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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茜奈特,群敌环伺

他们一周后到达埃利亚,头顶是亮蓝色的正午晴空,万里无云,只是在远方的海面上空,有块紫色方尖碑若隐若现。

作为沿海社群而言,埃利亚算是很大了,跟尤迈尼斯当然还是没法儿比,但规模可观;可以算得上一座大城。城里的多数住宅、商店和工厂区,都集中在坡度陡峭的盆地周围,底端就是海港。这儿本来是一座古老的火山坑,一侧塌倒。从城里向外,几天路程内都有些零散的居住点。进城途中,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在见到的首批建筑和农舍间稍作停留,打听了一番(其间无视他们的黑袍招来的敌视)得知附近有好几家客栈。他们没有在第一家客栈入住,因为有个农舍来的年轻人决定跟踪他们,距离长达数英里,那人控制着马,保持着他认为安全的距离。他孤身一人,也没说什么话,但一个年轻人很容易发展成一伙人,所以他们继续赶路,希望他的仇恨抵不过无聊感——最终,那人的确掉转马头,朝来路返回。

第二家客栈没有第一家那么好,但也不赖:一个方盒形状的拉毛水泥墙建筑,已然经历过几个灾季,但还是坚固并且保养良好。有人在每个角落种植了玫瑰丛,还让墙边爬满了常春藤,这很可能意味着房子将在下一次灾季倒塌,但茜奈特不用操心这种问题。他们花掉两个帝国珍珠母币,得到一个双人房间,还有两匹马在马厩里的位置,可以待一晚:这价位显然是欺诈,茜奈特没能忍住,当着店主的面就冷笑起来。(那女-人狠狠瞪他们。)幸运的是,支点学院方面理解在外执行任务的原基人,知道他们经常需要让平民占到些便宜,才能得到正常待遇。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有较为充裕的行动资金,还有一份信用状,必要时可以提取额外现款。所以他们付了店主索要的价钱。看到那些漂亮的白色贝币,至少让他们的黑制服在一段时间以内可以被接受。

自从上次赶往抑震站点之后,埃勒巴斯特的马就有点儿瘸,所以在歇息之前,他们还去找了一位牲畜商,交换了一匹没受伤的马。他们得到了一匹活泼的小母马,它看埃勒巴斯特的眼神特别不安,茜奈特忍不住又笑。这天过得不错。在真正的床-上好好休息一晚之后,他们继续前行。

埃利亚的主城门特别壮观,规模和装饰的华美程度甚至超过了尤迈尼斯。不过却是金属的,而不是更为合宜的石质,这让它们显出了内在的暴发户气质。茜因无法理解这鬼东西能起到多少保护作用,尽管门扇有五十英尺高,铬钢板塑成,用门钉强化过,还加了些金银丝工艺来做装饰。到灾季时,第一场酸雨就会把门钉腐蚀掉,只要一场足够六级的地震,就能让精密铸造的金属板无法对齐,让这庞然大物无法关闭。这座大门的全部材质都像是在大喊大叫着宣布:这是一个新近暴富的社群,但它的领导者阶层里,却没有足够多懂得《石经》的人发表意见。

守门人看上去只有几个壮工,所有人都身着社群民兵漂亮的绿色制服。多数都坐在附近读书、玩牌,或者用其他方式忽略出入大门的人群。茜因强忍着没有对纪律如此差劲的他们嘟嘴。在尤迈尼斯,门卫是全副武装的,一看就是严阵以待的样子。他们至少要看清每一个进城的行人。其中一名壮工注意到他们的黑衣,的确多看了两眼,但随后就挥手示意他们进城,只是又多看了下埃勒巴斯特众多的戒指。他甚至没看过茜因的手指,这让她心情一直很不好。两人终于穿过城中迷宫一样的卵石路,到达市长府邸。

埃利亚是本方镇仅有的大城市。茜因记不清方镇辖区内另外三座社群的名称了,也不记得本地成为名义上的桑泽属国之前,原有的王国叫什么——桑泽控制力减弱以来,有些古国恢复了他们的旧称,但四城联治的方镇系统更为实用,所以名称之类的东西并不重要。她知道本地人主要从事农耕和渔业,跟其他沿海地区一样落后。尽管如此,市长府邸还是华美宜人,到处都有精致的尤迈尼斯建筑细节,诸如雕花飞檐、玻璃窗,还有,哦对了,一座单独的精致阳台,可以俯瞰宽大的庭院。完全没有必要的装饰,换言之,可能每场小地震之后都需要修缮。他们真的需要把整座建筑漆成亮黄色吗?看上去简直像是一颗巨型方块水果。

