第十一章 地狱的主宰
“瓦伦丁。”杰斯吐出一口气。他紧盯着脚下的城市，脸色惨白。穿过层层烟雾，克拉丽觉得自己几乎能瞥见狭窄的城市街道，上面挤满了跑动的人影，像是小小的黑色蚂蚁绝望地来回移动——可她又看了一眼，什么都没了，只有厚重的黑烟，还有火焰和烟尘的气味。
“你认为这是瓦伦丁干的？”烟尘进入克拉丽的喉咙，更让她感到难受，“看起来像是一场大火。也许是自己烧起来的——”
“北大门打开了，”杰斯指着什么，因为距离和烟雾，克拉丽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这门从来不会开，而且恶魔塔也失去了光泽。魔法屏障一定是消失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六翼天使，紧紧握着，手指的关节都变成了白色，“我必须要过去。”
克拉丽的喉咙一紧，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西蒙——”
“他们会把他从防御厅里疏散出来的。别担心，克拉丽。他也许比其他在城里的人都要好些呢。恶魔不大可能去招惹他，它们一般不会理睬暗影魅族。”
“对不起，”克拉丽小声说，“莱特伍德一家——亚历克——伊莎贝尔——”
“雅和尔，”杰斯说，一把六翼天使闪亮起来，在他缠了绷带的手中如同白昼一般，“克拉丽，我希望你待在这儿，我会回来找你的。”自从他们离开庄园，他的眼中就有一股怒火，此时已经消散。他现在完全是个战士了。
她摇了摇头。“不，我想和你一起去。”
“克拉丽——”他突然停住了，浑身紧绷。片刻之后，克拉丽也听到了——有韵律的重击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声音，像是一堆巨大的篝火所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克拉丽又花了些时间才在头脑里分析出这声音的来源，就像是把一段音乐拆分成一个个音符那样。“这是——”
“狼人。”杰斯盯着她的身后。随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他们正越过近旁的一个小山丘，像是一片向前展开的黑影，其间四处闪烁着明亮而犀利的目光。一群狼——远不止一群，一定有几百匹，甚至上千。他们的吠声就是她以为的篝火声，这声音弥漫在夜空中，干脆刺耳。
克拉丽的胸中一阵搅动。她知道狼人，还曾和他们并肩而战。可这些不是卢克的狼群，不是那些接到指令要来照顾她，不能伤害她的狼群。她想到了卢克的狼群所能释放出的惊人的杀戮力量。突然之间，她感到害怕。
在她身边，杰斯狠狠咒骂了一句，可没有时间让他再抽出另一把武器了。他把她紧紧拉在身边，空着的手臂搂住了她，另一只手把六翼天使高高举在两人的头顶。刀刃的光亮耀眼夺目。克拉丽咬紧牙关——
此时狼群冲到了他们身旁，好似是一阵大浪袭来——突然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第一匹狼冲过来，向前一跃，带起一阵风——凶狠的目光和张开的大口——杰斯的手紧紧搂住克拉丽身体的一侧——
而狼群从他们的两边掠过了，与他们所站的地方不多不少保持着六十厘米的距离。克拉丽难以置信地来回转着头，此时有两匹狼——一匹棕色，身形矫健，带有斑纹，另一匹银灰色，体型巨大——轻柔地踏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停了一下，继而又向前跑去，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周围全是狼，可没有任何一匹招惹他们。狼群飞驰而过，像是倾泻而下的黑影。他们的皮毛反射着一道道银色的月光，看上去似乎是一条流水，呼啸着冲向杰斯和克拉丽——之后遇到两人又分开了，如同流水绕过石头。狼群疾驰而过之时，这两个暗影猎手又像是两尊引人注目的雕像一般。那些狼大张着嘴，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道路。
随后，他们便不见了。杰斯转身看着最后一匹狼经过，他努力要追上同伴。此时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城市中微弱的声响。
杰斯放开克拉丽，六翼天使也随之放了下来。“你还好吗？”
“发生什么了？”她轻声说，“那些狼人——他们就从我们身边经过——”
“他们要去城里，去阿利坎特，”他从腰间拿出第二把六翼天使，递给了她，“你会需要这个的。”
“那么，你不会把我留在这儿了？”
“没必要了，到处都不安全。可是——”他犹豫了一下，“你能自己多加小心吗？”
“我会注意的，”克拉丽说，“我们现在做什么？”
杰斯看看山下燃烧着的阿利坎特。“现在我们跑下去。”
想跟上杰斯的步伐绝对不是易事，更何况现在他几乎是在全速奔跑，那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克拉丽感觉到事实上他在努力克制，减慢了一点速度好让她能赶上，并且减速也让他花费了不少气力。
山脚下道路平缓了起来，两边高大浓密的树枝形成拱顶，制造出了一种穿越隧道的假象。当克拉丽从一端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北大门之前了。透过拱门，克拉丽看到一片烟雾与火光跳跃的混乱局面。杰斯站在门口，等着她。他一手拿着一把六翼天使，可即便是两把刀刃的光亮合在一处，也淹没在了更为夺目的光亮里，那是他背后城市里的火海所发出的光亮。
“守卫呢？”她喘着粗气，跑到他旁边，“为什么他们不在这儿？”
“至少他们中有一个在那棵树上，”杰斯用下巴示意着他们过来的方向，“四分五裂。不，不要看。”他向下瞥了一眼，“你拿六翼天使的方式不对。像这样握着。”他给她做了个示范，“而且你需要命名它。卡西尔就不错。”
“卡西尔。”克拉丽重复了一遍，刀光闪亮起来。
杰斯严肃地看着她。“我真希望能有时间训练你一下。当然，按理说，任何一个像你这样几乎没接受过训练的人，都不可能会使用六翼天使。你之前就让我很惊讶了，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瓦伦丁的所作所为——”
克拉丽不想谈起瓦伦丁曾做过的事情。“也许你在担心如果我接受了适当的训练，就会变得比你还厉害。”她说。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论发生什么，克拉丽，”他一边说，一边透过六翼天使的亮光望着她，“跟着我。你明白了吗？”他紧盯着她的目光，这种眼神是在要求她的一个承诺。
出于某种缘由，在维兰德庄园的草地上亲吻他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似乎已经是一百万年以前的事了，又似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会跟着你。”
“很好，”杰斯看向别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我们走吧。”
他们肩并肩缓缓穿过城门。当他们走进城市的时候，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战斗的喧嚣声——人们的尖叫和恶魔的怒吼排山倒海而来，还有玻璃的破碎声和大火燃烧的噼啪声。这让她气血上涌，耳朵里一阵嗡鸣。
大门里面的庭院空空如也，石子路上到处是一堆堆蜷缩的人形。克拉丽尽力不去仔细看。她心里想，为何如此轻易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已经死了，即便距离很远，也不用仔细打量。死尸与昏迷的人完全不同，似乎是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离开了他们，那种最根本的生命之火此刻已经熄灭。
杰斯催促着她穿过庭院——克拉丽明白他不太喜欢这种毫无掩护的开阔空间——他们走上一条离开庭院的大街。这条街上更为凌乱，商店的窗户被砸破了，店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散落在街道上。空气中还有一股味道——一股浓重的腐臭垃圾味。克拉丽熟悉这种气味，它意味着恶魔。
“这条路。”杰斯小声说。他们又钻进另一条狭窄的街道。路边一幢房子的上层起火了，可它两侧的房子都安然无恙。克拉丽奇怪地联想到自己曾看过的伦敦在二战期间遭受空袭的照片，毁灭从天而降，毫无章法可言。
抬起头，她看到城市之上的堡垒也笼罩着一团黑烟。“防御厅。”
“我告诉过你了，他们会疏散——”当他们走出狭窄的街道，来到一条主干道上的时候，杰斯的话戛然而止。这里的道路上也有尸体，而且是好几具，有些很瘦小。是小孩子。杰斯跑上前，克拉丽犹犹豫豫地跟上了。一共三具，当他们走得更近的时候，克拉丽看清楚了——他们，她感到一阵安慰，可这安慰中又满怀愧疚，都还很小，不会是麦克斯。在他们旁边躺着个老人，他的双臂展开，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孩子。
杰斯语气严厉地说：“克拉丽——转身。慢慢地。”
