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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茜奈特,破碎的顽石

这是一场喧闹聚会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前一晚,喵坞人纵情庆祝克拉尔苏号安全返航,还带来了若干特别珍贵的货品——高质量的石材,可以用来制作装饰雕像;芳香木料,可以用来打造家具;绝美的锦缎,价值两倍于同重量的钻石;还有好多可流通的货币,包括大面额纸币和整串的祖母绿宝石。没有抢到食物,但有了那些钱币,他们可以派出交易使者,无论什么东西都能从大陆买到,整船运回。哈拉斯开了一大坛酒劲奇大的南极米酒来庆祝,半个社群的人还没把酒劲睡过去。

距离茜奈特封闭她自己造成的火山,已经过去五天,那火山毁灭了一整座城市;八天前,她还摧毁过两艘船,里面全是人,只为让自己家人的存在不为人知。这感觉,就像所有人都在庆祝她犯下的大屠杀罪行。

她还在床-上,船上货物一卸完,就躺了上去。艾诺恩还没回过家;茜因跟他说,让他去讲这次航行途中的故事,因为人们会期待他这样做,她也不想让自己的男人因为她的忧郁承受折磨。他带了考鲁同去,因为考鲁喜欢庆典——所有人都喂他吃的,所有人都爱抚他。他甚至试图帮助艾诺恩讲故事,扯着嗓子口齿不清地哇哇叫。这孩子个性特别像艾诺恩,尽管并没有什么实在的理由像他。

只有埃勒巴斯特还留在茜因身旁,在她沉默时跟她谈话,迫使她回答,在她只想停止思考的时候。他说他了解这种感觉,尽管他不肯说自己经历过什么,过程怎样。但毕竟,她还是相信他。

“你应该去庆典那里。”她最后说,“去听故事。让考鲁知道,他父母中间至少有两个人还没有废掉。”

“别傻了。他父母三人都很棒。”

“艾诺恩觉得,我是个差劲的妈妈。”

埃勒巴斯特叹口气。“不。你只是并非艾诺恩想要你成为的那种妈妈。但,你是我们的儿子需要的那种妈妈。”她转过头来,向他皱眉。他耸耸肩。“考伦达姆会很强,将来某一天。他需要强势的父母。我却……”他突然止住。你真的能感觉到他改变话题的决心。“看这里,我给你带了件东西。”

茜因叹气,撑起身\_体,而埃勒巴斯特蹲在床边,解开一个小小的布片包裹。当她情不自禁感到好奇,凑近来看时,发现里面是两枚宝石戒指,恰好适合她的手指。一枚是翡翠,一枚是祖母绿。

她瞪着他,而他耸耸肩说:“封闭一座活火山,这可不是区区四戒使者能做到的事。”

“我们现在是自由身。”她固执地这样说,尽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由。她毕竟解决了埃利亚,完成了支点学院派她前去完成的任务,不管拖延了多久,过程又有多少波折。这种事,她一想到,就会笑得难以自已,所以她赶在自己发笑之前继续说,“我们以后再不用戴任何戒指。你不用再满足任何他们指派给你的女-人,就跟你只是一匹种马那样。忘掉学院的事吧。”

巴斯特苦笑了一下,淡淡的:“我们不能,茜因。我们中的一个,还是不得不训练考鲁——”

“我们不必训练他做任何事。”茜因再次躺倒。她希望巴斯特能走开。“让他从艾诺恩和哈拉斯那里学点儿基础。那已经足够这里的人存活好多个世纪。”

“艾诺恩可没办法封闭那座火山,茜因。如果他尝试,可能就会让下面隐藏的热点全部爆开,导致一场灾季来临。你挣救了整个世界免遭此难。”

“那就给我一枚勋章喽,给什么戒指。”她凶巴巴地瞪着房顶。“只不过,那火山本来就是因我而存在。所以,勋章也免了吧。”

埃勒巴斯特抬手,把长发从她面前-撩-开。他常常这么干,自从她不再绾发髻以后。她一直都对自己的头发缺乏底气。头发是卷的,但毫无硬度,既没有桑泽直发那种硬度,也没有海湾鬈发的硬度。她就是一个中纬度地区的混血种,甚至不知道该埋怨哪位祖先给了她这样的头发。至少它们还没怎么碍事。

“我们的天性不会变。”他说,语调如此温柔,以至于让她想哭,“我们是米撒勒,不是赛姆希娜。你也听过那个故事吧?”

茜奈特手指微颤,想起曾经的痛苦:“是的。”

“你的守护者讲的,对不对?他们喜欢向小孩讲述那个故事。”巴斯特移动位置,倚在床柱上,背对她,放松。茜奈特想过赶他走,但始终没有说出来。她没有看他,所以不知道他怎么处置那个装了戒指的小布包,反正她拒收了。就她来讲,巴斯特大可以吃掉那些戒指。

“我的守护者也跟我讲过那番鬼话,茜因。可怕的米撒勒,他决定向整个国家宣战,毫无来由地就要除掉桑泽皇帝。”

茜奈特情不自禁地皱眉:“他的做法事出有因?”

“哦,贼大地啊,当然。用用你那可恶的脑子。”

这样被训斥很烦人,而这份烦躁让她的麻木又消退了一些。埃勒巴斯特这个老伙计,用惹火她的方式来逗她开心。她转过头,瞪着他的后背。“好吧,他为什么那样做?”

