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艾米莉亚咬着所剩无几的指甲。"怎么样?"她问宁巴斯，"你觉得如何?在我看来她太僵硬了。"
"僵硬是好事，"瘦削的男子回答，"位高权重者本就以矜持刻板著称。这能让她显得更有威严。我担心的是她的下巴。束胸里的木板固定了她的背部，但她的下巴——总是耷拉着。她需要昂首挺胸。我们该给她衣服加个高领，要硬挺的那种。"
"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吧，"艾米莉亚烦躁地回答，"仪式不到一小时就开始了。"
"这段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了，夫人，"他向她保证道。
艾米莉亚仍觉得被人称作"夫人"或"小姐"很别扭，甚至难为情。向来恪守礼节的宁巴斯坚持要用正式称谓。他的做派影响了城堡其他仆从。那些数月前还嘲笑捉弄艾米莉亚的女仆和侍童，现在都开始向她行屈膝礼。就连伊比斯·辛利也开始称呼艾米莉亚为 尊贵的夫人。 这种关注令人受宠若惊，但它 也可能转瞬即逝。艾米莉亚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贵族。她失去头衔的速度可能和获得时一样快——而事实正是如此，不出一个时辰就会应验。
"好了，在外面等着，"她命令道，"我把礼服交给你送去给裁缝。陛下，能否请您把礼服给我?"
莫迪娜恍如梦中般抬起双臂，两名侍女立即上前解开了密密麻麻的纽扣和钩扣。
艾米莉亚胃里翻江倒海。她已在限定时间内竭尽所能。莫迪娜出奇地配合，轻松背下了萨杜尔准备的演讲稿——谢天谢地，那篇稿子既简短又好记。女皇的任务简单得出奇：走上阳台，背诵台词，然后退场。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但艾米莉亚确信灾难即将降临。
尽管做足了准备，莫迪娜根本还没准备好。这位女皇最近才显出几分清醒，勉强能听从指示，但也仅此而已。在许多方面，她让艾米莉亚联想到一条狗。经过训练的幼犬能在主人在场时乖乖坐着不动，但有多少能在独处时保持镇定?随便经过的松鼠就能让它们破功。艾米莉亚不被允许登上阳台，一旦发生任何意外，谁也不知道女皇会作何反应。
艾米莉亚将华美的礼服交给宁伯斯。"动作快点。我可不想钟声敲响时还和只穿着衬裙的女皇共处一室。"
"我会快得像阵风，小姐。"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摄政王萨尔杜质问道。
宁伯斯慌忙鞠了一躬，随即捧着女皇的礼服跑开了。
盛装出席的摄政王比平日更显威严。"为何不在女皇身边?离加冕仪式只剩不到一小时了。"
"是的，殿下，但还有些最后的准备工——"
萨尔杜愤怒地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进预备室。莫迪娜裹着睡袍，两名侍女正忙着为她梳妆。她们突然停下动作行屈膝礼，萨尔杜视若无睹。
"非要我浪费口舌强调今日的重要性吗?"他粗暴地松开她，"宫门外聚集着整个阿克维斯塔的民众，还有来自瓦里克各地的权贵，甚至特伦特和卡利斯的使节。他们必须看到一位威严能干的女皇。演讲稿背熟了吗?"
"背熟了，殿下。"艾米莉亚低着头回答。
萨尔杜打量着衣衫不整、发型凌乱的女皇，突然转身怒视艾米莉亚："要是搞砸了——要是她出半点差错——我唯你是问。只需我一句话，你就会永远消失。以你的出身，连借口都不用编。没人会追问你的下落，甚至没人会注意到你不见了。让我失望的话，艾米莉亚，我保证你会追悔莫及。"
他摔门而去，留下几乎窒息的艾米莉亚。
"夫人?"侍女安娜轻声唤道。
"怎么了?"她虚弱地回应。
"是她的鞋子，夫人。鞋跟松了。"
还能出什么岔子呢?
若是平常日子，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但 那天，因为事关重大，各种麻烦接踵而至。"立刻拿去给鞋匠修，告诉他二十分钟内修不好，我就——我就——"
"我这就去催他，夫人。"安娜拿着鞋子跑出了房间。
艾米莉亚开始来回踱步。房间只有二十英尺长，她不得不频繁转身，转得头晕目眩却依然停不下来。身体无意识地行动着，脑海里却不断闪现典礼的每个细节。
要是她从阳台跳下去怎么办?
