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分崩离析
卢克这晚大部分的时光都在看月亮划过天使大厅的半透明屋顶，就像看着一枚银币滚过一张玻璃桌子的光滑表面。当月亮接近满月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他相应地感觉到自己的视觉和嗅觉更加敏锐了，即便在他是人形的时候。比如说此刻，他能嗅出房间中的疑虑，还有潜藏着的巨大恐惧。他还能感觉到在布罗斯林德森林中，自己的狼群焦虑不安，他们在树下的阴影中来回踱步，等待着他的消息。
“卢西恩，”阿玛提斯的声音在他听来不高，可是却很有穿透力，“卢西恩！”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卢克努力用他自己那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有这么稀稀落落的一小群人，至少乐意听听他的计划，比他所希望的人数要少。许多都是他原先生活在伊德里斯时所熟识的——潘海洛一家，莱特伍德一家，拉文斯加一家——还有些是刚刚认识的，像蒙特威尔地一家，他们掌管着里斯本学院，操着一口混着葡萄牙语的英文，还有纳斯里恩·乔德哈利，一脸严肃的孟买学院负责人。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纱丽，上面的花纹是繁复的如尼文，当她走近时，那种明亮的银色就会让卢克本能地闪躲。
“说真的，卢西恩。”玛丽斯·莱特伍德说，她小小的雪白脸庞因为疲劳和悲痛而清瘦了不少。卢克真的没想到她和丈夫会来，可他一提起，他们便立即同意了。他想，他们能到这儿来，他就应该觉得感激了，尽管悲痛让玛丽斯的脾气比平时坏了许多。“是你让我们大家过来的，你至少该集中注意力吧。”
“他是集中了，”阿玛提斯坐在那儿，双腿像是小女孩那样垂在身下，可她的表情坚定，“可过去的一个小时，我们都在兜圈子，这又不是卢西恩的错。”
“在我们找到解决方案前，就只能来回兜圈子。”帕特里克·潘海洛话中带刺地说。
“恕我直言，帕特里克，”纳斯里恩带着短促的口音说，“也许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我们所能预期的最好结果，是有个行动计划。”
“一个计划，既不会造成大规模奴役，也——”帕特里克的妻子吉亚开口说道，可是随后又咬着嘴唇停住了。她是个苗条的漂亮女人，看上去与她的女儿艾琳很相似。卢克还记得那时帕特里克跑去北京学院，娶了她。那曾是一桩丑闻，因为他本该娶一个父母在伊德里斯已经为他挑选好了的姑娘。可帕特里克从来不喜欢做那些要他做的事情，卢克此时对他的这个品质很欣赏。
“或者与暗影魅族结盟？”卢克说，“恐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不是问题，你知道的，”玛丽斯说，“所有的问题都在于长老会的席位，圣廷绝不会同意的。这些你是知道的。四个完整席位——”
“不是四个，”卢克说，“精灵一个，月亮之子一个，莉莉丝之子一个。”
“巫师、精灵、狼人，”声音轻柔的蒙特威尔地先生说，他的眉毛上挑，“那吸血鬼呢？”
“他们还没有向我承诺过任何东西，”卢克坦陈说，“而我也没有承诺他们什么。他们也许不是急切地想加入长老会，他们不喜欢我们的族群，也不喜欢开会和规矩。但如果他们改变了主意，大门是敞开的。”
“马拉奇和他们那群人绝不会同意，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可能没法赢得足够的长老会票数，”帕特里克嘀咕着，“此外，吸血鬼不加入的话，我们能有多大的机会？”
“很大机会，”阿玛提斯厉声说，她似乎比卢克本人还要相信他的计划，“有许多暗影魅族会和我们一起战斗，而且他们的确非常有能力。单单巫师就——”
蒙特威尔地夫人摇了摇头，转向她的丈夫。“这个计划太疯狂，不会奏效的。暗影魅族不值得信任。”
“在大叛乱的时候就起过作用。”卢克说。
这个葡萄牙女人一撇嘴。“只因为瓦伦丁那时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她说，“不是恶魔。而且我们怎么知道他集团里的那些旧部，不会在他的一声召唤之下，就又回到他的身边去呢？”
“当心自己说的话，夫人。”罗伯特·莱特伍德低声说。这是他一个小时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今晚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因为伤痛而一语不发，无动于衷。他的脸上多了些皱纹，卢克可以发誓说，那些皱纹在三天前还都没有。他肩膀紧绷，双手握拳，其中的痛苦显而易见。卢克几乎无法责怪他。他一直不大喜欢罗伯特，可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在悲痛面前这样无助，就太让人难过了。“如果你认为在麦克斯死后，我还会加入瓦伦丁——是他导致我的儿子被谋杀了——”
“罗伯特。”玛丽斯轻声说着把手放在了他的臂膀上。
“如果我们不加入他的阵营，”蒙特威尔地先生说，“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可能会被杀死。”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为什么你还来这儿呢？”阿玛提斯站了起来，“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
我也这么以为，卢克头痛起来。他们总像这个样子，他想，往前走两步就要往后退一步。他们和那些相互敌对的暗影魅族一样，真希望他们能明白这点。也许，如果他们能打一架后就解决问题，像我们狼群那样，情况会好很多——
天使大厅门口有个东西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目光。就那么一瞬间，如果不是因为接近满月，他可能不会看到，或者不会认出是谁那么快地闪过门口。他思忖了片刻，想着那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有时候，自己很累，他就会以为看见了乔斯琳——一闪而过的人影，在墙上的光影间。
可那不会是乔斯琳。卢克站起来。“我出去五分钟，透透气，马上回来。”他感到自己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都在看他——他们所有人，连阿玛提斯也是。蒙特威尔地先生用西班牙语跟妻子小声说着什么，卢克在那些话里面只听到了“狼”这个字。他们也许以为我要到外面跑几圈，冲着月亮号叫几声。
外面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天空是铅灰色的。东方的晨曦微微泛红，一抹浅粉涂在天使大厅门前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杰斯在台阶的半中央处等着他。他那身白色的丧服在卢克看来十分醒目，像是在脸上抽了他一巴掌，让他想起刚刚在此经历的那些死亡，还有将要再次经历的。
卢克停在杰斯上面的几级台阶上。“你在这儿做什么，乔纳森？”
杰斯什么也没说，而卢克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健忘——杰斯不喜欢被叫作乔纳森，通常会对这个名字表示强烈的抗议。可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在意。他朝卢克扬起的脸十分严肃，就和大厅里那些成年人的表情一样。尽管依照圣廷的律法，他还要一年才能算作成年，可在他短短生命中所见过的事情，比大多数成年人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可怕许多。
“你是在找你的父母吗？”
“你是说莱特伍德夫妇吗？”杰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要找的人是你。”
“是关于克拉丽的吗？”卢克走下几级台阶，就站在杰斯上面的一级，“她还好吗？”
“她很好。”提到克拉丽，似乎让杰斯浑身都紧张起来，这相应地也让卢克的神经紧张起来——可如果克拉丽不好的话，杰斯是绝不会这么说的。
“那么是什么？”
杰斯看着他身后天使大厅的门口。“那里面情况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实际上，没有，”卢克坦陈道，“他们不想屈服于瓦伦丁，但他们也不喜欢暗影魅族加入长老会。如果没有长老会席位上的承诺，我的人不会乐意参战。”
