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茜奈特在征途
最终,茜奈特还是不得不询问了新导师的名字,埃勒巴斯特,他这样告诉她,而她感觉这个名字起得很有讽刺意味[1]。她需要特别频繁使用这个名字,因为一路上,他经常会在漫长一日的乘马赶路中途睡着,这就让她不得不承担起找路的任务,并且时刻保持警惕,应对沿途的一切可能危险,以及让自己有事可干。她叫对方名字的时候,他倒是能够很快醒来;最开始,这让她怀疑对方在装睡,只为了避免跟她聊天儿。但当她这样说,他看上去很烦,并且说:“我当然是真的在睡觉。要是想让晚上的我有点儿用处的话,你就必须得让我睡觉。”
这让她很是光火,因为事实上,并不是他要怀上小婴儿,给帝国和大地养育一个定制的后代。而且在做-\_爱活动里边,他也总是不肯出力。尽管他们之间的这事本来就短暂又无趣。
但在上路之后一星期左右,她终于察觉到他在每天骑马的过程中,甚至是在深夜里(当他们一身疲惫,满身黏--湿--,躺在同一个睡袋里),都一直在忙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此前没有察觉也应该原谅,因为这是一件持续不断的事情,就像在一屋子人聊天儿的环境下,很容易错过一个人的低声嘟囔——但他的确是在平息附近的地震。所有的地震,不只是人们能感知到的那种。大地所有细微的、小得不能更小的抽动和调整,有些是在积累能量,酝酿一场更大的活动,有些只是随机发生:她和埃勒巴斯特所到之处,这些活动都会静止一段时间。在尤迈尼斯,地震活动平息的状况十分常见,但在这种位置偏远、维护网点十分稀疏的情况下,本来是不会出现的。
茜奈特发现这点之后,感觉到……困惑。因为平息微小地震并没有意义,而且事实上,这样做过之后,下次强震来临时的状况甚至可能更糟。当她还是个料石生,学习地理学和地震学入门课程时,教她的人都特意强调过:大地不喜欢被约束。原基人的目标是引导和调向,而不是压制地震。
她考虑这个问题好几天,其间他们一直行走在尤迈尼斯——埃利亚大道上,在一座旋转的空中方尖碑下方,那东西大的像一座山,阳光照耀下,足够实在的部分发出电气石一样的光彩。帝国大道是两个政区首府之间最快捷的通道,它尽可能被修建得笔直,用了只有古桑泽帝国才敢动用的方式:跨过宽阔的峡谷,修建漫长的石桥,有时甚至会凿穿无法翻越的高山,这意味着前往海边的行程只需几个星期,如果他们不特别急于赶路的话,如果沿较低等级的路途前往,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但是,恶臭的死鬼大地啊,公路旅行可真是无聊。多数人以为这里沿途都是死亡陷阱,随时可能被触发,而实际上,大道要比小路更安全很多。所有的帝国大道都由最好的工程师跟原基人一起修建而成,特意选择在被认为永久稳定的地点。有些道路存续过好几个灾季。所以经常连续好几天,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遇见的只有急于赶路的商人货车、邮务骑手,还有本地方镇派出的巡逻兵——所有人察觉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的支点学院制服之后,都用审慎的眼神看他们,但不肯与他们交谈。大道沿途社群稀少,几乎没有商店能买到补给,尽管大路本身配建了若干平整区域,有些可以倚靠的支柱和遮挡物,便于扎营。茜因每晚都只能蹲在火堆旁,拍打各类昆虫消磨时光,无事可做,只能对埃勒巴斯特怒目而视,然后跟他做-\_爱,但这事,也只能消磨掉几分钟时间而已。
但这个新发现,有点儿意思。“你为什么做那个?”茜奈特终于问,那时她已经发现对方平息微震三天了。他现在刚刚又做过这事,在他们等着吃晚饭的期间——夹牛肉干的面包干正在被加热,还有泡发的葡萄干,嗯,好吃。他一面做,一面打哈欠,显然这件事是要消耗些精力的。原基力总是要付出些代价。
“做什么?”他一面反问,一面平息了一场地下余震,同时装作很无聊的样子拨弄火堆。她想打他。
“那个!”
他双眉扬起:“哦。你能感觉到啊。”
“我当然能感觉到!你一直不停地在做!”
“好吧,你以前反正也没说过。”
“因为我搞不明白你到底在干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不理解:“那么,你该早点儿问我啊。”
她真想杀了他。这情绪一定是穿透沉默传递过去了一点点,因为他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始解释:“我在给站点维护者一个喘息的机会。我平息的每一次微震,都能让他们的负担减轻一点儿。”
茜因当然听说过站点维护者。就像帝国大道网络将古帝国的附庸国联系在一起那样,抑震网点将偏远地区连接到支点学院,尽可能扩大它的保护范围。在大陆各地——任何一个原基人元老认定最适合操控邻近断层线或岩浆热点的地点,都建有哨站。哨站中驻有一名经过学院训练的原基人,其唯一的任务就是维护当地区域稳定。在赤道地区,各哨站的保护区域互相重叠,所以出现意外的概率极小。这个,加上支点学院居中协调的作用,就是尤迈尼斯可以像那样建造的原因。不过,在赤道区域之外,保护区之间的距离却比较大,为了尽可能保护最大人口数量,而且保护网本身有很多漏洞。至少在支点学院的元老们看来,不值得把偏远地区所有的农业和矿业社群全部纳入保护。那些地方的人,只有自行努力,自求多福。
茜因本人不认得任何被派去承担如此无聊工作的可怜虫,但她非常非常满意的一点,就是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让她去干这个。这种任务,他们都会指定给永远无法得到四枚戒指的原基人——那些人有很多蛮力,却不懂得控制自己。至少他们还可以拯救人命,虽然自身比较倒霉,不得不活在相对孤独和闭塞-的环境里。
“也许你应该让站点维护者自己去平息那微震。”茜奈特建议。食物已经足够热。她用一根棍子把它们从火中推出。不由自主地舌底生津。这天过得还真是漫长。“大地为证,他们很可能需要一点儿什么事情做,以免被无聊死。”
她现在一心只顾吃,没有发觉埃勒巴斯特的沉默,直到把他的食物递过去。然后她皱紧眉头,因为对方脸上又是那副臭表情。那份仇恨。而这一回,至少有一小部分针对她本人。
“你从来没去过维护站点吧,我猜。”
什么破烂情况啊?“没。我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因为你应该去。所有基贼都该去。”
茜奈特有点儿拱火,就一点点,因为他刚才说了基贼。支点学院会处罚任何一个说出这个词的人,所以她没听过几次——只有骑马经过他们身旁的人们低声嘟囔,或者料石生在教导员不在时虚张声势时才说。这个词太丑陋了,尖刻,而且还难听;听到这词,感觉就像被打了个耳光。但埃勒巴斯特说这个词的方式,跟别人说原基人一个样。
他继续说,还是同样冷淡的语调:“而且,既然你能感觉到我在做事,你也可以这样做的。”
这让茜因更加惊诧,也更加生气。“以地火的名义,我为什么要平息什么微震?那我就会——”然后她管住了自己,因为她本来想说的是像你一样疲软无用,而这个实在有点儿过分。但随后她就想起,对方的确一直那样疲软而且无用,也许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做这个。
如果这事重要到让他一直不辞辛劳,她或许不应该这样一口回绝。毕竟,原基人必须要互相帮助的。她叹了口气:“好吧。我猜我可以帮助某些可怜虫,他们被困在底层,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只能维持大地稳定。”至少这样也可以消磨时间哦。
他放松了些,只有一点点吧,而且她意外地发现他在微笑。他几乎从来不这样的。但……不对,他下巴上那块小肌肉还在不停地抽、抽、抽。他还在担心些什么。“从这儿骑马大约两天距离,就有一个站点,从下一个岔路口出去即可到达。”
茜因等着他说下文,但埃勒巴斯特已经开始吃东西,一面满足地发出细微声响,这主要是因为他饿了,而不是这食物特别美味。她也饿,所以茜奈特同样开始大吃——然后她皱起眉头。“等等。你是打算去这个站点?你刚刚是这个意思吗?”
