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黑暗森林
“好吧，这么说吧。”杰斯说，还是没有看克拉丽——她和西蒙来到了莱特伍德一家人现在的住所，自打两人踏上门前的台阶起，杰斯就没真正瞧过她一眼。他靠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迅速黑下来的天空。“有人去参加了九岁弟弟的葬礼，结果错过了所有的乐子。”
“杰斯，”亚历克说，声音中有些疲倦，“不要这样。”
亚历克瘫坐在一把垫着厚厚软垫的破旧椅子里，那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坐的东西。房间里有种奇怪的疏远感，那种属于陌生人的感觉：房间中装饰着印花织物，有许多褶皱，颜色淡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些陈旧破败。靠近亚历克的小桌角上放着一只玻璃碗，里面有几块巧克力。克拉丽饿极了，吃了几口，但发觉这些巧克力已经变得又脆又硬。她揣测着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里。这些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溜之大吉，她没好气地想，他们的房子就应该被接管。
“不要怎么样？”杰斯问。外面的天此时已经黑了，克拉丽看到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脸庞。他的眼睛看上去漆黑一片，他穿着暗影猎手的丧服——他们在葬礼上不穿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代表着战斗，是战斗服的颜色。死亡的颜色是白色。杰斯所穿的白色外套在领口和袖口的地方都绣着猩红色的如尼文。与战斗如尼文不同，前者意味着进攻和保护，而这些诉说着另一种更为柔和的语言，愈合与哀伤。他手腕上还戴着几个金属手环，刻着相同的如尼文。亚历克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一身白，衣料上绣着同样的红色如尼文。这让他的头发看起来更黑了。
而杰斯，克拉丽想，穿着一身白，看上去像个天使，尽管是个复仇天使。
“你没生克拉丽的气，还有西蒙的。”亚历克说。“至少，”他又补充了一句，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我认为你没生西蒙的气。”
克拉丽本来估计杰斯大概会气呼呼地迅速回嘴，可他只说了句：“克拉丽知道我没生她的气。”
西蒙的手肘撑在沙发的靠背上，转了转眼睛，也只说了句：“我不明白的是，瓦伦丁是怎么杀死大审判官的。我以为投影应该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本不该的，”亚历克说，“那只是种幻象，只是空气中有了颜色，可以这么说。”
“那么，这次不是。他的手伸进了大审判官的身体里，然后他一拧……”克拉丽打了个寒颤，“而且有很多血。”
“就像你有了个特殊的奖励技能一样。”杰斯对西蒙说。
西蒙没理睬他。“有没有哪个大审判官不是死于非命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就像《摇滚万岁》16里的鼓手那样。”
亚历克用手搓了搓脸。“我真不敢相信我父母还不知道这个，”他说，“我可不敢说我很期待告诉他们。”
“你父母在哪儿？”克拉丽问，“我以为他们在楼上。”
亚历克摇摇头。“他们还在墓地，在麦克斯的坟前。他们先让我们回来了，他们想在那儿单独待一会儿。”
“伊莎贝尔呢？”西蒙问，“她在哪儿？”
那股幽默感，如果有的话，从杰斯的脸上消失了。“她不肯走出房间半步，”他说，“她认为发生在麦克斯身上的事都是她的错，她甚至没去参加葬礼。”
“你们试着和她谈过了吗？”
“没有，”杰斯说，“相反，我们反复打她的脸。怎么了，你觉得这不会见效？”
“就是觉得我该问问而已。”西蒙的语气很随和。
“我们把这个告诉她吧，塞巴斯蒂安不是真的塞巴斯蒂安，”亚历克说，“这也许能让她好受些。她认为自己应该能分辨出塞巴斯蒂安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但如果他是个奸细的话……”亚历克一耸肩，“没人能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连潘海洛家的人也没有。”
“我就觉得他不怎么样。”杰斯说。
“是的，可那不过是因为——”亚历克更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在白色衣衫的映衬下，他的脸色灰白。“这都不重要。一旦她得知瓦伦丁在要挟什么，就没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了。”
“可他真的会那么做吗？”克拉丽问，“向拿非力人派出恶魔大军——我的意思是说，他仍是个暗影猎手，不是吗？他不可能毁掉他自己的族群。”
“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关心，更何况他们呢。”杰斯说着，眼神越过房间与她的相遇了。他们久久凝视着对方。“有什么让你觉得他会在意自己的族群呢？”
亚历克看看他们两人，从他的表情中克拉丽看出，杰斯还没有把伊修列的事告诉他。他看上去很疑惑，并且十分忧伤。“杰斯……”
“不过这的确解释了一件事，”杰斯没看亚历克，说道，“马格纳斯本想试试看跟踪如尼文，施在塞巴斯蒂安留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上，他想试试能否用这种方法定位到他。他说没能从我们给他的任何东西上读出信息。只是……一片空白。”
“那意味着什么？”
“那些是塞巴斯蒂安·维莱克的东西。假塞巴斯蒂安可能是在拦截了他的时候，得到了那些东西。而马格纳斯从它们上面什么也没能得到，是因为真的塞巴斯蒂安——”
“很可能已经死了，”亚历克接下去说，“而我们所认识的塞巴斯蒂安太聪明了，没留下任何能追踪到他的东西。我是说，你不可能随便用什么东西就能追踪到一个人。一定要和那个人在某些方面非常有关联的东西。比如传家宝，或者石杖，或者带有头发的梳子，像是这类东西。”
“这很是不妙，”杰斯说，“因为如果我们能跟踪他，他就很有可能会把我们直接带向瓦伦丁。我确定他会迫不及待地回到主人的身边，去做一番详细的汇报。也许会把霍奇那个古怪的镜湖理论告诉他。”
“那可能不是古怪的理论，”亚历克说，“他们已经在通往林恩湖的道路上布置了警卫，还设置了魔法屏障，如果有人通过移空门去了那儿，他们就会收到警报。”
“太棒了，我敢肯定，我们大家现在都觉得非常有安全感了。”杰斯又靠回墙上。
“我不明白的是，”西蒙说，“为什么塞巴斯蒂安要留在这儿。在他对伊莎和麦克斯做了那些事之后，他会被发现的，不可能继续伪装了。我的意思是说，即便他认为已经杀了伊莎，而不是仅仅击晕了她，那么他如何解释他们两个都死了，可他自己却安然无恙？不，他被当面揭穿了。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我们战斗的时候逗留？为什么到防御厅来找我？他不应该关心我的死活。”
“你现在对他太苛刻了，”杰斯说，“我确定他更希望你死掉。”
“事实上，”克拉丽说，“我认为他留下是因为我。”
杰斯的目光中闪出一道金光，飞快地移向她。“因为你？他还希望再来一次火辣的约会，是吗？”
克拉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不是。而且我们的约会也没有火辣。事实上，甚至连约会都不是。不管怎样，重点不是这个。他来天使大厅的时候，就一直想让我和他出去谈谈，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或许他想得到的仅仅是你。”杰斯说。看到克拉丽的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不是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说，他想把你带去交给瓦伦丁。”
“瓦伦丁根本不在乎我，”克拉丽说，“他以前在意过你。”
杰斯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你把那些称作在意吗？”他的神情阴郁，让人感到害怕，“在船上的事件之后，他只对你感兴趣。这意味着你必须得小心，非常小心。事实上，今后几天你最好就待在房间里。你可以像伊莎贝尔那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不会那样做。”
“你当然不会，”杰斯说，“因为你活着就是来折磨我的，不是吗？”
“不是所有事，杰斯，都是关于你的事。”克拉丽气愤地说。
“也许吧，”杰斯说，“可你必须承认大部分事情是的。”
克拉丽抑制住想要大叫的冲动。
西蒙清了清喉咙。“说到伊莎贝尔——虽然我们只是稍稍提到了她，可我想，我应该在争论真的开始之前说一下——我想也许，我应该去和她谈谈。”
“你？”亚历克说，随后因为自己的这种不解看上去稍稍有些尴尬，于是飞快地加了一句，“只是——即便家里人出面，她都不肯走出房间。为什么她会为了你出来？”