杰斯的眼睛里闪着光。“圣廷会讨厌这个主意的。”
“他们不需要爱上这主意，相比自杀的主意，他们只需要稍微喜欢一点儿这个就行。”
“他们会故意拖延，”杰斯建议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给他们规定一个最后期限。有了最后期限，圣廷可能会更好地去配合。”
卢克忍不住一笑。“所有我能召唤到的暗影魅族会在黄昏时来到北大门。如果到那时，圣廷同意和他们并肩作战，他们就进城。如果不同意，他们就调头离开。我不能让时间再晚了——那刚刚能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在午夜前赶到布罗斯林德。”
杰斯吹了声口哨。“真有戏剧性。你觉得圣廷看到这么多暗影魅族能受到鼓舞吗？还是那能吓唬到他们？”
“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儿。圣廷里的不少成员都来自各所学院，像你一样，他们都习惯于看到暗影魅族。我所担心的是伊德里斯的本地居民，看到暗影魅族在他们的城门前可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另一方面，提醒一下他们，他们是如何不堪一击，这也无伤大雅。”
像是接到了暗号似的，杰斯的目光此时刚好移到了防御厅的废墟上，是城市上方山坡上一道黑色的伤疤。“我不确定有什么人还需要那些提醒，”他看回卢克，清澈的目光十分严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得保守秘密。”
卢克掩藏不住自己的惊讶。“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不是莱特伍德夫妇？”
“因为你才是这儿真正的负责人，你知道的。”
卢克犹豫了一下。杰斯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有些什么东西，让卢克不顾自己的疲倦而想要表示出同情——向这个男孩表示同情，同时也想要告诉这个男孩，这个曾经在他的生活中为成年人所背叛、所残忍利用的男孩，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像那个样子，还有些人是他可以依靠的。“好。”
“而且，”杰斯说，“还因为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向克拉丽解释。”
“向克拉丽解释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这样做，”杰斯的眼睛在初升的晨光中睁得很大，这让他看上去小了几岁，“我要去找塞巴斯蒂安，卢克。我知道怎么能找到他，我打算跟着他，一直到他领我去瓦伦丁那儿。”
卢克惊呼了一声。“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他？”
“在布鲁克林，我和马格纳斯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看过怎么施追踪咒语。我们当时想用我父亲的戒指找到他。那没起作用，可——”
“你不是巫师，你没有能力施追踪咒语。”
“那是些如尼文，就像大审判官能看到我去船上见了瓦伦丁一样。要想起效，我只需要弄到塞巴斯蒂安的什么东西。”
“可我们和潘海洛一家都找过了，他什么也没留下。他的房间可以说是全清空了，也许就是怕被人追踪。”
“我找到了，”杰斯说，“浸有他血液的线头，不是很多，但是足够了。我试过，管用的。”
“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去找塞巴斯蒂安，杰斯。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阻止不了我，真的不能。除非你想在此处，就在这台阶上，和我打一架。而且你也不会取胜。你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杰斯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语气，混合着坚定决心与自我厌恶。
“你瞧，无论你下定了怎样的决心，要去扮演一个孤独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杰斯说。他的嗓音清脆而不动声色，好似正说出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想想看莱特伍德一家人会怎样，即便你没出事，再想想看克拉丽——”
“你以为我没想过克拉丽？你以为我没想过我的家人？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认为我不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吗？”卢克回答说，“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拯救全世界——不仅仅是能力，还有责任感——”
“看着我，”杰斯说，“看着我，然后告诉我，我只是个普通的十七岁男孩。”
卢克叹了口气。“你绝不普通。”
“现在告诉我那不可能，告诉我，我所提出的东西不可能做到，”卢克什么都没说，杰斯又继续道，“听着，你的计划很好，只要能实施。把暗影魅族带进来，与瓦伦丁一路战斗到阿利坎特的城门边，那也比躺着任他践踏好得多。可他会预计到这一点，你们不会让他觉得惊讶。而我——我能出其不意。他可能不会知道塞巴斯蒂安被跟踪了。这至少是个机会，我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我们能得到的机会。”
“这也许是真的，”卢克说，“可全指望着一个人，太难了。即便是你。”
“你不明白吗——那只能是我，”杰斯说，声音中透出一丝绝望，“即使瓦伦丁觉察出了我在跟踪，也可能让我接近他——”
“接近他做什么？”
“杀了他，”杰斯说，“还能是什么？”
卢克看着这个站在自己身下台阶上的男孩。他希望自己能以某种方式看透他，并在他身上看到他母亲乔斯琳的身影，就像他在克拉丽身上所见到的那样，可是杰斯只是，并且总是，他自己——自我克制，独来独往。“你能做到吗？”卢克说，“你能杀了自己的父亲？”
“能，”杰斯说，他的声音远得就像是一声回音，“现在，你是要告诉我，我不会杀了他，因为毕竟他是我父亲，而且弑父是一项不可原谅的重罪吗？”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必须确定自己能做到，”卢克说，并且很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部分接受了杰斯要去做的事情，而且自己会允许他那么做，“你切断与这里的一切联系，独自去追踪瓦伦丁，然后在最后一关时倒下了。”
“哦，”杰斯说，“我能做到。”他不再看着卢克，而是看着台阶下面的广场，直到昨天上午，那里还全是尸体，“我父亲造就了现在的我，我因此痛恨他。是他让这成为可能。”
卢克摇了摇头。“不论你是如何长大的，杰斯，你为之抗争过，他没能让你堕落——”
“不，”杰斯说，“他根本不必。”他抬眼望着天空，天空上一道道蓝灰相间的颜色。鸟儿在广场周围的树丛里开始了清晨的歌唱。“我得走了。”
“你有什么想让我转告莱特伍德一家人的吗？”
“没有。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发现我要做的事，而且你还放我走了，那么他们会责怪你。我留了字条，”他补充说，“他们会发现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想让你在布置战斗计划的时候，脑子里能想到这点，想到我在什么地方寻找着瓦伦丁。如果我找到他，会给你消息的，”他一笑而过，“把我当作你的后备计划吧。”
卢克伸出手，握紧了男孩的手。“如果你的父亲不是那个人，”他说，“他一定会以你为荣。”
杰斯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吃惊，随后脸一红，飞快地抽回了手。“如果你知道了——”他开口说，可又咬住了嘴唇，“算了。祝你好运，卢西恩·格雷马克。致敬，告辞。”
“让我们都希望这不会是真正的分别吧。”卢克说。太阳此刻正在迅速上升，杰斯抬起头，朝着突然变得刺眼的阳光皱了皱眉。他脸上的什么东西让卢克一惊——那东西里面混合着脆弱和一股倔强的骄傲。“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不假思索地说，“一个我很多年前就认识的人。”