“我们要一起去,是的。”埃勒巴斯特抬眼看她,脸上闪过一份威严,突然之间,她对这男人的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点。
这种反应完全不理性,她对他的反应。埃勒巴斯特的级别比她高了六枚戒指,要是戒指数量能超过十,两人的差距很可能还会更大。她听过关于他技艺的传说。如果两人真要对抗,他完全可以翻转她的聚力螺旋,一秒之内把她速冻成冰雕。只为这个,她也应该以礼相待;考虑到他的好感可能带来的益处,还有她本人在支点学院等级体系中上升的个人目标,她甚至应该尝试真的喜欢他。
她已经试过对他讲礼貌,还有讨好,结果都不管用。他一直在装傻,或者就是恶语相向,直到她放弃为止。她试过各种表示尊重的小姿态,支点学院其他元老们通常愿意从年轻同行那里得到的那些,却只会招致他的反感。这让她自己很生气——奇怪的是,她的气急败坏,反而像是对方最享受的状态。
所以,尽管她绝对不会用类似的方式对待其他元老,当时却没好气地说了句:“好的,大人。”然后就任由整个晚上过去,两人之间保持着互相反感、暗藏危机的沉默。
他们躺下歇息,而她像平时一样伸手要抱他,但这次他翻身避开,用后背对着她。“如果还要做这种事,那就明天早上再说。你怎么还不来月经啊?”
这让茜奈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无趣的女-人。他痛恨这样的做-\_爱,跟她自己一样,这本身并不是问题。但糟糕的是,他一直在等着喘息的机会,而她自己居然没有数日子。她现在开始数,有点儿笨拙,因为她不记得上次月经开始的准确日期,而且——他是对的,她的月经已经晚了。
在她吃惊沉默时,他叹口气,听起来已经半睡。“如果你的月经晚了,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旅行对人的身\_体消耗很大。”他打个哈欠,“那就明早再做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交-配。她脑子里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来描述这种行为——-yin-秽的词并不适用,因为太无聊;而且也无须使用隐语来掩饰亲密关系,因为两人一点儿都不亲密。这完全是例行公事,像某种锻炼,像她每天早上骑马之前伸展身\_体的热身动作。这次可能更有活力一点儿,因为他在此前休息过;她几乎算是乐在其中了,他在高潮之前还发出了一些声音。但也仅此而已。等俩人完事了,他躺在那儿,看她起身,在火边用水盆迅速清洗了一下-身\_体。她已经很习惯这样的情形,当他突然开口时,甚至还吓了一跳。“你为什么恨我?”
茜奈特愣了一下,有一会儿考虑过撒谎。如果这是在支点学院里,她会撒谎的。如果他是随便哪位其他元老,痴迷于特权,强调原基人任何时候都要举止得体的那种人,她也会撒谎。不过这段时间,他已经清楚地表明自己更喜欢诚实,不管多么突兀。于是她叹了口气:“我就是恨你。”
他翻个身,躺着,仰面看天,她以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然后又听到他说:“我觉得,你恨我是因为……我是个你能够痛恨的人。我在你身旁,恨起来很方便。但你真正痛恨的,其实是这世界。”
听到这话,茜因把她的内\_衣丢进洗澡水盆,瞪了他一眼:“这世界才不会说你刚才这种疯话。”
“我没兴趣指导任何马屁精。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保持率直。而当你率直时,你几乎没办法跟我说一句有礼貌的话,不管我对你多客气。”
听他这么说,她感觉有些内疚:“那么,你刚才说我痛恨这世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痛恨我们的生活方式。这世界迫使我们生活的方式。我们要么被支点学院支配,要么就只能躲藏起来,一旦被发现,就像野狗一样被猎杀。或者我们会变成怪物,试图杀死一切活物。即便在学院内部,我们也一直要去考虑他们想让我们怎样做。我们总是无法……正常生活。”他叹气,闭上眼睛,“本应该有更好的活法的。”
“并没有。”
“一定有。桑泽不可能是第一个成功活过几次第五季的帝国。我们可以看到其他生活方式存在过的证据,其他人种变强大的证据。”埃勒巴斯特向大路之外的地方示意,朝向他们周围的广阔山河。他们当时接近东部大森林;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树海像巨毯一样波动起伏。但是——
但是,就在地平线边缘,她发现某个像是金属手骨框架的东西,从树丛里探出来。又一座废墟,它一定是相当巨大,既然她从这里也能看到。
“我们只顾传承《石经》。”埃勒巴斯特说着坐起来,“却从不尝试记住前人做过的尝试,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能管用。”
“因为那些办法实际上没有用。那些人都死掉了。我们却还活着。我们的方法对,他们的不对。”
埃勒巴斯特甩给她一张臭脸,大致可以解读为你很蠢,但我没空告诉你,尽管他很可能并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的没错:她就是不喜欢他。“我知道,你只接受过支点学院给你的教育,但麻烦你动动脑筋,好吗?活下去,并不意味着正确。我现在也能当场杀死你,但这并不能证明我就比你更棒。”
也许是的,但对她来说,这就不再重要了。而且她很反感对方随意假设自己弱小的态度,尽管他这个断言完全没错。“好吧。”她站起来,开始穿衣服,动作很快地套上衣衫。“那就请你告诉我,还有哪些方式可选呢?”
