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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深狱之中

西蒙的手上全是黑色的血印。
他试图把窗户和牢门之上的护栏拔掉,可是长时间地触碰它们中的任何一根,都会在他的手掌上烫出血,留下伤疤。最终,他瘫倒在地,喘着粗气,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看着伤口不多久便开始愈合,血肉合并在一处,烧焦的黑色皮肤消失了,像是在看一段快进的影片。
在墙的另一面,塞缪尔祷告着:“倘有祸患临到我们,或刀兵灾殃,或瘟疫饥荒,我们在急难的时候,站在这殿前向你呼求,你必垂听而拯救14——”
西蒙知道自己不能祷告,他以前试过,神的名字会在他的喉咙中哽咽,会在他的口中灼烧。他思忖着,为什么他能想着那些话,却不能说出口;为什么他能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不会死掉,却不能做临终祷告。
烟开始窜入走廊,像是一个执意要逼近的鬼魂。他能闻到烧焦的味道,还能听到火势迅速蔓延之时所发出的噼啪声。这情景真是奇特,变成了吸血鬼,被赋予了永恒的生命,可不管怎样,却要在十六岁的时候死去。
“西蒙!”声音很轻,可他的听力在大火的噼啪声之外还是捕捉到了。走廊中的浓烟预示着热浪,此时热浪袭来,像是一堵令人窒息的高墙向他压倒过来。“西蒙!”
是克拉丽的声音,他无论在哪儿都能听出来。他想,不知道这是不是此时自己的大脑幻想出来的东西,这个他记忆中一生的最爱将伴他走向死亡。
“西蒙,你这个傻瓜!我在这儿!在窗户这儿!”
西蒙跳了起来,他很怀疑自己会幻想出这句话。透过浓烟,他看到窗户的护栏外有个白色的东西在移动。当他走近时,那个白色东西变成了一双抓住护栏的手。他跳上床,穿透大火的声音喊道:“克拉丽?”
“哦,谢天谢地,”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肩头,“我们会把你救出来的。”
“怎么救?”西蒙问道,这个问题并不是不合情理。可此时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克拉丽的手不见了,片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双手。这双手更大一些,毫无疑问是一双男人的手,关节处伤痕累累,可手指又细又长,像是钢琴家的手。
“坚持一下,”杰斯的声音平静但信心十足,简直像是和他在一个聚会上聊天,而不是隔着护栏,面对着急速升温的地牢,“你也许要往后站一点儿。”
西蒙一惊,顺从地挪到旁边。杰斯的手紧握栏杆,关节白得吓人。一声闷响,整个护栏都脱离石头,咣当一声掉落在窗边的地上。石屑像是一片白色的云雾般掉落下来,令人窒息。
杰斯的脸出现在空无一物的窗户前。“西蒙,快上来。”他把手伸了下来。
西蒙向上伸出手,抓住杰斯,感觉自己被拉了起来,随后他抓住窗户的边缘,把自己撑起来穿过狭窄的窗口,像是一条蛇穿行于地下道。下一秒钟他便趴在了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望着一张张担心的脸庞。杰斯,克拉丽,还有亚历克。他们都关切地低头看着他。
“你看起来糟糕透了,吸血鬼,”杰斯说,“你的手怎么了?”
西蒙坐起来,他手上的伤口都愈合了,可是在他抓过地牢护栏的地方,还是留下了黑色的疤痕。在他回答之前,克拉丽突然一下紧紧地抱住了他。
“西蒙,”她喘着粗气说,“我真不敢相信。我之前甚至都不知道你在这儿,在昨晚之前我都以为你在纽约——”
“对,那个,”西蒙说,“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儿。”他越过她的肩头瞪着杰斯,“事实上,我想有人还特意告诉我说你不在。”
“我可从没那么说,”杰斯说,“我只是,你知道,在你说错的时候没有纠正而已。不管怎么说,我可是刚刚把你救出来,没有让你活活烧死,所以我想你不应该生我的气。”
被活活烧死。西蒙推开克拉丽,四下张望着。他们在一个四方的庭院中,两边是堡垒的围墙,另外两边是繁茂的树木。一条石子路穿过树木,通向山下的城市——道路两边点着巫光火把,可只有零星几支还亮着,火光幽暗闪烁。他抬头看了看防御厅。从这个角度看去,你几乎分辨不出着了大火——黑烟遮蔽了头顶的天空,几扇窗中透出的光线异乎寻常地明亮,可石墙牢牢守护着其中的秘密。
“塞缪尔,”他说,“我必须得救塞缪尔出来。”
克拉丽看上去十分疑惑。“谁?”
“我不是唯一一个困在下面的人。塞缪尔——他在旁边一间地牢。”
“我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团家伙?”杰斯回想着说。
“对。他有些奇怪,可是个好人。我们不能把他留在下面。”西蒙艰难地爬起来。“塞缪尔?塞缪尔!”
没有应答。西蒙跑到那个装着护栏的矮窗前,就在他刚刚爬出来的窗户旁边。透过护栏,他只看到滚滚浓烟。“塞缪尔!你在吗?”
浓烟中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有什么东西佝偻着身躯,影影绰绰。塞缪尔的声音因为呛了烟而变得嘶哑。“别管我!走开!”
“塞缪尔!你会死在下面的。”西蒙用力拉扯着栏杆,可栏杆纹丝不动。
“不!别管我!我想留在这儿!”