“也许就因为我不是家里人。”西蒙说。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着胸膛。早些时候，克拉丽和他坐在一起，就看到了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细纹，那是瓦伦丁割破他喉咙的地方，他手腕上也有被割破而留下的伤疤。他因走进暗影猎手的世界而发生了改变，不仅是他的外表，也不仅仅是他的骨血，改变还发生在更深层的地方。他站得笔直，仰着头，无论杰斯和亚历克说他什么，他都能接受，而且似乎并不在意。那个会被他们吓坏，或者会让他们弄得很不舒服的西蒙不见了。
她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继而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她想念他——想念西蒙，那个从前的西蒙。
“我想，我会先试试看让伊莎贝尔和我说说话，”西蒙说，“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可天几乎黑了，”克拉丽说，“我们和卢克，还有阿玛提斯，说过会在太阳下山前回去。”
“我送你走回去，”杰斯说，“至于西蒙，天黑了他也能自己回去——不是吗？西蒙。”
“他当然没问题，”亚历克愤愤不平地说，好像急于弥补自己之前对西蒙的轻视，“他是个吸血鬼——而且，”他补充说，“我现在才意识到你可能是在开玩笑。别放在心上。”
西蒙笑了笑。克拉丽又张开嘴想要抗议——可又闭上了。一部分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没理由阻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杰斯脸上的表情，他越过她看着西蒙，这个表情让她一惊，闭上了嘴：那是种欣喜，克拉丽想，其中混杂着些感激，也许还有——这是最让人感到惊讶的——一丝敬意。
从莱特伍德家的新住所走到阿玛提斯家并不远，克拉丽倒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她觉得和杰斯相处的时光不知怎地，总是非常珍贵和有限。他们总在接近一条看不见的终点线，那条线会把他们两人永远分隔开，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她看着他的侧影，而他则紧盯着正前方，几乎像是她根本不在旁边。在街道上巫光的照耀下，他轮廓的线条很清晰，头发在脸颊边拳曲起来，没有把太阳穴上的白色伤疤完全遮挡住，那里曾有个印记。她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金属链子闪闪发光，摩根斯特恩家族的戒指就挂在这条链子上。他的左手露在外面，关节红肿。所以说，他真得像盲呆那样要自己愈合伤口，就像亚历克告诉他的那样。
她打了个寒颤，杰斯瞥了她一眼。“你冷吗？”
“我只是在想，”她说，“我很惊讶瓦伦丁杀了大审判官，而不是卢克。大审判官是暗影猎手，而卢克——卢克是暗影魅族。还有，瓦伦丁恨他。”
“可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尊敬卢克，即便他是暗影魅族。”杰斯说。克拉丽想到了刚才杰斯看西蒙的表情，然后又努力不再多想。她讨厌想到杰斯和瓦伦丁在任何方面有相像之处，即使是在一个眼神这样细小的地方。“卢克想要让圣廷改变，让他们用一种新的思路去思考。那恰恰是瓦伦丁想要做的，即使他的目的是——那个，不同的。卢克是个批判传统的人，他想要变革。而在瓦伦丁看来，大审判官代表着那个他所痛恨的圣廷，老旧迂腐。”
“而且他们曾经是朋友，”克拉丽说，“卢克和瓦伦丁。”
“那个曾经有过的印记。”杰斯说。克拉丽从他语调中的那一丝嘲弄中听出他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引用来的。“不幸的是，对你曾经在乎的人，你才会真正恨得更深。我想瓦伦丁对卢克是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在未来他掌权之后。”
“可他不会掌权。”克拉丽说。杰斯什么都没说，她又提高了声音。“他不会取胜——他不能。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战争，不是面对暗影猎手和暗影魅族一起——”
“是什么让你觉得暗影猎手会与暗影魅族一起战斗？”杰斯说，他还是没有看她。他们沿着运河边的街道往前走，他看着水面，紧咬牙关。“就因为卢克是这么说的？卢克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只是我不是。”杰斯说。听到他那种空荡荡的语气，克拉丽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绝望、愤怒、仇恨，这些是恶魔才有的特点。他在用一种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方式去说话做事。
他们走到了阿玛提斯家，克拉丽在台阶下停住，转身面对着杰斯。“也许吧，”她说，“可你也不像他。”
杰斯听到这话一惊，或许是因为她坚定的语气。他转过头看着她，自他们离开莱特伍德的住处，这似乎是第一次。“克拉丽——”他开口说，可又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你袖子上有血，你受伤了吗？”
他朝她靠近，用手抓起她的手腕。克拉丽低头看了一眼，惊讶地看到他所说的不假——自己外套右手袖子上有一块不规则的血迹。奇怪的是，这块血迹仍旧保持着鲜红色。干了的血迹不应该是深一点的颜色吗？她一皱眉。“这不是我的血迹。”
他微微放松了一些，抓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一些。“是大审判官的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塞巴斯蒂安的。”
“塞巴斯蒂安的血迹？”
“对——他那晚来到天使大厅，还记得吗？他的脸上流血了。我想一定是伊莎贝尔抓的，可不管怎么样——我摸了他的脸，然后身上沾了他的血，”她离近了又看看，“我以为阿玛提斯把衣服洗了，可我猜她没有。”
她以为他会放开自己，可相反地，在放开她之前，他长时间地抓着她的手腕，仔细查看血迹，然后很显然，他感到心满意足。“谢谢。”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摇着头说：“你不准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吗？”
“绝不可能。”
她恼火地一扬手。“我进去了，再见。”
她转身走上台阶，走向阿玛提斯的家门。她绝没想到，她刚一转身，杰斯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也绝不会想到，当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之后，他又在黑暗中站了良久，手里来回摆弄着一小截线头。
“伊莎贝尔。”西蒙说。他试了几次才找到她的房门，这扇门背后传来的那声尖叫“走开！”让他确信这次是找对了。“伊莎贝尔，让我进去吧。”
一声闷响，房门微微抖动了一下，好像伊莎贝尔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可能是只鞋。“我不想跟你和克拉丽说话。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让我一个人待着，西蒙。”
“克拉丽不在，”西蒙说，“而且你不和我说话，我就不走。”
“亚历克！”伊莎贝尔大喊道，“杰斯！把他弄走！”
西蒙等了一会儿，楼下没有任何动静。亚历克要不就是已经走了，要不就是按兵不动。“他们都不在，伊莎贝尔，就只有我。”
接着是一阵沉默。终于，伊莎贝尔又说话了。这次她的声音从更近一些的地方传来，好像她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西蒙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伊莎贝尔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色打底裙，长发在肩头乱作一团。西蒙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光着脚，头发也不梳，也没化妆。“你进来吧。”
他从她身边进入房间。借助门口射入的光线，他看到了房间里面的样子，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就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一堆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一个帆布包在地上敞着口，像是发生了爆炸一样。一根床柱上挂着伊莎贝尔亮闪闪的银鞭，另一根上挂着白色蕾丝内衣。西蒙把目光移开了。窗帘拉着，灯也没开。
伊莎贝尔在窗边坐下，一脸愁苦地看着他，又有点被逗乐的样子。“一个会脸红的吸血鬼。谁会想到呢，”她扬起下巴，“好了，我让你进来了。你想干什么？”