这个念头像耳光般击中了她。虽然荒谬，却有可能。女皇神志不太清醒。面对成千上万狂热臣民的喧嚣，莫迪娜可能会崩溃失控。阳台不算太高，约莫三十英尺。若是落地姿势得当，女皇或许摔不死。但艾米莉亚肯定活不成了。
她额头渗出汗水，脚步越来越快。
根本没时间加高栏杆。
或许在底下张网?不，这无济于事。
问题不在于受伤，而在于场面。
用绳子?
可以在莫迪娜腰间系根绳子，自己在后面拉着。这样她若有前倾动作，就能及时阻止。
尼姆巴斯回来了，怯生生地探头进来。"怎么了，夫人?"见她神色不对便问道。
"嗯?哦，全都乱套了。我需要绳子和鞋子——不过先不说这个。礼服怎么样了?"
"裁缝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赶工。不幸的是，恐怕没时间试穿了。"
"要是尺寸不合怎么办?要是勒得太紧让她说不出话呢?"
"我们得往好处想，夫人。"
"你说得倒轻松。你的命又没悬在一根线上——说不定真是字面意思。"
"但您总不会认为改件衣服就会招致严重后果吧?我们毕竟是文明人。"
"我不清楚你来自什么文明世界，宁伯斯，但在这里，失败者不会有好下场。"
艾米莉亚望着安静端坐的莫迪娜，她对即将发表的演讲重要性浑然不觉。他们不敢动她。世人皆知她是女皇。若她失踪，必将引发调查，民众会为失去神眷女皇讨要公道。即便是萨尔德这等权贵，犯下此等罪行也难逃绞刑。
"要取头饰来吗?"宁伯斯问。
"好的。安娜今早从帽匠那儿取来，应该放在女皇卧室了。"
"夫人要不要用些点心?您整天都没进食。"
"我吃不下。"
"遵命。我尽快回来。"
艾米莉亚走到窗边。从这个制高点，她能望见东门涌入的人潮。各阶层的男女老少正通过外闸门。聚集的人群发出低沉的嗡鸣，犹如巨兽在视线之外咆哮。敲门声响起，裁缝抱着礼服进来，仿佛捧着初生婴儿。
"真快啊，"阿米莉亚说道。
"请原谅，夫人，还没完全完工，但皇家导师刚来过，说我应该在这里完成，好根据女爵阁下的颈围调整尺寸。您知道，这不合规矩。" "让尊贵的夫人像个人体模特般坐着等我实在不妥。可导师说如果我不照办，他就——"她压低声音耳语道："说要拿马鞭抽我。"
阿米莉亚掩嘴忍住笑意。"我保证鞭打只是玩笑话，但他说得对。事关重大，顾不上叨扰女爵阁下了。继续干活吧。"
她们再次给女爵穿上礼服，裁缝疯狂赶工缝制剩余的领饰。阿米莉亚正欲继续踱步，敲门声又起。见裁缝和女仆都无暇分身，她亲自开门，惊见查德威克伯爵立于门外。
"晚上好，阿米莉亚夫人，"他优雅行礼道，"仪式开始前，我希望能与女爵阁下说几句话。"
"现在恐怕不便，大人，"她回答。阿米莉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正在拒绝一位贵族领主。"女皇陛下此刻身体不适，还望见谅。"
"当然。是我冒昧了。那么，能否与您谈几句?"
"我?呃...好，我想应该可以。"阿米莉亚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阿米莉亚原以为伯爵会当场表明来意，不料他却径自沿着走廊走去，她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对方是要她跟上。
"皇后陛下凤体安康吧?"
"回禀大人，是的。"她说着，回头望了望更衣室的门，那扇门正变得越来越远。
"甚慰。"伯爵突然又补了一句，"恕我失礼。您 贵体 可还安好，夫人?"
"托您的福，尚可。"
若非满心惦念着皇后，阿米莉亚会觉得堂堂伯爵竟因未能及时问候她而窘迫的模样颇为可笑。
"今日庆典的天气真是再好不过了，您说呢?"
"确实如此，大人。"她强自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宁巴斯、安娜和鞋匠突然出现，匆匆穿过走廊。宁巴斯稍作停顿，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才进入更衣室。
"容我直言。"伯爵开口道。
"但说无妨，大人。"阿米莉亚的焦虑已近顶点。
"众所周知您与皇后最为亲近。除了您，她谁也不信任。您是否——可曾——皇后提到过我吗?"
阿米莉亚惊讶地扬起眉毛。若在平日，伯爵这般踌躇或许显得笨拙而可爱，但此刻她只盼他能痛快说完。
"请原谅我的唐突，但我生性直率。我想知道她可曾念及我，若有，是否怀着好感?"