西蒙绝望地四下张望,看到杰斯就在身边。“走开。”杰斯说。西蒙刚让到旁边,他就用穿着靴子的脚踢了出去。窗户连同护栏一起从基座上骤然脱落,掉进了塞缪尔的牢房。塞缪尔发出一声沙哑的惊呼。
“塞缪尔!你还好吗?”塞缪尔的身影出现在西蒙眼前,他的头被掉落的栏杆砸到了。
塞缪尔的声音变成了尖叫。“走开!”
西蒙侧目看着杰斯。“我想他是认真的。”
杰斯恼火地摇了摇头。“你非得结交个疯子狱友,是吗?你不能像普通犯人那样吗?就数数天花板上的墙砖,或者驯服只宠物老鼠。”杰斯没等他回答便趴在地上,钻进了窗户。
“杰斯!”克拉丽尖叫了一声。她和亚历克急忙过来,可杰斯已经穿过窗户,落在了下面的地牢里。克拉丽生气地瞪了西蒙一眼。“你怎么能让他这么做?”
“好了,他不可能丢下那个家伙,让他死在下面的,”亚历克出乎意料地说,尽管他自己看上去也有些焦虑,“我们在这儿谈论的可是杰斯——”
两只手从黑烟中伸上来,他停住了口。亚历克抓住一只,西蒙抓住另一只,两人像拖着一袋毫无生气的土豆似的,一起把塞缪尔从地牢里拉上来,扔在了草地上。片刻之后,西蒙和克拉丽抓住杰斯的手,把他也拉了出来。他可不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而且他们不小心让他的头撞到窗台上的时候,他还狠狠地骂了他们俩。他甩开两人,自己爬出剩余的部分,随后瘫倒在草地上。“哎呦,”他一边说一边望着天,“我想我把哪儿拉伤了。”他坐起来,瞟了塞缪尔一眼,“他还好吗?”
塞缪尔蜷缩着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无声地来回摇动。
“我想他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亚历克说着伸手摸了摸塞缪尔的肩头。塞缪尔猛地一抽,躲开了,但几乎要摔倒。“别碰我,”他嗓音沙哑地说,“求求你,别管我了,亚历克。”
亚历克一下浑身僵住了。“你说什么?”
“他说别管他。”西蒙说。可亚历克没有看他,甚至都没留意他说了话。亚历克盯着杰斯——后者突然之间脸色苍白,正准备站起身来。
“塞缪尔,”亚历克说,他的语调变得异常严厉,“把你的手从脸前拿开。”
“不,”塞缪尔把下巴藏得更深了,他的双肩抖动着,“不要,求求你,不要。”
“亚历克!”西蒙抗议道,“难道你看不出他不舒服吗?”
克拉丽扯了扯西蒙的衣袖。“西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的眼睛盯着杰斯——她的目光何时离开过他?此时杰斯走过来,低头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塞缪尔。杰斯的指尖在窗台上划破了,正滴着血。他伸手把眼前的头发拨开,指尖便在他的脸颊上留下几道血迹。他似乎没有留意。他双目圆睁,嘴巴紧闭成一道愤怒的直线。“暗影猎手,”他用咄咄逼人的清脆声音说,“让我们看看你的脸。”
塞缪尔犹豫了一下,随后放下了双手。西蒙之前从没见过他的样貌,也不曾意识到塞缪尔会是如此消瘦憔悴,又或者说他看上去会是如此苍老。他的脸有一半都掩藏在浓密的灰色胡须之下,双眼深陷在暗沉的眼窝中,脸颊上也布满深深的皱纹。可尽管如此,他仍旧——不知为什么——让人惊奇地感到熟悉。
亚历克的嘴唇动了动,可没有出声。还是杰斯说了话。
“霍奇。”他说。
“霍奇?”西蒙困惑地重复了一遍,“可这不可能。霍奇他……塞缪尔,他不可能是……”
“好了,很明显,霍奇就善于做这种事情,”亚历克愤怒地说,“让你相信他是另一个人。”
“可他说——”西蒙又开口说道,但克拉丽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剩下的话他便没讲出来。霍奇脸上的表情就足够了。那不是内疚,真的不是,甚至也不是被揭穿后的恐惧,而是一种切肤之痛,让人不忍长时间地凝望。
“杰斯,”霍奇轻声说,“亚历克……对不起。”
杰斯用他战斗时的步伐移动了一下,像是一道掠过水面的阳光。他手持匕首站在了霍奇面前,锋利的刀尖指向他曾经的老师的喉咙,刀刃上反射着火光。“我不想要你的道歉。我此时此刻想要的是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杰斯,”亚历克看上去有些惊恐,“杰斯,等一下。”
突然之间一声巨响,橘红色的火舌掀起防御厅的房顶,火光在空气中闪烁,照亮了夜空。克拉丽能看清地上的每一片草叶,还有霍奇脸上的每一道沟壑,这张瘦削的脸上也布满了尘土。
“不。”杰斯说。他低头凝视着霍奇,而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让克拉丽想到了另一张好似戴着面具的脸孔。瓦伦丁的。“你知道我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是吗?你知道他所有肮脏的秘密。”
亚历克不解地看看杰斯,又看看年迈的老师。“你在说什么?发生了什么?”