在府邸门口,他们把马交给一名马夫,然后跪在前院,让府中的抗灾者奴隶拿肥皂来为他们净手,这是当地的习俗,旨在降低社群领导者感染疾病的概率。这之后,来了一位身材高大的女-人,皮肤几乎跟埃勒巴斯特一样黑,身穿一套白色款民军制服,此人进入庭院,客气地示意他们跟上。她带两人穿过府邸,进入一间小厅,然后她自己关了门,坐到房间里的桌子后面。

“两位还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到达这里啊。”她用这样一句话表示问候,眼睛盯着桌上的某件东西,专横地示意两人坐下。他俩坐在桌子对面的两张椅子上,埃勒巴斯特两腿交叠,十指互搭成尖塔状,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我们以为你们一周前就能到达。你们想要马上去港口呢,还是可以就在这里动手?”

茜奈特张开嘴,本来想说她更愿意前往港口,因为她从来不曾撼动过珊瑚礁,距离近一点儿,更便于让她看清状况。但在她有机会开口之前,埃勒巴斯特就说道:“抱歉,您是哪位啊?”

茜奈特马上闭紧-了嘴巴,瞪着看他。他脸上带着礼貌的笑容,那微笑里却暗藏某种机锋,让她马上警觉起来。那女-人也瞪着他,脸上的敌意几乎能喷射过来。

“我的名字是埃利亚的领导者埃西尔。”她回答,语速很慢,像是在跟一个小孩谈话。

“埃勒巴斯特。”他回答,手触自己胸口,微微点头,“我的同事名叫茜奈特。但请原谅,我想知道的不只是您的名字。据我们所知,本方镇的长官是位男性。”

茜奈特这时候明白了过来,决定配合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决定这样做,但话说回来,他做的很多事都难以理解。那女-人不吃这一套,她下巴上的肌肉明显在抽动。“我是行政长官助理。”

多数方镇都有一位行政长官,一位副长官,外加一名执事。也许这个如此急于超越赤道区城市的社群,还需要更多层次的官僚吧。“你们总共有多少位行政长官助理?”茜奈特问,而埃勒巴斯特在一旁发出“嘿”声。

“我们必须要有礼貌,茜因。”他说。他还在微笑,但实际上已经动怒。她能看出,因为对方露出了过多的牙齿。“毕竟,我们只是原基人。而这位却是安宁洲最尊贵的职阶成员。我们只是来运用她无法理解的力量,以便挽救她所在地区的经济,而她——”他冲着那女-人摇动一根手指,甚至不屑于隐藏那份嘲讽。“她就是个迂腐的小官僚而已。但我确信,在迂腐的小官僚中间,她还算是个绝顶重要的人物呢。”

那女-人的肤色够深,所以表情变化还没有太明显,但这没关系:她那僵硬如磐石的坐姿和张大的鼻孔已经提供了足够的情绪线索。她看看埃勒巴斯特,又看看茜奈特,但随后,视线又回到对面的男性身上,茜因完全理解这选择。再没有人比她这位导师更能让人抓狂了。她突然感到一份恶趣味的自豪。

“长官助理共有六位。”她终于说,回答的是茜奈特的问题,眼睛却像是能投射陨石一样,死盯着埃勒巴斯特笑呵呵的脸。“而我作为长官助理的身份本来无关紧要。行政长官公务非常繁忙,而这只是区区小事。所以,派一名小官僚来处理,应该绰绰有余了。不是吗?”

“这不是区区小事。”埃勒巴斯特不再微笑,尽管他还是表情放松,十指轻轻互击。他看起来像正在考虑要不要生个气,尽管茜因知道,他已经很愤怒。“我从这里就能隐知到那座阻挡航道的珊瑚礁。你们的港口几乎无法使用;过去至少十年间,你们都在失去吸引大载量商船的机会,它们纷纷选择了其他海港。你们的希望是,在答应付给支点学院那么大笔钱之后——我知道那笔钱数量可观,因为他们派我亲自出马——如今最好指望港口清理成功,还能重新吸引到所有失去的商船,否则,就无法在下次海啸把你们的城市荡平之前偿付所有欠款。所以说,我们?我们两个人?”他短暂地向茜因示意,然后又搭起十指。“我们他妈的就是诸位的未来啊。”

那女-人现在极为安静。茜奈特读不懂她的表情,但她的身\_体很僵硬,而且她微微向后撤开了一点儿。是怕了吗?也许吧。更可能的,是要对埃勒巴斯特的唇枪舌剑准备反击。他显然是命中了对方的痛处。

而他继续说:“所以你们至少能做的,是首先为我们提供些款待,然后介绍我们面见那个害我们旅行数百英里来解决你们小问题的人。这个叫作礼节,对吧?这是重要人物通常得到的待遇。您对此有不同意见吗?”