"阁下，我实话实说，她从未向我提起过您。"
伯爵停下来思索着这句话。
"我不确定该如何理解这话。想必她见过不少追求者吧。能请您帮个忙吗，女士?"
"只要力所能及，先生。"
"能否请您帮我说说情，请她在今晚宴会后的舞会上赏光与我跳支舞?我将感激不尽。"
"教宗陛下不会出席舞会或宴会，先生。她从不在公开场合用餐，要务缠身。"
"从不?"
"恐怕是的，先生。"
"明白了。"伯爵陷入沉思，艾米莉亚的指尖正急促地相互轻叩着。
"失礼了先生，我得去侍奉女皇陛下了。"
"当然。请原谅我占用了您宝贵时间。不过，若您能在教宗陛下面前提及我，转达我渴望拜访的意愿..."
"我会的，爵爷。现在请容我告退..."
艾米莉亚匆匆返回，发现女裁缝已完成了高领制作——那领子确实迫使她始终昂着下巴，看起来极不舒适。莫迪娜当然毫不在意。但鞋匠还在忙着调整她的鞋子。
"怎么回事?"她问道。
"新换的鞋跟比原先高了，"宁伯斯告诉她，"他想重新调整，匆忙间又矫枉过正，现在反而短了。"
艾米莉亚转向安娜："还剩多少时间?"
"约莫十五分钟，"她沮丧地回答。
"头饰呢?我没看见。"
"不在卧室，也不在大厅里，夫人。"
安娜的脸色瞬间煞白。"仁慈的玛里波啊，请宽恕我。我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你忘了?尼姆巴斯!"
"在的，夫人?"
"马上跑去女帽店取头饰，我说跑就是全速冲刺，明白吗?"
"立刻就去，夫人，可我不知道女帽店在哪儿。"
"找个侍童给你带路。"
"侍童们都忙着典礼的事。"
"我不管!必要时拿剑逼也要抓一个来。找个认路的，就说这是女皇的命令，谁敢阻拦格杀勿论。现在就去!"
"安娜!"艾米莉亚厉声喝道。
"在的，夫人。"女仆浑身发抖，泪流满面。"真的很抱歉，夫人，我真的知错了。"
"没时间哭哭啼啼道歉了。快去女皇卧室拿她的日常便鞋，只能将就穿了。马上去!"
艾米莉亚狠狠摔上门，泄愤般踹了一脚。她前额抵着橡木门板，努力平复情绪。礼服能遮住鞋子，没人会看出差别。但头饰就麻烦了——她们精心筹备数周的饰物，摄政王们定会发现缺失。女帽店远在内城，她本该亲自督促安娜取货的。她气得又踹了门一脚，转身瘫坐在地，华贵的裙摆如气球般蓬散开来。
仪式即将在几分钟内开始，但仍有时间。莫迪娜的演讲被安排在最后，阿米莉亚确信其他人向群众致辞时，她至少还有二十、甚至三十分钟。在她对面，莫迪娜僵硬而笔直地坐着，穿着白金色的皇家礼服，新领饰衬托着她修长的颈部。莫迪娜有些不同——她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阿米莉亚，实际上是在仔细打量她。
"您还好吗?"她向女皇问道。
霎时间，她眼中的光芒消逝了，空洞的眼神再度浮现。
阿米莉亚叹了口气。
摄政王埃塞雷德在装饰着彩旗的阳台上发表了近一小时的讲话，虽然阿米莉亚几乎没听进他说的话。内容无非是关于新帝国的宏伟与强盛，马利博尔神如何注定要让它再次统一全人类。他谈到新帝国在北方的军事胜利，以及兵不血刃吞并阿尔本和邓莫尔的壮举。接着又宣布小麦大麦预计丰收的消息，以及精灵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他们不再被允许自由迁徙，与其沦为无用奴隶，不如直接消失。新帝国正在收容境内所有游荡的精灵，至于处置方式则语焉不详。下方如潮的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阿米莉亚环抱双臂坐在准备室里，此刻连踱步都做不到。而女皇本人对即将开始的亮相显得漠不关心，依旧平静地坐着，闪耀的礼服与模仿孔雀开屏的巨型头饰纹丝不动。
宁布斯以惊人速度抵达了女帽店，虽然途中他显然用威胁吓坏了一个年轻侍从。他们还算幸运，因为发言顺序的临时争议导致典礼延迟开始。就在第一位发言者登台前几分钟，艾米莉亚终于成功为莫迪娜戴上了头饰。
首先由首相致辞，接着是埃斯雷德，最后是萨尔杜尔。随着每句话的推进，艾米莉亚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当埃斯雷德的演讲结束，萨尔杜尔上前进行正式介绍时，人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期待已久的时刻即将来临。
"自伟大的诺伏伦帝国分崩离析已近千年，"他向台下众人宣告，"今天我们齐聚于此，见证马里波尔永恒的力量，以及他对诺伏伦的承诺——其血脉将永远统治。无论是背叛还是时光，都无法破坏这神圣誓约。请允许我向你们展示这誓约的证明。与我一同欢迎这位曾经的农家女，精灵野兽的斩杀者，诺伏伦的继承人，尼弗伦教会的大祭司，至高无上尊贵威严的女皇陛下——莫迪娜·诺伏伦尼安!"