霍奇皱起脸庞。“乔纳森……”
“你一直都知道,而你从没说过什么。在学院的那些年,你什么都没说过。”
霍奇的嘴角下垂。“我——我不确定,”他小声说,“当你只见过一个孩子婴儿时的模样,在那之后就一直没再见过他——我不确定你是谁,更不要说你是什么了。”
“杰斯?”亚历克的目光从他最好的朋友身上移到他的老师身上,蓝色的眼眸中满是诧异,可那两人只注视着对方,完全不在意其他任何人。霍奇看上去像是被一把老虎钳牢牢地钳住了,双手在身侧抽动,似乎痛苦不堪,他的双眼凝视着杰斯。克拉丽想起那个衣着整齐的男人,坐在堆满书籍的图书室,给她茶喝,还有耐心的建议。那似乎是在一千年前了。
“我不相信你,”杰斯说,“你知道瓦伦丁没死,他一定告诉你了——”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霍奇气喘吁吁地说,“当时莱特伍德夫妇告诉我,他们要收养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那时,我并没听到过瓦伦丁的任何消息,从大叛乱之后就一直没有。我曾想,他是把我遗忘了。我甚至祈祷他已经死了,但我从来不知道真相。之后,就在你到来的前夜,雨果带来了一则瓦伦丁给我的消息。‘那孩子是我的儿子。’就说了这些。”他的气息不稳,他喘了一口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要相信他,我以为我会知道——我以为一看到你,我就会知道,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能让我更确信。然后我想这可能是瓦伦丁的把戏,可这演的是哪一出呢?他想要干什么呢?你不会知道答案,我很清楚这一点,可对于瓦伦丁的目的——”
“你应该告诉我,我是什么,”杰斯一口气说出这话,好像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被一拳打出来似的,“那么我就能做些什么。也许杀了我自己。”
霍奇抬起头,透过乱蓬蓬的肮脏头发看着杰斯。“我不确定,”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我无数次地想——我想,也许后天教养可能比先天血统更重要——能教会你——”
“教会什么?不变成一个魔鬼吗?”杰斯的声音颤抖起来,可他手中的匕首仍然稳稳的,“你应该更明白。他让你变成了卑躬屈膝的懦夫,不是吗?当他下手的时候,你不是个无助的小孩子,你原本可以回击的。”
霍奇的眼睛垂了下去。“对于你,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说。可即便是克拉丽听来,他这话都软弱无力。
“一直等到瓦伦丁回来,”杰斯说,“之后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把我交给他,就好像我是一条狗,曾经属于他,只不过让你照看了几年——”
“然后你就溜了,”亚历克说,“留下我们所有人。你真的以为你能躲在这儿,躲在阿利坎特?”
“我来这儿不是躲避的,”霍奇说,他的声调中毫无生气,“我来这儿是为了阻止瓦伦丁。”
“你别期望我们会相信你,”亚历克此时听上去又是怒气冲冲的样子,“你总是和瓦伦丁一伙,你原本有机会脱离他——”
“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机会!”霍奇提高了音量,“你的父母获得了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我从没被赐予那样的机会!我困在学院十五年了——”
“学院是我们的家!”亚历克说,“和我们住在一起有那么糟糕吗——作为我们家庭的一分子?”
“不是因为你们,”霍奇的声音颤抖着,“我爱你们,孩子们。可你们只是孩子。一个你永远不允许离开的地方不可能是家。有时候,我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和一个成年人说过话。没有暗影猎手会相信我,甚至连你们的父母都不是真心喜欢我,他们容忍我是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我永远不可能结婚,永远不可能有我自己的孩子,永远不可能过正常的生活。最终,你们会长大离开,我甚至连你们都不可能拥有。我生活在恐惧中,只要我活着,就一直如此。”
“你不会再让我们为你感到伤心难过了,”杰斯说,“在你的所作所为之后,我们不会了。而且你究竟有什么好怕的,一辈子待在图书室里?还是怕尘螨?我们才是那些出去与恶魔战斗的人!”
“他害怕瓦伦丁,”西蒙说,“你没明白吗——”
杰斯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闭嘴,吸血鬼。这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
“准确地说,不全是瓦伦丁。”霍奇说着看了西蒙一眼,这几乎是他从地牢里被拖出来后第一次看西蒙。这个眼神中的什么东西让克拉丽一惊——疲倦的神情中似乎有种疼爱。“是我自己的弱点,虽然与瓦伦丁有关。我知道他有一天会回来,知道他还会去争夺权力,统治圣廷的权力。而且我还明白他能给予我什么,解除掉我身上的诅咒,还我自由,还我生活,还有在世上的一个立足之地。我还能再次成为暗影猎手,在他的世界里。而在现在的这个世界,我再也不能了,”他的声音中有股赤裸裸的渴望,听上去让人感到痛心,“我明白如果他提出来,我这样软弱,是绝不会拒绝他的。”
“看看你所得到的生活吧,”杰斯愤怒地说,“在防御厅的地牢里慢慢等死。背叛了我们,值得吗?”
“你知道这问题的答案,”霍奇听上去筋疲力尽,“瓦伦丁解除了我身上的诅咒。他承诺过他会这么做,而他也做到了。我以为他会带我重新回到集团,或者集团剩余的势力中。可他没有,甚至连他也不想要我。我明白了,在他的新世界中没有我的位置。而且我明白了,为了一个谎言,我出卖了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紧握在一起的那双肮脏的手,“我所剩下的只有一样东西了——一个留下些什么东西的机会,而不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在我听说瓦伦丁杀了无声使者之后——他得到了圣剑——我就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圣镜。我知道他需要全部三件致命秘器,而且我知道圣镜就在此处,在伊德里斯。”
“等一下,”亚历克举起一只手,“圣镜?你是说你知道它在哪儿?谁拥有它?”