“我知道，”杰斯说着嘴角苦涩地一撇，“我让你想起瓦伦丁。”
“不是。”卢克略有所思地说。可杰斯此时转过了身，那种相似消失了，也赶走了他的那缕思绪。“不——我根本没想到瓦伦丁。”
克拉丽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杰斯已经走了，即便是在她睁开眼睛前，她就知道了。她的手臂仍旧跨过床铺伸展开，可手里空荡荡的，没有指尖来回应她了。她缓缓坐起来，心中一紧。
他离开的时候一定又把窗帘拉上了，因为窗户是开着的，一道明亮的阳光射在床前。克拉丽想，为什么这亮光没把自己弄醒。从太阳的位置判断，现在应该已经过了中午。她感觉头昏沉沉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也许只是因为她昨晚没做噩梦，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没做，她的身体便趁机补觉。
她站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她嘴角挂着微笑，拿起纸条——这么说杰斯留了个字条——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从纸条里滑落出来，当啷啷落在她脚边的地上，她吃了一惊，往后一跳，还以为是个什么活物。
那东西躺在她脚边，是一圈闪亮的金属。在她弯腰捡起来之前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是杰斯戴在脖子上的链子和银戒指，那枚家族戒指。她几乎没见过他不戴着它，一阵恐惧突然之间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开字条，匆匆看了前面几行：
不管怎样，想到这枚戒指会永远也找不到，我就难以忍受，就如同想到我要永远地离开你。尽管对于其中的一个，我无法选择，但至少我还可能为另一个做出选择。
剩下的内容似乎都模糊成了一片，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看，才能弄明白上面的意思。当她最终明白了的时候，她站在那里，盯着纸条随着自己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此刻明白了，为什么杰斯要把所有的感觉都告诉她，为什么他说一晚不算什么。如果你认为再也不会见到一个人，那么就能对这个人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她之后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做出下一步的决定，是怎么找到了要穿的衣服。可不管怎样，她匆忙下楼，穿着暗影猎手的战斗服，一只手里拿着字条，迅速把带着戒指的链子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客厅里空荡荡的，壁炉里的火已经烧成了灰烬，可厨房里传来声音和光亮：说话声，还有烧饭的味道。是煎饼吗？克拉丽吃惊地想。她可没想到阿玛提斯会做煎饼。
而她所猜想的不错。克拉丽走进厨房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睁大了——是伊莎贝尔，她光洁的深色头发在颈后挽成了一个结，她站在炉边，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勺子。西蒙坐在她身后的桌子边，脚翘在一把椅子上。而阿玛提斯没有让他把脚放下去，反倒是靠在灶台边，看上去很有兴致。
伊莎贝尔朝克拉丽挥了挥勺子。“早上好，”她说，“你想要早餐吗？尽管我想更接近午餐时间了。”
克拉丽无语地看看阿玛提斯，后者耸了耸肩。“他们就这样一起出现了，想做点早餐，”她说，“而我必须要承认的是，我可不是个好厨师。”
克拉丽想到在学院时伊莎贝尔糟糕的汤羹，忍住了一个哆嗦。“卢克在哪儿？”
“在布罗斯林德，和他的族群一起，”阿玛提斯说，“一切都还好吗，克拉丽？你看上去有点儿……”
“激动，”西蒙说完了她的话，“一切都还好吗？”
一时间克拉丽想不到如何回答。他们就这样一起出现了，阿玛提斯刚才这么说。这意味着西蒙整晚都待在伊莎贝尔那儿。她盯着他，他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
“我很好，”她说，现在可绝不是操心西蒙的恋爱生活的时候，“我需要和伊莎贝尔谈谈。”
“那就说吧。”伊莎贝尔说着戳了戳煎锅里那个扭曲变形的东西。克拉丽担心地想，那应该是个煎饼。“我听着呢。”
“单独谈谈。”克拉丽说。
伊莎贝尔一皱眉。“不能等等吗？我马上就好了——”
“不行，”克拉丽说，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至少让西蒙坐直了，“不能等。”
西蒙离开桌子。“好吧，我们给你们俩一点儿私人空间。”他说着转向阿玛提斯。“也许你可以给我看看卢克小时候的照片，刚才你说到的那些。”
阿玛提斯担忧地看了克拉丽一眼，可还是随着西蒙离开了房间。“我想可以……”
当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的时候，伊莎贝尔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在她颈后闪出一道光：是一把明亮精致的小刀插在她的发髻中，保持着这个发型。尽管一身居家的打扮，可她仍旧是个暗影猎手。“你瞧，”她说，“如果是关于西蒙的——”
“不是关于西蒙，是杰斯，”她把字条扔给伊莎贝尔，“读读这个。”
叹了一口气，伊莎贝尔关掉炉火，接过字条，坐下来阅读。克拉丽从桌上的篮子里拿了个苹果，也坐下了，而伊莎贝尔在桌子对面静静看着字条。克拉丽默默地拿起削皮刀——她没真的想着要吃苹果，或者说，事实上，她什么也不想吃。
伊莎贝尔从字条上抬起头，眉毛一挑。“这似乎有点儿——私密。你确定我该看吗？”
也许不该。克拉丽现在几乎都不记得字条上的话了。在其他任何情况下，她绝不会拿给伊莎贝尔看，可现在对于杰斯的担忧已经超越了其他所有顾虑。“快点读完吧。”
伊莎贝尔又转头看字条。她看完的时候，把字条放在了桌子上。“我早想到他有可能这样做。”
“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克拉丽说，这些话脱口而出，“可他不可能离开很久，或者很远。我们必须去追他，并且——”她停住了。她的大脑终于处理好了伊莎贝尔的话，并且控制了她的嘴巴。“你什么意思，你早想到他可能这样做？”
“就像我说的那样，”伊莎贝尔把一缕松开的头发放回耳后，“自从塞巴斯蒂安消失后，所有人都在谈论如何能找到他。我把他在潘海洛家的房间翻了个遍，想找到任何能用来追踪他的东西——可什么也没有。如果杰斯找到了什么能让他追踪到塞巴斯蒂安的东西，我就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希望他能带上亚历克一起。现在这样，亚历克会不开心。”
“所以你认为，亚历克会想去追上他？”克拉丽问，又重新燃起希望。
“克拉丽，”伊莎贝尔听上去有些恼火，“我们怎么去追他？我们怎么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一定有什么方法——”
“我们可以试试追踪他。可杰斯很聪明，他一定想到了什么屏蔽追踪的方法。”
一股冷冷的气愤搅动着克拉丽的胸膛。“你是真想找到他吗？他实际上是去自寻死路了，你真的在乎吗？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扳倒瓦伦丁。”
“也许不能，”伊莎贝尔说，“可我相信杰斯有他的理由，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去送死？”
“克拉丽，”伊莎贝尔的眼中突然闪出愤怒的火光，“你难道认为我们剩下的人是安全的吗？我们都等待着死亡或者被奴役。你当真能看着杰斯就只是坐等可怕的事情发生？你当真能看着——”
“我所看到的就是杰斯和麦克斯一样都是你的兄弟，”克拉丽说，“你应该在意他会怎样。”