“世上最简单直接,也是最有力的原因:复仇。那个皇帝就是阿那福麦斯,整件事发生在獠牙季刚刚结束时。就是那个任何童园里都不会细讲的灾季。北半球有大批人饿死的那一次。他们受灾更重,因为触发整个灾季的地震发生在北极附近。灾季花了一年的时间,才影响到赤道区和南——”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茜因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不管是在料石生课堂还是其他地方。

埃勒巴斯特耸耸肩,摇动了整张床。“我没被允许跟同年龄的料石生一同受训;他们大多数人毛都没长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不止一枚戒指。教导员们任由我在元老图书馆读书,作为补偿。他们并未十分留意我在读什么。”他叹气,“别处,在我第一次出任务时,我……当时有个考古术师,他……那个男人……呃。我们深谈过,除了一起……做其他事情之外。”

她不是很懂,埃勒巴斯特为什么对自己的风流韵事这样-羞-涩。她不止一次旁观过艾诺恩把他搞得神志不清。但话说回来,他-羞-涩的或许不是性生活方面。

“反正呢。要是你把所有事实放在一起考虑,想到我们被灌输的内容之外,事情就很明显。桑泽当时还是个新生帝国,仍在扩张中,如日中天。但仅局限于北半球——尤迈尼斯当时还不是首都,而有些大型桑泽社群也不像现在这样擅长应对灾季。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失去了食物库存。火灾,霉变,地知道什么原因。为了生存,所有桑泽社群决定通力合作。攻击任何低等种族的社群。”他嘴角微撇,“实际上,那就是他们称我们为低等族群的开始。”

“也就是说,他们抢了那些族群的粮食呗。”茜因能猜到这些。她觉得这故事挺无聊。

“不。那次灾季后期,已经没人有剩余粮食了。桑泽人抢的是人。”

“人,抢人干什——”然后她明白了。

灾季期间,并不需要蓄养奴隶。每个社群都有自己的壮工,如果需要更多,总有无社群者绝望到愿意用工作换取食物。但人的肌肉还有其他利用价值,在情况足够糟糕时。

“于是,”埃勒巴斯特说,无视躺在那力努力抑-制住呕吐的茜因,“就是在那个灾季,桑泽人发展出某种嗜好,爱吃某些日渐稀缺的东西。即便在灾季结束,绿色植物恢复生长,牲畜变回食草习性或者停止冬眠时,他们还在继续。他们会派出小股部队,袭击较小的社群,或者不跟桑泽人结盟的种族掌管的新社群。所有记载在细节方面大相径庭,但都同意一件事:米撒勒的家人在一次突袭中全体被抓后,他是唯一的幸存者。据说,他的孩子们被宰杀,是为了供给阿那福麦斯本人的餐桌,尽管我怀疑,这可能是为了加强戏剧效果而做的小小歪曲。”埃勒巴斯特叹口气。“无论怎样,他们都死了,而且的确是阿那福麦斯的错,而他想要阿那福麦斯偿命。就像每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会做的那样。”

但基贼不是人。基贼无权愤怒,无权要求公道,无权保护他们的爱人。因为他的僭越,赛姆希娜杀死了他,并因此成为英雄。

茜奈特默默思考这件事。然后微微移动了一下-身\_体,她感觉到他的手,把那个小包按在她手里,装戒指的小包。这次,她没有拒绝。

“原基人建造了支点学院。”他说。她几乎从未听过他用原基人这个词。“我们在全族可能被灭绝的威胁下做了这件事,我们利用学院,在自己颈子上扣上项圈,但我们自己做。我们是古桑泽帝国如此强大、如此持久的原因,也是它能够在形式上继续统治世界的原因,即便没有人肯承认。我们领悟到自己的同类可以多么神奇,如果我们学会雕琢与生俱来的天赋。”

“这是个诅咒,才不是天赋。”茜奈特闭上眼睛。但她并没有推开那小包。

“如果它让我们变得更好,那就是天赋。如果任由它毁灭我们,那就是诅咒。你自己决定这一点,不是教导员们,也不是守护者们,更不是其他任何人。”他又动了一下,床微微移动,埃勒巴斯特靠在了上面。片刻之后,她感觉到他的双唇吻在自己眉头,嘴唇干燥,带着认可。然后他重新坐在床边地板上,又说了些别的话。

“我感觉我看到过一名守护者。”她过了一会儿说,声音很轻,“在埃利亚。”

埃勒巴斯特有一会儿没回答。她已经断定他不会回应,这时却听到他说:“要是他们胆敢再伤害我们一次,我就把整个世界撕烂。”

但我们还是会受伤,她心里想。

不过,不知为什么,这话还是让人安心。她需要听到这样的谎言。茜奈特两眼紧闭,好半天没动弹。她没睡觉;她在思考。埃勒巴斯特一直都陪着她,为此,她感觉到说不出的快乐。

等到三周后世界终结,事情发生在茜奈特见过最美的一天。几英里内碧空如洗,仅有几缕白云。大海平静安逸,甚至连永不停息的风,这天也是温暖又--湿--润,而不是寒冷刺骨。

天气太美好,以至于整个社群决定集体登高。健壮者背负那些爬不上阶梯的人,而孩子们就在成人腿脚中间钻,险些害死所有人。轮值做饭的人把鱼肉饼、水果块和腌制好的面团放进便于携带的小罐里,每个人都带了毯子。艾诺恩带了件茜奈特从未见过的乐器,有点儿像配了吉他弦的小鼓,这东西要是传到尤迈尼斯,可能会流行得不得了。埃勒巴斯特带了考伦达姆。茜奈特带了一本特别差劲的小说,是有人从被抢劫的货船上找到的,就是那种第一页让她先是震惊,继而就傻笑的东西。然后,当然,她会继续读。她喜欢那种纯粹用来取乐的闲书。

喵坞人散开在一片斜坡上,身后有道山梁挡住了大部分海风,而且阳光普照,一片光明。茜奈特把她的毯子放在远离所有人的地方,但他们很快就凑到她旁边,把毯子紧挨着她的铺上,当她怒目而视,所有人都报以微笑。

过去三年她渐渐意识到,多数喵坞人都把她和埃勒巴斯特看成类似野生动物的角色,决定在人的居所附近求生——不可能被驯服,有点儿可爱,虽然有时惹人烦,但至少有些可爱。所以,当他们发现她显然在某些事情上需要帮助,但就是不肯开口时,他们还是会帮忙。然后他们总是宠着埃勒巴斯特,拥抱他,拉他的手,拽他跳舞,茜因感谢大家没人这样对待自己。话说回来,所有人都能看出埃勒巴斯特喜欢被爱抚,不管他装得多么独立。他在支点学院怕是没有太多这种机会,那儿所有人都害怕他的法力。也许同样的,他们感觉茜因喜欢被人提醒,她已经是某群体中的一员,做着贡献,也享受别人供养,她不再需要提心吊胆,防着所有人,一切事。