有一会儿,埃勒巴斯特什么都没说。当茜因终于转身去看他,他显得有些不安。“这个嘛……”他小心翼翼地憋出一句,“我们也许可以试着让原基人当家作主。”
她差点儿笑出声:“那样大概能持续十分钟,然后安宁洲所有的守护者就会冒出来,把我们全部公开处死,然后全大陆一半居民追随他们,旁观并且欢呼。”
“他们杀害我们,因为他们有那么多《石经》传说,不断重复说我们生来邪恶——说我们是大地父亲的党羽,我们是怪物,几乎不能算是人。”
“是啊,但是你又改变不了《石经》。”
“《石经》一直都在变的,茜奈特。”他也不常称呼她的名字。这引起了她的注意。“每个文明都在增加经文内容;对特定时代的人们没有意义的部分会被遗忘。第二板被损坏是有原因的:某些人,在过去的某个时代,认定它不重要,或者是错误的,于是不再费心保管它。或者,他们甚至可能有意让它被人遗忘,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早期复制品遭受完全相同的破坏。复古学家们在塔皮塔高原的一座城市废墟里发现一些古老的拓件——那座城里的人也抄录了他们的《石经》,据说是为了传承给后代。但那些拓件上的内容,却跟我们在各类学校里学到的不同,大不相同。据我们所知,不得篡改《石经》的禁令本身,也是近代才添加的规矩。”
她以前都不知道这些。这让她皱起眉头。也让她不愿相信他,或者这只是她对这人的反感又一次抬头。但是……《石经》像人类智慧本身一样古老。只是依靠着它,才让人类有机会熬过一个又一个第五季,当他们蜷缩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变得阴冷黑暗。讲经人讲过各种故事,当有些人(政坛领袖、哲学家、善良的好事者,或者随便哪种类型)尝试改变《石经》,无一例外都以灾难告终。
所以她不信:“你从哪儿听到塔皮塔城拓件传言的?”
“我承担学院外任务长达二十年时间了。我在外面有些朋友。”
愿意跟原基人聊天儿的朋友?还谈论有关历史学的异端邪说?这听起来很荒谬。但话说回来……好吧。“那么,你要怎么来篡改《石经》,才能保证……”
她没有注意到那泛出微光的地壳构造,因为这场争论吸引她的程度已经超过了她愿意承认的水平。不过他呢,貌似在他们谈话的同时,仍在平息地震。加上他是一名十戒大师,所以看起来还挺合适的。然后他突然吸气,迅速站起,身\_体像被线提起来一样,转向西面的地平线。茜因皱眉,沿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大路那一侧的森林有些稀稀落落,因为砍伐,另外还有两条低等级道路从那里岔开,穿过树林。那边又有一座死去文明的废墟,一座穹顶建筑,现在更像一堆乱石,远非完整的本相,废墟很远,她能看到三四座有围墙的小型社群,分布在此地跟那座废墟之间的树海中。但她无法判定是什么引发了他的反应——
——然后她就隐知到了。邪恶的大地,这是个大家伙!足足八级到九级。不,更大。大约二百英里外有个岩浆热点,就在一座名为梅伊、有围墙的小镇外面……但是,她一定是搞错了,梅伊在赤道区边缘,也就是说,完全坐落在保护网络范围之内,为什么却会——
“为什么”不重要。尤其是在茜因能够看到这场地震让大路周围的土地摇晃不息,所有的树木都在抽搐。出了某种变故,防震网没能发挥作用,而梅伊附近的岩浆热点正向地面涌动。即便在这里,先兆前震也强烈到让她口中涌出古老金属的苦涩味,让她手指甲根部发痒。即便是隐知盘最迟钝的“哑炮”也能感觉到这种躁动,稳定又持续的地震波摇动他们的餐具,让老人惊慌气喘,握紧床帮,小孩子突然放声哭泣,如果没有任何力量阻止这次岩浆上涌,哑炮们还会感觉到更多——当火山就在他们脚下喷发时。
“什么——”茜奈特准备询问埃勒巴斯特,然后却震惊地闭了嘴,因为他已经用手和膝盖撑地,对着大地怒吼。
片刻之后她自己也感觉到了,一股由原基力生成的冲击波,从大道的基石出发向外、向下传播。这并非实实在在的力量,而只是埃勒巴斯特的意志力,以及他用作燃料的力量,她却情不自禁在两种层面上关注他的力量冲击——快到她自己永远达不到的程度,朝向远方那座放着光芒的、翻滚的岩浆池。
茜因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埃勒巴斯特就已经强行控制住了她,用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方式。她能感觉到自己跟大地之间的纽带,她自己原基力带来的感知,突然之间被另外一个人控制,与之协作,而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感觉。但当她想要夺回自主控制权时,就感觉到-燥-热异常,像是摩擦力过强,而在真实世界中,她惨叫着双膝跪倒,完全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埃勒巴斯特用了某种手段,把两人强行绑定在一起。用她的力量来放大自身力量,而她却毫无任何办法可想。
然后两人一起,一前一后冲入地底,旋转着穿过巨大的、沸腾的死亡之井,就是那个熔岩活跃点。它特别巨大,足有几英里宽,比一座山还大。埃勒巴斯特做了些什么,某种东西发射出去,茜奈特突然感觉到极度痛苦,叫出了声,但痛楚随即消失。被引开了。他又做了一次,这回她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给她布置缓冲带,以免受到活跃点的高热、压力和岩浆威胁。这些对他本人都无所谓,因为他已经化作热力、压力和怒火,他让自己完全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而以前的茜因,只能在基本稳定的小型地下热泡里做类似的调整——跟这片烈焰相比,那不过是营火边的小火星而已。她体-内没有任何东西能与这样强大的实力相比。所以说,他利用了她的力量,但也为她挡走了她无法应对的外力,在它们压垮她的脑力之前,把那些压力引向别处,然后……然后……实际上,她现在并不清楚然后会发生什么。支点学院教导所有的原基人,不要超越他们自己力量的上限行事。但从未提及那些真正越界的人会有什么结果。
而在茜奈特想完这些事之前,她还没来得及下定决心,既然摆脱不了他,就干脆帮助他一下。埃勒巴斯特就又做了件什么事。一记重拳。有某种东西被刺穿,在某个地方。突然之间,喷涌的岩浆向上的压力马上开始平息。他带两人一起返回,远离火海,进入仍在战栗中的大地,这种时候她知道该怎样做,因为这不过是寻常地震,而不是大地父亲狂怒的化身。突然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的力量现在可以任由她来使用。力量如此丰沛。地神啊,他简直是怪物。但随后,任务开始变简单,轻易就能平息波动,封闭断层,加厚被撕裂的岩层,以免在这个大地承受过压力、地壳被弱化的地方形成新的断层。她可以隐知到多条擦痕,延伸在大地表面,清晰到前所未见。她抹平这些伤痕,绷紧大地的皮肤,带着一份外科手术式的精准,这也是她此前从未达到过的。而当岩浆热点蜕变成又一个隐藏地底的遥远威胁,眼前的危机过去,她回到自己身\_体里,发现埃勒巴斯特身\_体蜷成一个球,就在她面前,两人周围布满的、伤疤一样的冰霜,如今在慢慢化为蒸汽。
她四肢着地,浑身颤-抖。当她试图移动,要费很大力气才能避免栽倒。她的手臂关节总是容易脱力。但她逼着自己坚持下去,爬了一两英尺距离,到达埃勒巴斯特身旁,因为他看起来像是死了。她触摸他的胳膊,发现制服下面的肌肉僵硬、紧绷,蓄满力量,而不是软瘫着。她觉得这是个好现象。她轻轻拉扯对方,靠得更近些,发现他两眼睁开,瞪得好大,而且紧盯着她,不是死者那种空白,而是带着纯粹的惊讶。