西蒙不去管她愤怒的眼神，而是觉得她比平常看上去年龄小一些，大大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黑溜溜的。他能看到她雪白肌肤上的那些白色伤疤，布满了她裸露的手臂、后背和锁骨，甚至连腿上都是。如果克拉丽一直是暗影猎手的话，他想，有一天她看上去也会像这样，浑身疤痕。这个想法没有像过去那样让他感到不安。伊莎贝尔对待这些伤疤的态度中透露出什么东西，好像她以此为豪。
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直用手指来回摆弄着。那是个小小的物件，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发光。他有那么一刻想到可能是件首饰。
“发生在麦克斯身上的事情，”西蒙说，“不是你的错。”
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手里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着举起那物件，似乎是个小小的玩具士兵，木头雕的。是个暗影猎手的玩具模型，西蒙意识到，全身上下刷着黑色的战斗服。他刚才注意到的银色微光来自于他手中那把小小的剑，上面的油漆几乎要磨掉了。“这是杰斯的，”她没等他回答便又说道，“这是他从伊德里斯来的时候，唯一一件玩具。我不知道，也许曾经是一整套中的一个。我想这是他自己做的，可他从没过多提起。他小时候，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总是放在口袋里或者什么地方。之后有一天，我看到麦克斯拿着它。那时杰斯大约十三岁了。他就把它送给了麦克斯，我猜，在他已经长大，玩不了它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们找到麦克斯的时候，它在他手里。好像是他最后抓住它，紧紧握着它，在塞巴斯蒂安——在他——”她停住了。很明显，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嘴巴痛苦地紧闭着，好像要扭曲变形似的，“我应该在那里保护他的，我应该在那里让他抱着，而不是什么愚蠢的木头玩具。”她把它扔到床上，眼中泛光。
“你那时昏迷了，”西蒙抗议说，“你差点没命，伊莎。你什么办法也没有。”
伊莎贝尔摇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在肩头拂动，看上去十分激动。“你知道什么？”她问道，“你知道吗？他去世那晚还跑来告诉我们说，他看到有人爬上了恶魔塔，而我告诉他，是他在做梦，就把他打发走了。可他是对的。我打赌是那个混蛋塞巴斯蒂安，是他爬上塔把魔法屏障破除的。于是塞巴斯蒂安就杀了他，这样他就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我听了他的话——就花上一秒钟时间去听听——那些就不会发生。”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的，”西蒙说，“还有，关于塞巴斯蒂安——他不是真正的潘海洛家的外甥。他把所有人都骗了。”
伊莎贝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我知道，”她说，“我听到了你们与亚历克和杰斯的谈话。我在楼梯上面听着呢。”
“你在偷听？”
她耸了耸肩。“一直听到你说你要来和我谈谈，之后我就回到屋里。我不想见你，”她从侧面看着他，“可我却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真执着。”
“听着，伊莎贝尔。”西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感觉怪怪的，才意识到她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多。于是他便抑制住想要把手放在她肩头的冲动，也不再做出什么安慰人的明显举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可是我一直不停地想那些在他去世之前，我早该做的事，早该说的话。”
“是啊。但是，这次是我的错，”伊莎贝尔说，“我也说了我那时该做的是什么。而现在我还能做的就是追踪到那个做了这一切的混蛋，然后杀了他。”
“我不确定那会有帮助——”
“你怎么知道？”伊莎贝尔问，“你找到那个对你父亲的死负有责任的人了吗？你杀了他吗？”
“我父亲是心脏病，”西蒙说，“所以说，没有。”
“那么你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是吗？”伊莎贝尔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他，“过来。”
“什么？”
她蛮横地勾了勾食指。“过来，西蒙。”
他不情愿地靠近她。离她不足三十厘米远时，她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前襟，把他扯向她。他们的脸之间只有方寸的距离，他能看到她眼睛下面的肌肤上闪烁着新的泪痕。“你知道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她清清楚楚地说出每一个字。
“嗯，”西蒙说，“不知道。”
“分散注意力。”她说着略微一转身，把他拖上了身边的床。
他的后背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上。“伊莎贝尔，”他底气不足地抗议说，“你真的认为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相信我，”伊莎贝尔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正好在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上，“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克拉丽躺在床上睡不着，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月光。她的神经仍旧不能平静下来，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法入睡，再加上西蒙晚饭前没回来——之后也没有。她最终和卢克讲了自己的担心。卢克拿起一件衣服，去了莱特伍德家。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一脸笑意。“西蒙很好，克拉丽，”他说，“上床睡觉去吧。”之后，他又和阿玛提斯一起离开了，去天使大厅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会了。她想，不知道有没有人清理了大审判官的血迹。
她无事可做，就上床了，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克拉丽的脑海中一直出现瓦伦丁，他把手伸进大审判官的身体里，撕开了他的心脏。还有他转向自己说，你最好闭上嘴。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哥哥。尤其是从伊修列那里得知的秘密压在她的胸口。在所有这些忧虑之外是一种恐惧，像是心跳那样一直持续着，她害怕自己的妈妈会死去。马格纳斯在哪儿？
窗帘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间，月光倾泻入房间。克拉丽迅速坐起来，慌乱地寻找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六翼天使。
“没事，”一只手伸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纤细但满是疤痕的手，那样熟悉，“是我。”
克拉丽猛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把手收了回去。“杰斯，”她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她一边扭头看着他，一边把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因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条睡裤和一件轻薄的背心——可随后她看见了他的表情，那种尴尬感消失了。
“杰斯？”她轻声说。他站在床头，仍旧穿着那身白色的丧服，朝下看着自己，脸上既没有轻松的神情，也没有讽刺，更没有疏远。他脸色苍白，满眼忧伤，重压之下神色暗淡。“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恍惚的神情好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我没打算来这儿。我整晚都四处闲逛——我睡不着——我发现自己一直走到这里来，到你这儿来。”
她坐直了，任由被子掉下去，堆在臀边。“为什么你睡不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问道，可立刻觉得自己很傻。什么都没发生吗？
但是，杰斯几乎没听到这个问题。“我必须来见你，”他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必须来。”