他们是对的,但这不代表她会当众承认。

然后就是艾诺恩把考鲁抛向空中,埃勒巴斯特努力装出不害怕的样子,其实孩子每次被向上丢,他的原基力都会向小岛周围的水下岩层传出微震。而赫米奥开始了某种唱诗游戏,伴着所有喵坞人看似都熟悉的音乐。奥夫家学步的小孩奥尔试图从摊开的毯子上跑过,踩到至少十个人之后,才有人抓住她,呵痒把她放倒。还有个篮子在人群中传递,里面的小瓦罐里装了某种东西,茜因闻了一下就觉得呛鼻子。还有。

还有。

她可以爱上这些人,茜奈特有时这样觉得。

也许她已经在这样做。她并不确信。但等到艾诺恩趴下去睡觉,考鲁已经睡在他胸前,等到唱诗变成了低俗玩笑竞赛,一旦喝了足够多瓦罐里的东西,她开始感觉天旋地转……茜奈特抬起双眼,看到埃勒巴斯特的眼睛。他一肘支撑起身\_体,在浏览那本她终于放弃的、糟糕的书。他一边扫视,一边做出或夸张或搞笑的表情。与此同时,他闲着的那只手把玩艾诺恩的发髻,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当初长石太太派她陪同出行的那个半疯狂的怪物,在两人的旅程刚刚开始时。

他视线上挑,迎接她的眼睛,有一会儿,他眼里带着警觉。茜因眨眨眼,对这个有点儿意外。但毕竟,她是这里唯一了解他过往生活的人。他是否反感她出现在这里,不断提醒他本人宁愿忘记的过往呢?

他微笑,而她的本能反应就是皱眉。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你还是不喜欢我,对吧?”

茜奈特哼了一声:“你又不在乎?”

他摇头,觉得有趣——然后他伸手抚-摩考鲁的头发。孩子在睡梦里微微挪动一下-身\_体,咕哝了一句什么,埃勒巴斯特脸上的表情更加柔和起来。“你还想再要个孩子吗?”

茜奈特吓一跳,目瞪口呆:“当然不想。这一个我都没想要。”

“但他现在已经来了。而且很漂亮。不是吗?你生的孩子真美。”这可能是他说过的最疯狂的一句话。但毕竟,他是埃勒巴斯特。“下一个,你可以跟艾诺恩生。”

“也许艾诺恩应该有点儿发言权,在我们给他制订繁殖计划之前。”

“他爱考鲁,而且他是个好爸爸。他已经有两个其他小孩,他们都不错。不过,都是哑炮。”他考虑了一下,“你和艾诺恩可能会生出哑炮小孩。在这里,这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茜奈特摇头,但她想到了岛上的妇女们教她用过的子宫环。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停用。但她说:“自由意味着我们自己有权决定现在做什么,而不是别人。”

“是的。但现在,有机会考虑自己的意愿之后……”他耸耸肩,这动作看似有点儿不正经,但他看艾诺恩和考鲁的眼神十分专注。“我对生活从来都没有太多奢求。实际上,只想活得舒心一点儿而已。我不像你,茜因。我不需要证明自己。我不想要改变世界,或者帮助任何人,或者成为什么大人物。我只想要……这些。”

她明白这番话。于是她侧身躺在艾诺恩身旁,而埃勒巴斯特也侧身躺倒。他们放松,享受这份完满,这份惬意,幸福一时。因为他们可以。

当然,这无法持续。

茜奈特醒来,当艾诺恩坐起身,挡住了她的阳光。她没想睡着,却睡得很久很安稳。现在,太阳已经斜向海面。考鲁在闹,她习惯性地坐起来,一面单手揉脸,一面用另一只手摸索,看他的布尿片有没有--湿--。尿片没事,但他发出的声音很焦躁,在她更为清醒时,她明白了缘由。艾诺恩也坐起身,一只手臂心不在焉地揽着考鲁,但他看埃勒巴斯特时眉头紧皱。埃勒巴斯特已经站起身,全身紧绷。

“出事了……”他嘟囔说。他面朝大陆方向,但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那道山梁挡住了视线。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没用眼睛看。

于是茜因皱眉,放出她的探测能力,担心有一场海啸,或者其他更可怕的东西正在逼近。感觉一片空无。

是一片诡异的空无。她本应该能感觉到某些东西。喵坞和大陆之间,本来就有一条板块交界带;交界地带从来都不会完全静止。他们会跳跃,扭-动,震颤,有上百万种细小动作可以被基贼隐知,就像匠师们能从水动涡轮机或化学制剂桶里产生出电流一样。但突然之间,不可能发生的事出现,板块边界的隐知状况完全寂静下来。

困惑中,茜奈特开始看埃勒巴斯特。她的注意力却被考伦达姆吸引了过去,他在艾诺恩怀抱里踊跃,挣扎,哭泣,踢打,已经闹得不可开交,尽管他平时并不是会做这种事的小孩。埃勒巴斯特也在看那孩子。他的表情变得扭曲又可怕。

“不。”他说,一面摇着头,“不。不,我不会再允许他们这样做,这次绝不。”

“什么?”茜奈特瞪着他,试图无视自己内心里涌起的恐惧,感觉到而不是看到周围其他人也都站立起来,咕哝着,对他们的警觉做出反应。有几个人大步走上山梁察看动静。“巴斯特,怎么了?看在大地的分儿上——”

他发出一个声音,不是任何词句,只表示否认,然后他突然起步跑上山坡,冲向山顶。茜奈特瞪着他,然后看艾诺恩,他看起来比她自己还要困惑。艾诺恩摇头,但是,赶在巴斯特前面上山的人现在已经在呼喊,并向所有人打手势。真的出事了。

茜奈特和艾诺恩跟其他人一起快步上到山顶,他们站在那里,望向岛屿跟大陆相对方向的那片海洋。

那里出现四艘船,还很小,刚在地平线上,但显然是在逼近中。

艾诺恩说了句脏话,把考鲁推向茜奈特,后者险些没接稳,但随后就抱\_紧-了小孩,而艾诺恩在衣兜里翻找,找到他较小的那只望远镜。他把镜子展开,努力察看一番,然后皱紧眉头,而茜奈特正在徒劳地尝试安抚考鲁。考鲁完全无法安静。当艾诺恩放下望远镜,茜奈特抓住他的胳膊,把考鲁塞-给他,在他接过孩子的同时,抓过望远镜。