她说出这话的那个瞬间就后悔了。伊莎贝尔的脸色变得煞白，好像克拉丽的话把另一个女孩肌肤上的光彩都吸走了。“麦克斯，”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牢牢遏制住怒火，“只是个小男孩，不是战士——他只有九岁。杰斯是名暗影猎手，是个战士。如果我们与瓦伦丁开战，你以为亚历克不会参战？如果必要，如果事态重大，你以为我们所有人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准备去赴死吗？瓦伦丁是杰斯的父亲，杰斯可能在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有机会接近他，然后做出必须做的事情——”
“瓦伦丁会杀掉杰斯，如果必须的话，”克拉丽说，“他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
“可重要的只是他是否会光荣地赴死吗？难道你不想念他？”
“我每天都会想念他，”伊莎贝尔说，“在我剩下的生命中。让我们来面对现实吧，如果杰斯失败了，很可能只剩下一周左右了。”她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克拉丽。你不理解一直面对战争是什么样子，不理解伴随着战斗和牺牲长大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不是你的错，你就是那样被抚养大的——”
克拉丽举起手。“我能明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伊莎贝尔，因为对你而言，我就是个盲呆。”
“你以为这就是为什么——”伊莎贝尔停住了，眼里闪着光，不只是怒火，克拉丽惊讶地看到，还有泪光，“天啊，你什么都不明白，是吗？你才认识杰斯多久，一个月？我认识他七年了。我认识他的这些年，从没见过他爱上谁，甚至从没见过他对谁有好感。他会去和女孩搭讪，当然啦。女孩子们总是爱上他，可他从不在意。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亚历克才以为——”伊莎贝尔停顿了一下，让自己一动不动。她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克拉丽惊讶地想——伊莎贝尔，她似乎从不会哭。“那总是让我很担心，还有妈妈——我的意思是说，什么样的十来岁男孩子会对任何人都看不上呢？在其他人都关心的问题上，他总像是半睡半醒着不上心。我曾以为也许是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事情，给他造成了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像是也许再不会爱上什么人。如果我能知道在他父亲身上所真实发生的事情——可也许我还是会有一样的想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在经历了那些之后，有谁会不受到伤害呢？”
“就在那时，我们遇到了你，好像是他醒了过来。你看不出，因为你不会知道他的变化。可我看到了，霍奇看到了，亚历克也看到了——你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你吗？一切就好像从我们遇见你的那一秒开始。你觉得能看到我们不可思议，的确也是，可对我而言，不可思议的是杰斯也看到了你。在回学院的路上，他一直在谈论你，他让霍奇派他出去找你，然后他一带你回来就不想再让你离开。不管你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他都看着你……他甚至嫉妒西蒙，我不确定他自己是否这样觉得，可他的确是，我看得出，他竟会嫉妒一个盲呆。之后在聚会上西蒙遇到了麻烦，他愿意和你一起去迪蒙酒店，愿意违反《大律法》，就为了救一个他一点都不喜欢的盲呆。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因为如果西蒙出了什么事情，你也会受到伤害。杰斯关心你是否幸福，你是我所见到的在我们家人之外，他所关心的第一个人。因为他爱你。”
克拉丽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声音：“可那是之前——”
“在他发现你是他妹妹之前。我知道。我没有为那个责怪你，你不可能知道。我猜想，你也无可奈何。于是你便放手向前，与西蒙开始约会，好像你并不在意。我本以为杰斯一旦知道你是他妹妹，就会放弃，忘了这些。可他没有，他不能。我不知道在他小时候瓦伦丁对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才让他变成这样，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本性。但他就是不能忘了你，克拉丽，他不能。我开始讨厌看到你，讨厌让杰斯看到你。就像是你的伤口染上了恶魔的毒液——你必须不去管它，让它自己愈合。每次你撕掉绷带，就会再一次揭开伤口。每次他见你都像是撕开绷带。”
“我知道，”克拉丽小声说，“你觉得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呢？”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你是什么感觉，你又不是我妹妹。我不恨你，克拉丽。我甚至有点喜欢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杰斯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如果发生了什么奇迹，我们能活过这关，我希望我们家能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见到你。”
泪水刺痛了克拉丽的眼睛。真奇怪，她和伊莎贝尔坐在这桌边，奇怪地出于既不同又相同的原因，都为杰斯流下了眼泪。“为什么你这时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指责我不想去保护杰斯，可我的确想去保护他。当你突然出现在潘海洛家的时候，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那么不安？你的行为举止就好像是个局外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你站在场外，可你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你就是中心。你不可能永远假装只是一个小角色，克拉丽，你身为瓦伦丁的女儿就不可能是。杰斯这么做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觉得为什么他如此心甘情愿地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你觉得为什么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伊莎贝尔的话像是尖针刺入克拉丽的耳中。我知道为什么，她想。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人类，这就是原因——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把这个能让你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因告诉你。“他总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因为你，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永恒的诅咒。我听到他对亚历克这么说。为什么不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呢，反正你也不想活下去了？为什么不去冒险，反正无论你做什么都永远不会再开心了？”
“伊莎贝尔，够了。”门打开了，几乎没有声响，西蒙站在门口。克拉丽几乎忘了他现在的听力有多么好。“这不是克拉丽的错。”
伊莎贝尔的脸上泛起颜色。“别来插手，西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蒙走进厨房，在身后关上了门。“你们说的话大部分我都听到了，”他据实告诉了她们，“即便有墙隔着。你说你不知道克拉丽的感觉，因为你认识她的时间不长。那么，我知道。如果你认为只有杰斯一个人备受煎熬，那你错了。”
屋里一阵寂静。伊莎贝尔强烈的情感略微退去了些。远处，克拉丽觉得自己听到了大门口的敲门声：可能是卢克，或者是迈亚来给西蒙送血液。