“这情形跟赫西奥奈特说的一模一样。”他突然小声说,她吓了一跳,因为她觉得对方应该已经失去了意识。
好极了。她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荒野中的大路旁,身\_体半死,因为之前有人强行动用了她的原基力,周围没有其他帮手,只有这个脑子生锈,却又强大得不像话的混球,就是他招致了全部的麻烦。现在只能竭力打起精神,在刚刚经历了……经历了……
事实上,她并不清楚刚刚发生过什么,一点儿概念都没有。这完全没有道理。地震不可能就那样突然发生。平静了亿万年的岩浆热点不可能突然爆发。某种东西触发了它的活动:某处的岩层移动,另外某个地方的火山喷发,某个十戒大师突然发飙,某个特别事件。因为这事动静那么大,她本应该隐知到那个触发事件。除了埃勒巴斯特的惊诧之外,本应该也接收到其他警示信号的。
而且,这个混蛋埃勒巴斯特到底又做过什么?她的脑子完全想不通这件事。原基人是不能互相协作的。这已经被证明过;当两名原基人一起尝试对某个地震学现象进行干预,控制力和精细度更强的那个人将会优先发挥效力。较弱的那个人可以一直尝试,最后就会油尽灯枯,自取灭亡——或者更强的人可以冲破他的聚力螺旋,把他跟其他东西一起冻死了事。这就是元老级原基人控制支点学院的原因,他们不只是经验更加丰富,还有能力杀死任何胆敢招惹自己的人,虽然他们不被允许这样做。这也是十戒大师有选择权的原因:没有人能威逼他们做任何事。当然,守护者是例外。
埃勒巴斯特刚刚的做法,尽管难以理解,却实实在在发生过。
这一切都好烦。茜奈特转换成坐姿,然后开始头晕。整个世界丑陋地旋转着,她两臂撑在屈起的膝盖上,垂头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今天哪儿都没去,也不会再去任何地方。茜因已经无力骑马,而埃勒巴斯特看上去连爬到睡袋的力气都没有。他甚至一直没有穿过衣服。他就只能光着-屁-股蛋儿蜷在那儿哆嗦,完全无用。
所以最后还是茜因爬起来,在他们的包裹里翻找,找到几颗德敏特硬皮瓜,这种小瓜有坚硬的壳,灾季的时候可以钻入地下继续生长,至少地理学家们是这样说的。她把这些瓜滚进残余的火堆里,很高兴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他们已经没有了引火物和燃料,但剩余的煤炭应该足够把瓜烤熟,几小时后就有饭吃了。她从行李堆里拉出一袋草料,让两匹马一起吃。又倒了一些水在帆布桶里给它们喝,看到马拉出几堆粪便,她想着把它们清理到路基下面去,这样就不必闻臭味了。
然后她爬回睡袋,最近结过冰之后,好在它还是干的。她瘫倒在埃勒巴斯特背后,睡意蒙眬。她没能真的睡着。热点褪去之后,大地仍在微微抽搐,不断刺激她的隐知盘,让她无法彻底放松。不过,单纯躺下休息,就已经让她恢复了一些体力,她的头脑也渐渐安静,直到变冷的空气让她清醒过来。日落。她眨眨眼。发觉自己从背后-搂-抱着埃勒巴斯特。他还是蜷缩成球形,但这回,他眼睛闭上了,身\_体也放松下来。当她坐起时,他身\_体抽动一下,也坐了起来。
“我们必须赶到那座维护站。”他哑着嗓子焦急地说,这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让她感到意外。
“不行。”她说,累到顾不上生气,也终于彻底放弃了对礼貌的追求。“我可不擅长筋疲力尽的时候骑着马夜间赶路。我们的草炭已经用完,其他所有补给品也都剩余不多。我们需要去一个社群,买到更多补给。如果你想要命令我改道去哪个荒凉得要死的狗屁维护站,还是干脆直接告我抗命不遵得了。”她以前从未违抗过任何上级命令,所以她对抗命的后果并不清楚。实际上,她已经累得对此漠不关心。
埃勒巴斯特-呻-吟一声,用掌根按压额头,像是要驱除头痛,或者把头痛压得更深入些。然后他又用她听过的那种古怪语言咒骂。她还是没听懂,但更加确信这是某种沿海地区的土著语——这很奇怪,考虑到他自称生于支点学院,也在那里长大成人。话说回来,进入料石生队伍之前,也的确需要什么人把他养大。她以前听说过,很多东海岸居民都像他一样皮肤黝黑,所以,等他们到达埃利亚,说不定会听到当地人说这种语言呢。
“如果你不跟我去,我就自己去。”他冷冷地说,终于用了桑泽标准语。然后他站起来,摸索着捡起他的衣物,吃力地穿上,就像他是认真想走似的。茜奈特盯着他做这些,因为他哆嗦得太厉害,几乎无法站直身\_体。如果他在这种状况下骑上马背,只能摔下来而已。
“嘿,”她说,而他继续自己狂热的准备,就跟听不到她说话一样。“嘿!”他身-子一震,怒气冲冲回头看,她这才意识到,刚刚他是真的没听见。他始终都在倾听另外一种声音——地啊,他自己内心疯狂的呢喃,谁知道呢。“你这样只会害自己丧命。”
“我不管。”
“你这是——”她站起来,来到他面前,在他正要伸手抓马鞍时握住他的胳膊。“这太愚蠢了,你根本没能力——”
“不许你跟我说我做不到。”他的胳膊像紧绷的绳子似的,身\_体倾斜过来,把这句话吼在她脸上。茜因差点儿就本能地退开了……但靠得如此之近,她能看清对方充血的眼白、疯狂的眼神,还有他瞳孔里的绝望。他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你不是守护者,你无权对我下命令。”
“你是不是疯了?”自从两人见面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不安。他那么轻易就能征用她的原基力,而她完全不清楚对方怎样做到的。他瘦得如此皮包骨,她很可能毫不费力就能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但在第一下袭击之后,应该就会被对方冻成冰块吧。
他并不愚蠢。她必须让他明白过来。“我愿意跟你一起去。”她坚决地说,他看起来是那样感激,以至于她开始为之前不那么正面的想法感到惭愧。“明天一破晓,我们就取道间关峡,去下道,速度能多快就多快,只要不跑断马腿,不折断脖子就好。行吗?”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那样耽搁太久了——”
“我们已经睡过了一整天。而上次你提起这件事,说过骑马两天才能到达。如果我们失去了马,又要花多少天呢?”
这番话制止了埃勒巴斯特。他眨眨眼,咕哝着,踉跄后退,好在远离了马鞍。落日下一片嫣红。他身后的远方有座岩石结构,高而且直的圆柱体,茜奈特一眼就能看出并非天然;它或者是被原基力推拉出来,或者就是又一座古代遗迹,比大多数遗址伪装得更好些。在这样的背景下,埃勒巴斯特站在那里看天,就像他随时准备张口号叫。他的双手一会儿握起,一会儿放松,握起,又放松。
“维护站。”他终于开口说。
“怎——样——呢?”她拉长这几个字,努力不让他听出“跟疯子说疯话”的调子。
他犹豫,然后深呼吸。又一次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你知道的,地震和岩浆喷发,都不会像刚才那样凭空突然发生。这次的触发因素——破坏了岩浆热点平衡状况的岩层移动,就来自那座维护站。”
“你怎么能——”他当然能看出。他是个十戒大师。然后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等等,你的意思,是那个维护站点里的原基人触发了刚才的灾难?”