那四艘船现在变大了些。它们的船帆是白色,样式普通;她想不出是什么让埃勒巴斯特如此不安。然后她察觉,其中一艘船头站着一个人。

一身暗红衣装。

这冲击让她一时喘不上气。她退后一步,嘴型倒是做成了艾诺恩需要听到的那个词,但完全无力,无声。艾诺恩从她手里拿走望远镜,因为她看似要把它掉落。然后,因为他们必须要做些什么,她必须要做些什么,她集中精神,更大声地说:“是守护者。”

艾诺恩皱眉:“怎么——”她眼睁睁看着他也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他移开视线一小段时间,思考着什么,然后他摇头。他们怎么发现了喵坞,现在已经不重要。关键是绝不能让他们登岸。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

“把考鲁交给别人。”他说,倒退着离开山脊。艾诺恩的表情变得坚定起来。“我们将会需要你,茜因。”

茜奈特点头,转身,环顾周围。迪拉赛特,社群里少数桑泽人之一,正带着她的小孩快步经过,这孩子大约比考鲁年长六个月。之前她曾看护过考鲁,在茜奈特忙的时候照管他;茜奈特示意她停下,跑到她面前。“拜托你。”她说,把考鲁推进她怀-里。迪拉赛特点头。

考鲁却不同意这计划。他赖在茜奈特身上,尖叫,踢打,然后——邪恶的大地啊,整个小岛突然战栗起来。迪拉赛特打了个趔趄,惊恐地看着茜奈特。

“可恶。”她嘟囔着,又把考鲁抱回来。然后背着他(他马上安静了)跑步追上艾诺恩,后者已经在跑向金属阶梯,一面大声招呼他的船员登上克拉尔苏号,让它随时准备起航。

这真是疯了。全疯了,她一面跑一面想。守护者根本就没理由发现这个地方。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道理来这个地方——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现在?那么多世代以来,喵坞一直都存在,一直在沿海劫掠。仅有的区别,就是茜奈特和埃勒巴斯特。

她无视那个脑海深处的小声音,它低声唠叨,他们设法追踪了你,你知道他们这样做了,你根本就不该返回埃利亚,那是个陷阱,你本就不该来这里,你碰到的一切,都将灭亡。

她没有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在那里(只是为了让埃勒巴斯特知道,她感谢他之前的姿态)她戴了支点学院授予的四枚戒指,还有他送的两枚。反正,最后两枚也不是真的。她没有为它们通过任何授戒考试。但在这世界上,在她是否值得多两枚戒指的问题上,谁又能比十戒高手更有发言权呢?而且,看在狗屎的分儿上,她可是平息了一座该死的火山,由坏掉的、里面装了一个食岩人的方尖碑造成的火山啊。

所以茜奈特决定——突然又激动地决定,她要向那些该死的守护者展示下,一个六戒持有者有多强大。

她到达社群居住层,这里已经一片混乱:人们拔出玻钢刀,推出石弩,取出链弹,从鬼知道之前在哪儿的隐藏处取出来,收集财物,往小船上装鱼叉。然后茜因跑上船板,登上克拉尔苏号。艾诺恩正在那里大声发令起锚,她这时才突然纳闷儿,不知道埃勒巴斯特跑到哪里去了。

她踉踉跄跄在甲板上停步。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原基力突然爆发,如此深厚强大,以至于有一会儿,她以为整个星球都在战栗。一时间,整个海港里的水四处飞溅,茜因怀疑,连浮云都能感觉到这一下的威力。

突然一下,海底升起一面墙,距离港口不足五百码。那是一块极为巨大的坚硬岩石,四四方方,有似斧凿而成,大到——哦,真他妈可恶,不要啊——它封闭了整个该死的港口。

“巴斯特!地杀的你——”水声呼啸,巨石低吟,她的声音不可能被人听到,那石块足有喵坞本身一样大,埃勒巴斯特正在让它从海底升起。附近又没有地震,没有岩浆热点,他怎么能做到这个的?半座海岛理应都已经被冻结了。但随后,有件东西掠过茜奈特视线边缘,她转头就看见那块紫石英碑在远处闪现。它比此前更近。它正在飞来与他们会合。这就是原因所在。

艾诺恩在咒骂,怒发如狂;他完全清楚,埃勒巴斯特正在扮演一个保护过度的傻瓜,不管他是怎样做到的。他的怒火转化为行动。船体周围的水面上腾起浓雾,附近的甲板咯吱响着结起霜冻,他试图击碎最近处的石墙,以便让他们出海作战。墙体碎裂一部分,其后传来低沉的轰鸣,等到艾诺恩击碎的部分塌掉,后面显露出来的却是又一块巨石。

茜奈特无暇他顾,只能努力平息水中怒涛。原基力可以运用于水,只是更加困难。在如此巨大的水体旁边生活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开始掌握窍门。这也是艾诺恩真正传授给她和埃勒巴斯特的少数能力之一。海水里有足够的热力和矿物成分,她能感觉得到,而且海水移动的方式很像岩石,只是更快,她能小小控制它们一下。要加倍小心。尽管如此,她现在正在做这件事,紧-紧-抱-住考鲁,以便确保他在自己的聚力螺旋面之内,努力集中精神向冲来的波浪送去强度恰好的冲击波,正好能平息它们。这活儿大致成功;克拉尔苏号剧烈摇摆,从锚地脱离,有一座埠头倒塌,但没有翻船,也无人丧命。茜奈特把这个算作胜利。

“可恶,他到底在干什么?”艾诺恩喘息着说,她循着他的视线,终于看到了埃勒巴斯特。

他站在全岛最高点,那道斜坡顶端。即便在这里,茜因也能看见他聚力螺旋上的酷寒,周围的温热空气随气温变化波动,吹过他身旁的风中,所有--湿--气都凝成了雪花。如果他在使用方尖碑,就不应该再需要周边能量,对吧?除非他做得太多,就连方尖碑也不足以支撑了。

“地火啊,”茜因说,“我必须到上面去。”

艾诺恩抓住她的胳膊。当茜因抬头看他时,见他两眼瞪大,略带恐惧。“我们去了,也只能拖累他吧。”