“没有人拥有它,”霍奇说,“没有人能拥有圣镜,任何一个拿非力人或者暗影魅族都不能。”
“你待在下面真是要发疯了,”杰斯一边说,一边扬起下巴指了指地牢的窗户,那里的大火已经燃尽,“不是吗?”
“杰斯,”克拉丽担心地抬头看看防御厅,房顶上笼罩着一片金红色的火光,“大火已经蔓延开了,我们得离开这儿。我们可以到下面的城市里再谈——”
“我被关在学院整整十五年,”霍奇又说道,好似克拉丽没有讲话,“我连一只手或者一条腿都不能伸出去。我整日待在图书室,研究能移除圣廷施在我身上的咒语的方法。我得知只有一件致命秘器可以消除它。我一本接一本地阅读讲述天使神话的书籍,他是如何拿着致命秘器从湖中升起,如何把它们交给暗影猎手乔纳森,第一个拿非力人,还有书中是如何记载这三样东西:圣杯、圣剑和圣镜——”
“这些我们都知道,”杰斯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是你教给我们的。”
“你们以为都知道这些,可不是。我一遍遍查阅不同版本的历史记载,就一次次看到相同的景象,同一个场景——我们都见过——天使从湖面上升起,一手执剑,一手握杯。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画面上没有圣镜,然后我明白了。圣镜就是湖面,湖水就是镜子。它们是同一样东西。”
杰斯慢慢放下匕首。“林恩湖?”
克拉丽想到了那个湖,像是一面镜子浮现在她眼前,随后水面受到重击,镜面破碎了。“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就掉进了那个湖里。那湖是有点不寻常,卢克说它有些奇特的性质,精灵们把它叫做梦之镜。”
“不错,”霍奇又急切地说,“我意识到圣廷并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个信息淹没在了长久的时光中,甚至连瓦伦丁也不知——”
一个巨大的破裂声打断了他,防御厅远处一角的塔楼崩塌下来,飞溅起红色的闪光火花,像是烟火一般。
“杰斯,”亚历克说着机警地扬起头,“杰斯,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起来,”他对霍奇说,并且用胳膊把他拽了起来,“你可以把刚才对我们说的告诉圣廷。”
霍奇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克拉丽想,如果一个人一生都活在羞耻中会是怎样,不仅仅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还有当下的举动,以及知道自己将来还会再做一次?想到这些,她难以抑制心中涌起的一股怜惜。霍奇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过上一种更好的生活或完全不同的生活的努力,他想要的不过是不再害怕,于是他便一直生活在恐惧中。
“快点。”亚历克仍旧抓着霍奇的胳膊,推着他往前走。可杰斯站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如果瓦伦丁得到了圣镜,”他说,“那接下来会怎样?”
“杰斯,”亚历克说,他仍旧抓着霍奇的胳膊,“现在不要——”
“如果他告诉了圣廷,那么我们就再不会从圣廷那里听到任何消息了,”杰斯说,“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还是孩子。但霍奇亏欠我们这个。”他转向曾经的恩师。“你说你意识到必须阻止瓦伦丁。阻止他做什么?圣镜能给予他什么样的力量?”
霍奇摇着头。“我不能——”
“不要再说谎了,”匕首在杰斯的身旁闪出一道光,他的手紧握着刀柄,“因为也许你每说一个谎,我就割掉你的一根手指,也许两根。”
霍奇向后退缩,眼中露出真正的恐惧。亚历克看上去也很震惊。“杰斯,不要。这是像你父亲一样的做法,一点儿也不像你。”
“亚历克,”杰斯说,他没有看他的朋友,可语气中有一丝懊悔,“你其实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
亚历克的眼神越过草地和克拉丽的相遇了。他想象不到杰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行,她想,他不知道。她往前走了一步。“杰斯,亚历克是对的——我们可以把霍奇带去天使大厅,他可以把刚才告诉我们的讲给圣廷听——”
“如果他乐意告诉圣廷的话,他早就已经那么做了,”杰斯厉声说,看也没看她,“他没告诉圣廷就证明他是个骗子。”
“圣廷不值得信任!”霍奇在绝望中抗议说,“里面有奸细——瓦伦丁的人——我不能告诉他们圣镜在哪儿。如果瓦伦丁找到圣镜,他会——”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月光下,黑暗中飞出一道银色的锐利亮光。亚历克惊呼一声,霍奇的双眼圆睁,随后身子一晃,捂住了胸口。当他倒下之时,克拉丽看清楚了原因:一把长匕首的刀柄留在他的胸膛上,像是一支箭插入目标,而尾羽竖在外面。
亚历克向前一跃,在老师落地之前扶住了他,随后慢慢将他放倒在地上。亚历克看上去很无助,脸上溅满了霍奇的鲜血。“杰斯,为什么——”
“我没有——”杰斯的脸色惨白,克拉丽看到他仍然拿着匕首,在身侧紧紧地握着,“我……”
西蒙转过身,克拉丽也随他转了过去,盯着黑暗处。地狱般的红色火光点亮了草地,可小山坡的树影间有些暗处——此时黑暗之中出现了什么东西,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头熟悉的深色头发。他朝他们走过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映射着他深色的眸子,那双眼睛好像也在燃烧似的。
“塞巴斯蒂安?”克拉丽说。
杰斯猛地将目光从霍奇身上移到了塞巴斯蒂安那里,后者犹豫地站在庭院边缘。杰斯看上去几乎茫然不知所措。“是你,”他说,“这是你——干的?”
