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家
阿斯彭本想派特勤护送斯堪德、博比、弗洛和米切尔回凌云树堡，但他们更愿意骑着福星恶童、鹰怒、银刃和红夜悦飞回去。他们从枯木林立的小山上起飞，将极外野地龟裂的大地抛在身后。渐渐地，下方的景色有了绿意，树木郁郁葱葱，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四人小队不想立刻返回凌云树堡，于是在四极城暂作停留。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斯堪德本来急切地想要见到爸爸和肯纳，不过，在织魂人的树林里发生的事，以及差点儿发生的事，还是不提为妙，但也只能清净几天。他们都知道，一旦阿斯彭兑现承诺，想出合适的说辞来公布关于驭魂者的消息，他们就无法再缄口不言了。
竞技场早已空无一人，训练选拔赛留下的痕迹只有沙地上的蹄印和用粉笔写着成绩的黑板。斯堪德都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成为游民。
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妈妈还活着，银刃回来了，织魂人没有得逞，这似乎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去看黑板。他不想变成游民，不想砸碎徽章，更不想离开队友们。他望着他们。傍晚的阳光里，骑在独角兽背上的朋友们正眯起眼睛，打量着黑板。弗洛半睁着眼睛，好像也不太情愿。博比则已经扬起嘴角笑了。米切尔的目光一行一行地扫过黑板，仿佛想记住所有排名似的。
斯堪德心里涌起了强烈的爱意，但紧接着，恐惧压了上来，两种情绪势均力敌。如果他最终必须离开凌云树堡，那么一切都要变了。他们是他最初的，也是仅有的好朋友。没有他，他们的生活照旧：学习召唤元素，练习使用武器，到了明年，一起谈论秘洞、鞍具;他们会一起笑话红夜悦放屁引发的尴尬，也会继续抗拒博比的救急三明治，并且依然闹不明白她是从哪儿弄来的面包。有些时日会遇到困难，输掉空战;有些时日则值得庆贺，拥抱鹰怒、红夜悦和银刃。他们可能会忘记那个第一年就带来好多麻烦的孤僻驭魂者。斯堪德心里一阵悸动，那是福星恶童在关心他。他们之间的联结更加紧密，沟通更加顺畅了，仿佛通过联结就可以直接交谈。
可是他并没有好过多少。这次不管用了。斯堪德盯着福星恶童的鬃毛，不肯抬头去看，他还没准备好呢。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刚刚发生在山上的那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闪过：织魂人朝他逼近;艾瑞卡·艾弗哈特试图搅乱他的联结;妈妈的围巾丢在地上……他无法承受更多打击了。
“没关系的，小堪，看看吧。不用担心。”
斯堪德信任弗洛，于是听话地抬起了头。
罗伯塔·布鲁纳和鹰怒排在最前面。弗洛伦斯·沙克尼和银刃位列第五——他们肯定是刚冲过终点就撞见了织魂人!米切尔·亨德森和红夜悦拿到了第十二名。而斯堪德·史密斯和福星恶童安安稳稳地占据了第十三名的位置。斯堪德整个人放松下来，第二次掉了眼泪。
博比抱怨道：“我都跟他们说了，叫我‘博比’，怎么还用这个‘罗伯塔’啊!”
米切尔用胳膊肘戳了戳斯堪德：“看!肩并肩!”
斯堪德揉揉眼睛说：“你本来能拿到更好的成绩的。要不是你，我今天就真的危险了，可我昨天却对你和弗洛那么凶……嗯，谢谢你们。”虽然脸上带着泪，但他还是笑了。
米切尔微微红了脸：“这不就是朋友嘛!”
“哼，我也是他的朋友，可我不会用输掉比赛来证明!”博比气呼呼地说。
米切尔大笑起来：“真不敢相信，你还真拿了训练选拔赛的第一名。你念叨了整整一年，终于做到了。”
“你可真了不得啊!”弗洛大笑道。
“是的，确实是。”米切尔也小声咕哝道。
可博比没接话，只是盯着米切尔发愣。
米切尔皱起眉头问：“干吗?”
“你自己想必有感觉吧，你的头发着火了。”博比波澜不惊地说。
“咱们就不能休战一天吗，博比?”米切尔无奈地说，“你训练选拔赛得了第一，我们还打败了织魂人，这还不够吗?”