茜因情不自禁地想要叫好。

“很好。”那女-人终于费力地说,声音明显有些不自然,“我将传达你的……要求……给行政长官。”然后她干笑,亮出白牙,像是某种威胁。“我一定会转达您对我们通常待客程序的不满。”

“如果这就是你们日常接待客人的方式,”埃勒巴斯特说,他带着堪称完美的傲慢环顾周围,只有一生住在尤迈尼斯的人才能做到如此过分。“那么我认为你的确应该转达我们的不满。真的,就这么开门见山?我们大老远赶来,连杯安全茶都不给?”

“我听人说,你们已经在郊区投宿过。”

“是的,这还让我心情稍好了一些。居住条件也是……不甚理想。”茜因觉得,这话说得不尽公正。因为旅店房间温暖,床也很舒服,店主拿到钱之后,态度也是相当殷勤周到。但他还是要说的。“您上次旅行一千五百英里是什么时候了,长官助理?我向您保证,这样的旅程之后,你需要的可不只是一天时间的休整呢。”

那女-人的鼻孔都快要爆裂了。但毕竟,她还是领导者阶层。她的家人一定用心调教过,让她学会在遭到打击时做出合理反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没错。你真的欠考虑。”埃勒巴斯特突然站起来,尽管他保持了动作流畅,不带威胁意味,埃西尔还是向后避开,就像他打算扑过去一样。茜因也站起来,动作太晚,因为埃勒巴斯特的举动同样出乎她的意料——但埃西尔几乎没有看她。“我们今晚将入住来路上经过的那家旅店。”埃勒巴斯特说,无视那女-人的不安,“大约两条街之外。应该是前门有个克库萨石像的那家吧?名字想不起来了。”

“季末酒家。”那女-人几乎是温柔地说。

“对,听起来像是那个名儿。我可以把账单送到这儿来吗?”

埃西尔现在呼吸困难,她的两只手攥成拳放在桌面上。茜因很吃惊,因为选那个酒家,听起来像是完全合理的要求,可能有点儿贵吧——啊,原来问题在这儿,是吧?这位长官助理并没有权限来支付他们的住宿费。如果她的上级对这件事的状况足够不满,可能会从她的工资里扣除这笔开销。

但是埃利亚的领导者埃西尔并没有舍弃她的礼貌,并向他们大喊大叫,虽然茜因还挺期待这样的。“当然。”她说——甚至还设法露出笑容,这让茜因几乎有点儿敬佩。“明天同一时间请再度来访,届时我将给两位进一步的指令。”

他们就这样离开,沿街前往那家很高级的酒店,埃勒巴斯特为他们争取到的。

当他们站在房间窗前,这次又是两人同住,他们留心没有点太贵的食物,以确保没有人能指责他们对食宿的要求过分——茜奈特打量埃勒巴斯特的面容,奇怪他为什么还跟个火炉似的怒气冲冲。

“你好棒。”她说,“但这事有必要吗?我宁愿把工作完成,尽快返回学院。”

埃勒巴斯特微笑,尽管他下巴上的肌肉还在不时抽动:“我本以为,你有时候也想被当作人类尊重一下的。”

“我想啊。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就算你现在能虚张声势,也改变不了他们对我们的感觉……”

“不,的确不会。而且我才不关心他们的感觉。他们这种混蛋不必喜欢我们。重要的是他们做什么。”

对他来说,当然一切都没问题。茜奈特叹了口气,用拇指和食物捏了下鼻梁,努力让自己耐心。“他们会投诉的。”而茜奈特——实际上承担了这份任务的人,就是将来因此受罚的那个。

“让他们投诉。”埃勒巴斯特从窗前转身,前往浴室。“吃的来了再叫我。我要好好泡个澡,把自己泡囊了再说。”