“我们不能干坐在这里等!而且他也……不那么可靠。”就在她说这句话的同时,感觉腹部抽紧。艾诺恩从来没见过埃勒巴斯特失控。她不想让艾诺恩看到那个。埃勒巴斯特在喵坞这里一直表现得很好,他现在几乎已经不再疯狂。但茜因感觉

破碎过一次的东西,一定还会再次破碎,而且更容易

于是她摇头,试图把考鲁交给他:“我不得不去。也许我能帮上忙。考鲁不允许我把他交给其他任何人,拜托你——”

艾诺恩骂了一句,但还是接过孩子,后者抓住艾诺恩的上衣,把拇指塞-进嘴巴里。然后茜因离开,沿着社群开出的山道,一步步登上阶梯。

她越过石梁,终于可以看清山后的情形。她一时惊呆,脚步踉跄愣住。那些船只逼近了好多,就在巴斯特抬升起来保护港口的石墙后面。不过现在只剩三艘,其中一艘已经偏离航线,而且侧翻得厉害——不,它是在沉没中。她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另一艘船航行方式也很怪异,桅杆折断,船头上翘,水线清晰可见,茜奈特这时才发觉,它的甲板后段堆了好多石块。埃勒巴斯特在向那些杂种丢落石块。她完全不知道他怎样做到的,但看到这情形,让她很想欢呼。

但另外两艘船已经散开:一艘径直冲向小岛,一艘侧向偏离,也许是要绕岛航行,也许是要脱离埃勒巴斯特落石的打击范围。不,你做不到,茜因想,然后她开始尝试上次劫掠途中攻击敌船的办法,从海底拖出一片岩床,把那玩意儿戳穿。她把周围十英尺都冻上来做这件事,而且让她和目标船只之间的海面有大块浮冰出现,但她只做到了让岩石块成形,摆脱地底,并开始上升——

然后它停住。而她积聚起来的原基力就直接……消散掉了。她剧烈喘息,感觉到热量和动力一泄而去,然后她明白了:那艘船也有一名守护者在上面。也许所有船上都有守护者,巴斯特才没能把它们全部消灭。他不能直接攻击守护者;他能做的,只是在守护者的防护半径之外抛掷巨石。她甚至无法想象这要耗费多少能量。他要是没有那块方尖碑做靠山,本身又是个疯狂好斗的十戒高手,绝对做不到。

好吧,仅仅因为她无法直接击中那玩意儿,也不代表她没有别的办法做到。她沿着山脊奔跑,不让她想要破坏的目标船只绕到岛后,确保它一直在视野里。他们是否以为还有另外一条路登岸?如果是这样,他们会非常失望。喵坞港口是全岛唯一勉强算适合登陆的地点。岛上其他区域,就是单独一座怪石嶙峋、直上直下的悬崖而已。

这让她有了主意。茜奈特冷笑着止步,然后手脚撑地,以便集中精神。

她没有埃勒巴斯特那样强大的力量。她甚至不知道在没有他指导的情况下如此跟紫石英碑建立联系——在埃利亚事件之后,她现在也害怕尝试。板块边缘太遥远,她无法到达,附近也没有地热喷射口和岩浆热点。但她有喵坞本身。所有那些可爱的、厚重的、薄片状的断层。

于是她让自己的意识深潜。深入,再深入。她在喵坞的山脊和岩层间摸索,寻找最适合破碎的地方——支点;她暗自大笑。最终她找到了支点,很好。那边,正在岛屿边缘转弯的,是那条船。好的。

茜奈特将岩石中所有的热量和微小生命全部抽取,目标集中在一个窄小区域。让--湿--气留下,使它们结冰,胀大。随着茜奈特迫使温度不断下降,从中吸收越来越多的能量,将她的聚力螺旋捻细,变长,以至于它像刀子切肉一样划过岩石。她身\_体周围出现一圈冰霜,但跟岩石里形成的长串凝冰相比,则是小巫见大巫,冰层正在撬动岩石。

然后,就在那船接近该地点时,她把岛屿给她的全部力量释放出去,将其推回源头。

一块巨大、狭长的山岩从崖面上裂开。静滞惯性让它在原处停留,只是短短一瞬间——然后伴着一声低沉、空洞的哀鸣,它从岛身剥落,在它接近水面的底边断开。茜奈特睁开眼睛,站起来奔跑,在自己的冰环上滑倒摔了一跤,她一直跑到小岛那端。她很累,跑了几步就只好减速慢行,因为身\_体一侧剧痛,几乎喘不上气来。但她还是及时看到了那情形:

那块手指形巨岩正正压在船身上。她畅快又凶悍地笑,眼看敌船甲板迸裂,尖叫声此起彼伏,已有多人落水。多数人衣裳式样杂乱。这么说,只是雇来的帮手而已。但她感觉自己在水下看到深红色布衣闪过,正被沉没一半的船体拖入深海。

“你倒是守护呀,你这食人族生养的混蛋。”茜奈特喜笑颜开,站起来,向埃勒巴斯特的方向返回。

当她从高处走下,可以看到他,一个小小身影,仍在制造自己的冷锋,有一会儿,她真有些仰慕这名男子。尽管有种种不完美,他仍是个神奇人物。但随后,突然之间,海面传来空洞的轰鸣声,有东西在埃勒巴斯特周围炸开,碎石飞舞,浓烟翻涌,冲击力惊人。

加农炮。一门可恶的加农炮。艾诺恩向她提起过这种东西。这是一种新发明,赤道社群几年来都在做相关实验。守护者当然会有一门。茜因开始跑,气喘吁吁,动作笨拙,以恐惧为动力。透过加农炮激起的浓烟,她看不清巴斯特的模样,但她能看出他已经倒地。

等她到达现场,知道他受伤了。冰冷的风不再继续吹,她可以看到埃勒巴斯特手脚撑地,被几码直径的一圈碎冰包围。茜奈特停在最外面那层冰后面。如果已经晕倒,他可能就无法察觉茜因进入了力量范围。“埃勒巴斯特!”