“我就是在这样说。”他转身面对她,两手又紧握成拳。“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赶去那里了?”
她点头,但心里一片空白。她明白了。因为一名突然制造出岩浆喷发灾害的原基人,必然会创造出城镇大小的聚力螺旋。她情不自禁地把视线投向森林,朝站点方向望去。在这里什么都看不见,但在远方某处,一名来自支点学院的原基人,已经杀死了方圆几英里内的全部生灵。
然后,还有那个很可能更为重要的问题:为什么?
“好吧,”埃勒巴斯特突然含糊地说,“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用最快的速度赶路。我们轻松行进,是要两天时间,但如果我们催马疾行——”见她张嘴想说话,他加快了自己的语速,像个被迷了心窍的人一样无视她的反对。“如果我们催马疾行,如果我们在天亮之前出发,就可以在天黑时赶到。”
这很可能是她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的最好安排了。“那就黎明。”茜因-搔--搔-自己的头发,头皮黏黏的,沾满路上的风尘;她已经三天没机会好好洗澡了。他们明天本来是要穿过埃迪亚高岗的,那是个中等大小的社群,她本来有机会争取住旅店……但他说的没错。他们必须赶往维护站。“不过,我们下次经过河边或者驿站时需要停一下。给马喝的水剩余不多了。”
他不耐烦地哼唧,对生物肉-体的各种需求表示不满。然后他说:“行吧。”
这之后,他躬身坐在火堆旁边,取出一颗已经凉了的硬皮瓜,砸开,用手指挖着吃,不紧不慢地咀嚼。她怀疑这人应该尝不出味道。只当能量来源。她也加入,吃另外一颗甜瓜,晚上其他时间在静默中度过,尽管两人都没能放松。
第二天,或者实际上,是当夜更晚些时候——他们装好鞍辔,开始小心地向间关峡大路方向前进,从那里将离开公路,前往山下低处的土地。等他们到达山脚下,太阳也已经升起,到那时,埃勒巴斯特在前引路,并让马全速奔驰,时不时慢下来走一会儿,让它们稍作休息。茜因还挺佩服这一点,她以为这人既然已经鬼迷心窍,肯定会让马一直疯跑,累死完事呢。他至少并不愚蠢。也不残忍。
于是用这样的速度,他们在旅人更多、岔路也更多的低级道路上行进,有时会遇上驾驶轻便马车的人,还有表情轻松的旅人,外加几支当地民兵小队——一看到茜因和埃勒巴斯特进入视野,这些人全都匆忙地给他们让路。这几乎有些讽刺,她心里想:任何其他时间,他们的黑色制服都会让别人避开,那是因为没人喜欢原基人。但现在,每个人都一定是察觉到了岩浆热点险些爆发的事。他们现在是急于让路,脸上还显出感谢和解脱的表情。支点学院来救灾了。茜因想要笑他们所有人。
他们停下来过夜,睡了几小时,又在天亮之前出发,但等到维护站出现,还是已经将近黄昏,站点在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尽头,高处,两座小丘之间。那条路不过是条泥土铺成的乡间野路,表层洒了些皴裂的柏油,作为对文明世界的敷衍。站点本身是另一种面貌。他们赶来的路上见过几十个社群,每一个都有多种多样的建筑风格——不管本地有什么特色材质,富裕的社群成员碰巧痴迷于怎样的建筑潮流,往往都是尤迈尼斯建筑风格的廉价模仿。不过,维护站本身纯粹是旧帝国时期风貌:宽厚高大的围墙,用深红色矿渣烧成的砖块砌成;中间是一组建筑群,三座小金字塔,中间围着一座更大型的金字塔。大门是某种钢铁色泽的金属,这让茜因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没有人会在想要真正确保安全的地方使用金属大门。但这座建筑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在这里生活的原基人,和那些为他或者她提供支持的人们。维护站甚至没有储藏库,而是依靠附近社群定期派来的补给车得到物资。很少有人会想要偷窃这里面的物品。
他们距离大门还很远,茜因突然发觉埃勒巴斯特已经拉紧缰绳停住马匹,眯起眼来观察维护站。“怎么了?”
“没人出来。”他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门后也没有动静。我听不到里面传来的任何声响。你能吗?”
她能听到的也只有一片寂静:“这个地方应该有多少人?站点维护员,一名守护者,还有谁……”
“站点维护者不需要守护者。通常这种地方会有一小队六到十名士兵,帝国军人,驻扎在维护站,保护维护员。厨师之类的人物来照料他们。还至少要有一名大夫。”
这短短一番话,有太多让人-搔-头的疑点。原基人,却不需要守护者?站点维护者都是四戒以下;低级别持戒人没有守护者或元老陪同,是不得离开支点学院的。士兵的存在她能理解,有时候,迷信的当地人并不认为学院训练过的原基人跟普通原基人有什么区别。但为什么要安排大夫呢?