“好吧，那坐下吧，”她说着抽回腿，在床边挪出一块地方给他坐，“你把我吓坏了。你确定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没说什么都没发生。”他在床上坐下，面对着她。他坐得很近，克拉丽向前一倾就能吻到他——
她心头一紧。“有什么坏消息吗？一切——大家——”
“没什么不好的，”杰斯说，“也没什么消息。与之相反，是我已经知道的事情，而且你——你可能也知道了。谁知道我有没有隐藏得那样好呢。”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缓缓搜寻着，好像他是想记住这脸庞。“发生的事情就是，”他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杰斯，”她突然小声说，出于一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对于他将要说出的东西她感到害怕，“杰斯，你不需要——”
“我正准备去……去个地方，”杰斯说，“可是我一直被拉回到这里。我不能停下脚步，也不能停下思考。我想着第一次见到你，还有在那之后我如何不能忘记你。我想忘掉，可是我阻止不了自己。我迫使霍奇让我去找你，把你带回学院。即便是那时，在那个不怎样的咖啡馆，我看见你和西蒙坐在沙发上，甚至那时我就感觉不舒服——我才应该是那个坐在你身边的人，那个逗得你大笑的人。我摆脱不了这种想法，我才应该是那个人。我越了解你，就越这样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个样子。我以前总是想和一个女孩相处，然后认识了她，接着就不想再相处了。可对你而言，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直到那晚你出现在伦维克废墟，然后我明白了。”
“随后我发现了我会有那种感觉的原因——感觉你是我丢失的某一部分，我原来从不知道自己少了一部分，直到再次遇见你——那个原因就是，你是我的妹妹，感觉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就像是上帝在向我吐口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想到我其实就要真正地拥有你，就要得到那些东西，得到那样的快乐。我无法想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而受到了惩罚——”
“如果你受到了惩罚，”克拉丽说，“那么我也是。因为所有你感觉到的东西，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可是我们不能——我们必须要终止这样的感觉，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杰斯的手在身侧握紧了。“我们唯一的机会能够做什么？”
“能够在一起。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就无法留在彼此身边，甚至不能在同一个房间，那样我受不了。我宁愿你作为哥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不要完全没有你——”
“那么我就应该坐在一旁看着你和别的男孩子约会，看着你爱上其他人，然后你们结婚……”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而与此同时，我每天这样看着，就一点点死去。”
“不。你那时就不会在意了。”她说。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想象自己是否能忍受那个完全不在意的杰斯。她无法像他考虑得那样长远，当她试图想象看着他爱上其他人，与其他人结婚时，她甚至都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想象不出任何东西。她的眼前只展现出一条空空荡荡的漆黑隧道，向前无尽地延伸。“求求你，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说——如果我们就伪装——”
“不要伪装，”杰斯极为清晰地说，“我爱你，我爱你至死不渝。如果还有来生，我仍将爱你。”
她屏住了呼吸。他说了那些话——那些无法再收回的话。她挣扎着想要回应些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知道，你认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要——为了要证明我自己是怎样一个怪物，”他说，“也许我是个怪物，我不知道答案。可我明明白白知道的是，即便我身体里流淌着恶魔的血液，但还是有人类的骨血。如果我身上一点人性都没有的话，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爱着你。因为恶魔只想占有，它们不会去爱。而我——”
他这时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走过房间，来到窗前。他看上去一脸茫然，就如同他在天使大厅中站在麦克斯的尸体旁边那样。
“杰斯？”克拉丽警惕地说，他没有回答。她匆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臂膀上。他仍继续望着窗外，两人在玻璃上映射出的影子几乎是透明的——一个高个男孩和一个矮个女孩的轮廓，影影绰绰，她的手十分不安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怎么了？”
“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他说，但没有看她，“对不起。内容太多，可能你没法一下消化掉。你看上去……很吃惊。”他声音里的那种紧张感十分明显。
“我是很吃惊，”她说，“过去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是不是恨我。然后今晚看到你，我相当确定，你的确是。”
“恨你？”他重复道，看上去很困惑。他随后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只有手指尖触碰到她的肌肤。“我告诉你了，我无法入睡。明天午夜，我们要不然开战，要不然就臣服于瓦伦丁。今晚可能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晚了，肯定是最后一个平凡的夜晚，尽管只能勉强算做平凡。我们上床睡觉，然后起床，就像往常那样，这是最后一晚了。我能想到的就是希望和你度过这一晚。”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杰斯——”
“我不是那个意思，”杰斯说，“我不会碰你，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就不会。我知道这不对——天啊，怎么都不对——可我就是想躺在你身边，然后在你身边醒来，就一次，哪怕在我生命中只有这一次。”他的声音中有种绝望，“就这一晚。在那些重大事件面前，一个晚上算什么呢？”
因为想想看我们早晨的时候将会有怎样的感觉吧。想想看，尽管我们只是躺着，但在整晚都待在一起之后，我们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伪装我们对彼此什么都不是，这有多么糟糕啊。就像是你刚接触了一点点毒品——可那只会让你想要得更多。
可这就是为什么他把自己有的感情告诉了她，她意识到。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他而言不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更糟糕了，就如同没有什么能让情况更好些一样。他感到一切都要终了，就像被判了死刑。难道她真的能说，情况对她而言完全不同吗？尽管她期望会是那样，尽管她期望自己也许某一天能被时间或者理智所说服，或者逐渐淡忘，不再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想和杰斯共度这一晚，她一生中都没有如此想去做一件事情。
“那么，在你上床前，拉上窗帘吧，”她说，“房间中这样亮，我睡不着。”
他的脸上写满怀疑，完全难以置信。他真的没想到她会同意，克拉丽吃惊地意识到。片刻之后，他搂住了她，把她拥入怀中，脸埋在她那团因为睡觉而乱蓬蓬的头发中。“克拉丽……”
“快睡吧，”她轻柔地说，“很晚了。”她抽身出来，回到床边，爬上床，拉起被子盖到腰际。不知怎地，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几乎想象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那是许多年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这样有上百次了，每一个夜晚都属于他们，而不是仅仅这一晚。她用手撑着下巴，望着他；而他伸手用力拉上了窗帘，脱掉了白色的外衣，挂在椅子背后。他里面穿着一件灰白色的T恤衫，印记在裸露的手臂上暗暗发光。他解下装武器的皮带，放在了地板上，接着解开靴子的鞋带，脱掉鞋，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地在克拉丽身边躺下，仰面朝天，然后又把头转过来，看着她。只有一点点光线从窗帘的边缘渗透入房间，刚好能让她看清他脸庞的轮廓，还有他明亮的眸子。