他微微移动,她可以听到他-呻-吟,低语。他伤得有多重?茜奈特在冰圈外围急得跳脚,然后终于决定冒险,跨步进入他身\_体周围没结冰的区域。他还没倒,但也是勉强支撑;他低垂着头,而她看见他身-下石头上的血点,感觉腹部发紧。

“我干掉了另外一艘船。”她到达他身旁时说,希望能让他感到欣慰,“要是你还没有解决掉这艘的话,我也可以解决它。”

这是胡吹大气。她并不确定自己还有多少能量。希望他已经解决了对手。但当她抬头,心里暗骂,因为剩下那艘船还在海面上,貌似完好无损。它看似已经抛锚停泊。等待着。等什么,她完全猜不出。

“茜因。”他说。埃勒巴斯特的声音显得很焦灼。是感到恐惧,还是什么别的?“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们抢走考鲁。”

“什么?我当然不会。”她跨近一步,蹲在他身旁。“巴斯特——”他抬头看她,有点儿失神,也许是加农炮轰炸的影响。有东西割破了他的额头,就像所有其他头部伤口一样,血流了很多。她检查他全身,触碰他的胸口,希望他没有受更重的伤。他还活着,所以那加农炮应该是险些命中,但是有一块碎石以足够的速度,击中错误的位置——

她在这时才终于察觉,他的两臂从手腕向下,他的双膝,还有他的小腿和脚踝——全都已经不见。它们并不是被切掉,或者被炮轰掉;每根肢体都齐齐整整地,在接触地面的位置消失。而且他移动的方式,就好像他是被困在水里,而不是冷硬的岩石中。他在挣扎,她迟钝地意识到。他用两手双膝着地,并不是因为站不起来,他是在被拖入地底,被强行拖入。

是那个食岩人。哦,邪恶的大地啊。

茜奈特抓住他的肩膀,试图把他向后拖回,但感觉就像扳石头一样无能为力。不知为何,他变重了。他的肌肉感觉不再像肌肉。那个食岩人让他的身\_体能穿过坚硬的岩石,就是用了某种办法,让他本身更像石头,而茜奈特没有办法把他拽出来。他每一次呼吸,都会在石头里陷得更深。他现在已经被埋到肩膀和-臀-\_部,而且她已经完全看不到他的双脚。

“放开他。让大地吞了你呀!”这句咒骂的讽刺之处,她只有后来才会想到。她当时、那个瞬间能想到的,就是让自己的意识潜入岩层。她试图感知那个食岩人——

那里有某物存在,但跟她此前感知过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它太沉重。一份重负,那么沉,那么坚实、巨大,简直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怎么可能如此紧凑。那感觉像是有座山在地底,正在用它的全部重量拉扯埃勒巴斯特下沉。他在抵抗那重量,这是他仍在地上的唯一原因。但他现在很虚弱,而且正输掉这场争夺。而她毫无头绪,完全不知该如何帮助他。食岩人就是太……那个了。太过分,太巨大,太强大,而且她忍不住就会退缩,感觉她刚刚险些也葬身于此。

“答应我。”埃勒巴斯特在喘息,而她继续努力拖拽他的肩膀,用尽全部力量推开脚底巨石,与那个惊人的重量对抗,对抗任何东西,对抗一切。“你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他,茜因。那么强大的一个孩子,我的孩子,在支点学院之外养育?你知道的。”

黑暗维护站里的一具绳椅……她不能去想那种事。现在怎样都不起作用,他已经大半陷入岩石;只剩脸和肩膀还在上面,而这也是因为他竭尽全力留在石板平板线之上。她语无伦次地对他诉说,哭泣着,绝望地想找到管用的措辞,看能否挽回局面。“我知道。我答应。哦,可恶,巴斯特,求你,我做不到……我自己一个人不行啊,我做不到……”

食岩人的手从石头里面伸出,又白又坚实,指甲上带着锈迹。茜奈特猝不及防,尖叫着退开,以为那东西会攻击她——但并没有。这双手相当温柔地从背后揽住埃勒巴斯特的头。没人会希望大山温柔。但它们还是不可抵挡,那双手只一拉,埃勒巴斯特就开始下沉,他的肩膀从茜因手中滑出。他的下巴,然后是嘴巴,然后是鼻子,然后是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已经完全消失。

茜奈特跪在坚硬、冰冷的石头上,独自一人。她在尖叫,她在哭泣。她的眼泪掉落在片刻之前埃勒巴斯特的头所在的石块上,而石块并不会吸收泪水。眼泪只会飞溅开去。

然后她感觉到了:那坠落。那拉扯。她惊讶地止住悲戚,爬起来,踉踉跄跄跑到悬崖边上,她在那里可以看到剩余那艘船。两艘船,被巴斯特用巨石击中的那艘,像是用某种办法恢复了平衡。不,办法很清楚。两艘船周围,都有水冰向四周漂散。某中一艘船上有个基贼,为守护者们工作。至少是四戒使者;她感觉到的原基力有太多精细控制。而且有那么多冰——她看到一群海豚跃出-水面,快速逃离延伸的冰面,然后她看到冰面追上它们,爬上它们的身\_体,把它们冻结,一半在水中,一半在水面以上。

那个基贼要这么多能量做什么?

然后她看到,巴斯特抬升出来的石墙,有一段在颤-抖。

“不——”茜奈特转身又开始跑,她喘不过气,隐知到而不是看到守护者一方的基贼攻击那道墙的底部。墙体为适应港口线条而弯转的地方较弱。那基贼马上就会推倒石墙。

到达社群层像是要花上无限长时间。然后还要赶到港口。茜奈特担心艾诺恩会不带她独自出海。他一定也已经隐知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但感谢岩石,克拉尔苏号还在原地,当她跌跌撞撞站上甲板,几名船员扶住她,在她崩溃之前带她找地方坐下。他们在她登船后抽掉了舷板,她能看出,大家正在扬帆。

“艾诺恩,”她气喘吁吁地说,“拜托。”

他们几乎是把她扛去见船长。他在上层甲板,一只手按着导航员的舵轮,另一只手把考鲁按在背上。他没有回头看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石墙上。墙面已经有了一个洞,位置接近顶端,就在茜奈特到他身旁时,又来一波冲击。石墙解体,大块巨石落下,让船身剧烈摇晃,但艾诺恩安之若素。

“我们要出海迎击他们。”他肃然说道,在她瘫坐在一旁凳子上的同时,船也在离开锚位。每个人都已经准备好战斗。石弩装填就绪,标枪紧握手中。“我们先把他们引离社群。这样一来,其他所有人就都可以乘坐渔船撤离。