这时，弗洛也看见了：“不不不，你的头发真的着火了!米切尔!突变!你的突变!”
米切尔的头发原本是黑色的，但现在一缕缕都燃起了火苗。
“这看起来实在是——”斯堪德惊叹不已。
“实在是……前卫?”博比不可置信地轻声说道。
“前卫?”米切尔嚷嚷起来，“天哪，博比·布鲁纳竟然说我前卫!”
“噢，闭嘴吧。”博比说。
“你听见了吧，斯堪德?我很前卫，我很酷!我终于突变了!还这么棒!”
“他是不是打算没完没了地叨叨下去?”博比冲着斯堪德嘀咕道。斯堪德笑着摇摇头，他看见红夜悦回过头瞧自己的骑手是怎么了。
“对了，”米切尔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能不能再说一件事?”
“不能。”博比立刻说道。
但米切尔没理她，自顾自地说：“我就是想说，其实我一开始对斯堪德的看法是对的，没错吧?”
“什么意思?”弗洛拍了拍银刃的脖子。银色独角兽和它的骑手更加亲密了。弗洛冲上去挡在朋友和织魂人之间的那一幕跃入斯堪德的脑海，那真是他所见过的最英勇的举动。
“我一开始就说，斯堪德是个危险人物，会把我们都害死。现在证实了，他真的是织魂人的儿子，带他登岛的是织魂人的妹妹!”
“米切尔!”弗洛叫道，“你说这些早知当初的话干吗啊!”
博比摇了摇头说：“真是本性难移，好不了多久!”
但斯堪德一点儿也不介意。真的。他知道在未来的几天或几周里，他会为罗斯玛丽·史密斯哭泣，因为她，还有那条黑色围巾，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极外野地。可是现在，他骑着黑色独角兽，头上有阳光照耀，身边有朋友环绕，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妈妈的痛苦似乎不那么难挨了。斯堪德觉得，他或许找到了自己。
一个小时之后，斯堪德回到了凌云树堡外的训练场上，在一座白色的帐篷外逡巡。福星恶童拴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和红夜悦分享着一只兔子。初出生的家人们都待在帐篷里，谈笑风生，举杯相庆。
就要见到肯纳和爸爸了，斯堪德非常兴奋，但同时也有点儿紧张。他不知道该怎样讲艾瑞卡·艾弗哈特的事。在给肯纳的信里，他从没提起过织魂人，也没提起过魂元素，因为所有的信件都会受到骑手联络司的检查。
如果是斯堪德留在家里，肯纳登岛，他愿意知道妈妈其实一直活着吗?他愿意知道妈妈后来变成了魔鬼吗?还有爸爸，他想知道这些吗?
“感谢等待，驭魂少年!”斯堪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钻进帐篷，博比突然赶了上来。
“抱歉。”他咕哝道。
“你心情不好吗?”博比不耐烦地问。
“只是有点儿紧张。”斯堪德往帐篷里瞥，寻找着肯纳的棕色头发或爸爸的脸。
“因为要见到姐姐和爸爸了?”
“对。”
“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告诉他们——”
“没有。”
博比翻了个白眼，抚平胳膊上的羽毛，不由分说地把斯堪德推进了帐篷：“早了早好，赶紧的吧!”
“祝贺你，斯堪德!第十三名的成绩很不错!”奥沙利文教官迎了过来，“尤其是你还装了一整年的驭水者。”她银灰色的眉毛弯弯的。
斯堪德慌张地看了看四周：“你怎么知道?别人也知道了吗?”
“没有。阿斯彭只通知了教官们。”奥沙利文教官罕见地笑了起来。“还有多里安·曼宁。恐怕银环社的头头可要雷霆震怒了。你要求以驭魂者的身份参加训练，他可很不高兴。有人说他都气炸了。所以你要是去见他，可得把这个戴好。”
她说着，把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进了斯堪德的手里，就像引路仪式时那样。
“这是……”斯堪德说不出话来。
“驭魂者徽章。”奥沙利文教官冲他笑笑，“当然，你同时也是荣誉驭水者。”
“这是谁说的?”