“他离开不是因为我。”克拉丽说，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既然杰斯离开了，我能把他的秘密告诉他们吗？我能把他离开的真实原因告诉他们吗？那个他不在意自己死活的真实原因。有些话开始从她嘴里吐露出来，几乎是有悖于她的意志。“当时杰斯和我一起去维兰德庄园——我们去寻找《白色魔法书》——”
厨房的门一下打开了，她停了下来。阿玛提斯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极为诡异。有那么一瞬间，克拉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可阿玛提斯的脸上不是惊吓，真的不是。她看上去像是当时克拉丽和卢克突然出现在她门前的样子，她看上去好像是见了鬼一样。“克拉丽，”她缓缓说，“有人想见你——”
还没等她说完，有个人推开她，走进了厨房。阿玛提斯退到后面，克拉丽仔细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一个瘦削的女人，穿着黑衣。起初，克拉丽所看到的只是暗影猎手的战斗服，她几乎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的目光移到这个女人的脸上。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掉出自己的身体，好像那时杰斯开着摩托车，载着她，从十层楼高的迪蒙酒店房顶俯冲而下一样。
是她的母亲。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卢西恩，”阿玛提斯的声音在他听来不高，可是却很有穿透力，“卢西恩！”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卢克努力用他自己那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有这么稀稀落落的一小群人，至少乐意听听他的计划，比他所希望的人数要少。许多都是他原先生活在伊德里斯时所熟识的——潘海洛一家，莱特伍德一家，拉文斯加一家——还有些是刚刚认识的，像蒙特威尔地一家，他们掌管着里斯本学院，操着一口混着葡萄牙语的英文，还有纳斯里恩·乔德哈利，一脸严肃的孟买学院负责人。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纱丽，上面的花纹是繁复的如尼文，当她走近时，那种明亮的银色就会让卢克本能地闪躲。
“说真的，卢西恩。”玛丽斯·莱特伍德说，她小小的雪白脸庞因为疲劳和悲痛而清瘦了不少。卢克真的没想到她和丈夫会来，可他一提起，他们便立即同意了。他想，他们能到这儿来，他就应该觉得感激了，尽管悲痛让玛丽斯的脾气比平时坏了许多。“是你让我们大家过来的，你至少该集中注意力吧。”
“他是集中了，”阿玛提斯坐在那儿，双腿像是小女孩那样垂在身下，可她的表情坚定，“可过去的一个小时，我们都在兜圈子，这又不是卢西恩的错。”
“在我们找到解决方案前，就只能来回兜圈子。”帕特里克·潘海洛话中带刺地说。
“恕我直言，帕特里克，”纳斯里恩带着短促的口音说，“也许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解决方案。我们所能预期的最好结果，是有个行动计划。”
“一个计划，既不会造成大规模奴役，也——”帕特里克的妻子吉亚开口说道，可是随后又咬着嘴唇停住了。她是个苗条的漂亮女人，看上去与她的女儿艾琳很相似。卢克还记得那时帕特里克跑去北京学院，娶了她。那曾是一桩丑闻，因为他本该娶一个父母在伊德里斯已经为他挑选好了的姑娘。可帕特里克从来不喜欢做那些要他做的事情，卢克此时对他的这个品质很欣赏。
“或者与暗影魅族结盟？”卢克说，“恐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不是问题，你知道的，”玛丽斯说，“所有的问题都在于长老会的席位，圣廷绝不会同意的。这些你是知道的。四个完整席位——”
“不是四个，”卢克说，“精灵一个，月亮之子一个，莉莉丝之子一个。”
“巫师、精灵、狼人，”声音轻柔的蒙特威尔地先生说，他的眉毛上挑，“那吸血鬼呢？”
“他们还没有向我承诺过任何东西，”卢克坦陈说，“而我也没有承诺他们什么。他们也许不是急切地想加入长老会，他们不喜欢我们的族群，也不喜欢开会和规矩。但如果他们改变了主意，大门是敞开的。”
“马拉奇和他们那群人绝不会同意，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可能没法赢得足够的长老会票数，”帕特里克嘀咕着，“此外，吸血鬼不加入的话，我们能有多大的机会？”
“很大机会，”阿玛提斯厉声说，她似乎比卢克本人还要相信他的计划，“有许多暗影魅族会和我们一起战斗，而且他们的确非常有能力。单单巫师就——”
蒙特威尔地夫人摇了摇头，转向她的丈夫。“这个计划太疯狂，不会奏效的。暗影魅族不值得信任。”
“在大叛乱的时候就起过作用。”卢克说。
这个葡萄牙女人一撇嘴。“只因为瓦伦丁那时的军队都是乌合之众，”她说，“不是恶魔。而且我们怎么知道他集团里的那些旧部，不会在他的一声召唤之下，就又回到他的身边去呢？”
“当心自己说的话，夫人。”罗伯特·莱特伍德低声说。这是他一个小时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今晚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因为伤痛而一语不发，无动于衷。他的脸上多了些皱纹，卢克可以发誓说，那些皱纹在三天前还都没有。他肩膀紧绷，双手握拳，其中的痛苦显而易见。卢克几乎无法责怪他。他一直不大喜欢罗伯特，可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在悲痛面前这样无助，就太让人难过了。“如果你认为在麦克斯死后，我还会加入瓦伦丁——是他导致我的儿子被谋杀了——”
“罗伯特。”玛丽斯轻声说着把手放在了他的臂膀上。
“如果我们不加入他的阵营，”蒙特威尔地先生说，“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可能会被杀死。”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那为什么你还来这儿呢？”阿玛提斯站了起来，“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
我也这么以为，卢克头痛起来。他们总像这个样子，他想，往前走两步就要往后退一步。他们和那些相互敌对的暗影魅族一样，真希望他们能明白这点。也许，如果他们能打一架后就解决问题，像我们狼群那样，情况会好很多——
天使大厅门口有个东西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目光。就那么一瞬间，如果不是因为接近满月，他可能不会看到，或者不会认出是谁那么快地闪过门口。他思忖了片刻，想着那是不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有时候，自己很累，他就会以为看见了乔斯琳——一闪而过的人影，在墙上的光影间。
可那不会是乔斯琳。卢克站起来。“我出去五分钟，透透气，马上回来。”他感到自己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都在看他——他们所有人，连阿玛提斯也是。蒙特威尔地先生用西班牙语跟妻子小声说着什么，卢克在那些话里面只听到了“狼”这个字。他们也许以为我要到外面跑几圈，冲着月亮号叫几声。
外面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天空是铅灰色的。东方的晨曦微微泛红，一抹浅粉涂在天使大厅门前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上。杰斯在台阶的半中央处等着他。他那身白色的丧服在卢克看来十分醒目，像是在脸上抽了他一巴掌，让他想起刚刚在此经历的那些死亡，还有将要再次经历的。
卢克停在杰斯上面的几级台阶上。“你在这儿做什么，乔纳森？”
杰斯什么也没说，而卢克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健忘——杰斯不喜欢被叫作乔纳森，通常会对这个名字表示强烈的抗议。可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在意。他朝卢克扬起的脸十分严肃，就和大厅里那些成年人的表情一样。尽管依照圣廷的律法，他还要一年才能算作成年，可在他短短生命中所见过的事情，比大多数成年人所能想象到的还要可怕许多。