茜奈特心想,痛恨一个疯子似乎毫无意义。他反正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客房服务员来了,送上一托盘朴素又实在的本地食物。大多数海岸社群的鱼都便宜,所以茜因款待自己的方式,就是点了一份坦泰鱼片,这个在尤迈尼斯是非常昂贵的美食。支点学院的食堂要隔段时间才能吃到一回。埃勒巴斯特裹了一条浴巾从浴室里出来,他看起来还真是洗得超干净——茜因也是这时才发现,他在过去几周的旅程中消瘦了好多。他完全是皮包骨,点的食物也只有一碗汤。不过毕竟是好大一碗海鲜乱炖,有人在上面淋了奶油,还加了少量甜菜调味酱,但他显然应该吃得更多一点儿。

茜奈特除了她的主菜之外,还点了一份蒜香薯蓣,一份焦糖甜角,装在单独的小盘里,她把这个放在他的托盘上。

埃勒巴斯特瞪着那份食物,然后瞪她,过了一会儿表情才和缓下来。“原来如此。你喜欢更壮实一些的男人。”

他只是在开玩笑,两人都心知肚明,就算她觉得他有吸引力,也还是不会享受跟他做-\_爱。“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好吧。”

他叹气,然后顺从地开始吃薯蓣。在吃东西的过程中(他看似不饿,只是决心吃饭而已)他说:“我现在感觉不到它了。”

“什么?”

他耸肩,照她理解,他并不困惑,只是无法清晰表达自己的想法。“其实,有很多啦。饥饿。痛苦。当我身处大地之中——”

他面有难色。真正的问题是:并不是他语言能力低下,而是语言本身就无法传达那些。茜奈特点头,表示她懂。也许将来某天,会有人创造出一种适合原基人使用的语言。也许这种语言之前也曾存在过,只是被人遗忘。“当我身处大地之中,我能感受到的就只有大地。我无法感觉到……这些。”他向房间里的一切示意,包括自己的身\_体,包括她。“而我之前花费了那么多时间在大地之中。抑-制不了自己。但是,当我返回时,那感觉就像……就像大地的一部分也跟我一起来到了这儿,而且……”他说不下去了,但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看起来,这是得到第七或第八枚戒指之后才会出现的现象。支点学院给我制订了严格的食谱,但我并没有太当回事。”

茜因点头,因为这很明显。她把自己的甜菜卷也放进他盘里,他又叹了会子气。然后就把盘里的东西全吃光了。

他们-上-床。晚些时候,半夜里,茜奈特梦到她在向上跌升,穿过一束波动的光,那光线像脏水一样在她旁边泛起微波,折射光芒。而在光束顶端,还有某种东西在发射微光,那光源时隐时现,就好像它不完全真实,不完全存在。

她惊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感觉出事了,但确信自己一定要设法解决危机。她坐起来,睡意蒙眬地揉脸,直到残梦淡去,才感觉到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份极具压迫感的毁灭气息。

她困惑地低头看埃勒巴斯特——发现他醒着躺在自己身旁,身\_体僵硬得奇怪,两眼圆睁,目光呆滞,嘴巴张开。他听起来像在发出咕噜声,或者是想要打鼾,却没能做到,只能发出怪音。这他妈的怎么回事?他没有看她,也不动弹,只是不停发出那种怪异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的原基力却不断集聚,集聚,集聚,直到让她整个颅骨内侧发痛。她触摸他的胳膊,发觉那里黏--湿--,僵硬,这时才明白,他已经动弹不得。

“巴斯特?”她俯身在他上方,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并没有回望她。但她显然隐知到了其他什么,仍保持着清醒,并在他体-内做出回应。他的超凡力量仍在活跃状态,尽管肌肉无法动弹,而伴随着每一声咕哝,那力量都在加强,绷紧,随时准备出击。毁了,完了,真他妈可恶啊。他动不了,而且他已经惊慌失措。

“埃勒巴斯特!”原基人本应该绝对无条件避免惊慌。尤其是十戒级别的原基人。他无法回答她的召唤,这是当然。她这么说,主要是为了让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并在努力帮忙,所以,他或许有希望安静一点儿。这可能是某种类型的抽风,或许。茜奈特掀掉被子,翻身跪起,把手指伸进他嘴里,想把他的舌-头拉低。她发现他嘴里全都是唾液,这混蛋要被自己的口水淹死了。这提醒了她,赶紧粗暴地硬让他翻身侧躺,头向旁边,以便口水流出,两人得到的回报,就是他第一声清晰的呼吸。但还是很浅,他的气息;而且吸气之前的停顿过长。他在挣命。不管他受到了何种威胁,那件事正在麻痹他的肺部,跟身\_体其他部分一起。