不重要。“他们很可能全都死了。”她说。但即便在讲这句话的同时,她也在对自己的思路失去信心。他们周围的森林也应该全部死掉的,几英里之内,树木、动物、土壤,本来就应该被急冻起来,解冻后变成糊状。所有在他们身后道路上旅行的人都应该已经死了。要不然站点维护员从哪里得到那么多能量来扰动岩浆热点啊?但从这里看去,一切都像是平安无事,除了站点周围的一片死寂。
突然之间,埃勒巴斯特催马前行,再没时间问更多问题。他们驱马上山,靠近那座上锁关闭的大门,茜因想不出任何开门的办法,如果里面没能给他们开门的话。然后埃勒巴斯特低吼一声,身\_体前倾,有一瞬间,一个狭窄的、突如其来的环形力面闪现出来,没有环绕他们,而是绕着那座大门。她之前从未见过别人这样做,把聚力螺旋丢到别处,但显然十戒高手能做到。她的马紧张地短嘶一声,因为面前突然出现冷锋和冰雪,于是她止住马,它又自行多退开几步。下一个瞬间,某种东西发出哀鸣声,门后还有断裂声传来。埃勒巴斯特消除了聚力螺旋,一扇钢铁大门缓缓荡开,他已经在下马。
“等等,给它点儿时间回暖啊。”茜因开口说,但他没理她,只顾走向大门,甚至没有费心留意踩在结冰柏油路上的双脚。
可恶的地火啊。于是茜因也下了马,把两匹马的缰绳缠绕在一棵歪斜的小树上。经过一整天艰难的骑行之后,她必须让马先冷静下来,才能给它们喂食喂水,而且她至少还应该刷一下马,但不知为何,这座高大、威严又静默的建筑让她感觉紧张。她不确定原因何在。于是她没有摘掉马鞍。以防万一。然后她跟在埃勒巴斯特身后进入。
院落里面一片寂静,而且很黑。这么偏僻的地方没有电力,只有油灯,还已经熄灭。金属大门的后面,紧接着就是一座露天庭院,内墙上有脚手架,附近建筑旁边也有,任何访客都能轻易被狙击手包围。其实任何一座防卫严密的社群入口都是这样的,只不过程度上略有区别,还真是超级“友好”呢!但这座院子里空无一人,尽管茜因在一侧发现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站岗的人平时一定会在那儿打牌吃零食,不久之前还这样做过。整个建筑群一片死寂。地面铺了红石地砖,多年磨损后凹凸不平,因为有太多人来回走动,但现在,这里毫无脚步声。院子一侧还有座马棚。槽位都关着,一片寂静。靠近大门的墙边放着些粘了干泥巴的靴子。有人把它们丢在那儿,或者堆积起来,并没有摆放整齐。如果埃勒巴斯特说的情况属实,这儿的确有帝国士兵驻扎,他们肯定不是那种军纪严明,随时可以接受检阅的类型。正常;被派来驻扎在这种地方,很可能算不上奖赏。
茜因摇头。然后闻到一股动物臭味,从马棚方向传来,这让她感到紧张。她闻到了马身上的气味,却看不到它们。她一点点挨近(两手握拳,后来才迫使自己摊开手掌),从第一个槽位矮门的上方往里看,然后逐个察看所有位置。
三匹死马,侧躺在稻草上。尸体还没有涨大,很可能因为这些动物只有四肢和头部已经融化。每具马尸上都有冰和凝结的水珠,肌体大部分还在冻结状态。融化时间两天,她猜想。
院落正中有一座小型的红砖金字塔,有它自己石质的内门——尽管现在是敞开的。茜奈特看不到埃勒巴斯特的去向,但她猜,他应该是在这座金字塔里,因为那是站点维护者待的地方。
她爬上一把椅子,用附近的一块火石点燃油灯,然后自己也进去——现在她行动速度加快,因为知道自己将看到什么。而且果然,在金字塔幽暗的走廊里,她看到了那些曾居住于此的士兵和职员们:有些人在奔跑中途扑地跌倒,有些靠在墙上,有些躺着,两臂伸向建筑物中央。他们中有些人想要逃避即将发生的灾祸,有些想赶到发源地阻止它。都失败了。
然后茜因找到了站点主厅。
这儿一定就是了。它在建筑正中央,穿过一道优雅的拱门,用浅玫瑰色大理石筑成,还有树根样的浮雕图案。后面的厅室较高,穹顶构造,光线昏暗,但周围都是空的,除了中央,那里有个巨大的……怪东西。她无法称之为椅子,因为它纯粹只用电线和绳索做成,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只是里面的人像是较放松的半躺姿势。反正呢,站点维护者就坐在上面,所以这一定是——
哦。哦!
可恶,熊熊燃烧的地火啊。
埃勒巴斯特站在那座放置线绳椅的平台上,低头看站点维护员的尸体。她靠近时,他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貌似平静。不是伤心,也不是难过。只是一张面具。
“即便是我们中间最弱小的成员,也可以为公众的利益出力。”他说,语调里并没有嘲讽。
站点维护员座位上的身\_体很小,全身赤luo。特别瘦,四肢都已经萎缩。没有毛发。周围有些东西,粗细不同的管子,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她都叫不上名字——连接到细如柴棒的胳膊上,伸入肿大的喉咙里,刺穿狭窄的-胯-骨。尸体肚子上还有个可伸缩的袋子,用某种方式接入他的腹部。里面全都是——呃,这袋子该换了。
茜因集中精力看所有这些,这些小小细节,因为它们有帮助。因为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喋喋不休,而唯一能让那个声音留在心里不出声的办法,就是集中精力在她看见的事物上。挺有创意的,真的,他们做的这些事。她以前都不知道还能让人的身\_体这样活着:不能移动,没有意志,没有个性。于是她集中精力,想搞清楚这些人是如何做到的。那个线绳框架尤其称得上是神来之笔;附近有一副转盘配有手柄,所以整个设备可以翻转,以便清洁。线绳最大限度降低了褥疮风险,也许吧。空气中有一股病态的馊臭味,但附近就有一整架的瓶装药酒和药丸;可以理解,因为这里显然需要更有效的抗菌药,远不是普通社群制造的盘尼西林能够应付。也许其中一根管子就是用来给站点维护员喂药用的。然后这根用来推入食物,那根用于导出尿液,哦,那个布片,应该就是用来擦掉口水的。
但她还是看清了整体,尽管她尽可能只关心细节。这名站点维护员:一个小孩,在这种情况下被圈养,可能有几个月,甚至几年。一个孩子,他的皮肤几乎像埃勒巴斯特一样黑,如果他的脸不是那样皮包骨,可能跟他非常相像。
“这是什么。”她只能说出这一句。
“有时候,某个基贼学不会控制自己。”现在她明白,他是故意用这个俗语的。这是个骂人的词,适用于那些被逼成了怪物的生灵。它有用。埃勒巴斯特语调一如平时,也不带任何情绪,但这个措辞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有时候守护者抓到一名年龄太大、无法受训的野种,但又还足够年轻,杀戮可算是一种浪费。也有时,他们会在料石生中间察觉某个人——某个感应力特别强的人,看上去似乎无法学会自制。支点学院会花点儿时间尝试教育他们,但如果这孩子没有达到守护者认为理想的进步幅度,桑泽母亲总是可以给他们找到其他用途。”
“就像——”茜因无法把眼睛从那具尸体上移开,那男孩的尸体,他的脸。他两眼睁开,棕色眼眸,但已经被死神变得迷茫又冷淡。她隐约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还没开始呕吐。“就像这个?地下的烈火啊,埃勒巴斯特,我认识有些被带到维护站点的孩子。我不知道……这可不是……”
埃勒巴斯特的身\_体微动。她之前都没发觉他此前僵到纹丝不动,直到他弯腰,到了足够伸出一只手放在男孩颈子下方,抬起他显得太大的头部,翻转一点点。“你应该看看这个。”
她并不想看,但还是看了。那儿,就在那孩子剃光毛发的后脑上,有一道长长的,弯曲的,结了痂的伤疤,上面连接着好多长形开关接入点。伤疤就在头颅和脊柱的连接部。
“基贼的隐知盘,要比平常人更大更复杂。”等她看够了,埃勒巴斯特放开那孩子的头。它砰然落回它的线绳摇篮里,那份寂寥和冷漠吓了她一跳。“手术相对简单,只要在特定的某些位置施加人为损伤,就能完全破坏掉基贼的自控能力,而仍旧保留隐知盘的本能反应。假设基贼可以活着撑到手术结束。”
精明。是的。即便是刚出生的原基人也能阻止地震。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甚至比小孩的-吮-吸能力更可靠——而且正是这种能力,让更多的原基人孩子遭到危害,超过其他任何原因。他们中最优秀的那些人,早在懂得人世凶险之前就已经暴露。
但要让一个孩子退化到仅剩这份本能,别无其他,只剩下平息地震的反应能力……
她真的应该在呕吐了。
“在那之后,就容易了。”埃勒巴斯特叹口气,就像他在支点学院里刚讲完一堂格外无聊的课程。“用药控制好感染风险之类,让他有足够的生命力发挥作用,你就得到了连支点学院都无法提供的东西:一个可靠的、无害的、完全可用的原基力来源。”正如茜奈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呕吐一样,她也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还没开始尖叫。“但我估计,有某人犯了错误,惊醒了这一个。”
他的双眼闪向别处,茜奈特追随埃勒巴斯特的目光,看到远端墙边一个人的尸体。这人的衣着不像士兵。他身穿平民服装,华丽昂贵的那种。
“是医生吗?”她也设法选用了那种心不在焉、平稳安静的语调,跟埃勒巴斯特一样,这样更容易忍受。
“或许。也或许是某个本地居民,花钱得到这样的机会。”埃勒巴斯特真的耸了耸肩,指出男孩大腿上部一片依然清晰的伤痕。伤处是手形,即便在那么黑的皮肤上,手指印也能看清。“我听人说,很多人喜欢做这种事。基本上,是对无反抗能力受害者的迷恋。如果受虐者能够感知到他们的恶行,这种人会更加满足。”
“哦,哦,大地啊,埃勒巴斯特,你的意思不会是说——”
他再次抹掉她的话,就像她从未开口:“问题在于,每次使用原基力,站点维护者都会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隐知盘损伤,明白吗。因为他们无法阻止自己对附近每一次地震做出反应,甚至是微震,人们认为,让他们持续被麻醉才是人道的做法。而所有的原基人,本能地就会对一切感知到的威胁做出反应——”
啊,这真是够了。
茜因跌跌撞撞走到最近的墙边,把她吃过的杏脯和肉干全都吐了出来,那是在赶往站点的路上骑在马背上吃的。这太残忍。太邪恶。她本来以为——她从来都没曾想到——她一直都不知道——
然后当她擦拭自己的嘴巴,抬起眼帘,发现埃勒巴斯特在观察她。
“像我说过的,”他给出结论,声音很轻很轻,“每个基贼都应该参观一座维护站点,至少来一次。”
“我以前都不知道。”她捂着嘴,声音含混不清。这些话说来无用,但她感觉必须得说,“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这重要吗?”感觉几乎是残忍,他语调和面容里的那份冷漠无情。
“这对我来说重要!”