“你是在找你的父母吗？”
“你是说莱特伍德夫妇吗？”杰斯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和他们说话，我要找的人是你。”
“是关于克拉丽的吗？”卢克走下几级台阶，就站在杰斯上面的一级，“她还好吗？”
“她很好。”提到克拉丽，似乎让杰斯浑身都紧张起来，这相应地也让卢克的神经紧张起来——可如果克拉丽不好的话，杰斯是绝不会这么说的。
“那么是什么？”
杰斯看着他身后天使大厅的门口。“那里面情况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吗？”
“实际上，没有，”卢克坦陈道，“他们不想屈服于瓦伦丁，但他们也不喜欢暗影魅族加入长老会。如果没有长老会席位上的承诺，我的人不会乐意参战。”
杰斯的眼睛里闪着光。“圣廷会讨厌这个主意的。”
“他们不需要爱上这主意，相比自杀的主意，他们只需要稍微喜欢一点儿这个就行。”
“他们会故意拖延，”杰斯建议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给他们规定一个最后期限。有了最后期限，圣廷可能会更好地去配合。”
卢克忍不住一笑。“所有我能召唤到的暗影魅族会在黄昏时来到北大门。如果到那时，圣廷同意和他们并肩作战，他们就进城。如果不同意，他们就调头离开。我不能让时间再晚了——那刚刚能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在午夜前赶到布罗斯林德。”
杰斯吹了声口哨。“真有戏剧性。你觉得圣廷看到这么多暗影魅族能受到鼓舞吗？还是那能吓唬到他们？”
“也许，两者都有一点儿。圣廷里的不少成员都来自各所学院，像你一样，他们都习惯于看到暗影魅族。我所担心的是伊德里斯的本地居民，看到暗影魅族在他们的城门前可能会让他们惊慌失措。另一方面，提醒一下他们，他们是如何不堪一击，这也无伤大雅。”
像是接到了暗号似的，杰斯的目光此时刚好移到了防御厅的废墟上，是城市上方山坡上一道黑色的伤疤。“我不确定有什么人还需要那些提醒，”他看回卢克，清澈的目光十分严肃，“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得保守秘密。”
卢克掩藏不住自己的惊讶。“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不是莱特伍德夫妇？”
“因为你才是这儿真正的负责人，你知道的。”
卢克犹豫了一下。杰斯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有些什么东西，让卢克不顾自己的疲倦而想要表示出同情——向这个男孩表示同情，同时也想要告诉这个男孩，这个曾经在他的生活中为成年人所背叛、所残忍利用的男孩，不是所有的大人都像那个样子，还有些人是他可以依靠的。“好。”
“而且，”杰斯说，“还因为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向克拉丽解释。”
“向克拉丽解释什么？”
“为什么我必须这样做，”杰斯的眼睛在初升的晨光中睁得很大，这让他看上去小了几岁，“我要去找塞巴斯蒂安，卢克。我知道怎么能找到他，我打算跟着他，一直到他领我去瓦伦丁那儿。”
卢克惊呼了一声。“你知道怎么能找到他？”
“在布鲁克林，我和马格纳斯待在一起的时候，他给我看过怎么施追踪咒语。我们当时想用我父亲的戒指找到他。那没起作用，可——”
“你不是巫师，你没有能力施追踪咒语。”
“那是些如尼文，就像大审判官能看到我去船上见了瓦伦丁一样。要想起效，我只需要弄到塞巴斯蒂安的什么东西。”
“可我们和潘海洛一家都找过了，他什么也没留下。他的房间可以说是全清空了，也许就是怕被人追踪。”
“我找到了，”杰斯说，“浸有他血液的线头，不是很多，但是足够了。我试过，管用的。”
“你不能自己一个人去找塞巴斯蒂安，杰斯。我不会让你去的。”
“你阻止不了我，真的不能。除非你想在此处，就在这台阶上，和我打一架。而且你也不会取胜。你和我都知道这一点。”杰斯的声音里有种古怪的语气，混合着坚定决心与自我厌恶。
“你瞧，无论你下定了怎样的决心，要去扮演一个孤独的英雄——”
“我不是英雄。”杰斯说。他的嗓音清脆而不动声色，好似正说出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想想看莱特伍德一家人会怎样，即便你没出事，再想想看克拉丽——”
“你以为我没想过克拉丽？你以为我没想过我的家人？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认为我不记得十七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吗？”卢克回答说，“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拯救全世界——不仅仅是能力，还有责任感——”
“看着我，”杰斯说，“看着我，然后告诉我，我只是个普通的十七岁男孩。”
卢克叹了口气。“你绝不普通。”
“现在告诉我那不可能，告诉我，我所提出的东西不可能做到，”卢克什么都没说，杰斯又继续道，“听着，你的计划很好，只要能实施。把暗影魅族带进来，与瓦伦丁一路战斗到阿利坎特的城门边，那也比躺着任他践踏好得多。可他会预计到这一点，你们不会让他觉得惊讶。而我——我能出其不意。他可能不会知道塞巴斯蒂安被跟踪了。这至少是个机会，我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我们能得到的机会。”
“这也许是真的，”卢克说，“可全指望着一个人，太难了。即便是你。”
“你不明白吗——那只能是我，”杰斯说，声音中透出一丝绝望，“即使瓦伦丁觉察出了我在跟踪，也可能让我接近他——”
“接近他做什么？”
“杀了他，”杰斯说，“还能是什么？”
卢克看着这个站在自己身下台阶上的男孩。他希望自己能以某种方式看透他，并在他身上看到他母亲乔斯琳的身影，就像他在克拉丽身上所见到的那样，可是杰斯只是，并且总是，他自己——自我克制，独来独往。“你能做到吗？”卢克说，“你能杀了自己的父亲？”
“能，”杰斯说，他的声音远得就像是一声回音，“现在，你是要告诉我，我不会杀了他，因为毕竟他是我父亲，而且弑父是一项不可原谅的重罪吗？”
“不。我要告诉你的是，你必须确定自己能做到，”卢克说，并且很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一部分接受了杰斯要去做的事情，而且自己会允许他那么做，“你切断与这里的一切联系，独自去追踪瓦伦丁，然后在最后一关时倒下了。”
“哦，”杰斯说，“我能做到。”他不再看着卢克，而是看着台阶下面的广场，直到昨天上午，那里还全是尸体，“我父亲造就了现在的我，我因此痛恨他。是他让这成为可能。”
卢克摇了摇头。“不论你是如何长大的，杰斯，你为之抗争过，他没能让你堕落——”
“不，”杰斯说，“他根本不必。”他抬眼望着天空，天空上一道道蓝灰相间的颜色。鸟儿在广场周围的树丛里开始了清晨的歌唱。“我得走了。”
“你有什么想让我转告莱特伍德一家人的吗？”
“没有。不，什么也不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发现我要做的事，而且你还放我走了，那么他们会责怪你。我留了字条，”他补充说，“他们会发现的。”
“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想让你在布置战斗计划的时候，脑子里能想到这点，想到我在什么地方寻找着瓦伦丁。如果我找到他，会给你消息的，”他一笑而过，“把我当作你的后备计划吧。”
卢克伸出手，握紧了男孩的手。“如果你的父亲不是那个人，”他说，“他一定会以你为荣。”
杰斯一时间看上去有些吃惊，随后脸一红，飞快地抽回了手。“如果你知道了——”他开口说，可又咬住了嘴唇，“算了。祝你好运，卢西恩·格雷马克。致敬，告辞。”
“让我们都希望这不会是真正的分别吧。”卢克说。太阳此刻正在迅速上升，杰斯抬起头，朝着突然变得刺眼的阳光皱了皱眉。他脸上的什么东西让卢克一惊——那东西里面混合着脆弱和一股倔强的骄傲。“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不假思索地说，“一个我很多年前就认识的人。”
“我知道，”杰斯说着嘴角苦涩地一撇，“我让你想起瓦伦丁。”
“不是。”卢克略有所思地说。可杰斯此时转过了身，那种相似消失了，也赶走了他的那缕思绪。“不——我根本没想到瓦伦丁。”