“我必须这么做,”塞巴斯蒂安说,“他会杀了你们。”
“用什么?”杰斯的声音提高了,有些嘶哑,“他甚至都没有武器——”
“杰斯,”亚历克打断了杰斯的怒吼,“过来,帮我救一下霍奇。”
“他会杀了你们的,”塞巴斯蒂安又说了一遍,“他会——”
可杰斯过去跪在了亚历克旁边,把匕首插回腰间。亚历克用手臂搂住霍奇,此时鲜血染满他的衣襟。“把石杖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来,”他对杰斯说,“试试移除文——”
克拉丽因为恐惧,整个人都僵住了,可还是感到西蒙在她身边很不安。她转头看向他,十分吃惊——他脸色蜡白,只有双颊泛出躁动的红光。她看到血管在他的肌肤之下跳动,像是美丽的红珊瑚在生长。“血,”他喃喃自语,没有看她,“我得离它远点。”
克拉丽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可他向后一躲,手臂挣脱了她的拉扯。
“不,克拉丽,不要。让我走吧。我会没事的,我会回来。我只是——”她去追他,可是对她来说,他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拉不住。他消失在了树丛间的黑暗里。
“霍奇——”亚历克听上去慌了神,“霍奇,坚持住——”
可他的老师气息奄奄地挣扎着,想把他推开,把杰斯手里的石杖推开。“不,”霍奇面如死灰,他的眼睛从杰斯看向塞巴斯蒂安,后者仍旧站在黑影里,“乔纳森——”
“杰斯,”杰斯说,几乎是在呢喃,“叫我杰斯。”
霍奇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克拉丽无法解读这种眼神。哀求,是的,可是还有什么东西,恐惧或者类似的东西,还有渴求。他抬起一只手,伸直了食指和小指,而拇指则压住了弯下的中指和无名指15。“不是你。”他轻声说,一口鲜血随着这句话从他的口中涌出。
一丝伤痛掠过杰斯的脸庞。“亚历克,快用移除文——我觉得他不想让我碰他。”
霍奇的手一下握紧,抓住了杰斯的衣袖,他大口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你从来……不是……”
他死了。生命之光离开他的那一刻,克拉丽就明白了。这不像是电影里那种安静的一瞬间就结束的事情。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之后消失了,眼睛上翻,整个人都瘫软地沉了下去,一只手臂扭曲地压在身下。
亚历克用手合上了霍奇的眼睛。“永别了,霍奇·斯塔克韦德。”
“他不配这些,”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十分尖利,“他不是个暗影猎手,他是个叛徒,他不配这些送别的话。”
亚历克猛地抬起头,他把霍奇放在地上,站了起来,蓝色眼眸冷冰冰的。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衫。“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一个拿非力人。你才是个杀人犯。”
塞巴斯蒂安噘起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指着霍奇,“斯塔克韦德曾经是集团里的一员,他那时背叛了圣廷,受到了诅咒。他本应该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生命的代价,可圣廷宽宏大量——之后他们得到了什么?他再一次背叛了我们所有人,他把圣杯出卖给了瓦伦丁,只是为了消除自身的诅咒——那个他理应背负的诅咒。”他顿了顿,用力喘了一口气,“我是不该那么做,可你也不能说他不是咎由自取啊。”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霍奇的事情?”克拉丽问,“而且你来这儿做什么?我以为你同意留在天使大厅的。”
塞巴斯蒂安犹豫着。“你们去了太久,”他终于开口说,“我很担心,我想你们可能需要我的帮助。”
“所以你就决定杀掉正和我们讲话的人来帮助我们吗?”克拉丽又问,“因为你觉得他有段不堪的过去?谁——谁会这么做?这一点儿都不合情理。”
“那是因为他在撒谎。”杰斯说。他盯着塞巴斯蒂安——用一种冰冷但又思量的神情。“而且这谎还撒得不怎么样。我想你的动作也有点儿太快了吧,维莱克。”
塞巴斯蒂安直视着他。“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意思,摩根斯特恩。”
“他的意思是说,”亚历克向前迈了一步,“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当然的,那你就不会介意和我们一起去天使大厅,在长老会面前为自己做出解释,是吗?”
