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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磁悬浮车轨的嗡嗡声已经听不到了,只能听到他们在矮树丛里沙沙的脚步声和候鸟的啁啾。一线阳光透过稠密的树叶洒落下来,树林里弥漫着树汁的味道和初秋的气息。
时间过得太慢了,仿佛已经过了几个世纪。他们走到一列停着的火车旁时,斯嘉丽的波特屏显示才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斯嘉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不是林子里应有的声音——那是附近几十个机器人的脚踏板碾轧泥土和沙石的声音。
野狼不再沿着铁轨前进,而是从林中穿过,靠茂密的丛林来掩护他们。斯嘉丽干脆把波特屏收起来,这样在经过倒伏的树木时可以借助双手的力量爬过去,也可以腾出手来拨开小树枝和头上的蜘蛛网。过了一会儿,她干脆把帽子戴上,这样虽然视线差了些,但不用总担心那些就要扎到她的小树枝了。
他们攀缘一根似乎要倒向铁轨的松树枝,爬上了一个路堤。站在比较高的地方,斯嘉丽可以看到远处车顶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偶尔经过的旅客在车窗前留下了身影。斯嘉丽不能想象自己如果还跟他们在一起会是怎样的。肯定,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紧急医疗状况”。但是要对每一位旅客进行化验,确定他们是否感染,这需要多长时间?谁会被放行?他们会让健康人隔离多久?
或者,他们会被放行吗?
为了防止有人逃跑,一队机器人沿铁轨巡逻。它们的黄色传感器在车窗和车门处不停扫视,偶尔也会扫向林子。尽管斯嘉丽认为它们不可能看到站在高处的她,但她还是从路堤上溜下来,慢慢地拉开了帽衫的拉链。野狼回头看时,她正在把帽衫脱下来。还好,她穿了一件不易暴露的黑色打底衫。她把帽衫牢牢地系在腰上。
这样会好些吗?她张开嘴不出声地问野狼,但野狼却看向别处。
“它们会发现我们不见了。”她低声说道。
最近的一个机器人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斯嘉丽赶紧低头,唯恐自己的头发也引起它们的注意。
当那个机器人走开后,野狼又开始往前走,同时撩开一根树枝,让斯嘉丽从下面走过去。
他们以较快的速度前行,始终俯低身体,免得被发现。斯嘉丽每走一步,似乎都能惊动一个小动物——一只小松鼠,一只小燕子——她担心这些惊动的小动物会让机器人追踪到他们,但是从铁轨方向并没有传来警报。
他们一直在行走,只有当一束蓝光从他们头顶的树冠划过时,才停下来。斯嘉丽一直紧跟在野狼身后,尽量俯低身体。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感觉到内心的不平静。
突然她感觉到野狼温暖的手掌贴在她的后背,她微微吃了一惊。当她慌张地看着机器人的扫描仪在林子上方扫来扫去时,野狼的手却是如此坚定、如此镇静地按着她的后背。她微微扭过头,用余光看到野狼就在她的身边,他神态镇定,肌肉紧绷——他的另一只手却并非如此,在不停地敲着一大块岩石,敲着、敲着、敲着,驱散着无处可去的紧张情绪。
她看着野狼的手指,一时间入了迷,甚至没有意识到光束已消失了,直到野狼把手从她的后背拿开。
他们继续小心翼翼地前行。
很快,火车就被他们甩在了身后,那消失的文明的噪声也在一片蛙虫的鸣叫中渐渐远去。当野狼十分确定没有人跟踪他们时,他才走出林地,朝铁轨走去。
尽管他们距离火车很远,但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太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偶尔,当阳光从树林间隙透射过来时,让人觉得十分晃眼。野狼停下并转过身去。斯嘉丽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也停下来,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但是,除了茂密的灌木林和长长的树影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竖起了耳朵,想听听是否有狼的嚎叫声,但除了鸟鸣和头顶一窝蝙蝠的唧唧声,她什么也没听见。“还有狼吗?”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野狼终于点点头:“是的。”
直到他们又开始往前走,斯嘉丽才松了口气。他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并没有看见火车的影子,或者交叉的铁轨,或者任何人类文明的迹象。从一方面来讲,这里很美——清新的空气,漂亮的野花,还有在林边窥视斯嘉丽和野狼,然后急急逃走的小动物。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讲,她的脚和后背已经酸疼了,肚子也在咕咕叫,而现在野狼却告诉她附近有可怕的动物在逡巡。
一股冷风吹过来,她觉得胳膊很冷,于是解下腰间的帽衫,穿在身上,把拉链拉紧。她掏出波特屏看看,他们才走了十八英里,真让她丧气。他们要到最近的火车站,还要走三十英里。
“大约半英里外,有一个交叉口。”
“好,按时刻表,无论哪辆车从这里经过,都不会很快。经过交叉口之后,我们就能看到更多车了。”野狼说道。
“可这辆车要来了的话,你准备怎么让我们上去?”她问道。
“和咱们下车一样。”他朝她狡黠地一笑,“跟跳下谷仓一样,对吧?”