克拉丽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杰斯已经走了，即便是在她睁开眼睛前，她就知道了。她的手臂仍旧跨过床铺伸展开，可手里空荡荡的，没有指尖来回应她了。她缓缓坐起来，心中一紧。
他离开的时候一定又把窗帘拉上了，因为窗户是开着的，一道明亮的阳光射在床前。克拉丽想，为什么这亮光没把自己弄醒。从太阳的位置判断，现在应该已经过了中午。她感觉头昏沉沉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不清。也许只是因为她昨晚没做噩梦，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没做，她的身体便趁机补觉。
她站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折起来的纸条。她嘴角挂着微笑，拿起纸条——这么说杰斯留了个字条——有个沉甸甸的东西从纸条里滑落出来，当啷啷落在她脚边的地上，她吃了一惊，往后一跳，还以为是个什么活物。
那东西躺在她脚边，是一圈闪亮的金属。在她弯腰捡起来之前就知道了那是什么。是杰斯戴在脖子上的链子和银戒指，那枚家族戒指。她几乎没见过他不戴着它，一阵恐惧突然之间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开字条，匆匆看了前面几行：
不管怎样，想到这枚戒指会永远也找不到，我就难以忍受，就如同想到我要永远地离开你。尽管对于其中的一个，我无法选择，但至少我还可能为另一个做出选择。
剩下的内容似乎都模糊成了一片，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看，才能弄明白上面的意思。当她最终明白了的时候，她站在那里，盯着纸条随着自己的手不停地颤抖。她此刻明白了，为什么杰斯要把所有的感觉都告诉她，为什么他说一晚不算什么。如果你认为再也不会见到一个人，那么就能对这个人说任何你想说的话。
她之后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做出下一步的决定，是怎么找到了要穿的衣服。可不管怎样，她匆忙下楼，穿着暗影猎手的战斗服，一只手里拿着字条，迅速把带着戒指的链子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客厅里空荡荡的，壁炉里的火已经烧成了灰烬，可厨房里传来声音和光亮：说话声，还有烧饭的味道。是煎饼吗？克拉丽吃惊地想。她可没想到阿玛提斯会做煎饼。
而她所猜想的不错。克拉丽走进厨房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睁大了——是伊莎贝尔，她光洁的深色头发在颈后挽成了一个结，她站在炉边，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勺子。西蒙坐在她身后的桌子边，脚翘在一把椅子上。而阿玛提斯没有让他把脚放下去，反倒是靠在灶台边，看上去很有兴致。
伊莎贝尔朝克拉丽挥了挥勺子。“早上好，”她说，“你想要早餐吗？尽管我想更接近午餐时间了。”
克拉丽无语地看看阿玛提斯，后者耸了耸肩。“他们就这样一起出现了，想做点早餐，”她说，“而我必须要承认的是，我可不是个好厨师。”
克拉丽想到在学院时伊莎贝尔糟糕的汤羹，忍住了一个哆嗦。“卢克在哪儿？”
“在布罗斯林德，和他的族群一起，”阿玛提斯说，“一切都还好吗，克拉丽？你看上去有点儿……”
“激动，”西蒙说完了她的话，“一切都还好吗？”
一时间克拉丽想不到如何回答。他们就这样一起出现了，阿玛提斯刚才这么说。这意味着西蒙整晚都待在伊莎贝尔那儿。她盯着他，他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同。
“我很好，”她说，现在可绝不是操心西蒙的恋爱生活的时候，“我需要和伊莎贝尔谈谈。”
“那就说吧。”伊莎贝尔说着戳了戳煎锅里那个扭曲变形的东西。克拉丽担心地想，那应该是个煎饼。“我听着呢。”
“单独谈谈。”克拉丽说。
伊莎贝尔一皱眉。“不能等等吗？我马上就好了——”
“不行，”克拉丽说，她语气中的某种东西至少让西蒙坐直了，“不能等。”
西蒙离开桌子。“好吧，我们给你们俩一点儿私人空间。”他说着转向阿玛提斯。“也许你可以给我看看卢克小时候的照片，刚才你说到的那些。”
阿玛提斯担忧地看了克拉丽一眼，可还是随着西蒙离开了房间。“我想可以……”
当房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的时候，伊莎贝尔摇了摇头。有什么东西在她颈后闪出一道光：是一把明亮精致的小刀插在她的发髻中，保持着这个发型。尽管一身居家的打扮，可她仍旧是个暗影猎手。“你瞧，”她说，“如果是关于西蒙的——”
“不是关于西蒙，是杰斯，”她把字条扔给伊莎贝尔，“读读这个。”
叹了一口气，伊莎贝尔关掉炉火，接过字条，坐下来阅读。克拉丽从桌上的篮子里拿了个苹果，也坐下了，而伊莎贝尔在桌子对面静静看着字条。克拉丽默默地拿起削皮刀——她没真的想着要吃苹果，或者说，事实上，她什么也不想吃。
伊莎贝尔从字条上抬起头，眉毛一挑。“这似乎有点儿——私密。你确定我该看吗？”
也许不该。克拉丽现在几乎都不记得字条上的话了。在其他任何情况下，她绝不会拿给伊莎贝尔看，可现在对于杰斯的担忧已经超越了其他所有顾虑。“快点读完吧。”
伊莎贝尔又转头看字条。她看完的时候，把字条放在了桌子上。“我早想到他有可能这样做。”
“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克拉丽说，这些话脱口而出，“可他不可能离开很久，或者很远。我们必须去追他，并且——”她停住了。她的大脑终于处理好了伊莎贝尔的话，并且控制了她的嘴巴。“你什么意思，你早想到他可能这样做？”
“就像我说的那样，”伊莎贝尔把一缕松开的头发放回耳后，“自从塞巴斯蒂安消失后，所有人都在谈论如何能找到他。我把他在潘海洛家的房间翻了个遍，想找到任何能用来追踪他的东西——可什么也没有。如果杰斯找到了什么能让他追踪到塞巴斯蒂安的东西，我就知道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希望他能带上亚历克一起。现在这样，亚历克会不开心。”
“所以你认为，亚历克会想去追上他？”克拉丽问，又重新燃起希望。
“克拉丽，”伊莎贝尔听上去有些恼火，“我们怎么去追他？我们怎么能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一定有什么方法——”
“我们可以试试追踪他。可杰斯很聪明，他一定想到了什么屏蔽追踪的方法。”
一股冷冷的气愤搅动着克拉丽的胸膛。“你是真想找到他吗？他实际上是去自寻死路了，你真的在乎吗？他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扳倒瓦伦丁。”
“也许不能，”伊莎贝尔说，“可我相信杰斯有他的理由，为了——”
“为了什么？为了去送死？”
“克拉丽，”伊莎贝尔的眼中突然闪出愤怒的火光，“你难道认为我们剩下的人是安全的吗？我们都等待着死亡或者被奴役。你当真能看着杰斯就只是坐等可怕的事情发生？你当真能看着——”
“我所看到的就是杰斯和麦克斯一样都是你的兄弟，”克拉丽说，“你应该在意他会怎样。”
她说出这话的那个瞬间就后悔了。伊莎贝尔的脸色变得煞白，好像克拉丽的话把另一个女孩肌肤上的光彩都吸走了。“麦克斯，”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牢牢遏制住怒火，“只是个小男孩，不是战士——他只有九岁。杰斯是名暗影猎手，是个战士。如果我们与瓦伦丁开战，你以为亚历克不会参战？如果必要，如果事态重大，你以为我们所有人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准备去赴死吗？瓦伦丁是杰斯的父亲，杰斯可能在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有机会接近他，然后做出必须做的事情——”
“瓦伦丁会杀掉杰斯，如果必须的话，”克拉丽说，“他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
“可重要的只是他是否会光荣地赴死吗？难道你不想念他？”
“我每天都会想念他，”伊莎贝尔说，“在我剩下的生命中。让我们来面对现实吧，如果杰斯失败了，很可能只剩下一周左右了。”她摇了摇头，“你不明白，克拉丽。你不理解一直面对战争是什么样子，不理解伴随着战斗和牺牲长大是什么样子。我想这不是你的错，你就是那样被抚养大的——”