克拉丽转过身，在她身后是一面破碎的商店橱窗，之前里面展示着许多蛋糕——堆成一座高塔，而且装饰着色彩亮丽的糖霜。此时，蛋糕与碎玻璃一起散落在地下，鹅卵石上也满是血迹，与糖霜混成一道道长长的粉红色痕迹。可这些并不是引起杰斯警惕的东西。有个什么家伙正从窗户里爬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体型巨大无比，而且还黏糊糊的。它从头到尾长着两排牙齿，上面沾满了糖霜和碎玻璃，像是涂上了一层亮闪闪的糖衣。
这个恶魔从窗户里爬下来，落在石子路上，并且开始朝他们滑行过来。这家伙那种黏软的移动让克拉丽的胃里翻起一股酸水，直逼喉管。她不由得后退，几乎要撞上杰斯。
“是贪食巨魔，”他一边说，一边盯着眼前这个滑行过来的东西，“它们什么都吃。”
“那它们吃……”
“人吗？吃，”杰斯说，“到我身后去。”
她退后几步，站到了他身后，可眼睛仍盯着贪食巨魔。与她之前所遇到的恶魔相比，这个恶魔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更为反感。它看上去像是一只没有眼睛只有牙齿的软体虫，还有它那种缓缓吞食的方式……可至少它的移动速度不快，杰斯干掉它应该没有太多麻烦。
杰斯好像受到她这个想法的激励，一个箭步上前，把闪烁的六翼天使用力劈下去。刀刃插入了贪食巨魔的后背，发出一个声响，好似有人踩到了腐烂的水果。恶魔一阵抽搐之后，浑身一抖，变了形态，并且突然回到离它刚才所在之处稍远的地方。
杰斯收回六翼天使。“我害怕的就是这个，”他小声嘀咕着，“它的躯体是半真实的，很难杀死。”
“那就别杀了，”克拉丽扯了扯他的衣袖，“至少它的移动速度不快，我们离开这儿吧。”
杰斯不情愿地让她把自己拉开了。他们转身跑向之前来的方向——
可恶魔又在那儿了，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它的身形似乎更为巨大了，还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一种愤怒的昆虫般的鸣叫。
“我想它是不想我们离开。”杰斯说。
“杰斯——”
可他已经冲向了那个家伙，并且挥舞起六翼天使，形成一道长长的弧线，想要将它斩首。可那东西一抖，又变了形态，而且这次来到了他的身后。它直立起来，露出像蟑螂那样有条纹的腹部。杰斯一个转身，六翼天使随之落下，切入了那个家伙的中段。像是鼻涕般黏稠的绿色液体喷在刀刃上。
杰斯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因为厌恶而皱成了一团。贪食巨魔还在发出同样的虫鸣声，躯体里流出了更多的液体，可它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仍旧目标明确地向前移动。
“杰斯！”克拉丽大喊，“你的六翼天使——”
他向下一看，贪食巨魔的黏液包裹起了刀刃，遮蔽了它的光亮。正在他盯着看时，六翼天使噗的一声，失去了光亮，像是火光让沙土熄灭了似的。他咒骂了一声，在恶魔黏液碰到自己之前扔掉了武器。
贪食巨魔又直立起来，准备攻击。杰斯一个后撤——就在这时，克拉丽过来了，她冲到杰斯和恶魔之间，挥舞着六翼天使，刺向那个家伙一排牙齿的下方。刀刃陷入它巨大的身躯，发出一声湿闷的恶心声响。
她迅速后退，喘着粗气，恶魔此刻又是一阵抽搐。似乎这个家伙每次受伤变形都需要一定的能量。如果他们能够刺伤它的次数足够多——
克拉丽在余光中看到有什么东西移动过来，一道灰棕色的闪光，速度极快。街上不是只有他们两人。杰斯一转身，睁大了眼睛。“克拉丽！”他大喊道，“在你身后！”
克拉丽赶忙转过来，六翼天使在她手中发出亮光，此时一匹狼向她扑来。它的嘴唇收起，龇牙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
杰斯大喊着什么，克拉丽听不清，可她看到了他眼中惊恐的神情。她向旁边一闪，躲开了狼的进攻路径。狼从她身边掠过，伸出爪子，身体弯成弧形——攻击了它的目标，贪食巨魔。狼把恶魔撞翻在地，随后用裸露的尖牙将其撕成碎片。
恶魔尖叫着，或者说那个声音最为接近尖叫声——一声尖利的哀鸣，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所发出的声音。狼把它踩在脚下，死死压住，同时头深深埋在恶魔黏稠的躯体里。贪食巨魔颤抖着，死命挣扎着想要变形，抚平伤口，可是狼根本就不给它任何机会。狼用爪子牢牢钳住恶魔，同时用牙从恶魔躯体上撕扯下一大块一大块的胶状血肉，完全不去理会到处喷涌而出的绿色液体。贪食恶魔最后绝望地抽搐挣扎了一阵，它锯齿状的牙齿咔嗒一声合拢了——随后它便消失了，只在石子路上留下一摊黏稠的绿色液体。
这匹狼叫了一声——一声满足的咕哝——随后转身看着杰斯和克拉丽，它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出银光。杰斯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六翼天使，高高举起，在空中清晰地划出一条他们与狼人之间的界线。
狼人咆哮着，脊背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克拉丽抓住他的手臂。“不——不要。”
“是狼人，克拉丽——”
“他为我们杀了那个恶魔！他和我们是一伙的！”在杰斯拉住她之前，她离开他身边，缓缓接近那匹狼。她伸出手，摊开掌心。她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我很抱歉。我们很抱歉。我们知道你不想伤害我们。”她停下来，双手仍旧展开，此时那匹狼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你是谁？”她问道。她回头看了看杰斯，皱着眉头说：“你能把那东西收起来吗？”
杰斯看上去似乎是要用一套言之凿凿的专业术语告诉她，你不可能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将一把闪耀着光辉的六翼天使收起来。可在他开口之前，那匹狼低声号叫了一下，接着开始站起身。它的腿变长了，脊柱也直立起来，爪子不见了。几秒钟之后，一个女孩子站在了他们面前——穿着一件有些污迹的白色直筒连衣裙，拳曲的头发梳成了许多小辫子，在喉咙上还有一道伤疤。
“你是谁？”女孩模仿着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没认出我。所有的狼并不是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人类。”
克拉丽宽慰地长出了一口气。“迈亚！”
“是我。老样子，救了你们的小命。”她咧嘴一笑。她浑身溅满了血迹和脓液——在狼的皮毛上并不明显，可此时在她棕色的皮肤上一道道黑色和红色的痕迹十分刺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真恶心，顺便说一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大口吞下了那个恶魔，希望不要过敏。”
“可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克拉丽问，“我的意思是说，不是我们见到你不高兴，但是——”
“你不知道吗？”迈亚疑惑地看看杰斯，又看看克拉丽，“卢克带我们来的。”
“卢克？”克拉丽睁大了眼睛，“卢克在……这儿？”
迈亚点点头。“他联系上了他的族群，还有其他的几群，他能想到的所有人，然后告诉我们大家必须赶往伊德里斯。我们赶到边境，又从那里出发过来。有些族群通过移空门进入森林，和我们在那儿汇合。卢克说拿非力人将会需要我们的帮助……”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你们都不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杰斯说，“而且我怀疑圣廷也不知道，他们不大乐意接受暗影魅族的帮助。”
迈亚挺直了身体，眼光中闪烁出怒火。“如果不是我们，你们所有人早就被宰了。我们赶来的时候，没有人在保卫城市——”
“别生气，”克拉丽说着怒气冲冲地瞪了杰斯一眼，“我是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来救我们，迈亚。杰斯也是，尽管他很固执，他宁愿用六翼天使刺瞎眼睛，也不愿这么说。而且你也不要指望他会那样。”她看到另一个女孩脸上的神色，急忙又加了一句，“因为这对眼下的情况没有任何帮助。现在我们需要赶去莱特伍德一家人的住处，之后我必须找到卢克——”
“莱特伍德一家？我想他们在天使大厅。我们把所有人都带去那里了。至少我看到亚历克在那儿，”迈亚说，“还有那个巫师，头发像刺猬一样的那个，马格纳斯。”
“如果亚历克在那儿，其他人也一定在，”杰斯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这让克拉丽想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可她没有，“把所有人都带去天使大厅，是个聪明的做法。那里有屏障守护。”他把发光的六翼天使放回腰间，“来吧——我们走。”
克拉丽一踏进天使大厅就认出了里面的布置。这里就是她梦中的地方，她先和西蒙，之后和杰斯跳舞的地方。