“晚安，克拉丽。”他说。
他的双手放在身体的两侧，几乎没有在呼吸。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没了呼吸。她自己的手划过床单，放在距离刚好能让他们的指尖碰到的地方——那么轻微的触碰，要不是那是杰斯，她可能几乎无法感觉到。她手指上的神经末梢轻轻地刺痛，好像自己的手放在了一团微弱的火焰上。她感到他在自己身边紧张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了。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颧骨的弧度上投下美丽的阴影。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好像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她思忖着，他早晨的时候头发乱作一团，睡眼惺忪，那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无论如何，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幸福。
她的手指穿过他的，交织在一处。“晚安。”她轻声说。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像是童话里的孩子那样。黑暗中，她在他身边睡着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杰斯，”亚历克说，声音中有些疲倦，“不要这样。”
亚历克瘫坐在一把垫着厚厚软垫的破旧椅子里，那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坐的东西。房间里有种奇怪的疏远感，那种属于陌生人的感觉：房间中装饰着印花织物，有许多褶皱，颜色淡雅，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有些陈旧破败。靠近亚历克的小桌角上放着一只玻璃碗，里面有几块巧克力。克拉丽饿极了，吃了几口，但发觉这些巧克力已经变得又脆又硬。她揣测着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里。这些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溜之大吉，她没好气地想，他们的房子就应该被接管。
“不要怎么样？”杰斯问。外面的天此时已经黑了，克拉丽看到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脸庞。他的眼睛看上去漆黑一片，他穿着暗影猎手的丧服——他们在葬礼上不穿黑色的衣服，因为黑色代表着战斗，是战斗服的颜色。死亡的颜色是白色。杰斯所穿的白色外套在领口和袖口的地方都绣着猩红色的如尼文。与战斗如尼文不同，前者意味着进攻和保护，而这些诉说着另一种更为柔和的语言，愈合与哀伤。他手腕上还戴着几个金属手环，刻着相同的如尼文。亚历克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一身白，衣料上绣着同样的红色如尼文。这让他的头发看起来更黑了。
而杰斯，克拉丽想，穿着一身白，看上去像个天使，尽管是个复仇天使。
“你没生克拉丽的气，还有西蒙的。”亚历克说。“至少，”他又补充了一句，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我认为你没生西蒙的气。”
克拉丽本来估计杰斯大概会气呼呼地迅速回嘴，可他只说了句：“克拉丽知道我没生她的气。”
西蒙的手肘撑在沙发的靠背上，转了转眼睛，也只说了句：“我不明白的是，瓦伦丁是怎么杀死大审判官的。我以为投影应该是不起任何作用的。”
“本不该的，”亚历克说，“那只是种幻象，只是空气中有了颜色，可以这么说。”
“那么，这次不是。他的手伸进了大审判官的身体里，然后他一拧……”克拉丽打了个寒颤，“而且有很多血。”
“就像你有了个特殊的奖励技能一样。”杰斯对西蒙说。
西蒙没理睬他。“有没有哪个大审判官不是死于非命的？”他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就像《摇滚万岁》16里的鼓手那样。”
亚历克用手搓了搓脸。“我真不敢相信我父母还不知道这个，”他说，“我可不敢说我很期待告诉他们。”
“你父母在哪儿？”克拉丽问，“我以为他们在楼上。”
亚历克摇摇头。“他们还在墓地，在麦克斯的坟前。他们先让我们回来了，他们想在那儿单独待一会儿。”
“伊莎贝尔呢？”西蒙问，“她在哪儿？”
那股幽默感，如果有的话，从杰斯的脸上消失了。“她不肯走出房间半步，”他说，“她认为发生在麦克斯身上的事都是她的错，她甚至没去参加葬礼。”
“你们试着和她谈过了吗？”
“没有，”杰斯说，“相反，我们反复打她的脸。怎么了，你觉得这不会见效？”
“就是觉得我该问问而已。”西蒙的语气很随和。
“我们把这个告诉她吧，塞巴斯蒂安不是真的塞巴斯蒂安，”亚历克说，“这也许能让她好受些。她认为自己应该能分辨出塞巴斯蒂安身上不对劲的地方，但如果他是个奸细的话……”亚历克一耸肩，“没人能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甚至连潘海洛家的人也没有。”
“我就觉得他不怎么样。”杰斯说。
“是的，可那不过是因为——”亚历克更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他看上去疲惫不堪，在白色衣衫的映衬下，他的脸色灰白。“这都不重要。一旦她得知瓦伦丁在要挟什么，就没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了。”
“可他真的会那么做吗？”克拉丽问，“向拿非力人派出恶魔大军——我的意思是说，他仍是个暗影猎手，不是吗？他不可能毁掉他自己的族群。”
“他连自己的孩子都不关心，更何况他们呢。”杰斯说着，眼神越过房间与她的相遇了。他们久久凝视着对方。“有什么让你觉得他会在意自己的族群呢？”
亚历克看看他们两人，从他的表情中克拉丽看出，杰斯还没有把伊修列的事告诉他。他看上去很疑惑，并且十分忧伤。“杰斯……”
“不过这的确解释了一件事，”杰斯没看亚历克，说道，“马格纳斯本想试试看跟踪如尼文，施在塞巴斯蒂安留在房间里的什么东西上，他想试试能否用这种方法定位到他。他说没能从我们给他的任何东西上读出信息。只是……一片空白。”
“那意味着什么？”
“那些是塞巴斯蒂安·维莱克的东西。假塞巴斯蒂安可能是在拦截了他的时候，得到了那些东西。而马格纳斯从它们上面什么也没能得到，是因为真的塞巴斯蒂安——”
“很可能已经死了，”亚历克接下去说，“而我们所认识的塞巴斯蒂安太聪明了，没留下任何能追踪到他的东西。我是说，你不可能随便用什么东西就能追踪到一个人。一定要和那个人在某些方面非常有关联的东西。比如传家宝，或者石杖，或者带有头发的梳子，像是这类东西。”
“这很是不妙，”杰斯说，“因为如果我们能跟踪他，他就很有可能会把我们直接带向瓦伦丁。我确定他会迫不及待地回到主人的身边，去做一番详细的汇报。也许会把霍奇那个古怪的镜湖理论告诉他。”
“那可能不是古怪的理论，”亚历克说，“他们已经在通往林恩湖的道路上布置了警卫，还设置了魔法屏障，如果有人通过移空门去了那儿，他们就会收到警报。”
“太棒了，我敢肯定，我们大家现在都觉得非常有安全感了。”杰斯又靠回墙上。
“我不明白的是，”西蒙说，“为什么塞巴斯蒂安要留在这儿。在他对伊莎和麦克斯做了那些事之后，他会被发现的，不可能继续伪装了。我的意思是说，即便他认为已经杀了伊莎，而不是仅仅击晕了她，那么他如何解释他们两个都死了，可他自己却安然无恙？不，他被当面揭穿了。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我们战斗的时候逗留？为什么到防御厅来找我？他不应该关心我的死活。”
“你现在对他太苛刻了，”杰斯说，“我确定他更希望你死掉。”
“事实上，”克拉丽说，“我认为他留下是因为我。”
杰斯的目光中闪出一道金光，飞快地移向她。“因为你？他还希望再来一次火辣的约会，是吗？”
克拉丽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不是。而且我们的约会也没有火辣。事实上，甚至连约会都不是。不管怎样，重点不是这个。他来天使大厅的时候，就一直想让我和他出去谈谈，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或许他想得到的仅仅是你。”杰斯说。看到克拉丽的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不是以那种方式。我的意思是说，他想把你带去交给瓦伦丁。”
“瓦伦丁根本不在乎我，”克拉丽说，“他以前在意过你。”
杰斯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什么东西。“你把那些称作在意吗？”他的神情阴郁，让人感到害怕，“在船上的事件之后，他只对你感兴趣。这意味着你必须得小心，非常小心。事实上，今后几天你最好就待在房间里。你可以像伊莎贝尔那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不会那样做。”