克拉丽举起手。“我能明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伊莎贝尔，因为对你而言，我就是个盲呆。”
“你以为这就是为什么——”伊莎贝尔停住了，眼里闪着光，不只是怒火，克拉丽惊讶地看到，还有泪光，“天啊，你什么都不明白，是吗？你才认识杰斯多久，一个月？我认识他七年了。我认识他的这些年，从没见过他爱上谁，甚至从没见过他对谁有好感。他会去和女孩搭讪，当然啦。女孩子们总是爱上他，可他从不在意。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亚历克才以为——”伊莎贝尔停顿了一下，让自己一动不动。她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克拉丽惊讶地想——伊莎贝尔，她似乎从不会哭。“那总是让我很担心，还有妈妈——我的意思是说，什么样的十来岁男孩子会对任何人都看不上呢？在其他人都关心的问题上，他总像是半睡半醒着不上心。我曾以为也许是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事情，给他造成了什么永久性的伤害，像是也许再不会爱上什么人。如果我能知道在他父亲身上所真实发生的事情——可也许我还是会有一样的想法，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说，在经历了那些之后，有谁会不受到伤害呢？”
“就在那时，我们遇到了你，好像是他醒了过来。你看不出，因为你不会知道他的变化。可我看到了，霍奇看到了，亚历克也看到了——你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恨你吗？一切就好像从我们遇见你的那一秒开始。你觉得能看到我们不可思议，的确也是，可对我而言，不可思议的是杰斯也看到了你。在回学院的路上，他一直在谈论你，他让霍奇派他出去找你，然后他一带你回来就不想再让你离开。不管你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他都看着你……他甚至嫉妒西蒙，我不确定他自己是否这样觉得，可他的确是，我看得出，他竟会嫉妒一个盲呆。之后在聚会上西蒙遇到了麻烦，他愿意和你一起去迪蒙酒店，愿意违反《大律法》，就为了救一个他一点都不喜欢的盲呆。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因为如果西蒙出了什么事情，你也会受到伤害。杰斯关心你是否幸福，你是我所见到的在我们家人之外，他所关心的第一个人。因为他爱你。”
克拉丽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个声音：“可那是之前——”
“在他发现你是他妹妹之前。我知道。我没有为那个责怪你，你不可能知道。我猜想，你也无可奈何。于是你便放手向前，与西蒙开始约会，好像你并不在意。我本以为杰斯一旦知道你是他妹妹，就会放弃，忘了这些。可他没有，他不能。我不知道在他小时候瓦伦丁对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才让他变成这样，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本性。但他就是不能忘了你，克拉丽，他不能。我开始讨厌看到你，讨厌让杰斯看到你。就像是你的伤口染上了恶魔的毒液——你必须不去管它，让它自己愈合。每次你撕掉绷带，就会再一次揭开伤口。每次他见你都像是撕开绷带。”
“我知道，”克拉丽小声说，“你觉得对我而言是怎样的呢？”
“我不知道。我说不出你是什么感觉，你又不是我妹妹。我不恨你，克拉丽。我甚至有点喜欢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杰斯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我希望你能理解，如果发生了什么奇迹，我们能活过这关，我希望我们家能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见到你。”
泪水刺痛了克拉丽的眼睛。真奇怪，她和伊莎贝尔坐在这桌边，奇怪地出于既不同又相同的原因，都为杰斯流下了眼泪。“为什么你这时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指责我不想去保护杰斯，可我的确想去保护他。当你突然出现在潘海洛家的时候，你觉得我为什么会那么不安？你的行为举止就好像是个局外人，是我们这个世界之外的人。你站在场外，可你就是其中的一分子，你就是中心。你不可能永远假装只是一个小角色，克拉丽，你身为瓦伦丁的女儿就不可能是。杰斯这么做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你。”
“因为我？”
“你觉得为什么他如此心甘情愿地去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你觉得为什么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伊莎贝尔的话像是尖针刺入克拉丽的耳中。我知道为什么，她想。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恶魔，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人类，这就是原因——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把这个能让你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因告诉你。“他总是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因为你，他认为自己受到了永恒的诅咒。我听到他对亚历克这么说。为什么不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呢，反正你也不想活下去了？为什么不去冒险，反正无论你做什么都永远不会再开心了？”
“伊莎贝尔，够了。”门打开了，几乎没有声响，西蒙站在门口。克拉丽几乎忘了他现在的听力有多么好。“这不是克拉丽的错。”
伊莎贝尔的脸上泛起颜色。“别来插手，西蒙。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蒙走进厨房，在身后关上了门。“你们说的话大部分我都听到了，”他据实告诉了她们，“即便有墙隔着。你说你不知道克拉丽的感觉，因为你认识她的时间不长。那么，我知道。如果你认为只有杰斯一个人备受煎熬，那你错了。”
屋里一阵寂静。伊莎贝尔强烈的情感略微退去了些。远处，克拉丽觉得自己听到了大门口的敲门声：可能是卢克，或者是迈亚来给西蒙送血液。
“他离开不是因为我。”克拉丽说，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既然杰斯离开了，我能把他的秘密告诉他们吗？我能把他离开的真实原因告诉他们吗？那个他不在意自己死活的真实原因。有些话开始从她嘴里吐露出来，几乎是有悖于她的意志。“当时杰斯和我一起去维兰德庄园——我们去寻找《白色魔法书》——”
厨房的门一下打开了，她停了下来。阿玛提斯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极为诡异。有那么一瞬间，克拉丽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可阿玛提斯的脸上不是惊吓，真的不是。她看上去像是当时克拉丽和卢克突然出现在她门前的样子，她看上去好像是见了鬼一样。“克拉丽，”她缓缓说，“有人想见你——”
还没等她说完，有个人推开她，走进了厨房。阿玛提斯退到后面，克拉丽仔细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访客——一个瘦削的女人，穿着黑衣。起初，克拉丽所看到的只是暗影猎手的战斗服，她几乎没有认出她来，直到她的目光移到这个女人的脸上。她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掉出自己的身体，好像那时杰斯开着摩托车，载着她，从十层楼高的迪蒙酒店房顶俯冲而下一样。
是她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