片刻之后,塞巴斯蒂安笑了——这笑容之前迷倒了克拉丽,可此时其中有种不寻常的东西,像是墙上的一幅画有些挂歪了。“当然不介意。”他慢慢地走向他们,似乎是悠闲地踱着步,好像他在这世上无忧无虑,又好像他刚才不曾杀了人。“当然,”他说,“可也有点奇怪,你们会这么紧张,我只是杀了一个人,而杰斯还准备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切掉呢。”
亚历克的嘴巴抿了起来。“他不会那么做的。”
“你——”杰斯憎恶地看着塞巴斯蒂安,“你都搞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
“又或者说,”塞巴斯蒂安说,“你生气其实是因为我吻过你妹妹,因为她想让我吻她。”
“我没有,”克拉丽说,可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看她,“没有想让你吻我,我的意思是说。”
“她有个习惯,你知道吗——当你吻她的时候,她会一吸气,像是很吃惊的样子?”塞巴斯蒂安此刻停住了脚步,就站在杰斯面前,微笑着,像是个天使,“很讨人喜欢的,你一定也注意到了。”
杰斯看上去像是想要呕吐的样子。“我妹妹——”
“你妹妹,”塞巴斯蒂安说,“她是吗?因为你们俩的举止一点儿也不像。你以为别人都看不出你们俩对望的样子吗?你以为你们把各自的感情都掩藏起来了吗?你以为大家都不觉得很恶心,很不正常吗?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够了。”杰斯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杀了他。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克拉丽说,“塞巴斯蒂安,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
“因为我终于可以了,”塞巴斯蒂安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待在你们身边这些天,必须要假装能忍受你们,假装看到你们不会让我觉得恶心。你,”他对杰斯说,“你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自己的妹妹,要不就是在无休止地抱怨自己的父亲不爱自己。唉,谁能责怪他呢?而你,你这个愚蠢的贱人,”他又转向克拉丽,“把那本价值连城的魔法书送给了一个混血的巫师。你那个小脑袋里面到底有没有脑细胞啊?还有你——”他下一个嘲笑的对象是亚历克,“我想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他们不该让你这种人加入圣廷。你真让人恶心。”
亚历克脸色惨白,尽管他看上去只是很惊讶。克拉丽不会责怪他——直视塞巴斯蒂安十分困难,看着他天使般的笑容,想象不出他会说出这番话。“假装能忍受我们?”她重复着说,“可为什么你必须要去伪装,除非你是……除非你在监视我们。”她说完之后才意识到真相,尽管真相是从她的口中吐出来的,“除非你是瓦伦丁的奸细。”
塞巴斯蒂安英俊的脸庞扭曲了,嘴巴抿了起来,原来优雅的细长眼睛也眯缝了起来。“他们终于明白了,”他说,“我发誓,在什么地方肯定有些黑黢黢的恶魔都比你们这帮家伙要灵光许多。”
“我们也许不那么聪明,”杰斯说,“可至少我们还活着。”
塞巴斯蒂安厌恶地看了看他。“我也活着。”他说。
“活不了多久了。”杰斯说。月光洒满他的刀刃,他飞身扑向塞巴斯蒂安。他的动作如此之快,整个人影似乎都模糊了起来,他的速度比克拉丽曾经见过的任何人类移动都要快。
可是这个论断只在刚才适用。
此时,塞巴斯蒂安闪到一边,躲过这一击,随后在刀落下之时,他抓住了杰斯的手臂。刀掉落在地上,塞巴斯蒂安抓住了杰斯背后的衣服,把他举了起来,用巨大无比的力量将他扔了出去。杰斯划过天空,重重撞在防御厅的墙壁上,那种力量似乎要撞断筋骨,随后他瘫倒在地上。
“杰斯!”克拉丽的眼前一花,她冲向塞巴斯蒂安,想去掐死他。可他往旁边一躲,随意地一挥手,好像是要把身旁的一只小虫子赶跑。这一击命中了克拉丽的头。她旋转了一下,倒在地上,又翻滚了几圈。她努力地眨着眼睛,想要驱散眼前的一片红色迷雾和疼痛。
亚历克取下了背后的弓箭。他弯弓搭箭,毫不迟疑地瞄准了塞巴斯蒂安。“待在那儿别动,”他说,“把双手放在背后。”
塞巴斯蒂安大笑起来。“你会真的射我。”他说着用一种轻松随意的步伐走向亚历克,好像他正信步走上自家门前的台阶。
亚历克眯起眼睛,抬起手做出一系列优雅沉稳的动作,他拉起弓,松开了箭。箭飞向塞巴斯蒂安——
可是没有射中。塞巴斯蒂安不知怎么躲闪开了,克拉丽也说不清楚。箭从他身边掠过,扎进了树干。亚历克只有时间显露出一个意外的表情,此时塞巴斯蒂安已经在他面前,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弓。塞巴斯蒂安用手折断了弓——将它折成了两半,这声断裂让克拉丽一皱眉,像是听到了骨头的断裂声。她努力让自己坐起来,不去理睬自己头上火辣辣的疼痛。杰斯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她想站起来,可自己的双腿似乎不听使唤。
塞巴斯蒂安扔下断成两截的弓,逼近了亚历克。亚历克已经拔出一把六翼天使,刀刃在他手中闪闪发光,可当亚历克冲上前时,塞巴斯蒂安一把撇开了刀刃——把它扔在一边,继而掐住了亚历克的喉咙,几乎把他抓离了地面。他凶残地越掐越紧,毫不留情,微笑着看亚历克窒息地挣扎。“莱特伍德,”他吸了一口气,“今天我已经处理掉你们中的一个了,我真没想到自己有这份幸运,还能再来一个。”
他突然向后一仰,像是木偶的提线被收紧了。他放开了亚历克,后者倒在地上,手抓着喉咙。克拉丽能听到亚历克不顾一切的粗重喘息声——可她的目光紧盯着塞巴斯蒂安。他的身后贴上来一个黑影,像是蚂蟥那样紧紧叮上了他。他的手在喉咙旁乱抓,一边用力喘气,一边转过身,抓住了那个勒住他喉咙的东西。当他转过身,月光照下来时,克拉丽才看清那东西是什么。