在穿越移空门的时候，我就是想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她一边想，一边看着四周雪白的墙壁和高耸的天花板，上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天窗，透过它能看到夜空。房间尽管很大，可不知怎地，似乎比她梦中的要小一些，昏暗一些。美人鱼喷泉仍旧在大厅的中央，喷洒出水花，可看上去有些暗淡，并且周围的台阶上挤满了人，许多人都绑着绷带。这里全是暗影猎手，人们在各处匆忙地穿梭，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人的脸庞，似乎希望认出朋友或者家人。地板上脏兮兮的全是尘土，还有一道道污泥和血迹。
最令克拉丽震惊的是那种安静。如果这是盲呆世界中的灾后救援，人们一定会是又哭又叫地彼此呼唤。可这个大厅里几乎没有声响。人们静静地坐着，有些人手抱着头，有些人茫然地望着前方。孩子们靠在大人身边，可没有一个孩子哭泣。
她打开一条道路，走进房间，杰斯和迈亚在她的两侧。此时她还注意到另一点，有一群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人站在喷泉旁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不知为什么，他们和其他人分隔开来。当迈亚看到他们笑起来时，克拉丽明白了原因。
“我的族群！”迈亚惊呼了一声。她冲向他们，边跑边停下来回头看看克拉丽。“我确定卢克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大声说，随后就消失在了那群人中，他们都朝她围拢过来。克拉丽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如果她跟着这个狼人女孩走进那群人，会发生什么。他们是会把她当作卢克的朋友来欢迎，还是仅仅把她当作又一个可疑的暗影猎手？
“不要，”杰斯说，好似能读懂她的所思所想，“这不是个好——”
但克拉丽没能弄清是不要什么，因为随着一声大叫，亚历克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他深色的头发一团糟，衣服上也有血迹，可眼神明亮，其中既有宽慰，也有气愤。他从前面一把抓住杰斯的外套。“你怎么了？”
杰斯看上去似乎受到了冒犯。“我怎么了？”
亚历克摇晃着他，力度可不轻。“你说你出去散步！什么样的散步需要六个小时？”
“很长的一个？”杰斯建议着说。
“我真想杀了你，”亚历克说着松开了杰斯的衣服，“我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事。”
“可还是放弃了，不是吗？”杰斯说。他四下望了望。“大家都在哪儿？伊莎贝尔，和——”
“伊莎贝尔和麦克斯还在潘海洛家，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亚历克说，“爸爸妈妈正在去接他们的路上。艾琳在这儿，和她父母一起，可她都不大讲话。她在一条运河边被喇合魔袭击了，情况糟糕极了。可伊莎救了她。”
“那西蒙呢？”克拉丽焦虑地问，“你看到西蒙了吗？他应该和其他人一起从防御厅下来了啊。”
亚历克摇摇头。“没有，我还没看到——可我也没看到大审判官，还有执政官。他也许和他们中的谁在一起。也许他们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或者——”他停了下来，房间中响起一阵低语。克拉丽看到那群狼人机敏地抬起头，像是一群猎狗在辨别气味。她转过身——
接着看到了卢克，疲惫不堪，血迹斑斑，正穿过大厅的两扇门进来。
她朝他跑过去，不再理会他离开的时候自己有多么不安，不再理会她把他们两人带到这里来让卢克有多么生气，不再理会任何事情，再次见到他只有喜悦。看到她朝自己飞奔过来，卢克一时间有些惊讶——随后他笑了，伸出双臂，一边拥抱她，一边把她举了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他身上有种鲜血、法兰绒和烟尘混合的气味。她把眼睛闭上了片刻，想到亚历克在大厅看到杰斯的那一刻便抓住了他的样子，因为这就是当你担心家人时会做的事情。你会一把抓住他们，不肯放手，告诉他们你有多生气，然后这些都没关系，因为无论你如何生气，他们仍旧是属于你的。她对瓦伦丁所说的不假，卢克就是她的家人。
卢克一边把她放下，一边皱了皱眉。“当心，”他说，“有个蜷伏魔在马里维德大桥下弄伤了我的肩。”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可你一切都好，不是吗？”
“好吧，这真是感人的一幕，”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不是吗？”
克拉丽转过身，卢克的手仍旧在她的肩头。在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一件蓝色披风。当他走向他们的时候，脚踝处的披风下摆也随之抖动。他的脸藏在披风的帽子下面，那张脸好似雕塑一般：颧骨高耸，鹰钩鼻子，眼睑厚重。“卢西恩，”他说，看也没看克拉丽，“我应该想到这次——这次入侵背后的人是你。”
“入侵？”卢克重复了一遍，突然之间，他的狼人族群站在了他身后。他们的行动如此之快，如此寂静，好似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我们不是入侵你们城市的人，执政官。是瓦伦丁。我们只是想要帮忙。”
“圣廷不需要帮助，”执政官厉声说，“不需要来自你们这类家伙的帮助。你们进入玻璃之城违反了《大律法》，不论屏障是否存在。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想圣廷的确需要帮助，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赶到，你们中的更多人此刻都不会活着。”卢克扫视了一下房间，有好些暗影猎手都向他们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直视着卢克的目光，有些低下头，似乎感到羞耻。可没有人看起来觉得气愤，克拉丽突然之间惊讶地想。“我这么做就为了证明一点，马拉奇。”
马拉奇的声音冰冷。“那么这一点会是什么呢？”
“你需要我们，”卢克说，“要打败瓦伦丁，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不仅仅是狼人的帮助，是所有暗影魅族的帮助。”
“暗影魅族能为抵抗瓦伦丁做什么呢？”马拉奇轻蔑地问，“卢西恩，你应该很清楚。你曾经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总是独自面对所有的危险，守卫世界不受邪恶的侵袭。我们此刻将会用自己的力量来迎战瓦伦丁，暗影魅族最好不要挡在我们面前。我们是拿非力人，我们会面对自己的战役。”
“准确来说，这不是真的，是吗？”一个柔和的声音说。是马格纳斯·贝恩。他穿着一件闪光的长袍，耳朵上戴着好几个环，脸上的表情颇为调皮。克拉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们很多人过去不止一次借助过巫师的力量，而且支付的报酬也相当不错。”
马拉奇怒目而视。“我不记得圣廷有邀请你来玻璃之城，马格纳斯·贝恩。”
“没有，”马格纳斯说，“可你们的屏障没了。”
“真的吗？”执政官的语气中满是讽刺，“我还没注意到。”
马格纳斯看上去满脸的关切。“这太糟糕了，应该有人告诉你的。”他瞥了卢克一眼。“告诉他屏障消失了。”
卢克十分气愤。“马拉奇，看在上帝的份上，暗影魅族很强大，而且我们人数众多。我告诉你，我们能帮上忙。”
执政官的声音提高了。“而我告诉你，我们不需要，也不想要你们的帮助！”
“马格纳斯。”克拉丽悄悄溜到他身边，低声说。一小撮人聚集了起来，看着卢克和执政官之间的争吵。她十分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过来我们谈谈。他们都忙着斗嘴，没人会注意。”
马格纳斯疑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她离开，像是个开罐器那样，在人群中切开一个口子。聚集起来的暗影猎手或者狼人似乎没人想阻挡一个巫师的去路，而且这个巫师身高一米八，长着猫眼，兴奋地咧嘴笑着。他推着她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什么事？”
“我拿到书了，”克拉丽从自己沾满泥水的外衣口袋里把书掏出来，在白色的封面上留下脏兮兮的指印，“我去了瓦伦丁的庄园。就像你说的，在图书室里。而且——”想到被囚的天使，她没说下去。“没什么，”她把魔法书递给他，“给你，拿着吧。”
马格纳斯用留着长指甲的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书。他飞快地翻了几页，双眼都睁大了。“这甚至比我听说的还要厉害，”他高兴地宣布说，“我都等不及想施展这些咒语了。”
“马格纳斯！”克拉丽尖利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首先是我妈妈，你承诺过。”
“我会遵守承诺的。”巫师郑重地点点头。
“还有件事，”她想到西蒙，补充说，“在你走之前——”