我们并没有足够的渔船装下所有人。茜奈特想说,但没说。艾诺恩反正也知道。

然后,船已经在穿过石墙上的狭窄裂缝——守护者的原基人打开的那条。而守护者们的船几乎马上扑将上来。他们甲板上腾起一团烟,空洞的“嗖”声掠过空气,这时克拉尔苏号才刚露面;又是那门加农炮。差一点儿被击中。艾诺恩大声发令,一名石弩手还以颜色,射出一筐沉重的铁链,将敌船前帆和中桅杆击碎。然后又是一次发射,这次是一桶燃烧的黑油;击中后,茜因看到守护者船上有人满身是火,跑过甲板。克拉尔苏号快速驶过,而守护者们的船伤痕累累冲向那堵墙——喵坞岩石抬升成的墙,它的甲板现在已经是火海一片。

但就在他们能走远之前,又一团浓烟腾起,又一声轰鸣,而这次克拉尔苏号战栗着被击中。可恶,地火啊,他们到底有多少这种东西?茜奈特站起来走到栏杆旁,想看清这个什么加农炮,尽管不知道自己能对它做什么。克拉尔苏号侧面有个大洞,甲板下有人尖叫,但迄今为止,船还能动。

是那艘被埃勒巴斯特用石头砸过的船。甲板后部的有些石头已经不见,它目前能够正常浮在水面上。她没看到加农炮,但她的确看到三个人站在船头附近。两人穿暗红衣,第三人穿黑衣。在她远观时,又一个暗红衣服的人加入他们。

她能感觉到那些人的眼睛,全都盯着她本人。

守护者的船微微转向,落后得更多一些。茜奈特开始抱有希望,但随后,她就目睹了加农炮发射的瞬间。三门,又大又黑的东西,靠近右舷栏杆;它们射击时会抖动,并向后滚,几乎同步。片刻之后,传来巨大的碎裂声和一声闷响,克拉尔苏号颤-抖得就像被五级海啸击中。茜奈特抬头,正好看到主桅杆碎成木片,然后一切都乱了。

桅杆嘎吱响着,像被伐倒的大树一样倒下,而它击中甲板的力量也同样巨大。有人尖叫。船在-呻-吟,开始向右倾斜,被掉落了拖在船后的船帆拖累,她看见两名水手跟船帆一起落水,会摔死,或被帆布、绳索和木料压迫,窒息,而大地保佑,她已经无法为他们考虑。桅杆挡在她和导航甲板之间。她和艾诺恩、考鲁被隔开。

而守护者们的船现在已经开始逼近。

不!茜奈特向水面发力,试图吸取某些东西,任何东西,到她疲惫不堪的隐知盘里。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她的头脑平静如玻璃板。守护者太近了。

她无法思考。她手忙脚乱爬过残留的桅杆,被一团绳子绕住,不得不挣扎了好久,感觉就像很多小时,为自由抗争。等她终于重获自由,每个人却都在跑向她的来路,玻钢剑和标枪在手,呼喊、号叫,因为守护者的船就在那边,而且他们在强行登船。

不。

她能听见四面八方都有人惨死。守护者带了一支部队来,某个社群的民兵,他们花钱雇来,或者强行调用,战斗双方实力差距极大。艾诺恩的人可靠,有经验,但他们通常的目标只是装备奇差的商船和客船。茜奈特到达导航甲板——艾诺恩不在那里,他一定是到下面去了,她看到艾诺恩的表姐伊赛拉用她的玻钢刀劈开一名民兵的脸。后者中刀后脚步踉跄,但随后又反击回来,用他的刀刺穿了她的肚腹。当她倒地,敌人把她推开,她压在另一名喵坞人的身上,那人也已经死难。每一分钟,都有更多敌军登船。

到处都是一样的局面。他们在失败。

她必须赶到艾诺恩和考鲁身边。

甲板之下几乎没有人。所有人都已经上甲板保护船只。但她可以感觉到那份轻颤,考鲁的恐惧带来的反应,她循迹来到艾诺恩的房间。她刚一伸手,门就自己打开,艾诺恩持刀跃出,险些刺伤了她。他停住,发愣,她看他身后,发现考鲁被绑在船艏下的一个篮子里——据说,这是全船最安全的位置。但就在她傻傻站在原地时,艾诺恩抓住她,把她推入房间。

“什么——”

“留在这里,”艾诺恩说,“我必须去战斗。做你必须做的任何——”

他没能说出更多。有人在他身后行动,快得让茜奈特来不及出声警告。一个男人,腰部以上赤luo。他两手拍在艾诺恩头部两侧,十指张开,像蜘蛛一样搭在他的脸颊上,他对茜奈特诡秘一笑,艾诺恩两眼瞪大。

然后就是——

哦,大地,就是——

她感觉到了那个过程,在它发生时。并不仅仅在隐知盘里。它就像石头刮伤她的皮肤;像裂缝贯穿她的骨骼;它就是、它就是,它就是艾诺恩内在的所有一切,他的所有力量、精神、美丽和血性,全被化为邪恶。放大,集中,然后用最恶毒的方式反噬他本人。艾诺恩没时间感觉到恐惧。茜奈特也没时间尖叫,艾诺恩就已经全身解体。

这就像近距离观察一场地震。目睹大地开裂,眼看碎片和尘屑刚刚还在一处,随即四处迸飞。只不过这次发生在血肉之躯上。

巴斯特,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没有讲述过这情形是什么样

现在艾诺恩在地上,成了一堆。杀害他的守护者站在那里,浑身沾满血迹,仍在诡异地笑。

“啊,小东西。”一个声音说,她的血液都像是石化了,“你在这里啊。”

“不。”她轻声说。她摇头,不肯相信这是真的,退步向后。考鲁在哭。她再次向后,碰到了艾诺恩的床,她摸索那篮子,把考鲁抱进怀-里。男孩紧抱母亲的身\_体,战栗着,特别可怜地打着嗝。“不。”

没穿上衣的守护者向侧面扫了一眼,然后他撤开一步,让另一个人进来。不。

“我们没必要搞出这类戏剧化的场面,达玛亚。”沃伦的守护者沙法轻声细语地说。然后他停住,看似有几分抱歉。“茜奈特。”

她已经几年没有见过他,但他的声音没变。他的脸也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从无变化。他甚至还在微笑,尽管当他察觉艾诺恩死去后留下的那摊杂乱血肉时,显出一丝厌恶。他扫了一眼半luo的守护者;那人还在笑。沙法叹了口气,但也向他报以微笑。然后他们就把那种特别特别可怕的微笑转向茜奈特。

她不能回去。她绝不会回去。

“还有,这位是谁?”沙法微笑,他的视线盯紧-了她怀-里的考鲁。“真可爱。埃勒巴斯特的?他也活着吗?我们都想见埃勒巴斯特,茜奈特。他现在何处?”