她瞪了他一眼:“这和跳回到车上可没法比。”
他脸上仍挂着狡黠的笑,算是回答。斯嘉丽扭过头去,心想,只要他有计划,她不知道也罢。突然,斯嘉丽看到前面不远处迟迟开花的灌木丛中,突然有东西在晃动,她的心一紧。接着,一只温和的貂鼠从里面钻出来,消失在林子里,斯嘉丽这才松了口气。
她叹了口气,对自己总是如此胆战心惊而恼火。“这么说,”野狼正扭头看时,她说道,“如果和一群狼打起来,谁能赢?你还是狼?”
他皱起眉头,表情很严肃。“那要看什么情况,”他缓缓地说道,似乎要找出她问话的原因,“那群狼有多少只?”
“我不知道,一般有多少?六只?”
“六只的话,我能赢。多了,打个平手。”
斯嘉丽呵呵地笑起来:“至少,你没有信心不足的危险。”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踢开眼前的一块石头,“你要是和……一头狮子打呢?”
“一只猫,别逗了。”
她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很大:“那一头熊呢?”
“怎么,你看到熊了?”
“还没有,但我想做好心理准备,好去救你。”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她一直期待的笑容,他雪白的牙齿亮闪闪的。“我不敢肯定,以前从来没跟熊打过。”他看着东方,“那边有一个湖,也许一百码之外吧。咱们应该把水灌满。”
“等等。”
野狼停下来,看着她。
斯嘉丽慢慢走向他,蛾眉微蹙:“再做一遍。”
他向后退了半步,眼里满是惊慌:“做什么?”
“笑一笑。”
他听到这话,做出了相反的动作,向后闪身,下巴绷得紧紧的,好似为了确定自己的嘴巴是紧闭着的。
斯嘉丽稍微迟疑了一下,向他走过去。他有些畏惧,但当她捧着他的下巴,用拇指轻轻拨开他的嘴唇时,他并没有动。他倒吸了一口气,接着用舌头舔住了右边的齿尖。
他的牙齿非同一般,尖尖的、长长的,类似犬齿。
她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牙像狼牙。
野狼把头扭到一边,又把嘴闭紧了。他的整个身体变得紧张不安起来。她看到他在大口喘气。
“是移植的吗?”
他挠挠后脖颈,不敢直视她。
“你们社团肯定把关于狼的事看得很重吧?”
她的手仍悬在空中,很想再次伸手把野狼的脸扭过来,但最终还是把手放下,揣在衣兜里。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说道:“那么还有什么其他奇怪的地方是我不知道的?也许,还有一条尾巴?”
终于,他抬起头来看着她,脸因为受到羞辱而涨得通红。但他却看到她正在冲着他笑。
“我开玩笑的。”她说,抱歉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还是牙齿,至少他们没把牙齿移植到你头皮上,就像那天拳击赛上的那个人。”
他先是一怔,旋即脸上受辱的表情不见了,眼神也由愤怒转为柔和。他又咧咧嘴,算是笑了笑。
她用脚踢踢他的脚:“好吧,就算你笑了,我接受。你刚才说附近有条河?”
野狼对于谈话结束似乎十分感激,他离开她远一些,说:“有个湖,我能闻到。”
斯嘉丽冲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茂密的、连绵不断的森林,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你当然能。”她说着,跟着他继续在林子里前行。
他说得没错。尽管这湖不大,与其说是个湖,倒不如说是个池塘。但一条小溪从中流过,湖水很清澈。湖岸的缓坡没入水中,水面长满青草,水下则布满岩石,几棵山毛榉的树枝斜伸入水中。
斯嘉丽卷起袖子,在脸上洒点水,然后捧起水来咕咚咕咚猛喝了一通。这时她才意识到有多渴。野狼把手浸在水中,用湿手梳理着头发,使得头发又都奓了起来,好像嫌刚才一路走来,头发都太柔顺了。
斯嘉丽喝完水,感到精神焕发。她跪坐在地上,扭头看着野狼:“难以置信。”
他也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的手竟然不抖动了,”她边说,边用手指着他轻松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他的手掌立刻攥成了拳头,手指在她的审视下也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也许这林子对你很有好处。”
野狼皱着眉头,好像在想她说得对不对。他把水瓶的盖子盖上,装到背包里。“也许吧。”他说。接下来又说:“还有吃的吗?”
“没了。我没料到要靠消耗脂肪过日子。”斯嘉丽大笑起来,“你还别说——我觉得新鲜空气有神奇的功效,你可能是低血糖。来吧,看看咱们能不能找到点野草莓什么的。”
她刚要挪步,却听到湖的另一边传来鸭子的叫声。六只鸭子正下到湖里,它们的脚蹼划着水,头不停地钻到水下。
斯嘉丽咬住嘴唇:“哦……你能抓到一只吗?”