“克拉丽！”从她肩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转身惊讶地看到塞巴斯蒂安站在她旁边。他穿着战斗服，不知怎地，这身装扮看上去很适合他，她想，似乎他天生就适合穿这身。所有人看上去都血迹斑斑，头发蓬松，而他却毫发无伤——除了在左脸颊上有两道长长的抓痕，好像有什么长了爪子的东西挠到了他。“我还在担心你，我来这儿的路上经过阿玛提斯家，可你不在家。她说她也没见到你——”
“那个，我很好。”克拉丽的目光从塞巴斯蒂安身上移到马格纳斯身上，后者怀抱着《白色魔法书》。塞巴斯蒂安棱角分明的眉毛向上一挑。“你呢？你的脸——”她伸手去触碰他的伤口，抓痕仍旧在渗血。
塞巴斯蒂安一耸肩，轻轻把她的手拂开。“一个女恶魔在潘海洛家附近伤了我，但我没事。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在和马——拉格纳讲话。”克拉丽匆忙改口，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塞巴斯蒂安不知道马格纳斯的真实身份。
“马拉格纳？”塞巴斯蒂安挑起眉毛，“好吧。”他好奇地看向《白色魔法书》。克拉丽真希望马格纳斯能把书收起来——他抱着书的样子，还有书上烫金的文字，实在是太显眼了。“那是什么？”
马格纳斯仔细打量了他许久，那双猫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一本魔法书，”他最后说道，“暗影猎手是绝不会感兴趣的。”
“事实上，我姑妈搜集魔法书。我能看看吗？”塞巴斯蒂安伸出了手。在马格纳斯拒绝之前，克拉丽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杰斯和亚历克过来找他们了，两个人显然看到塞巴斯蒂安都不是太高兴。
“我想我和你说过，要你和麦克斯和伊莎贝尔待在一起，”亚历克厉声对他说，“你把他们独自留下了吗？”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慢慢从马格纳斯身上移到亚历克的身上。“你父母回到家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声音冷冷的，“他们让我先过来告诉你们，他们都没事，伊莎和麦克斯也没事。他们在过来的路上了。”
“那好，”杰斯说话的语气中有股很强烈的讽刺，“感谢你一到这儿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
“我到这儿的时候没看到你，”塞巴斯蒂安说，“我只看到克拉丽。”
“那是因为你在找她。”
“因为我需要和她谈谈。”他再一次直视着克拉丽的眼睛，目光中的那种热切期盼让她僵住了。她想告诉他，当着杰斯的面不要这么看自己，可是这话听上去极其不合情理，而且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她。“克拉丽？”
她点点头。“好吧，就一下。”她说着看到杰斯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他没有发怒，而是面无表情。“我马上回来。”她又加了一句，可杰斯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抓起她的手腕，把她从其他几个人身边拉开，推着她走向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她回头瞥了一眼，他们都盯着她，甚至连马格纳斯都是。她看见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她停下脚步。“塞巴斯蒂安，停下。那是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她，仍旧抓着她的手腕。“我想我们得出去，”他说，“私下里说——”
“不，我想留在这儿。”她说，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中有一丝犹豫，好像她也不确定。可此时她拿定了主意。她用力一甩手腕，让自己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是怎么回事？”
“那本书，”他说，“那本菲尔拿着的书——《白色魔法书》——你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吗？”
“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吗？”
“那是一本法力强大的魔法书，”塞巴斯蒂安解释说，“而且是一本——那个，很多人找了很久的。”
她愤怒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吧，塞巴斯蒂安，你瞧，”她说，“他不是拉格纳·菲尔，而是马格纳斯·贝恩。”
“那人就是马格纳斯·贝恩？”塞巴斯蒂安猛地转身看过去，随后又转回来用责备的目光盯着克拉丽，“而且你一直都知道，对吗？你认识贝恩。”
“是的，我很抱歉。可他不想我告诉你，而且他是唯一一个能帮助我救妈妈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白色魔法书》给他的，那里面有个咒语也许能帮上她。”
塞巴斯蒂安的眼神中闪过了什么。在他吻了她之后，克拉丽也有这种同样的感觉：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好像她往前迈出一步，本想落在坚实的地上，结果却一脚踏空。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把书——《白色魔法书》——给了一个巫师？一个龌龊的暗影魅族？”
克拉丽僵住了。“我真不敢相信你刚才说了什么，”她低头看着塞巴斯蒂安的手抓住自己的地方，“马格纳斯是我的朋友。”
塞巴斯蒂安把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那么说。只是——你了解马格纳斯·贝恩多少？”
“比我对你的了解要多。”克拉丽冷冷地说。她回头看了看之前马格纳斯和杰斯、亚历克站在一起的地方——她感到十分震惊，马格纳斯不见了。杰斯和亚历克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塞巴斯蒂安。她能感到杰斯的那股不乐意扑面而来，像是一只打开的烤箱散发出热气。
塞巴斯蒂安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黯淡了下来。“你对他的了解足够多，多到知道他现在拿着你的书跑去哪儿了吗？”
“那不是我的书。我是把书给了他，”克拉丽厉声说，“可我不明白这关你什么事。瞧，你昨天帮我寻找拉格纳·菲尔，我很感激，但你现在的言行真让我感到奇怪极了。我要回到朋友们那儿去了。”
她想要转身离开，可是他来到面前挡住了去路。“对不起，我刚才真不该那么说。只是——事情比你所知道的要复杂。”
“那告诉我啊。”
“和我到外面去吧，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他的语气焦虑而关切。“克拉丽，求求你。”
她摇了摇头。“我必须待在这儿，我必须要等西蒙，”这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借口，“亚历克告诉我，他们会把囚犯带到这儿来——”
塞巴斯蒂安摇着头说：“克拉丽，没人告诉你吗？他们把囚犯留下了。我听到马拉奇这么说的。城市遭到了袭击，他们疏散了防御厅，可没有把囚犯带出来。马拉奇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和瓦伦丁一伙的。不把他们放出来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克拉丽的头脑中像弥漫了大雾一样，她感到眩晕，还有点恶心。“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塞巴斯蒂安说，“我发誓。”他抓住克拉丽手腕的手又收紧了，而后者的脚下不稳，摇晃了几下，“我能带你去那儿，去防御厅。我能帮你救他出来。但是你必须承诺你会——”
“她不需要向你承诺任何事情，”杰斯说，“放开她，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一惊，抓住克拉丽的手松了。她抽回手，转头看着杰斯和亚历克，两人都满面怒容。杰斯的手轻轻扶在腰间六翼天使的刀柄上。
“克拉丽能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塞巴斯蒂安说。他没有生气，可是脸上却有一种古怪的僵硬表情，看上去更可怕。“而此时她想和我一起去救她的朋友，那个被你们扔进监狱的朋友。”
听到这话，亚历克脸色惨白，可杰斯只是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你，”他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其他人都很喜欢你，塞巴斯蒂安，可是我不。可能是因为你那么努力地迫使其他人去喜欢你。也可能是因为我与你恰恰相反，是个混蛋。但我不喜欢你，而且我不喜欢你拉着我妹妹的样子。如果她想去防御厅，想去找西蒙，没问题，她会和我们一起去。而不是你。”