“你认为你的想法重要?”埃勒巴斯特突然就在笑。笑得很丑陋,像冰面上浮起的蒸汽一般。“如果完全帮不到他们,你认为我们中还有哪个人重要?不管我们是否服从。”他向那个被虐待、被杀害的孩子甩头。“在他们那样对待他之后,你认为他还重要吗?他们没有用同样的方法对待我们所有人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更多才多艺,如果我们能控制自己,就会更加有用。但对他们而言,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件武器。只是个好用的妖孽,只是一点儿新鲜血液,可以加入配种计划里。只是又一个该死的基贼而已。”
之前,她从未听过任何一个词被灌注如此浓烈的仇恨。
但站在这里,有这个证据,这个全世界仇恨的证据,死亡的、冰冷的、恶臭的证据摆在两人之间,她这次甚至都无法回避。因为。如果支点学院能做出这种事,或者是守护者,或者是尤迈尼斯的领导者阶层,或者是测地学家,或者随便什么人能设计出这种噩梦一样的计划,那么,再去掩饰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毫无意义。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不是原基人。在她看到的真相面前,礼貌根本就是侮辱。基贼:这才是他们的真实身份。
过了一会儿,埃勒巴斯特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们在露天庭院中扎营。站点建筑里面有茜因一直渴望的一切舒适:热水、软床、食物,而且不只是面包干和肉干。而在院子里,至少没有人类的尸体。
埃勒巴斯特默不出声地坐着,凝视茜奈特生起的火。他裹在一张毯子里,手里端着她泡的一杯茶;她至少用站点的补给补足了他们的行李。她没看到他喝杯子里的茶。如果她能给他某种更带劲的饮料,或许是好事。也或许不是。她并不确定他这样强大的原基人能做出什么事来,假如喝醉的话。正因为如此,人们才不让他们喝酒……但,让理智去死,这一刻,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孩童将开启我们的毁灭之途。”埃勒巴斯特说,他的双眼里全是火焰。
茜奈特点头,尽管她不明白这句话。他至少开了口。这一定是好迹象。
“我估计,我现在有十二个孩子。”埃勒巴斯特把毯子裹得更紧些。“我不能确定。他们也不是每次都告诉我。我也不总是会见到那些母亲,在事后。但我猜想是十二个。不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哪儿。”
他整晚都是这样子,时不时说出某个随机事实。茜奈特大部分时候都无力做出回应,所以这才算不上对话。不过这句,却让她开了口,因为她也在想这件事。绳椅里那个孩子跟埃勒巴斯特模样相像的事实。
她开口说:“我们的孩子……”
他迎接她的视线,又一次微笑。这次是善意的,但她不清楚是应该相信表相,还是那笑容后面隐藏的仇恨。
“哦,其实只有一种可能的命运。”他向站点高耸的红墙点头,“我们的孩子可能成为另一个我,野火一样延烧过所有的持戒等级,为原基力确定新的高度,成为支点学院的传奇。或者她也可能很平庸,从没做出过任何值得铭记的事。只是又一个四戒或者五戒人物,能负责清除堵塞-港口的珊瑚礁,业余时间顺便生些小孩。”
他听起来可真他妈兴奋,让人很难只注意讲话的内容,而不是他的语调。这语调还挺安慰人的,而她目前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渴望得到安慰。但他说的内容让她不安,像是平整大理石之间的碎玻璃一样扎心。
“或者就是个哑炮。”她说,“即便是两个基贼——”说出这个词很难,但说出原基人更难,因为更礼貌的这个概念,感觉完全就是个谎言。“就连我们,也可能生出哑炮来。”
“我希望不会。”
“你希望不会?”这已经是她能为自己孩子想象出来的最佳命运了。
埃勒巴斯特两只手伸向火堆,温暖它们。他戴了自己的戒指,她突然发现的。他以前几乎都不戴,但在他们到达站点之前某个时间,即便是血液里燃烧着对亲生儿子的担心,他还是插空想到装扮得体,并把戒指戴上了。有些戒指在火光中闪亮,而其他的则暗淡无光。每根手指上一枚,包括拇指。茜奈特感觉到自己有六根手指发痒,因为没有戒指。
“任何两个被授予戒指的原基人生出的后代,”他说,“应该也是原基人。是的。但这种事也没有那么精确。我们这种身份,并不存在精密的科学与之对应。它没有严密的逻辑。”他动作轻微地笑笑。“为确保安全,支点学院会把任何原基人的后代看成原基人对待,直到能确证他们不是。”
“但是,一旦证明自己正常之后,他们就可以……做人了。”这是她唯一还敢寄予的希望。“也许会有人接收他们进入一个不错的社群,送他们去个真正的童园,让他们赢得一个职阶名称——”
他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带了如此多的疲惫,茜因困惑又害怕地闭了嘴。
“没有社群会接收我们的孩子。”埃勒巴斯特说。这些话的语调郑重、迟缓。“原基力或许会跳过一代人,有时甚至两代,三代,但终归还是要回来。大地父亲永远不会忘记我们欠下的债。”
茜奈特皱紧眉头。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跟讲经人关于原基力的说法类似——说它不是支点学院的武器,而是属于他们脚下那可怕的虎视眈眈的行星。这颗行星最大的心愿,就是摧毁寄生在他曾经美丽表层的所有生命。埃勒巴斯特言辞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感觉他真的相信那些古老传说,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相信。也许他就是那样。也许这会让他感到些许安慰,认定他们这类人还肩负某种使命,不管多么可怕。
她现在可没耐心听取任何神秘主义说教。“没有人会接受她,好吧。”她只是随口选择说她。“那结果会怎样?支点学院又不养哑炮。”
埃勒巴斯特的双眼就像他的戒指一样,一匆儿反射火焰,下一瞬间又变黯淡。“不。她会成为一名守护者。”
哦,可恶。这倒是能解释好多事。
她沉默时,埃勒巴斯特抬起双眼:“听着。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当没看过。”
“什么?”