是西蒙。他用手臂勒住塞巴斯蒂安的脖子,他白色的尖牙闪着寒光,像是尖利的骨针。自他从坟墓中出来后,这是第一次克拉丽看到他真的像个吸血鬼的样子。她死死盯着,既害怕,又惊愕,眼睛怎么都无法移开。他的嘴唇卷起,怒吼着,尖牙突出,像是一把把锐利的匕首。他把牙齿插进塞巴斯蒂安的前臂,在肌肤之中撕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塞巴斯蒂安大叫一声,抽身后退,重重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西蒙压住他半个身子,两人扭打在一处,相互撕咬着,怒吼着,像是斗狗场里的两条恶狗。塞巴斯蒂安身上有好几处都流血了,最终他挣扎着站起来,朝西蒙的肋骨上狠狠踢了两脚。西蒙蜷起身子,捂着胸腹。“你这肮脏的寄生虫。”塞巴斯蒂安咆哮着说,抬起脚想再踢一下。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再踢了。”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克拉丽猛地抬起头,眼前又痛苦地闪现出一片金星。杰斯站在离塞巴斯蒂安不远的地方。他的脸上都是血,一只眼睛肿了起来,几乎要闭上了,可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夺目的六翼天使,而且稳稳地握着。“我从来没有用这家伙杀过任何一个人类,”杰斯说,“但我很乐意试试看。”
塞巴斯蒂安面目狰狞,低头瞥了一眼西蒙,然后抬起头,怒声叱责起来。他接下来说的话用了一种克拉丽无法辨识的语言——随后他敏捷地一转身,那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他袭击杰斯时一样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不!”克拉丽大叫一声。她试图站起来,可疼痛像是一支箭,刺穿了她的头颅。她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片刻之后,杰斯靠在了她身边,他的脸色惨白,满眼焦虑。她抬头看了看他,可视线模糊了——视线一定是模糊了,不是吗?否则的话她绝不可能想象出他周围出现的白光,一种亮光——
她听到西蒙的声音,还有亚历克的,有什么东西递给了杰斯——石杖。她的手臂上感到灼热,过了一会儿,疼痛消退了,她的头脑清晰了起来。她眨了眨眼,看到三张面孔环绕在自己周围。“我的头……”
“你有点脑震荡,”杰斯说,“移除文应该会有效果,但是我们得带你去看圣廷医生。脑部创伤可不那么简单。”他把石杖还给亚历克,“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她点了点头,可这是个错误。虽然有双手伸下来,帮她站起,但起身的时候,疼痛再次刺穿了她。是西蒙。幸好有他,她倚靠着他,等着自己恢复平衡。她仍然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摔倒。
杰斯有些不悦。“你不该那样攻击塞巴斯蒂安,你甚至连武器都没有。你那时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所有人都想的事情,”亚历克出乎意料地为她辩护说,“当时他刚把你像个垒球似的扔了出去。杰斯,我从没见过任何人能在你面前占到上风。”
“我——他太让我意外了,”杰斯有点儿不情愿地说,“他一定是接受了某种特殊的训练。我没料到。”
“对,好吧,”西蒙摸了摸自己的肋骨,皱了皱眉,“我想他踢伤了我几根肋骨。没关系,”看到克拉丽担心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已经在复原了。可塞巴斯蒂安绝对很强壮,真的太强壮了。”他看着杰斯,“你觉得他待在暗处有多长时间了?”
杰斯看上去脸色阴沉。他瞥了一眼塞巴斯蒂安离去的树丛。“那个,圣廷会抓住他的——然后诅咒他,也许会吧。我想看他们把施在霍奇身上的那个咒语用在他那里。那绝对公正,还很富有诗意。”
西蒙扭过头,朝灌木丛中吐了一口。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做了个鬼脸说:“他的血真难喝——像毒药。”
“我想,我们能把这个也加进他的那些迷人优点当中,”杰斯说,“我猜想,他今晚不知还有什么计划。”
“我们要回到天使大厅去。”亚历克神色不宁,克拉丽想起来塞巴斯蒂安对他说了什么,是关于莱特伍德家人的……“你能走吗,克拉丽?”
她离开西蒙。“我能走,可霍奇怎么办?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儿。”
“我们必须那么做,”亚历克说,“如果我们活过了今晚,那就还会有时间回来找他。”
当他们离开庭院的时候,杰斯停了下来,脱掉外套,盖住了霍奇松弛的脸庞。克拉丽想走到杰斯的身边去,甚至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可杰斯此时所自持的某种东西告诫她,不要过去。连亚历克都没有靠近他,也没有提出帮他弄一个治愈如尼文,即便他走下山的时候一瘸一拐。
他们一起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手中拿着武器,随时准备着。天空被他们背后燃烧着的防御厅照得通红。可他们没看到一个恶魔。这种寂静和怪异的光亮让克拉丽的头嗡嗡作响,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一般。疲倦像是一把老虎钳,紧紧地钳住了她。她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的前面,就好像举起一大块水泥,再重重地砸在地上,一步又一步。她能听到杰斯和亚历克在前面的路上讲话,他们说话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尽管离得不远。
亚历克轻声说,几乎是在哀求:“杰斯,你在上面对霍奇说话的方式,你不能那么想。做瓦伦丁的儿子不会让你成为怪物。无论在你小时候,他对你做了什么,无论他教了你什么,你必须明白那不是你的错——”
“我不想谈这个,亚历克。现在不想,以后也都不想。别再问我了。”杰斯的语气很不客气,亚历克闭上了嘴。克拉丽几乎能感觉到他很受伤。这是怎样的一晚啊,克拉丽想。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一晚的痛苦太多了。
她试着不去想霍奇,不去想他临死前脸上那种令人怜惜的哀求神情。她不曾喜爱霍奇,可他也不应该得到塞巴斯蒂安如此的对待。没有人应该。她又想到塞巴斯蒂安,想到他移动的样子,像是闪过一道电光。除了杰斯,她没见过其他人能那样移动。她想解开这个谜——塞巴斯蒂安怎么了?潘海洛家的亲戚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恶,而且他们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呢?她想起他曾想帮助她拯救妈妈,可他无非是想替瓦伦丁得到《白色魔法书》。马格纳斯错了——不是因为莱特伍德家的人让瓦伦丁知道了拉格纳·菲尔的事,而是因为她告诉了塞巴斯蒂安。她怎么能这么傻?