塞巴斯蒂安那种僵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想那应该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说，“你说是吗？”
他们双方都看看克拉丽，而她看了看他们身后还在和马拉奇争吵的卢克。
“我想和我哥哥一起去。”她说。
塞巴斯蒂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那东西太快了，克拉丽都来不及辨认清楚，可她的背后冒起一股寒意，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她。“你当然会这么想。”他说着往旁边迈了一步。
还是亚历克先挪动了步子，他推着杰斯，让他也走动起来。他们朝门口走到一半的时候，克拉丽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很痛——像被烫伤了似的刺痛。她低头一看，本以为会在塞巴斯蒂安抓住她的手腕处看到伤痕，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袖口处有一丝血迹，她抚摸他脸上的伤疤时沾上的。她的手腕仍旧刺痛着，可她皱了皱眉，把衣袖拉下来，匆匆跟上其他人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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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为这是瓦伦丁干的？”烟尘进入克拉丽的喉咙，更让她感到难受，“看起来像是一场大火。也许是自己烧起来的——”
“北大门打开了，”杰斯指着什么，因为距离和烟雾，克拉丽只能勉强辨认出来，“这门从来不会开，而且恶魔塔也失去了光泽。魔法屏障一定是消失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六翼天使，紧紧握着，手指的关节都变成了白色，“我必须要过去。”
克拉丽的喉咙一紧，她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西蒙——”
“他们会把他从防御厅里疏散出来的。别担心，克拉丽。他也许比其他在城里的人都要好些呢。恶魔不大可能去招惹他，它们一般不会理睬暗影魅族。”
“对不起，”克拉丽小声说，“莱特伍德一家——亚历克——伊莎贝尔——”
“雅和尔，”杰斯说，一把六翼天使闪亮起来，在他缠了绷带的手中如同白昼一般，“克拉丽，我希望你待在这儿，我会回来找你的。”自从他们离开庄园，他的眼中就有一股怒火，此时已经消散。他现在完全是个战士了。
她摇了摇头。“不，我想和你一起去。”
“克拉丽——”他突然停住了，浑身紧绷。片刻之后，克拉丽也听到了——有韵律的重击声，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声音，像是一堆巨大的篝火所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克拉丽又花了些时间才在头脑里分析出这声音的来源，就像是把一段音乐拆分成一个个音符那样。“这是——”
“狼人。”杰斯盯着她的身后。随着他的视线，她看见他们正越过近旁的一个小山丘，像是一片向前展开的黑影，其间四处闪烁着明亮而犀利的目光。一群狼——远不止一群，一定有几百匹，甚至上千。他们的吠声就是她以为的篝火声，这声音弥漫在夜空中，干脆刺耳。
克拉丽的胸中一阵搅动。她知道狼人，还曾和他们并肩而战。可这些不是卢克的狼群，不是那些接到指令要来照顾她，不能伤害她的狼群。她想到了卢克的狼群所能释放出的惊人的杀戮力量。突然之间，她感到害怕。
在她身边，杰斯狠狠咒骂了一句，可没有时间让他再抽出另一把武器了。他把她紧紧拉在身边，空着的手臂搂住了她，另一只手把六翼天使高高举在两人的头顶。刀刃的光亮耀眼夺目。克拉丽咬紧牙关——
此时狼群冲到了他们身旁，好似是一阵大浪袭来——突然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第一匹狼冲过来，向前一跃，带起一阵风——凶狠的目光和张开的大口——杰斯的手紧紧搂住克拉丽身体的一侧——
而狼群从他们的两边掠过了，与他们所站的地方不多不少保持着六十厘米的距离。克拉丽难以置信地来回转着头，此时有两匹狼——一匹棕色，身形矫健，带有斑纹，另一匹银灰色，体型巨大——轻柔地踏在他们身后的土地上，停了一下，继而又向前跑去，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周围全是狼，可没有任何一匹招惹他们。狼群飞驰而过，像是倾泻而下的黑影。他们的皮毛反射着一道道银色的月光，看上去似乎是一条流水，呼啸着冲向杰斯和克拉丽——之后遇到两人又分开了，如同流水绕过石头。狼群疾驰而过之时，这两个暗影猎手又像是两尊引人注目的雕像一般。那些狼大张着嘴，眼睛紧盯着前方的道路。
随后，他们便不见了。杰斯转身看着最后一匹狼经过，他努力要追上同伴。此时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远处城市中微弱的声响。
杰斯放开克拉丽，六翼天使也随之放了下来。“你还好吗？”
“发生什么了？”她轻声说，“那些狼人——他们就从我们身边经过——”
“他们要去城里，去阿利坎特，”他从腰间拿出第二把六翼天使，递给了她，“你会需要这个的。”
“那么，你不会把我留在这儿了？”
“没必要了，到处都不安全。可是——”他犹豫了一下，“你能自己多加小心吗？”
“我会注意的，”克拉丽说，“我们现在做什么？”
杰斯看看山下燃烧着的阿利坎特。“现在我们跑下去。”
想跟上杰斯的步伐绝对不是易事，更何况现在他几乎是在全速奔跑，那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情。克拉丽感觉到事实上他在努力克制，减慢了一点速度好让她能赶上，并且减速也让他花费了不少气力。
山脚下道路平缓了起来，两边高大浓密的树枝形成拱顶，制造出了一种穿越隧道的假象。当克拉丽从一端出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在北大门之前了。透过拱门，克拉丽看到一片烟雾与火光跳跃的混乱局面。杰斯站在门口，等着她。他一手拿着一把六翼天使，可即便是两把刀刃的光亮合在一处，也淹没在了更为夺目的光亮里，那是他背后城市里的火海所发出的光亮。
“守卫呢？”她喘着粗气，跑到他旁边，“为什么他们不在这儿？”
“至少他们中有一个在那棵树上，”杰斯用下巴示意着他们过来的方向，“四分五裂。不，不要看。”他向下瞥了一眼，“你拿六翼天使的方式不对。像这样握着。”他给她做了个示范，“而且你需要命名它。卡西尔就不错。”
“卡西尔。”克拉丽重复了一遍，刀光闪亮起来。
杰斯严肃地看着她。“我真希望能有时间训练你一下。当然，按理说，任何一个像你这样几乎没接受过训练的人，都不可能会使用六翼天使。你之前就让我很惊讶了，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瓦伦丁的所作所为——”
克拉丽不想谈起瓦伦丁曾做过的事情。“也许你在担心如果我接受了适当的训练，就会变得比你还厉害。”她说。
他的嘴角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不论发生什么，克拉丽，”他一边说，一边透过六翼天使的亮光望着她，“跟着我。你明白了吗？”他紧盯着她的目光，这种眼神是在要求她的一个承诺。
出于某种缘由，在维兰德庄园的草地上亲吻他的记忆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那似乎已经是一百万年以前的事了，又似乎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我会跟着你。”
“很好，”杰斯看向别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我们走吧。”
他们肩并肩缓缓穿过城门。当他们走进城市的时候，她似乎第一次意识到战斗的喧嚣声——人们的尖叫和恶魔的怒吼排山倒海而来，还有玻璃的破碎声和大火燃烧的噼啪声。这让她气血上涌，耳朵里一阵嗡鸣。
大门里面的庭院空空如也，石子路上到处是一堆堆蜷缩的人形。克拉丽尽力不去仔细看。她心里想，为何如此轻易就能分辨出一个人是否已经死了，即便距离很远，也不用仔细打量。死尸与昏迷的人完全不同，似乎是你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经离开了他们，那种最根本的生命之火此刻已经熄灭。
杰斯催促着她穿过庭院——克拉丽明白他不太喜欢这种毫无掩护的开阔空间——他们走上一条离开庭院的大街。这条街上更为凌乱，商店的窗户被砸破了，店里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散落在街道上。空气中还有一股味道——一股浓重的腐臭垃圾味。克拉丽熟悉这种气味，它意味着恶魔。
“这条路。”杰斯小声说。他们又钻进另一条狭窄的街道。路边一幢房子的上层起火了，可它两侧的房子都安然无恙。克拉丽奇怪地联想到自己曾看过的伦敦在二战期间遭受空袭的照片，毁灭从天而降，毫无章法可言。