人群爆发出欢呼与掌声。即使坐在远处，艾米莉亚也能感受到声浪的震动。她望向莫迪娜，眼中满是祈求与希望。女皇面容平静地挺直身躯，优雅地向前走去，长长的裙裾在身后迤逦拖行。
当她踏上阳台的那一刻——当民众终于看清她的面容时——人群的喧嚣声突破了极限。那声音如火山般爆发，难以想象的欢呼声震耳欲聋，犹如连绵不断的雷霆，连城堡的石墙都为之震颤。声浪经久不息，艾米莉亚甚至怀疑这喧嚣永无休止。
面对如此喧嚣，莫蒂娜必定难以承受。这会对她脆弱的精神造成何种影响?艾米莉亚多希望萨尔德能允许她使用那根绳索，或是陪莫蒂娜一起登上阳台。此刻她唯一的慰藉，就是知道莫蒂娜很可能已经僵住了，她的意识正退缩回那个长期居住的黑暗角落，那个她蜷缩着躲避世界的避难所。
艾米莉亚祈祷人群能安静下来。她希望埃塞雷德或萨尔德能做些什么让民众安静，但两人都无动于衷，而群众的欢呼仍如潮水般汹涌，看不到尽头。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莫蒂娜缓缓地 抬起双手，做了个温柔的噤声手势。几乎瞬间，人群便鸦雀无声。艾米莉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挚爱与珍视的忠诚子民们。"她的声音洪亮清晰，带着练习时从未展现的韵律感，"终于能与你们相见，这感觉美妙至极。"
人群再度爆发出欢呼，声势比之前更为浩大。莫蒂娜任由他们欢呼了整整一分钟，才再次抬手示意安静。
"想必你们中有人已经听闻，我此前身体欠安。与卢弗斯灾兽的战斗使我元气大伤，但在挚友——塔林谷的帝国大书记官艾米莉亚女士的照料下，我已大有好转。"
听到自己名字被提及的瞬间，艾米莉亚屏住了呼吸。这根本不在演讲稿里。
"我欠艾米莉亚最深重的感激之情，她为我付出的一切努力，若非她的力量、智慧与仁慈，我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
艾米莉亚闭上眼睛，面露难色。
"虽然我感觉好些了，但仍容易疲惫。我必须保存体力，将其用于抵御入侵者、确保丰收，以及重建诺维隆帝国昔日的辉煌与繁荣。"她以夸张的手势作结，转身优雅从容地离开了阳台。
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声，这欢呼在莫迪娜回到室内后仍经久不息。
"我发誓没教她这么说。"艾米莉亚向萨尔杜尔恳求道。
"由于女皇公开称你为她的朋友和王国的英雄，你现在出名了，"萨尔杜尔回答，"这让我几乎不可能替换你——""几乎。" "不过别担心，"他若有所思地继续道，"凭借" "如此出色的表现，我若不做些赞美之辞就太愚蠢了。我再次对你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竟有这般能耐。你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不过我早该猜到这点。我会记住这次教训。干得好，亲爱的。确实干得漂亮。"
"没错，简直精彩绝伦!"埃塞尔雷德说，"现在我们可以把加冕礼的败笔抛诸脑后了。艾米莉亚，虽然我不赞同这种自我标榜，但看到你调教她的成果，我不得不承认你应得这份认可。事实上萨利，我们该考虑奖励她这出色的工作。"
"确实如此，"他回答道。"我们得好好考虑这个安排。来吧，拉尼斯，我们赴宴去。"两人边走边讨论着仪式的细节，渐行渐远。
艾米莉亚走到女皇身侧，牵起她的手护送她返回寝宫。"你迟早会要了我的命，"她对女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