“那张椅子里的东西不是个孩子。”他眼睛里现在没有任何光彩。“它不是我的孩子,也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后代。它什么都不是。它根本不算是人。我们平息了岩浆热点,并找出了导致它几乎喷发的原因。我们来这里寻找幸存者,但一无所获,我们要发回尤迈尼斯的电文就将这样说。如果被盘问,也都将这样说,等我们返回之后。”
“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下巴松弛的男孩死亡之后的凝视。多么可怕,被困在无尽的噩梦里。醒来就面对痛苦,还被某些怪癖的寄生者冷眼相对。她对那男孩只有怜悯,对他磨难的终结也只感到解脱。
“你就按我说的做。”他的话像是一记鞭笞,她瞪了他一眼,火气马上涌起。“如果你哀悼,只是为资源浪费感到伤心。如果有任何人问起,你都对他的死感到欣慰。感受一下这个,相信它。毕竟,他险些就杀死了不计其数的人,而如果有人问你对整件事做何评价,就说这就是他们对我们做那些事的原因。你知道这是为了我们好。你知道这是为了所有人的福祉。”
“你这该死的混蛋。我才没知道那些——”
他大笑,而她感到心寒,因为那份怒火又再重现,像鞭笞一样突然。“哦,现在不要逼我,茜因。求你不要。”他还在笑,“如果我杀了你,自己也会受罚的。”
这是威胁,终于来了。好吧,那成。下次等他睡着了。她将不得不把他的脸蒙上,然后用刀刺死他。即便是致命的刀伤,也要花几秒钟才能致人死亡。如果他在那个短暂的窗口期用原基力对她下手,她也死定了。不过要是没有眼睛,他就更难瞄准她下手,或者假如他还面临窒息,被分了神的话——
但埃勒巴斯特还在笑。笑得很凶。茜奈特这时才发现周围环境里悬浮着的战栗。一个隐藏的威胁,几乎就在她脚下的地层中。她皱眉,被分了心,警觉起来,想知道是不是那个岩浆热点又变活跃了——然后她为时已晚地发觉:那种感觉不是战栗,而是震颤,有节奏的那种。跟埃勒巴斯特发出的狂笑声完全同步。
当她浑身发冷,瞪着他的时候,他甚至用一只手拍打膝盖。还在笑,因为他真正想做的,就是毁灭视野里所有的一切。既然他那个半死不活、发育不良的儿子都能触发超级火山,真是无法预料那孩子的父亲能制造怎样的灾难,假如他有意那样做。或者甚至只是不小心,如果他暂时失去了控制。
茜因两手握拳放在膝头。她坐在那儿,指甲刺进手掌里,直到他终于控制住自己。这花了一些时间,即便是到大笑平息之后,他还是把脸埋在两手掌心,时不时咯咯笑几声,肩膀发颤。也许他是在哭。她不知道。也并不真正关心。
最终他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又一口。“为刚才抱歉。”他终于说。那狂笑已经止息,但他现在还是莫名兴奋。“我们再聊点儿别的,好不好啊?”
“可恶,你的守护者到底在哪儿?”她的两手还是没有放松。“你疯得就跟一口袋野猫似的。”
他咯咯娇笑:“哦,好几年前,我就确保她不再造成任何威胁了。”
茜因点头:“你杀死了她。”
“没有。我看起来很蠢吗?”他用剩下的气息,故意那样咯咯笑着气人。茜因的确害怕他,已经不再-羞-于承认这一点。但他看出了这一点,态度随之也有变化。他又深吸一口气,垂下肩膀。“×。我……我很抱歉。”
她什么都没说。他干笑一下,有些伤感,就像也没指望对方开口。然后他站起来,走向睡袋。她看着他躺下,背向火堆。她看着他,直到他呼吸减缓。直到那时她才敢放松。
尽管当他突然小声说话,还是吓了她一跳。
“你说的对。”埃勒巴斯特说,“我已经疯了好几年了。如果你跟我待得太久,你也会发疯的。如果你看到足够多这类事情,又理解到它们背后的含义。”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你杀死我,也可以算是造福全世界。”之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什么。
茜因考虑他最后一句话,时间很可能长得超过了适当程度。
然后她蜷起身\_体,尽最大努力在坚硬的院内石板上睡着,身上裹了一条毯子,把一套马鞍用作特别折磨人的枕头。马整晚都在躁动,它们能闻出站点里的死亡气息。但最终它们也睡着了。茜奈特也一样。她希望埃勒巴斯特最终也曾睡着。
沿着他们刚刚走过的道路,电石色的方尖碑飘出视线,消失在一座山的后面,它的轨迹毫无改变。
冬,春,夏,秋;
死亡是第五季,它主宰一切。
【注释】
[1] 这个词本身的意思是雪花白石,纯白的一种石料,而使用这个名字的人呢,肤色却特别黑。——译者注
插曲
图案中的间断,织物表面的纠缠。到这儿,你应该已经发现了什么。有些东西缺失了,它们的短少越来越明显。
举例来说,你注意到,安宁洲没有人谈及海岛。这并不是因为岛屿不存在或无人居住;恰恰相反。这是因为岛屿往往会在断裂带或者岩浆活跃点上方形成,这意味着,从行星尺度看,它们是转眼就将消逝的东西,一次火山喷发后形成,下一场海啸之后消失。但从行星尺度看,人类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人们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真的可以说达到了天文数字。
安宁洲的人们也不会谈起其他大陆,尽管合理的假设,是它们的确存在于某处。没有人曾经环游世界,确定其他大陆并不存在;在能看到补给地的海面上航行,就已经足够危险,尽管海啸时的巨浪不过有上百英尺高,而不是传说中的那样,有如山巨浪涌过深不可测的汪洋。这里的人只是直接相信传说,据那些更勇敢的文明时代记载,世上没有其他大陆。相似的,这里也没有人谈天体,尽管这儿的天空也像宇宙中的任何其他地方一样拥挤又繁忙。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有太多注意力被引向脚下的地面,而不是头顶的天空。他们察觉到那里存在的东西:恒星、太阳,偶尔飞过的彗星和流星。但他们没有注意到天上缺少什么。
但话说回来,他们怎能注意到呢?有谁会期盼他们从未想象过的事物呢?那不符合人类的本性。那么,可真是幸运啊,这个世界的居民,并不仅仅只有人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