抬起头，她看到城市之上的堡垒也笼罩着一团黑烟。“防御厅。”
“我告诉过你了，他们会疏散——”当他们走出狭窄的街道，来到一条主干道上的时候，杰斯的话戛然而止。这里的道路上也有尸体，而且是好几具，有些很瘦小。是小孩子。杰斯跑上前，克拉丽犹犹豫豫地跟上了。一共三具，当他们走得更近的时候，克拉丽看清楚了——他们，她感到一阵安慰，可这安慰中又满怀愧疚，都还很小，不会是麦克斯。在他们旁边躺着个老人，他的双臂展开，好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孩子。
杰斯语气严厉地说：“克拉丽——转身。慢慢地。”
克拉丽转过身，在她身后是一面破碎的商店橱窗，之前里面展示着许多蛋糕——堆成一座高塔，而且装饰着色彩亮丽的糖霜。此时，蛋糕与碎玻璃一起散落在地下，鹅卵石上也满是血迹，与糖霜混成一道道长长的粉红色痕迹。可这些并不是引起杰斯警惕的东西。有个什么家伙正从窗户里爬出来——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体型巨大无比，而且还黏糊糊的。它从头到尾长着两排牙齿，上面沾满了糖霜和碎玻璃，像是涂上了一层亮闪闪的糖衣。
这个恶魔从窗户里爬下来，落在石子路上，并且开始朝他们滑行过来。这家伙那种黏软的移动让克拉丽的胃里翻起一股酸水，直逼喉管。她不由得后退，几乎要撞上杰斯。
“是贪食巨魔，”他一边说，一边盯着眼前这个滑行过来的东西，“它们什么都吃。”
“那它们吃……”
“人吗？吃，”杰斯说，“到我身后去。”
她退后几步，站到了他身后，可眼睛仍盯着贪食巨魔。与她之前所遇到的恶魔相比，这个恶魔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她更为反感。它看上去像是一只没有眼睛只有牙齿的软体虫，还有它那种缓缓吞食的方式……可至少它的移动速度不快，杰斯干掉它应该没有太多麻烦。
杰斯好像受到她这个想法的激励，一个箭步上前，把闪烁的六翼天使用力劈下去。刀刃插入了贪食巨魔的后背，发出一个声响，好似有人踩到了腐烂的水果。恶魔一阵抽搐之后，浑身一抖，变了形态，并且突然回到离它刚才所在之处稍远的地方。
杰斯收回六翼天使。“我害怕的就是这个，”他小声嘀咕着，“它的躯体是半真实的，很难杀死。”
“那就别杀了，”克拉丽扯了扯他的衣袖，“至少它的移动速度不快，我们离开这儿吧。”
杰斯不情愿地让她把自己拉开了。他们转身跑向之前来的方向——
可恶魔又在那儿了，在他们面前，挡住了去路。它的身形似乎更为巨大了，还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是一种愤怒的昆虫般的鸣叫。
“我想它是不想我们离开。”杰斯说。
“杰斯——”
可他已经冲向了那个家伙，并且挥舞起六翼天使，形成一道长长的弧线，想要将它斩首。可那东西一抖，又变了形态，而且这次来到了他的身后。它直立起来，露出像蟑螂那样有条纹的腹部。杰斯一个转身，六翼天使随之落下，切入了那个家伙的中段。像是鼻涕般黏稠的绿色液体喷在刀刃上。
杰斯后退了一步，他的脸因为厌恶而皱成了一团。贪食巨魔还在发出同样的虫鸣声，躯体里流出了更多的液体，可它似乎没有受到伤害，仍旧目标明确地向前移动。
“杰斯！”克拉丽大喊，“你的六翼天使——”
他向下一看，贪食巨魔的黏液包裹起了刀刃，遮蔽了它的光亮。正在他盯着看时，六翼天使噗的一声，失去了光亮，像是火光让沙土熄灭了似的。他咒骂了一声，在恶魔黏液碰到自己之前扔掉了武器。
贪食巨魔又直立起来，准备攻击。杰斯一个后撤——就在这时，克拉丽过来了，她冲到杰斯和恶魔之间，挥舞着六翼天使，刺向那个家伙一排牙齿的下方。刀刃陷入它巨大的身躯，发出一声湿闷的恶心声响。
她迅速后退，喘着粗气，恶魔此刻又是一阵抽搐。似乎这个家伙每次受伤变形都需要一定的能量。如果他们能够刺伤它的次数足够多——
克拉丽在余光中看到有什么东西移动过来，一道灰棕色的闪光，速度极快。街上不是只有他们两人。杰斯一转身，睁大了眼睛。“克拉丽！”他大喊道，“在你身后！”
克拉丽赶忙转过来，六翼天使在她手中发出亮光，此时一匹狼向她扑来。它的嘴唇收起，龇牙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
杰斯大喊着什么，克拉丽听不清，可她看到了他眼中惊恐的神情。她向旁边一闪，躲开了狼的进攻路径。狼从她身边掠过，伸出爪子，身体弯成弧形——攻击了它的目标，贪食巨魔。狼把恶魔撞翻在地，随后用裸露的尖牙将其撕成碎片。
恶魔尖叫着，或者说那个声音最为接近尖叫声——一声尖利的哀鸣，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球所发出的声音。狼把它踩在脚下，死死压住，同时头深深埋在恶魔黏稠的躯体里。贪食巨魔颤抖着，死命挣扎着想要变形，抚平伤口，可是狼根本就不给它任何机会。狼用爪子牢牢钳住恶魔，同时用牙从恶魔躯体上撕扯下一大块一大块的胶状血肉，完全不去理会到处喷涌而出的绿色液体。贪食恶魔最后绝望地抽搐挣扎了一阵，它锯齿状的牙齿咔嗒一声合拢了——随后它便消失了，只在石子路上留下一摊黏稠的绿色液体。
这匹狼叫了一声——一声满足的咕哝——随后转身看着杰斯和克拉丽，它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出银光。杰斯从腰间拔出另一把六翼天使，高高举起，在空中清晰地划出一条他们与狼人之间的界线。
狼人咆哮着，脊背上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克拉丽抓住他的手臂。“不——不要。”
“是狼人，克拉丽——”
“他为我们杀了那个恶魔！他和我们是一伙的！”在杰斯拉住她之前，她离开他身边，缓缓接近那匹狼。她伸出手，摊开掌心。她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我很抱歉。我们很抱歉。我们知道你不想伤害我们。”她停下来，双手仍旧展开，此时那匹狼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你——你是谁？”她问道。她回头看了看杰斯，皱着眉头说：“你能把那东西收起来吗？”
杰斯看上去似乎是要用一套言之凿凿的专业术语告诉她，你不可能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将一把闪耀着光辉的六翼天使收起来。可在他开口之前，那匹狼低声号叫了一下，接着开始站起身。它的腿变长了，脊柱也直立起来，爪子不见了。几秒钟之后，一个女孩子站在了他们面前——穿着一件有些污迹的白色直筒连衣裙，拳曲的头发梳成了许多小辫子，在喉咙上还有一道伤疤。
“你是谁？”女孩模仿着说，“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没认出我。所有的狼并不是看起来都一模一样，人类。”
克拉丽宽慰地长出了一口气。“迈亚！”
“是我。老样子，救了你们的小命。”她咧嘴一笑。她浑身溅满了血迹和脓液——在狼的皮毛上并不明显，可此时在她棕色的皮肤上一道道黑色和红色的痕迹十分刺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真恶心，顺便说一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大口吞下了那个恶魔，希望不要过敏。”
“可你在这儿做什么呢？”克拉丽问，“我的意思是说，不是我们见到你不高兴，但是——”
“你不知道吗？”迈亚疑惑地看看杰斯，又看看克拉丽，“卢克带我们来的。”
“卢克？”克拉丽睁大了眼睛，“卢克在……这儿？”
迈亚点点头。“他联系上了他的族群，还有其他的几群，他能想到的所有人，然后告诉我们大家必须赶往伊德里斯。我们赶到边境，又从那里出发过来。有些族群通过移空门进入森林，和我们在那儿汇合。卢克说拿非力人将会需要我们的帮助……”她的声音弱了下去，“你们都不知道这些吗？”
“不知道，”杰斯说，“而且我怀疑圣廷也不知道，他们不大乐意接受暗影魅族的帮助。”
迈亚挺直了身体，眼光中闪烁出怒火。“如果不是我们，你们所有人早就被宰了。我们赶来的时候，没有人在保卫城市——”
“别生气，”克拉丽说着怒气冲冲地瞪了杰斯一眼，“我是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来救我们，迈亚。杰斯也是，尽管他很固执，他宁愿用六翼天使刺瞎眼睛，也不愿这么说。而且你也不要指望他会那样。”她看到另一个女孩脸上的神色，急忙又加了一句，“因为这对眼下的情况没有任何帮助。现在我们需要赶去莱特伍德一家人的住处，之后我必须找到卢克——”
“莱特伍德一家？我想他们在天使大厅。我们把所有人都带去那里了。至少我看到亚历克在那儿，”迈亚说，“还有那个巫师，头发像刺猬一样的那个，马格纳斯。”
“如果亚历克在那儿，其他人也一定在，”杰斯脸上露出释然的神情，这让克拉丽想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可她没有，“把所有人都带去天使大厅，是个聪明的做法。那里有屏障守护。”他把发光的六翼天使放回腰间，“来吧——我们走。”
克拉丽一踏进天使大厅就认出了里面的布置。这里就是她梦中的地方，她先和西蒙，之后和杰斯跳舞的地方。