“你当然不会，”杰斯说，“因为你活着就是来折磨我的，不是吗？”
“不是所有事，杰斯，都是关于你的事。”克拉丽气愤地说。
“也许吧，”杰斯说，“可你必须承认大部分事情是的。”
克拉丽抑制住想要大叫的冲动。
西蒙清了清喉咙。“说到伊莎贝尔——虽然我们只是稍稍提到了她，可我想，我应该在争论真的开始之前说一下——我想也许，我应该去和她谈谈。”
“你？”亚历克说，随后因为自己的这种不解看上去稍稍有些尴尬，于是飞快地加了一句，“只是——即便家里人出面，她都不肯走出房间。为什么她会为了你出来？”
“也许就因为我不是家里人。”西蒙说。他站在那儿，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着胸膛。早些时候，克拉丽和他坐在一起，就看到了他的脖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细纹，那是瓦伦丁割破他喉咙的地方，他手腕上也有被割破而留下的伤疤。他因走进暗影猎手的世界而发生了改变，不仅是他的外表，也不仅仅是他的骨血，改变还发生在更深层的地方。他站得笔直，仰着头，无论杰斯和亚历克说他什么，他都能接受，而且似乎并不在意。那个会被他们吓坏，或者会让他们弄得很不舒服的西蒙不见了。
她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继而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她想念他——想念西蒙，那个从前的西蒙。
“我想，我会先试试看让伊莎贝尔和我说说话，”西蒙说，“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可天几乎黑了，”克拉丽说，“我们和卢克，还有阿玛提斯，说过会在太阳下山前回去。”
“我送你走回去，”杰斯说，“至于西蒙，天黑了他也能自己回去——不是吗？西蒙。”
“他当然没问题，”亚历克愤愤不平地说，好像急于弥补自己之前对西蒙的轻视，“他是个吸血鬼——而且，”他补充说，“我现在才意识到你可能是在开玩笑。别放在心上。”
西蒙笑了笑。克拉丽又张开嘴想要抗议——可又闭上了。一部分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没理由阻拦。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杰斯脸上的表情，他越过她看着西蒙，这个表情让她一惊，闭上了嘴：那是种欣喜，克拉丽想，其中混杂着些感激，也许还有——这是最让人感到惊讶的——一丝敬意。
从莱特伍德家的新住所走到阿玛提斯家并不远，克拉丽倒希望这条路能长一些。她觉得和杰斯相处的时光不知怎地，总是非常珍贵和有限。他们总在接近一条看不见的终点线，那条线会把他们两人永远分隔开，她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她看着他的侧影，而他则紧盯着正前方，几乎像是她根本不在旁边。在街道上巫光的照耀下，他轮廓的线条很清晰，头发在脸颊边拳曲起来，没有把太阳穴上的白色伤疤完全遮挡住，那里曾有个印记。她能看到他脖子上的金属链子闪闪发光，摩根斯特恩家族的戒指就挂在这条链子上。他的左手露在外面，关节红肿。所以说，他真得像盲呆那样要自己愈合伤口，就像亚历克告诉他的那样。
她打了个寒颤，杰斯瞥了她一眼。“你冷吗？”
“我只是在想，”她说，“我很惊讶瓦伦丁杀了大审判官，而不是卢克。大审判官是暗影猎手，而卢克——卢克是暗影魅族。还有，瓦伦丁恨他。”
“可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尊敬卢克，即便他是暗影魅族。”杰斯说。克拉丽想到了刚才杰斯看西蒙的表情，然后又努力不再多想。她讨厌想到杰斯和瓦伦丁在任何方面有相像之处，即使是在一个眼神这样细小的地方。“卢克想要让圣廷改变，让他们用一种新的思路去思考。那恰恰是瓦伦丁想要做的，即使他的目的是——那个，不同的。卢克是个批判传统的人，他想要变革。而在瓦伦丁看来，大审判官代表着那个他所痛恨的圣廷，老旧迂腐。”
“而且他们曾经是朋友，”克拉丽说，“卢克和瓦伦丁。”
“那个曾经有过的印记。”杰斯说。克拉丽从他语调中的那一丝嘲弄中听出他这话是从什么地方引用来的。“不幸的是，对你曾经在乎的人，你才会真正恨得更深。我想瓦伦丁对卢克是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在未来他掌权之后。”
“可他不会掌权。”克拉丽说。杰斯什么都没说，她又提高了声音。“他不会取胜——他不能。他真正想要的不是战争，不是面对暗影猎手和暗影魅族一起——”
“是什么让你觉得暗影猎手会与暗影魅族一起战斗？”杰斯说，他还是没有看她。他们沿着运河边的街道往前走，他看着水面，紧咬牙关。“就因为卢克是这么说的？卢克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只是我不是。”杰斯说。听到他那种空荡荡的语气，克拉丽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寒意。绝望、愤怒、仇恨，这些是恶魔才有的特点。他在用一种自己认为理所应当的方式去说话做事。
他们走到了阿玛提斯家，克拉丽在台阶下停住，转身面对着杰斯。“也许吧，”她说，“可你也不像他。”
杰斯听到这话一惊，或许是因为她坚定的语气。他转过头看着她，自他们离开莱特伍德的住处，这似乎是第一次。“克拉丽——”他开口说，可又停住了，深吸了一口气，“你袖子上有血，你受伤了吗？”
他朝她靠近，用手抓起她的手腕。克拉丽低头看了一眼，惊讶地看到他所说的不假——自己外套右手袖子上有一块不规则的血迹。奇怪的是，这块血迹仍旧保持着鲜红色。干了的血迹不应该是深一点的颜色吗？她一皱眉。“这不是我的血迹。”
他微微放松了一些，抓着她的手也松开了一些。“是大审判官的吗？”
她摇了摇头。“这是塞巴斯蒂安的。”
“塞巴斯蒂安的血迹？”
“对——他那晚来到天使大厅，还记得吗？他的脸上流血了。我想一定是伊莎贝尔抓的，可不管怎么样——我摸了他的脸，然后身上沾了他的血，”她离近了又看看，“我以为阿玛提斯把衣服洗了，可我猜她没有。”
她以为他会放开自己，可相反地，在放开她之前，他长时间地抓着她的手腕，仔细查看血迹，然后很显然，他感到心满意足。“谢谢。”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摇着头说：“你不准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吗？”
“绝不可能。”
她恼火地一扬手。“我进去了，再见。”
她转身走上台阶，走向阿玛提斯的家门。她绝没想到，她刚一转身，杰斯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也绝不会想到，当大门在她身后关上之后，他又在黑暗中站了良久，手里来回摆弄着一小截线头。
“伊莎贝尔。”西蒙说。他试了几次才找到她的房门，这扇门背后传来的那声尖叫“走开！”让他确信这次是找对了。“伊莎贝尔，让我进去吧。”
一声闷响，房门微微抖动了一下，好像伊莎贝尔把什么东西扔了过来。可能是只鞋。“我不想跟你和克拉丽说话。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让我一个人待着，西蒙。”
“克拉丽不在，”西蒙说，“而且你不和我说话，我就不走。”
“亚历克！”伊莎贝尔大喊道，“杰斯！把他弄走！”
西蒙等了一会儿，楼下没有任何动静。亚历克要不就是已经走了，要不就是按兵不动。“他们都不在，伊莎贝尔，就只有我。”
接着是一阵沉默。终于，伊莎贝尔又说话了。这次她的声音从更近一些的地方传来，好像她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西蒙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伊莎贝尔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色打底裙，长发在肩头乱作一团。西蒙从没见过她这副样子：光着脚，头发也不梳，也没化妆。“你进来吧。”
他从她身边进入房间。借助门口射入的光线，他看到了房间里面的样子，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就像是被龙卷风袭击过。一堆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一个帆布包在地上敞着口，像是发生了爆炸一样。一根床柱上挂着伊莎贝尔亮闪闪的银鞭，另一根上挂着白色蕾丝内衣。西蒙把目光移开了。窗帘拉着，灯也没开。
伊莎贝尔在窗边坐下，一脸愁苦地看着他，又有点被逗乐的样子。“一个会脸红的吸血鬼。谁会想到呢，”她扬起下巴，“好了，我让你进来了。你想干什么？”
西蒙不去管她愤怒的眼神，而是觉得她比平常看上去年龄小一些，大大的眼睛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黑溜溜的。他能看到她雪白肌肤上的那些白色伤疤，布满了她裸露的手臂、后背和锁骨，甚至连腿上都是。如果克拉丽一直是暗影猎手的话，他想，有一天她看上去也会像这样，浑身疤痕。这个想法没有像过去那样让他感到不安。伊莎贝尔对待这些伤疤的态度中透露出什么东西，好像她以此为豪。