“我。”她极为罕见地挤了挤眼睛，“驭魂者大多勇气可嘉，偶尔鲁莽，凭借你面对织魂人时的勇敢言行，沧渊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斯堪德爱惜地摸了摸黄色夹克上的水元素徽章。
“或许你可以两个都戴上。一边戴一个?这可够让多里安难受的了!”她说完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斯堪德!爸爸，爸爸!快看，是斯堪德!”肯纳从人群中冲出来，差点打翻一托盘饮料;爸爸就跟在她身后。
肯纳一把抱住弟弟，泪流满面。不等斯堪德反应过来，爸爸就把两个孩子都搂在了怀里，三人哭成一团。斯堪德承受了一整年的压力——驭魂者的身份，自己和福星恶童的性命之忧，乔比的背叛，训练选拔赛，与织魂人的周旋，发现织魂人竟然是妈妈的真相——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没有言语，斯堪德痛苦的啜泣已经吐露了一切。
“嘿，儿子，儿子……”爸爸温柔地扳过斯堪德的脑袋，仔细地看着他。斯堪德看见爸爸在擦眼泪，他记得以前只有肯纳这样过。“没什么好哭的，对不对?你拿了第十三名!我们全程都看见了!你太棒了，不可思议!你和那头红色独角兽联手……”
爸爸滔滔不绝地评论着训练选拔赛。有那么一刻，他们仿佛回到了马盖特，在客厅里看混沌杯比赛，和普普通通的、对什么都有正常反应的父亲在一起，哪怕一年里只有这么一天。
爸爸说个不停，肯纳就拉着斯堪德的手，望着他笑。等爸爸说够了，要去拿杯酒时，姐弟俩才有机会单独聊聊。
“家里还好吗?爸爸怎么样?”斯堪德飞快地问道。
“骑手的津贴帮了大忙!爸爸还找到工作了!”
“啊?”
“一切都很好!我们打算离开日落高地，搬到海边，租一间小房子。”
“哇哦，”斯堪德说，“那很——”
“很好啦。好了，快跟我说说福星恶童!还有这儿的所有事!我能见见它吗?我们能到厩栏里看看吗?你给我表演表演魔法好不好?你能把我介绍给尼娜·卡扎马吗?她这个本土生竟然拿到了参加混沌杯的资格!我们——”肯纳抛出一连串的问题，让斯堪德不由得怀疑她和爸爸的生活是否真像她说的那么好。
斯堪德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没有通过训练选拔赛的骑手已经不在了。其中四位是别的训练组的，斯堪德不太熟悉，但劳伦斯竟然也不见踪影，实在太可惜了。
他和毒枭，还有艾伯特和晨鹰都成了游民，再也不能返回凌云树堡了。斯堪德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设想：要不是米切尔牺牲了应有的名次来帮他，他和福星恶童说不定也会位列其中。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斯堪德和爸爸、姐姐在一起聊个不停，十分尽兴。他见到了博比的父母，还有弗洛的家人，包括她的双胞胎哥哥埃比尼泽。而当斯堪德把爸爸介绍给弗洛、米切尔和博比时，爸爸不但很八卦地打听人家的成绩，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几遍，斯堪德得了第十三名，好像他们不是一起参加比赛似的。
四人小队去取蛋糕时，米切尔长叹了一声：“真希望我爸爸也像你爸爸一样那么为我骄傲。可他觉得十二名没什么可炫耀的，毕竟他自己当年拿了第八名。亨德森家的孩子就该比别人强，难哪……”他摇了摇头。
“米切尔，我觉得你就不该太在意你的那个一心只在乎家族荣誉的爸爸，”弗洛说着又拿了一杯饮料，“你勇斗织魂人的经历可比优秀骑手什么的强十倍呢!我看他就应该……应该……应该闭嘴!”
博比被一口蛋糕噎住了。米切尔听弗洛这么说惊讶不已，但显然开心多了。
斯堪德也很快乐，完全忘记了艾瑞卡·艾弗哈特，直到领着肯纳出去看福星恶童时，淡淡的愁绪才萦上心头。
福星恶童坦然地接受了肯纳，对她比对别人好得多。这头黑色的独角兽允许她拍自己的脖子，梳自己的鬃毛，甚至还让她摸了自己的翅膀。
“你想骑一下吗?”斯堪德试探着问道。
肯纳的整张脸都亮了：“我能骑着它飞吗?”