他也看到了鸭子,不无得意地笑起来。
他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群毫无戒备的鸭子,活像一个天生的食肉动物。这给斯嘉丽留下了深刻印象。但当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熟练地拔下鸭毛、捅破鸭皮,好让最外层的鸭油在熏烤时从里面流出来时,她简直惊呆了。
最难的是生火。斯嘉丽迅速在波特屏上查了一下,之后利用子弹里的火药,很快生起了火。当灰蓝色的小火苗冲着林子上方跃动时,斯嘉丽满心欢喜。
野狼伸长腿坐在地上,眼睛仍盯着森林。“你在农场住了多长时间?”他边用脚跟搓着土,边问道。
斯嘉丽把胳膊肘支在膝盖上,眼睛急切地看着那只鸭子:“从我七岁时起就住在那里。”
“你为什么离开了巴黎?”野狼问道。
她看着他,但他的视线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我在那里很痛苦。妈妈离开后,我爸爸宁愿待在酒吧里,也不愿陪着我。所以我就跟奶奶一起住了。”
“你在那里更开心吗?”
她耸耸肩:“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我是一个在城市长大的被惯坏的孩子,可到了农场,天一亮就得起床,还要每天做家务。我也有反抗的时候,但和以前不一样……和我爸爸在一起时,我特别爱发脾气,动不动就摔东西,还爱编故事,总之一切调皮的事都干,就是为了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关心我。但是在奶奶家,我不是这样的。在温暖的夜晚,我们会坐在花园里促膝谈心,奶奶会聆听我的意见,会把我说的话当回事。”她盯着火苗下的炭灰,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有一半时间,我们会吵起来,因为我们两人都固执己见,互不相让。但是我们也会尽力克制,每当其中一个人开始大喊,眼看就要摔门而去时,我奶奶就会笑起来。而这时,我当然也会笑起来。她总是说,我太像她了。”她叹了一口气,把膝盖抱得更紧了,“她总是说,我命中注定得过苦日子,因为我跟她太像了。”斯嘉丽用手揉揉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野狼等着她平静下来,接着问道:“只有你们两个在一起吗?”
她点点头。止住了眼泪,才把手放了下来。她吸吸鼻子,伸手把已经烤煳的鸭翅膀翻过来。“是的,就我们两个人。奶奶从未结过婚。不管我爷爷是谁,反正已经很久没露面了,她也从来没提起过。”
“你也没有兄弟姐妹?或者……表兄弟姐妹?或者收养的?”
“收养的?”斯嘉丽用袖子擦擦鼻子,眯起眼看着他,“没有,只有我一个。”她往火里加了根柴火,“你呢?有兄弟姐妹吗?”
野狼使劲用手抠着石头:“有,一个弟弟。”
在柴火的噼啪声中,斯嘉丽几乎没听清他的话。在这四个字里,她能感觉到其中的沉重。一个弟弟。从野狼的表情看,既没有喜爱,也没有冷漠,他给她的感觉是要保护弱小的姊妹。但旋即,他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他现在在哪里?他还和你的父母一起生活?”她问道。
野狼向前探身,把靠近的鸭腿转了转:“不,我们俩不跟父母说话,已经很长时间了。”
斯嘉丽的视线又转向正在烤着的鸭子:“和你的父母关系不好,我想这是我们共同的地方。”
野狼抓着鸭腿的手不动了,直到柴堆里蹦起的火花打在他手上,才把手缩了回来。“我爱我的父母。”他说话时充满柔情,不像他提起弟弟时的样子。
“哦,他们已经去世了吗?”她傻乎乎地问道。
话一出口,她为自己的唐突吓了一跳,后悔刚才不该说这话。但野狼拨弄着身边的石头,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没有触及他的伤痛。“我也说不清,在社团里,你必须遵守规矩。作为社团成员,你必须隔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包括家人。特别是家人。”
她困惑地摇摇头:“但是如果你家庭幸福,为什么要参加这个社团呢?”
“我没有别的选择。”他挠挠耳根,“我被带走几年之后,他们来找我弟弟,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但是我弟弟还好,我却特别烦恼……”他不再说了,往水里扔了一颗石头,“这很复杂,不过现在没关系了。”
她不禁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他必须选择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要离开家和家人去参加一个暴力团伙——但她还没来得及多问,就看到野狼的视线突然转向铁轨方向,并猛地站了起来。
斯嘉丽也转过身来,心跳到了嗓子眼。
在餐车遇到的那个人从树荫里走出来,静得像只猫。他的脸上仍挂着微笑,但已经不是之前她看到的和女孩子调情的那种微笑了。
她愣了一会儿,才想起他的名字,里恩。
里恩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太香了,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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