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直用手指来回摆弄着。那是个小小的物件，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发光。他有那么一刻想到可能是件首饰。
“发生在麦克斯身上的事情，”西蒙说，“不是你的错。”
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手里的东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着举起那物件，似乎是个小小的玩具士兵，木头雕的。是个暗影猎手的玩具模型，西蒙意识到，全身上下刷着黑色的战斗服。他刚才注意到的银色微光来自于他手中那把小小的剑，上面的油漆几乎要磨掉了。“这是杰斯的，”她没等他回答便又说道，“这是他从伊德里斯来的时候，唯一一件玩具。我不知道，也许曾经是一整套中的一个。我想这是他自己做的，可他从没过多提起。他小时候，不管去哪儿都带着它，总是放在口袋里或者什么地方。之后有一天，我看到麦克斯拿着它。那时杰斯大约十三岁了。他就把它送给了麦克斯，我猜，在他已经长大，玩不了它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们找到麦克斯的时候，它在他手里。好像是他最后抓住它，紧紧握着它，在塞巴斯蒂安——在他——”她停住了。很明显，她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嘴巴痛苦地紧闭着，好像要扭曲变形似的，“我应该在那里保护他的，我应该在那里让他抱着，而不是什么愚蠢的木头玩具。”她把它扔到床上，眼中泛光。
“你那时昏迷了，”西蒙抗议说，“你差点没命，伊莎。你什么办法也没有。”
伊莎贝尔摇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在肩头拂动，看上去十分激动。“你知道什么？”她问道，“你知道吗？他去世那晚还跑来告诉我们说，他看到有人爬上了恶魔塔，而我告诉他，是他在做梦，就把他打发走了。可他是对的。我打赌是那个混蛋塞巴斯蒂安，是他爬上塔把魔法屏障破除的。于是塞巴斯蒂安就杀了他，这样他就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看到了什么。如果我听了他的话——就花上一秒钟时间去听听——那些就不会发生。”
“你不可能知道这些的，”西蒙说，“还有，关于塞巴斯蒂安——他不是真正的潘海洛家的外甥。他把所有人都骗了。”
伊莎贝尔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惊讶。“我知道，”她说，“我听到了你们与亚历克和杰斯的谈话。我在楼梯上面听着呢。”
“你在偷听？”
她耸了耸肩。“一直听到你说你要来和我谈谈，之后我就回到屋里。我不想见你，”她从侧面看着他，“可我却和你说了这么多。你真执着。”
“听着，伊莎贝尔。”西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感觉怪怪的，才意识到她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多。于是他便抑制住想要把手放在她肩头的冲动，也不再做出什么安慰人的明显举动。“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知道不是自己的错，可是我一直不停地想那些在他去世之前，我早该做的事，早该说的话。”
“是啊。但是，这次是我的错，”伊莎贝尔说，“我也说了我那时该做的是什么。而现在我还能做的就是追踪到那个做了这一切的混蛋，然后杀了他。”
“我不确定那会有帮助——”
“你怎么知道？”伊莎贝尔问，“你找到那个对你父亲的死负有责任的人了吗？你杀了他吗？”
“我父亲是心脏病，”西蒙说，“所以说，没有。”
“那么你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是吗？”伊莎贝尔扬起下巴，直直地看着他，“过来。”
“什么？”
她蛮横地勾了勾食指。“过来，西蒙。”
他不情愿地靠近她。离她不足三十厘米远时，她一把抓住他的衬衫前襟，把他扯向她。他们的脸之间只有方寸的距离，他能看到她眼睛下面的肌肤上闪烁着新的泪痕。“你知道我现在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她清清楚楚地说出每一个字。
“嗯，”西蒙说，“不知道。”
“分散注意力。”她说着略微一转身，把他拖上了身边的床。
他的后背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上。“伊莎贝尔，”他底气不足地抗议说，“你真的认为这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相信我，”伊莎贝尔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正好在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上，“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克拉丽躺在床上睡不着，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月光。她的神经仍旧不能平静下来，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让她无法入睡，再加上西蒙晚饭前没回来——之后也没有。她最终和卢克讲了自己的担心。卢克拿起一件衣服，去了莱特伍德家。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一脸笑意。“西蒙很好，克拉丽，”他说，“上床睡觉去吧。”之后，他又和阿玛提斯一起离开了，去天使大厅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会了。她想，不知道有没有人清理了大审判官的血迹。
她无事可做，就上床了，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克拉丽的脑海中一直出现瓦伦丁，他把手伸进大审判官的身体里，撕开了他的心脏。还有他转向自己说，你最好闭上嘴。如果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哥哥。尤其是从伊修列那里得知的秘密压在她的胸口。在所有这些忧虑之外是一种恐惧，像是心跳那样一直持续着，她害怕自己的妈妈会死去。马格纳斯在哪儿？
窗帘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间，月光倾泻入房间。克拉丽迅速坐起来，慌乱地寻找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六翼天使。
“没事，”一只手伸下来，握住了她的——一只纤细但满是疤痕的手，那样熟悉，“是我。”
克拉丽猛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把手收了回去。“杰斯，”她说，“你来这儿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有回答。她一边扭头看着他，一边把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她觉得自己脸红了，因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条睡裤和一件轻薄的背心——可随后她看见了他的表情，那种尴尬感消失了。
“杰斯？”她轻声说。他站在床头，仍旧穿着那身白色的丧服，朝下看着自己，脸上既没有轻松的神情，也没有讽刺，更没有疏远。他脸色苍白，满眼忧伤，重压之下神色暗淡。“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恍惚的神情好像是刚从梦中醒过来，“我没打算来这儿。我整晚都四处闲逛——我睡不着——我发现自己一直走到这里来，到你这儿来。”
她坐直了，任由被子掉下去，堆在臀边。“为什么你睡不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她问道，可立刻觉得自己很傻。什么都没发生吗？
但是，杰斯几乎没听到这个问题。“我必须来见你，”他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不应该，可是我必须来。”
“好吧，那坐下吧，”她说着抽回腿，在床边挪出一块地方给他坐，“你把我吓坏了。你确定没发生什么事情吗？”
“我没说什么都没发生。”他在床上坐下，面对着她。他坐得很近，克拉丽向前一倾就能吻到他——
她心头一紧。“有什么坏消息吗？一切——大家——”
“没什么不好的，”杰斯说，“也没什么消息。与之相反，是我已经知道的事情，而且你——你可能也知道了。谁知道我有没有隐藏得那样好呢。”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缓缓搜寻着，好像他是想记住这脸庞。“发生的事情就是，”他犹豫了一下，说，“就是我意识到了一件事。”