房间在晃动,只有一点点,茜奈特听到整座旅店的人们提高声调叫嚷。但叫声很快平息,因为没有人真正担心。现在还没有地震即将袭来的迹象。他们可以把刚才的动静当成一阵强风,偶尔撼动了建筑侧面的墙……暂时还是这样。

“可恶可恶可恶——”茜奈特爬过去强行进入他的视线。“巴斯特,你这蠢东西,食人族生养的大笨蛋,控制下自己啊。我是想要帮你,可要是你把我们全害死,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他的脸上没有反应,呼吸节奏也没变化,但那份迫在眉睫的末日感倒是马上消减下去了。有改善,很好。现在——“我得去找个大夫来——”

这次撼动建筑的晃动更剧烈一些;她听到碗碟颤-抖,磕碰在他们弃置一旁的食物车上。所以说,他拒绝。“可我自己帮不了你啊!我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会死的,要是——”

他全身抽搐。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意而为,还是某种不由自主的症状。但片刻之后,她意识到这是一次警告,因为那事又发生了:他的力量像铁钳一样,紧握住了她的原基力。她咬紧牙关,等着他用她的力量做任何需要的事……但什么都没发生。他已经掌握了她的能力,她也能感觉到他在做某件事。在摸索,好像是。搜寻,但没找到任何东西。

“是什么?”茜奈特窥探埃勒巴斯特失神的面庞,“你在找什么?”

没有回答。但显然,他在找的,应该是某种在他身\_体无法移动时找不到的东西。

但这没有道理,原基人并不需要眼睛来运使超常能力。即便是襁褓里的婴儿,也能做到他们在做的事。但是,但是——她努力思考。前一次,这种情况出现在大道旁边时,他曾先转身朝向危机来源。她在脑子里再现当时情景,试图理解他当时做过什么,如何做到的。不,刚才的想法不对;维护站点的方位偏西北,而他凝视的方向却是正西,望的是地平线。她摇头,感叹自己的愚蠢,同时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外看。视野里没什么值得注意,只有依着山势倾斜的街道,还有城市中建筑的泥灰外墙,如此深夜时分,一片寂静。仅有的活动迹象在道路尽头,她可以瞥见那里的码头,还有更远处的海洋:人们在给一条船装货。天空有些零碎的云,天亮还早。她感觉自己像个白痴。但随后——

某种力量攫住了她的意识,从身后的床-上,她听到埃勒巴斯特发出嘶哑的声响,感觉到他的力量在震荡。某种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她仰望天空时。困惑中,她再次抬头看天。

好的。好的。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欣慰。然后他的力量就开始包围她,她再也不用眼睛来感知。

这感觉就像她刚才做过的梦。她在向上跌升,而这似乎理所当然。她周围,她跌升时经过的地方,到处是色彩和闪光的亮面,像是水,只不过是紫灰色,而不是蓝色或无色,劣质紫石英里面掺杂一点儿烟水晶的质感。她在其中挣扎了一下,一度确信自己行将溺水,但她通过隐知盘感觉到了什么,尽管皮肤或肺部无法察觉;她并不是像溺水的人那样挣扎,因为周围不是水,而她不是真正置身其中。她不会被溺死,因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埃勒巴斯特在保护着她。

在她乱动的同时,他却有条不紊。他拖她向上,跌升速度加快,寻找某物,而她几乎可以听到它的咆哮声,感觉到各种力量的拖曳,像压力,像气温变化,渐渐令她皮肤发冷,微微刺痛。

某物接合成功。某物退开,闪出通道。这些都让她无法理解,复杂到无法完整地感知。某物从某处倾泻下来,温暖又略带刺激性。她内在的某个地方被抹平,密度加大。有烧灼感。

然后她到了另外一个地方,飘浮在一大片冰冷的异物表面,而且这些东西上面有某种物质,集聚在它们之间

某种污染物

而这不是她自己的想法。

然后一切都消逝。她猛然回到自己的躯体中,回到真实世界,有视觉、声响和听觉和味觉和嗅觉和隐知力——真正的隐知力,隐知力正常发挥作用的那种方式,而不是埃勒巴斯特那混蛋刚刚做到的随便什么鬼状态——而埃勒巴斯特正在床-上狂吐不止。