斯堪德大笑起来。姐姐就是这样，总想试试最危险的事。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符合规定，但他更不愿意拒绝肯纳。而且，他相信福星恶童会照顾好她。
斯堪德扶着姐姐爬到了独角兽的背上。福星恶童哼了几声，喷出星点火花。肯纳坚持要坐在前面，因为“这样就能假装是自己骑的啦”。
“聪明!”斯堪德说着，伸出胳膊，紧紧地护住姐姐。福星恶童走了几步，啪地张开翅膀，准备起飞。
它的四蹄离开了坚实的地面，肯纳兴奋得大呼小叫。他们飞上天空，俯瞰着凌云树堡中那些全副武装的大树。斯堪德高兴极了，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他回想着过去：在肯纳的选拔考试失利之前，他们的梦想就是骑着英勇善战的独角兽，肩并肩地飞翔。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斯堪德试着向肯纳解释“联结”：不在一起时也能感受到福星恶童的存在;倾听彼此的感受，学习沟通的方式;难过的时候对方会传递安慰的信息……但肯纳顾不上仔细听他讲，只管伏在福星恶童背上，双手紧抓住它的鬃毛，随着福星恶童翅膀的挥动保持着平衡。斯堪德的喉咙哽住了，姐姐才是天生的骑手。
福星恶童着陆之后，斯堪德看见肯纳的眼睛里含着泪光，吓了一跳。
“还有可能吗，小堪?”她声音嘶哑，“孵化场里还有我的独角兽吗?它会不会一直等着我呢?也许是他们弄错了?我能不能到大门前去试一试呢?你不是都没参加选拔考试吗?我知道你不能在信里透露太多，可现在没有别人了，告诉我吧!快把你的秘密告诉我吧!”
斯堪德很想拥抱她，很想把一切都讲出来。他们的妈妈，还有魂元素。可是，揭晓真相，会不会更糟?肯纳命中未必真有独角兽，但她一定会觉得自己被骗了——错过了本来就不可能拥有的未来，该难过吗?斯堪德不想让莫须有的可能伤害姐姐。
于是他说：“对不起，小肯。不是那么简单的。就算真有一头独角兽属于你，它也已经被放逐野地了，来不及了。荒野独角兽可不是福星恶童这个样子，你绝不会想要靠近它们。”
“我想，我想，”肯纳痛苦地啜泣着，“我不在乎它是不是荒野独角兽。”她稍稍冷静，又说道：“如果是我的，我一定要拥有。”
“相信我，”斯堪德搂住姐姐，“你不会的。”
短暂的下午转瞬即逝，似乎没过多久，斯堪德就来到镜崖的草坪上，他拥抱了爸爸和肯纳后，送他们登上返回本土的直升机。斯堪德望着挚爱的家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如果想坦陈一切，这是最后的机会，不然就要再等上一年。
“我为你骄傲，斯堪德，”爸爸说，“你就和福星恶童好好训练吧，说不定有朝一日真能赢得比赛呢!我就说你能行!”他说完就挥挥手，登上了直升机。斯堪德知道，决不能提起艾瑞卡·艾弗哈特，那会颠覆他们的生活。他必须保守秘密，至少现在是如此。
“看，他确实好多了，是吧?”肯纳的眼睛又湿润了，“我们都很好，你不用惦记。”
“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回家。”斯堪德不愿松开姐姐的手。
肯纳伤感地摇摇头：“别这么想。小堪，你属于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你其实心里很清楚，对吗?”
这儿也是你的家，他很想对她说，我们共同的家。
不过他没有这么说，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爱你，小肯。”
“我也爱你，小堪。”
她松开他的手，跑向直升机，棕色的头发拂过脸颊，然后就消失在斯堪德视野中了。直升机的螺旋桨越转越快，就要起飞了。
斯堪德迅速转身跑过崖顶。直升机掀起的尘土和沙砾灌进了他的鼻子，钻进了他的头发，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几乎难以分辨方向，跑着跑着——“哎哟!”
“博比?”
“斯堪德?”
直升机腾空而起，飞向大海，灰尘渐渐散去。斯堪德仰脸望着空荡荡的天空，而博比则叉着腰，站在一旁。
他的神色一定透露了他的心情，因为博比揽住了他的肩膀：“走吗?”
斯堪德担心自己的声音会失控，于是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嗜血的独角兽声声召唤着，他们肩并着肩，走向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