在穿越移空门的时候，我就是想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她一边想，一边看着四周雪白的墙壁和高耸的天花板，上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天窗，透过它能看到夜空。房间尽管很大，可不知怎地，似乎比她梦中的要小一些，昏暗一些。美人鱼喷泉仍旧在大厅的中央，喷洒出水花，可看上去有些暗淡，并且周围的台阶上挤满了人，许多人都绑着绷带。这里全是暗影猎手，人们在各处匆忙地穿梭，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路人的脸庞，似乎希望认出朋友或者家人。地板上脏兮兮的全是尘土，还有一道道污泥和血迹。
最令克拉丽震惊的是那种安静。如果这是盲呆世界中的灾后救援，人们一定会是又哭又叫地彼此呼唤。可这个大厅里几乎没有声响。人们静静地坐着，有些人手抱着头，有些人茫然地望着前方。孩子们靠在大人身边，可没有一个孩子哭泣。
她打开一条道路，走进房间，杰斯和迈亚在她的两侧。此时她还注意到另一点，有一群看上去邋里邋遢的人站在喷泉旁边，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不知为什么，他们和其他人分隔开来。当迈亚看到他们笑起来时，克拉丽明白了原因。
“我的族群！”迈亚惊呼了一声。她冲向他们，边跑边停下来回头看看克拉丽。“我确定卢克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大声说，随后就消失在了那群人中，他们都朝她围拢过来。克拉丽有那么一瞬间想到，如果她跟着这个狼人女孩走进那群人，会发生什么。他们是会把她当作卢克的朋友来欢迎，还是仅仅把她当作又一个可疑的暗影猎手？
“不要，”杰斯说，好似能读懂她的所思所想，“这不是个好——”
但克拉丽没能弄清是不要什么，因为随着一声大叫，亚历克出现了。他从人群中挤过来，上气不接下气。他深色的头发一团糟，衣服上也有血迹，可眼神明亮，其中既有宽慰，也有气愤。他从前面一把抓住杰斯的外套。“你怎么了？”
杰斯看上去似乎受到了冒犯。“我怎么了？”
亚历克摇晃着他，力度可不轻。“你说你出去散步！什么样的散步需要六个小时？”
“很长的一个？”杰斯建议着说。
“我真想杀了你，”亚历克说着松开了杰斯的衣服，“我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事。”
“可还是放弃了，不是吗？”杰斯说。他四下望了望。“大家都在哪儿？伊莎贝尔，和——”
“伊莎贝尔和麦克斯还在潘海洛家，和塞巴斯蒂安一起，”亚历克说，“爸爸妈妈正在去接他们的路上。艾琳在这儿，和她父母一起，可她都不大讲话。她在一条运河边被喇合魔袭击了，情况糟糕极了。可伊莎救了她。”
“那西蒙呢？”克拉丽焦虑地问，“你看到西蒙了吗？他应该和其他人一起从防御厅下来了啊。”
亚历克摇摇头。“没有，我还没看到——可我也没看到大审判官，还有执政官。他也许和他们中的谁在一起。也许他们在什么地方停下来，或者——”他停了下来，房间中响起一阵低语。克拉丽看到那群狼人机敏地抬起头，像是一群猎狗在辨别气味。她转过身——
接着看到了卢克，疲惫不堪，血迹斑斑，正穿过大厅的两扇门进来。
她朝他跑过去，不再理会他离开的时候自己有多么不安，不再理会她把他们两人带到这里来让卢克有多么生气，不再理会任何事情，再次见到他只有喜悦。看到她朝自己飞奔过来，卢克一时间有些惊讶——随后他笑了，伸出双臂，一边拥抱她，一边把她举了起来，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他身上有种鲜血、法兰绒和烟尘混合的气味。她把眼睛闭上了片刻，想到亚历克在大厅看到杰斯的那一刻便抓住了他的样子，因为这就是当你担心家人时会做的事情。你会一把抓住他们，不肯放手，告诉他们你有多生气，然后这些都没关系，因为无论你如何生气，他们仍旧是属于你的。她对瓦伦丁所说的不假，卢克就是她的家人。
卢克一边把她放下，一边皱了皱眉。“当心，”他说，“有个蜷伏魔在马里维德大桥下弄伤了我的肩。”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仔细打量着她的脸，“可你一切都好，不是吗？”
“好吧，这真是感人的一幕，”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不是吗？”
克拉丽转过身，卢克的手仍旧在她的肩头。在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一件蓝色披风。当他走向他们的时候，脚踝处的披风下摆也随之抖动。他的脸藏在披风的帽子下面，那张脸好似雕塑一般：颧骨高耸，鹰钩鼻子，眼睑厚重。“卢西恩，”他说，看也没看克拉丽，“我应该想到这次——这次入侵背后的人是你。”
“入侵？”卢克重复了一遍，突然之间，他的狼人族群站在了他身后。他们的行动如此之快，如此寂静，好似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我们不是入侵你们城市的人，执政官。是瓦伦丁。我们只是想要帮忙。”
“圣廷不需要帮助，”执政官厉声说，“不需要来自你们这类家伙的帮助。你们进入玻璃之城违反了《大律法》，不论屏障是否存在。你必须明白这一点。”
“我想圣廷的确需要帮助，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如果我们没有像之前那样赶到，你们中的更多人此刻都不会活着。”卢克扫视了一下房间，有好些暗影猎手都向他们走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有些人直视着卢克的目光，有些低下头，似乎感到羞耻。可没有人看起来觉得气愤，克拉丽突然之间惊讶地想。“我这么做就为了证明一点，马拉奇。”
马拉奇的声音冰冷。“那么这一点会是什么呢？”
“你需要我们，”卢克说，“要打败瓦伦丁，你们需要我们的帮助。不仅仅是狼人的帮助，是所有暗影魅族的帮助。”
“暗影魅族能为抵抗瓦伦丁做什么呢？”马拉奇轻蔑地问，“卢西恩，你应该很清楚。你曾经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总是独自面对所有的危险，守卫世界不受邪恶的侵袭。我们此刻将会用自己的力量来迎战瓦伦丁，暗影魅族最好不要挡在我们面前。我们是拿非力人，我们会面对自己的战役。”
“准确来说，这不是真的，是吗？”一个柔和的声音说。是马格纳斯·贝恩。他穿着一件闪光的长袍，耳朵上戴着好几个环，脸上的表情颇为调皮。克拉丽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你们很多人过去不止一次借助过巫师的力量，而且支付的报酬也相当不错。”
马拉奇怒目而视。“我不记得圣廷有邀请你来玻璃之城，马格纳斯·贝恩。”
“没有，”马格纳斯说，“可你们的屏障没了。”
“真的吗？”执政官的语气中满是讽刺，“我还没注意到。”
马格纳斯看上去满脸的关切。“这太糟糕了，应该有人告诉你的。”他瞥了卢克一眼。“告诉他屏障消失了。”
卢克十分气愤。“马拉奇，看在上帝的份上，暗影魅族很强大，而且我们人数众多。我告诉你，我们能帮上忙。”
执政官的声音提高了。“而我告诉你，我们不需要，也不想要你们的帮助！”
“马格纳斯。”克拉丽悄悄溜到他身边，低声说。一小撮人聚集了起来，看着卢克和执政官之间的争吵。她十分确定没有人注意到她。“过来我们谈谈。他们都忙着斗嘴，没人会注意。”
马格纳斯疑惑地飞快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她离开，像是个开罐器那样，在人群中切开一个口子。聚集起来的暗影猎手或者狼人似乎没人想阻挡一个巫师的去路，而且这个巫师身高一米八，长着猫眼，兴奋地咧嘴笑着。他推着她来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什么事？”
“我拿到书了，”克拉丽从自己沾满泥水的外衣口袋里把书掏出来，在白色的封面上留下脏兮兮的指印，“我去了瓦伦丁的庄园。就像你说的，在图书室里。而且——”想到被囚的天使，她没说下去。“没什么，”她把魔法书递给他，“给你，拿着吧。”
马格纳斯用留着长指甲的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书。他飞快地翻了几页，双眼都睁大了。“这甚至比我听说的还要厉害，”他高兴地宣布说，“我都等不及想施展这些咒语了。”
“马格纳斯！”克拉丽尖利的声音让他回到现实，“首先是我妈妈，你承诺过。”
“我会遵守承诺的。”巫师郑重地点点头。
“还有件事，”她想到西蒙，补充说，“在你走之前——”
“克拉丽！”从她肩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转身惊讶地看到塞巴斯蒂安站在她旁边。他穿着战斗服，不知怎地，这身装扮看上去很适合他，她想，似乎他天生就适合穿这身。所有人看上去都血迹斑斑，头发蓬松，而他却毫发无伤——除了在左脸颊上有两道长长的抓痕，好像有什么长了爪子的东西挠到了他。“我还在担心你，我来这儿的路上经过阿玛提斯家，可你不在家。她说她也没见到你——”
“那个，我很好。”克拉丽的目光从塞巴斯蒂安身上移到马格纳斯身上，后者怀抱着《白色魔法书》。塞巴斯蒂安棱角分明的眉毛向上一挑。“你呢？你的脸——”她伸手去触碰他的伤口，抓痕仍旧在渗血。