惊愕之下,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山路已经变成了大道,带着他们走进了城市。街道上空无一人,房子里的灯也都黑着,许多巫光街灯被打碎了,玻璃散落在石子路上。远处传来些声音,在建筑物之间的黑影里四处还看得到火把的光亮,可是——
“这太安静了,”亚历克说,惊讶地四下张望,“而且——”
“也闻不到恶魔的臭味了,”杰斯皱着眉,“真奇怪。快走,到天使大厅去。”
尽管克拉丽做好了受到攻击的准备,可是他们在街上走动的时候,一个恶魔也没有看到。至少,没看到任何一个生龙活虎的——在他们穿过一条窄巷的时候,她看到三个还是四个暗影猎手围成一圈,中间有个什么东西在地上抽动。他们轮流用带尖的长棍戳那东西。她浑身一个哆嗦,看向了别处。
天使大厅明亮得像是点起了篝火,巫光从门窗里倾泻而出。他们快步走上台阶,克拉丽绊了一跤,她努力稳住自己。她的眩晕感越来越严重了,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围着她旋转,好像她站在一个巨大的转球之中。在她头顶上,星星像是划过天际的一道道白色痕迹。“你应该躺下,”西蒙说,看她什么也没说,就又问道,“克拉丽?”
她非常努力地强迫自己冲他笑了笑。“我没事。”
杰斯站在大厅的入口,回头静静地看着她。在强烈的巫光下,他脸上一道道的血迹和肿起来的淤青眼睛看上去糟糕极了。
大厅里回响着沉闷的声音,成百上千个声音在低声耳语。在克拉丽听来,像是一颗硕大的心脏在跳动。墙上火把的光亮与到处闪耀的巫光一起刺向她的眼睛,将她的视野割裂成碎片。她此时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各种形状和色彩。白色的,金色的,还有头顶上的天空,渐渐由黑色变成浅蓝。现在是有多晚了?
“我没看到他们,”是亚历克,他焦急地望着大厅四周,寻找着家人,听上去他似乎在遥远的某处,又或者似乎在很深的水里,“他们现在应该到这儿了——”
随着克拉丽的眩晕感加重,他的声音消失了。她伸出一只手扶住旁边的一根柱子,让自己站稳。一只手拂过她的后背——是西蒙。他对杰斯说着什么,听上去很焦急。他的声音与其他许多人的混在了一起,在她周围忽高忽低,像是一波波海浪。
“从没见过像这样的事情,恶魔就这样转身走了,就这样消失了。”
“也许是因为日出。它们害怕阳光,马上就要日出了。”
“不,远不止这些。”
“你只是不愿意想到它们下一晚还会回来,或者说再下一晚。”
“别那么说,没理由那么说。他们会重新弄起魔法屏障的。”
“然后瓦伦丁会再次摧毁它的。”
“也许我们该承受的惩罚还要更糟。也许瓦伦丁是对的——可能与暗影魅族结盟意味着我们已经失去了天使的庇佑。”
“安静些,表示下应有的敬意吧,他们正在天使广场上统计死者呢。”
“他们在那儿,”亚历克说,“在那边,在高台旁边。可看起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后他就走开了,从人群中穿了过去。克拉丽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东西。可她所见全是模糊的一片——
她听到杰斯屏住了呼吸,随后一句话也没说,也穿过人群跟上了亚历克。克拉丽放开柱子,想跟上他们,可是站立不稳。西蒙扶住了她。
“你需要躺下,克拉丽。”他说。
“不,”她小声说,“我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她停住了。西蒙越过她望了望,随着杰斯的身影,可他看上去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她抱着柱子,支撑住自己,接着踮起脚尖,努力地越过人群看过去——
他们在那儿,莱特伍德一家:玛丽斯的双臂搂着伊莎贝尔,后者在抽泣,而罗伯特·莱特伍德坐在地上,抱着什么东西——不,什么人。克拉丽想起了第一次看到麦克斯时的情景,那是在学院里,他无精打采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眼镜歪在一边,一只手拖在地上。他在哪儿都能睡着,杰斯当时说。他此时看上去几乎像是睡着了,在父亲的腿上,可克拉丽知道并不是这样。
亚历克跪在地上,握着麦克斯的一只手。而杰斯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迷路了一样,好似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在这儿要做什么。克拉丽想做的只是跑到他身边,用手臂抱住他,可西蒙脸上的表情告诉她不要,不要,还有她自己的一段记忆也告诉她不要,那段关于庄园宅邸和在那儿杰斯搂住了自己的记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给他任何安慰的人。
“克拉丽。”西蒙说,可她推开了他,尽管自己头晕目眩,痛苦不堪。她跑向大厅的门口,一把推开了大门,出去来到台阶上,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吸入冰冷的空气。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火红,星光黯淡了下去,天光见白。这一夜结束了,黎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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