“杰斯，”她突然小声说，出于一种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原因，对于他将要说出的东西她感到害怕，“杰斯，你不需要——”
“我正准备去……去个地方，”杰斯说，“可是我一直被拉回到这里。我不能停下脚步，也不能停下思考。我想着第一次见到你，还有在那之后我如何不能忘记你。我想忘掉，可是我阻止不了自己。我迫使霍奇让我去找你，把你带回学院。即便是那时，在那个不怎样的咖啡馆，我看见你和西蒙坐在沙发上，甚至那时我就感觉不舒服——我才应该是那个坐在你身边的人，那个逗得你大笑的人。我摆脱不了这种想法，我才应该是那个人。我越了解你，就越这样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个样子。我以前总是想和一个女孩相处，然后认识了她，接着就不想再相处了。可对你而言，这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直到那晚你出现在伦维克废墟，然后我明白了。”
“随后我发现了我会有那种感觉的原因——感觉你是我丢失的某一部分，我原来从不知道自己少了一部分，直到再次遇见你——那个原因就是，你是我的妹妹，感觉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就像是上帝在向我吐口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想到我其实就要真正地拥有你，就要得到那些东西，得到那样的快乐。我无法想象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而受到了惩罚——”
“如果你受到了惩罚，”克拉丽说，“那么我也是。因为所有你感觉到的东西，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可是我们不能——我们必须要终止这样的感觉，因为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杰斯的手在身侧握紧了。“我们唯一的机会能够做什么？”
“能够在一起。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我们就无法留在彼此身边，甚至不能在同一个房间，那样我受不了。我宁愿你作为哥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也不要完全没有你——”
“那么我就应该坐在一旁看着你和别的男孩子约会，看着你爱上其他人，然后你们结婚……”他的声音变得紧张，“而与此同时，我每天这样看着，就一点点死去。”
“不。你那时就不会在意了。”她说。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想象自己是否能忍受那个完全不在意的杰斯。她无法像他考虑得那样长远，当她试图想象看着他爱上其他人，与其他人结婚时，她甚至都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想象不出任何东西。她的眼前只展现出一条空空荡荡的漆黑隧道，向前无尽地延伸。“求求你，如果我们什么也不说——如果我们就伪装——”
“不要伪装，”杰斯极为清晰地说，“我爱你，我爱你至死不渝。如果还有来生，我仍将爱你。”
她屏住了呼吸。他说了那些话——那些无法再收回的话。她挣扎着想要回应些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
“我知道，你认为我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要——为了要证明我自己是怎样一个怪物，”他说，“也许我是个怪物，我不知道答案。可我明明白白知道的是，即便我身体里流淌着恶魔的血液，但还是有人类的骨血。如果我身上一点人性都没有的话，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爱着你。因为恶魔只想占有，它们不会去爱。而我——”
他这时突然猛地站了起来，走过房间，来到窗前。他看上去一脸茫然，就如同他在天使大厅中站在麦克斯的尸体旁边那样。
“杰斯？”克拉丽警惕地说，他没有回答。她匆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把手搭在了他的臂膀上。他仍继续望着窗外，两人在玻璃上映射出的影子几乎是透明的——一个高个男孩和一个矮个女孩的轮廓，影影绰绰，她的手十分不安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怎么了？”
“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他说，但没有看她，“对不起。内容太多，可能你没法一下消化掉。你看上去……很吃惊。”他声音里的那种紧张感十分明显。
“我是很吃惊，”她说，“过去几天我一直都在想，你是不是恨我。然后今晚看到你，我相当确定，你的确是。”
“恨你？”他重复道，看上去很困惑。他随后伸出手，轻轻抚着她的脸，只有手指尖触碰到她的肌肤。“我告诉你了，我无法入睡。明天午夜，我们要不然开战，要不然就臣服于瓦伦丁。今晚可能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晚了，肯定是最后一个平凡的夜晚，尽管只能勉强算做平凡。我们上床睡觉，然后起床，就像往常那样，这是最后一晚了。我能想到的就是希望和你度过这一晚。”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杰斯——”
“我不是那个意思，”杰斯说，“我不会碰你，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就不会。我知道这不对——天啊，怎么都不对——可我就是想躺在你身边，然后在你身边醒来，就一次，哪怕在我生命中只有这一次。”他的声音中有种绝望，“就这一晚。在那些重大事件面前，一个晚上算什么呢？”
因为想想看我们早晨的时候将会有怎样的感觉吧。想想看，尽管我们只是躺着，但在整晚都待在一起之后，我们必须在所有人面前伪装我们对彼此什么都不是，这有多么糟糕啊。就像是你刚接触了一点点毒品——可那只会让你想要得更多。
可这就是为什么他把自己有的感情告诉了她，她意识到。因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对他而言不是，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更糟糕了，就如同没有什么能让情况更好些一样。他感到一切都要终了，就像被判了死刑。难道她真的能说，情况对她而言完全不同吗？尽管她期望会是那样，尽管她期望自己也许某一天能被时间或者理智所说服，或者逐渐淡忘，不再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她想和杰斯共度这一晚，她一生中都没有如此想去做一件事情。
“那么，在你上床前，拉上窗帘吧，”她说，“房间中这样亮，我睡不着。”
他的脸上写满怀疑，完全难以置信。他真的没想到她会同意，克拉丽吃惊地意识到。片刻之后，他搂住了她，把她拥入怀中，脸埋在她那团因为睡觉而乱蓬蓬的头发中。“克拉丽……”
“快睡吧，”她轻柔地说，“很晚了。”她抽身出来，回到床边，爬上床，拉起被子盖到腰际。不知怎地，看到他这个样子，她几乎想象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那是许多年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这样有上百次了，每一个夜晚都属于他们，而不是仅仅这一晚。她用手撑着下巴，望着他；而他伸手用力拉上了窗帘，脱掉了白色的外衣，挂在椅子背后。他里面穿着一件灰白色的T恤衫，印记在裸露的手臂上暗暗发光。他解下装武器的皮带，放在了地板上，接着解开靴子的鞋带，脱掉鞋，走到床边。他小心翼翼地在克拉丽身边躺下，仰面朝天，然后又把头转过来，看着她。只有一点点光线从窗帘的边缘渗透入房间，刚好能让她看清他脸庞的轮廓，还有他明亮的眸子。
“晚安，克拉丽。”他说。
他的双手放在身体的两侧，几乎没有在呼吸。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没了呼吸。她自己的手划过床单，放在距离刚好能让他们的指尖碰到的地方——那么轻微的触碰，要不是那是杰斯，她可能几乎无法感觉到。她手指上的神经末梢轻轻地刺痛，好像自己的手放在了一团微弱的火焰上。她感到他在自己身边紧张了一下，随后又放松了。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颧骨的弧度上投下美丽的阴影。他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容，好像能感觉到她在看着他。她思忖着，他早晨的时候头发乱作一团，睡眼惺忪，那看上去会是什么样子。无论如何，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幸福。
她的手指穿过他的，交织在一处。“晚安。”她轻声说。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像是童话里的孩子那样。黑暗中，她在他身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