茜因觉得恶心,赶紧避开,然后才想起他刚刚是瘫痪的;他本来不应该有能力动弹,更不要说呕吐了。尽管如此,他现在却正在吐,已经把身\_体从床-上撑起一些,以便吐得更尽兴。显然,瘫痪症状减轻了。

他也没吐出多少东西,只是一两汤匙油乎乎、白腻腻的东西。他们吃饭是在几小时之前,他的消化系统上部应该没什么东西了。但她想起了那种

污染物

这才为时已晚地想到他吐出来的是什么。而且,她也明白了他是如何做到的。

等他终于吐完,又啐了几口以表重视或者追求彻底,他再次倒回床-上,仰面躺着剧烈喘息,或者只是在享受重新获得呼吸能力的快感。

茜奈特小声问:“以可恶的、燃烧的、大地的名义问你,刚刚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笑了一下,睁开眼睛,滚动眼珠看她的方向。她能看出,这是他表达欢乐之外其他情绪时的那种干笑。这次要表达的是痛苦,或者是疲惫的解脱感。他总是怨天尤人。只是表露出来的程度有所不同。

“集——集中,”他在喘息间隙里说,“控制。分寸。”

这是原基力的第一课。任何婴儿都有移山之力,那只是本能。只有经过支点学院特训的原基人,才能有意识地,有针对性地,移动单独一块岩石。看起来,只有十戒大师,才能从自己的血液和神经系统中,移除极微小的漂浮物和穿刺物。

这本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茜奈特无法相信他刚做过。但她本人又帮他达成过目标,所以她别无选择,只能相信不可能发生的事刚刚发生过。

邪恶的大地啊。

控制。茜奈特深吸一口气,来平息自己的情绪。然后她站起来,取来一杯水,递过去。他还是很虚弱;她不得不扶他坐起来,小口从杯子里喝水。他把第一口水也吐了出来,就吐在她脚边的地面上。她眼光很凶。随后抓过一个枕头,垫在他背后,帮他躺回去,又把没弄脏的那部分毯子拽过来,盖住他的腿和膝盖。这些做完之后,她去到床对面的长椅上坐下,这椅子够大够软,可以将就睡一夜。她已经受够了处理他的各种体液。

等到埃勒巴斯特呼吸平稳,也恢复了一点儿体力之后(她很好心的),她很小声地说:“跟我说说,你他妈的到底干了什么?”

他看上去并不因为这个问题感到吃惊,也没有从瘫软的枕头上移动,头还是无力地垂向后方。“活命而已。”

“大道旁有过一次。刚才又一次。解释下。”

“我不知道是否……能解释。还有,该不该解释。”

她忍住了没发火,她已经被吓得没多少脾气。“你刚说不知该不该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他缓缓地、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显然很享受这感觉。“你现在还没有……控制力。不够。没有那个……要是你尝试做我刚刚做过的事……你会死。但如果我告诉你自己怎么做到的,那么——”他又一次深呼吸,然后一口气说完,“你就有可能控制不了自己,一定要去尝试。”

控制那些小得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听起来像是开玩笑。这一定是在开玩笑。“没人拥有那么强的控制力。就算是十戒高手也不会有。”她听过这类故事;他们能做出惊人之举。但同样做不到不可能做到的事。

“‘他们是被锁链束缚的神灵。’”埃勒巴斯特感叹说,然后,她发觉他在沉沉睡去。应该是刚刚挣命时累惨了——或许实现奇迹的消耗要比表面看起来大得多。“‘驯服狂野大地的强者,本身也要被戴上笼头和口络。’”

“那是什么?”他在引用什么东西。

“《石经》。”

“胡扯。三板石板上都没有这些话。”

“第五板。”

他真是满脑子胡言乱语。而且他又在渐渐睡着。大地啊,她真想杀了他。

“埃勒巴斯特!可恶,快回答我的问题。”寂静。大地诅咒的东西。“你一再对我做的,到底是什么?”

他嘘出一口气,悠长,粗重,她以为对方不会再回答。但他还是说了。“平行协作。如果马车只有一匹马,终归跑不了太远的。如果一根绳子拴两匹,前面那个会先累倒。如果两匹马的轭并排,让它们同步,减少两者之间动作不一致产生的摩擦,你就能得到大于任何一匹马的拉力。”他又一次叹气,“至少理论上如此。”

“那你是啥,马轭吗?”