塞巴斯蒂安一耸肩，轻轻把她的手拂开。“一个女恶魔在潘海洛家附近伤了我，但我没事。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在和马——拉格纳讲话。”克拉丽匆忙改口，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塞巴斯蒂安不知道马格纳斯的真实身份。
“马拉格纳？”塞巴斯蒂安挑起眉毛，“好吧。”他好奇地看向《白色魔法书》。克拉丽真希望马格纳斯能把书收起来——他抱着书的样子，还有书上烫金的文字，实在是太显眼了。“那是什么？”
马格纳斯仔细打量了他许久，那双猫眼似乎在思考什么。“一本魔法书，”他最后说道，“暗影猎手是绝不会感兴趣的。”
“事实上，我姑妈搜集魔法书。我能看看吗？”塞巴斯蒂安伸出了手。在马格纳斯拒绝之前，克拉丽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杰斯和亚历克过来找他们了，两个人显然看到塞巴斯蒂安都不是太高兴。
“我想我和你说过，要你和麦克斯和伊莎贝尔待在一起，”亚历克厉声对他说，“你把他们独自留下了吗？”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慢慢从马格纳斯身上移到亚历克的身上。“你父母回到家了，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声音冷冷的，“他们让我先过来告诉你们，他们都没事，伊莎和麦克斯也没事。他们在过来的路上了。”
“那好，”杰斯说话的语气中有股很强烈的讽刺，“感谢你一到这儿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们。”
“我到这儿的时候没看到你，”塞巴斯蒂安说，“我只看到克拉丽。”
“那是因为你在找她。”
“因为我需要和她谈谈。”他再一次直视着克拉丽的眼睛，目光中的那种热切期盼让她僵住了。她想告诉他，当着杰斯的面不要这么看自己，可是这话听上去极其不合情理，而且也许他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她。“克拉丽？”
她点点头。“好吧，就一下。”她说着看到杰斯的神情发生了变化：他没有发怒，而是面无表情。“我马上回来。”她又加了一句，可杰斯没有看她，而是盯着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抓起她的手腕，把她从其他几个人身边拉开，推着她走向人群最拥挤的地方。她回头瞥了一眼，他们都盯着她，甚至连马格纳斯都是。她看见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她停下脚步。“塞巴斯蒂安，停下。那是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他转过身面向她，仍旧抓着她的手腕。“我想我们得出去，”他说，“私下里说——”
“不，我想留在这儿。”她说，她听出自己的声音中有一丝犹豫，好像她也不确定。可此时她拿定了主意。她用力一甩手腕，让自己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是怎么回事？”
“那本书，”他说，“那本菲尔拿着的书——《白色魔法书》——你知道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吗？”
“这就是你要和我谈的吗？”
“那是一本法力强大的魔法书，”塞巴斯蒂安解释说，“而且是一本——那个，很多人找了很久的。”
她愤怒地长出了一口气。“好吧，塞巴斯蒂安，你瞧，”她说，“他不是拉格纳·菲尔，而是马格纳斯·贝恩。”
“那人就是马格纳斯·贝恩？”塞巴斯蒂安猛地转身看过去，随后又转回来用责备的目光盯着克拉丽，“而且你一直都知道，对吗？你认识贝恩。”
“是的，我很抱歉。可他不想我告诉你，而且他是唯一一个能帮助我救妈妈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白色魔法书》给他的，那里面有个咒语也许能帮上她。”
塞巴斯蒂安的眼神中闪过了什么。在他吻了她之后，克拉丽也有这种同样的感觉：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劲，好像她往前迈出一步，本想落在坚实的地上，结果却一脚踏空。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把书——《白色魔法书》——给了一个巫师？一个龌龊的暗影魅族？”
克拉丽僵住了。“我真不敢相信你刚才说了什么，”她低头看着塞巴斯蒂安的手抓住自己的地方，“马格纳斯是我的朋友。”
塞巴斯蒂安把手稍稍放松了一些。“对不起，”他说，“我不该那么说。只是——你了解马格纳斯·贝恩多少？”
“比我对你的了解要多。”克拉丽冷冷地说。她回头看了看之前马格纳斯和杰斯、亚历克站在一起的地方——她感到十分震惊，马格纳斯不见了。杰斯和亚历克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和塞巴斯蒂安。她能感到杰斯的那股不乐意扑面而来，像是一只打开的烤箱散发出热气。
塞巴斯蒂安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眼神黯淡了下来。“你对他的了解足够多，多到知道他现在拿着你的书跑去哪儿了吗？”
“那不是我的书。我是把书给了他，”克拉丽厉声说，“可我不明白这关你什么事。瞧，你昨天帮我寻找拉格纳·菲尔，我很感激，但你现在的言行真让我感到奇怪极了。我要回到朋友们那儿去了。”
她想要转身离开，可是他来到面前挡住了去路。“对不起，我刚才真不该那么说。只是——事情比你所知道的要复杂。”
“那告诉我啊。”
“和我到外面去吧，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他的语气焦虑而关切。“克拉丽，求求你。”
她摇了摇头。“我必须待在这儿，我必须要等西蒙，”这话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借口，“亚历克告诉我，他们会把囚犯带到这儿来——”
塞巴斯蒂安摇着头说：“克拉丽，没人告诉你吗？他们把囚犯留下了。我听到马拉奇这么说的。城市遭到了袭击，他们疏散了防御厅，可没有把囚犯带出来。马拉奇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和瓦伦丁一伙的。不把他们放出来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克拉丽的头脑中像弥漫了大雾一样，她感到眩晕，还有点恶心。“这不会是真的。”
“这是真的，”塞巴斯蒂安说，“我发誓。”他抓住克拉丽手腕的手又收紧了，而后者的脚下不稳，摇晃了几下，“我能带你去那儿，去防御厅。我能帮你救他出来。但是你必须承诺你会——”
“她不需要向你承诺任何事情，”杰斯说，“放开她，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一惊，抓住克拉丽的手松了。她抽回手，转头看着杰斯和亚历克，两人都满面怒容。杰斯的手轻轻扶在腰间六翼天使的刀柄上。
“克拉丽能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塞巴斯蒂安说。他没有生气，可是脸上却有一种古怪的僵硬表情，看上去更可怕。“而此时她想和我一起去救她的朋友，那个被你们扔进监狱的朋友。”
听到这话，亚历克脸色惨白，可杰斯只是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你，”他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其他人都很喜欢你，塞巴斯蒂安，可是我不。可能是因为你那么努力地迫使其他人去喜欢你。也可能是因为我与你恰恰相反，是个混蛋。但我不喜欢你，而且我不喜欢你拉着我妹妹的样子。如果她想去防御厅，想去找西蒙，没问题，她会和我们一起去。而不是你。”
塞巴斯蒂安那种僵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想那应该是她自己的选择，”他说，“你说是吗？”
他们双方都看看克拉丽，而她看了看他们身后还在和马拉奇争吵的卢克。
“我想和我哥哥一起去。”她说。
塞巴斯蒂安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那东西太快了，克拉丽都来不及辨认清楚，可她的背后冒起一股寒意，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触碰到她。“你当然会这么想。”他说着往旁边迈了一步。
还是亚历克先挪动了步子，他推着杰斯，让他也走动起来。他们朝门口走到一半的时候，克拉丽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很痛——像被烫伤了似的刺痛。她低头一看，本以为会在塞巴斯蒂安抓住她的手腕处看到伤痕，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袖口处有一丝血迹，她抚摸他脸上的伤疤时沾上的。她的手腕仍旧刺痛着，可她皱了皱眉，把衣袖拉下来，匆匆跟上其他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