有问必答的习惯太根深蒂固。“一个食岩人带走了他。”她的声音在颤-抖。茜奈特再次后退,头抵在了舱壁上。现在已经无路可逃。

她认识沙法那么久,第一次见他吃惊地眨眼睛。“一个食岩——唔,”他清醒过来,“我知道了。这么说来,我们本应该杀死他的,在他们抓住他之前。当然,这是为他好;你都无法想象他们会对他做的事,茜奈特。啊,可怜。”

然后沙法又在微笑,而她想起了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切。她再次感到孤单、无助,像很久以前的那天,她在佩雷拉村附近时一样,迷失在可憎的世界里,无依无靠,除了一个,把他的爱包裹在痛苦里的男人。

“但他的孩子,将是个非常值得的替代品。”沙法说。

你知道,生命中的有些瞬间,会让一切都改变。

考鲁的哭号声,带着恐惧,也许甚至连小小的他,也已经懂得了父亲们的遭遇。茜奈特无法安慰他。

“不。”她又说,“不。不。不。”

沙法的笑容消退:“茜奈特。我跟你说过。永远不要对我说不。”

即便是最坚硬的岩石也可能破碎。那只是需要适当的力,用在适合的角度。一个支点,压力和弱点集中的地方。

答应我,埃勒巴斯特曾说。

不惜代价,艾诺恩曾经想要说。

而茜奈特说:“不,你这混蛋。”

考鲁在号哭。她把她的手捂在孩子的口鼻上,让他安静,给他安抚。茜因会保护他的安全。她不会让这些人夺走他,奴役他,把他的身\_体变成一件工具,把他的头脑变成一件武器,让他的一生成为对自由的反讽。

你理解这些时刻,我觉得,本能地理解。这是我们的本性。我们生于这样的压力之下,有时候,当局面无法承受。

沙法变了脸:“茜奈特——”

“混蛋,那个不是我的名字!我对你想说不就说不,你这杂种!”她这些话是尖叫出来的。唾沫从她唇边飞溅。她心里有个黑暗又沉重的空间,比食岩人还要更沉重,比一座山还要重很多,而它正在像一眼沉降井那样,吞噬其他一切。

她爱的所有人都死了。每个人,除了考鲁。如果他们抢走他——

——有时候,即便是我们也会……碎裂。

一个孩子,就算从未生活过,也胜过作为奴隶活着。

那样,他还不如死了。

更好的选择,是她自己死。埃勒巴斯特会因此恨她,因为留他一人独活,但埃勒巴斯特不在这里,而活着跟生活,并不是一回事。

于是她向上探寻。直上云天。紫石英碑就在那里,头顶,等待着,像死者一样耐心,就像它通过某种渠道得知,这一刻终将来到。

她现在向它伸手,祈祷埃勒巴斯特是对的,这东西的确强大得让她无法驾驭。

而随着她的意识融化在宝石色的光线和棱角分明的波动中,当沙法倒吸凉气,终于明白过来并且扑向她,当考鲁的双眼扑闪着闭合,被她的手按到窒息——

她打开自身,让远古的未知力量尽情涌入,把整个世界撕开。

这里是安宁洲。这里是远离它东海岸的一个地方,赤道略微偏南。

这儿有座小岛——一系列不稳定的小块陆地中的一个,通常存在不过几百年。这座已经存续数千年之久,证明了居民的智慧。这是那座小岛死亡的瞬间,但至少,还有一些居民幸存,可以逃到别的地方。也许会让你感觉好一些。

那块飘在岛屿上空的紫石英碑搏动过,一次,有一大波能量在涌动,任何见证过前社群埃利亚末日的人,对此都会感到熟悉。这次搏动平息时,下方的海洋波涛翻涌,岩石海底震撼不息。石峰——--湿--漉漉,形如刀剑的石峰,从波涛间刺出,完全摧毁了漂浮在小岛近海的那些船只。每艘船上都有一些人(有些是海盗,有些是他们的敌人)被刺穿,他们周围的死亡丛林太过浓密。

这场剧震从这座小岛出发,沿着漫长、弯曲的路线扩展,形成一长链参差不齐的枪矛状突起,从喵坞的港口一直延伸到埃利亚遗址。一座跨海桥。尽管不是任何人愿意走的那种,但毕竟。

等到所有死亡都已发生,方尖碑恢复平静,只剩屈指可数的人还活着,全都漂浮在下方的海面上。其中一人,是个女性,在她的船的碎屑间昏迷不醒地漂浮。离她不远处,还有个更小的身形(一个小孩)也浮在水面上,但脸朝下。

跟她一起的幸存者们将会找到她,带她去大陆。她将在那里流浪,迷失路途,也在迷失自我,长达两年之久。

但并非独自一人——因为,你知道啦,我就是在那时找到了她。方尖碑搏动的瞬间,就是她的存在展示给全世界之时:一个承诺,一个要求,一份邀请,吸引力强得无法抵挡。那时,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向她的所在地集中,但是我第一个找到她。我击退其他人,一直跟踪她,监视她,守护她。我很高兴她能找到那个名叫特雷诺的小镇,并过上了一段舒心的日子,尽管不算幸福。

我最终向她做了自我介绍,那是十年之后,在她离开特雷诺的路上。当然,这不是我们做这类事的通常方式;我们通常不会寻求跟她这样的人建立人际关系。但她很特别,过去和现在皆然。你,过去和现在,也都很特别。

我跟她说,我的名字叫霍亚。这名字好得不能再好。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倾听吧。铭记吧。世界就是这样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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