她在开玩笑。他却在点头。

马轭。这更糟糕。他之前是把她当牲口对待了,迫使她对他工作,以免他自己油尽灯枯。“你是怎么能做到——”她不喜欢怎么这个词,因为这就假设了不可能做到的事可以实现。“原基人是不能协同工作的。一个聚力螺旋会消解另外一个。控制力更强的人优先存续。”这是他们在料石生的考验期都曾学习过的课程。

“好吧,行啊。”他太接近睡着,已经口齿不清,“那就算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茜奈特太生气,有一会儿完全被气昏了头,整个世界一片白。原基人不能放任自己这样子发脾气,于是她用语言释放怒火。“别跟我讲这种屁话!我永远都不允许你再对我做出这种事——”但她怎么阻止他呢?“否则我就杀了你,听到没有?你无权这样做!”

“救了我的命。”几乎就是在咕哝,但她听到了,而且这等于给她的怒火背后插了一刀。“谢谢哦。”

但说真的,她真能怪罪一个行将溺水的人抓住附近随便一个人,以求自救吗?

或者是为了拯救成千上万人?

或者为了救自己的儿子?

他现在睡着了,就那样半躺在自己吐出的一小堆污物旁边。当然,吐出的东西在她睡的那一侧。茜因带着强烈的厌恶,蜷起腿来躺在长毛绒椅子里,努力让自己舒服一点儿。

只有到她安静下来,她才想到刚才真正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核心,而不只是埃勒巴斯特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她还是料石生的时期,有时候会到厨房值班,时不时,他们就会打开一罐过期变质的水果或者蔬菜。那些有问题的食材,罐子破了,或者密封被开启过的,有时候会特别臭,厨师就会打开窗户,叫几名负责扇风的料石生把臭气扇走。但茜因后来了解到,更可怕的,是那些表面看起来完整的罐子。里面装的东西看似完好;打开之后,闻起来味道也不错。仅有的危险信号,就是金属盖略微有点儿鼓起。

“比扑命蜇虫还要致命。”厨师长——一位须发花白的抗灾者,会在展示可疑毒罐时对大家说,“纯粹的毒药。你的肌肉会被麻痹,完全停止反应。你甚至无法呼吸。而且毒性极强。有这么一罐,我就可能毒死整个学院的所有人。”然后他会哈哈大笑,就好像真的很好笑一样。

调到一碗肉汤里,只需要加几滴那种毒物,就足以杀死一个讨人厌的中年基贼。

这有可能是意外吗?没有任何爱惜羽毛的厨师会用罐盖鼓起的食材,但或许季末酒家雇用的碰巧就是一群笨蛋。茜奈特自己下单订购的食物,跟上楼来问他们需要什么的孩子亲口说的。她明确说过每样东西是给谁点的吗?她试图回想自己说过的原话。“我吃鱼和饭卷。”所以他们应该能猜出,海鲜粥是给埃勒巴斯特点的。

那为什么不给两人都下毒呢?要是旅店里有人痛恨基贼到了那种地步,足以谋害他们的性命?给所有食物滴入烂菜汁毒是很容易的,不必只给埃勒巴斯特。也许他们的确下过毒,只是还没对她起效?但她感觉完全没事。

你是在疑神疑鬼,她告诉自己。

但每个人都恨她,这并不是她的想象。她毕竟也是个基贼。

茜因感到挫败,在长椅上辗转反侧,两手抱着膝盖,试图哄自己睡着。但看似败局已定。她脑子里充斥着太多问题,而身\_体也太习惯死硬的地面,中间只隔极薄的卧具。她最终整夜枯坐,呆望窗外越来越难以理解的世界,心中一片茫然,完全不知何以自处。

但到了早晨,当她探身到窗外,吸了一口饱含晨露的空气,徒劳地想让自己打起精神,她碰巧抬头看了一眼。那里,在晨光中若隐若现的,是一块飘浮的紫石英色巨岩。只是一块方尖碑——她恍惚记得前一天曾经见过的那块,在他们纵马进入埃利亚城的路上。它们总是很美,但那些晨星也一样美丽啊,所以在通常情况下,两者都不会吸引她的注意。

她注意到了这块方尖碑。因为今天,它要比昨天更靠近了许多。

一切建筑的核心,均须设置弹性良好的中梁。

相信木材,相信石料,但金属会生锈。

——第三板,《构造经》,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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