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只需要你自己
凯斯特瑞玛有座闪亮的房子。它在巨大晶体球的最底层,你觉得,它一定是被建成的,而不是自己生长出来:它的墙壁不是削出来的晶体块,而是被开采出来的云母石片,上面镶嵌着极细小的结晶,美丽程度并不比更大型的同类逊色,尽管没有那样夸张惊人。为什么会有人搬运这么多石片到这里,用它们盖了一座房子,明明周围就有那么多现成的套房无人居住,你完全没头绪。你没问,你也不关心。
勒拿跟你一起来,因为这里就是社群的官方指定病院,而你来看的人也是他的病人。你却把他挡在门口,你脸上的某种表情一定让他看出了危险。所以在你单独进入房间时,他并未抗议。
你缓缓穿过开着的门廊,在你隔着病院宽大的主厅看到食岩人的时候停住。安提莫妮,是的;你几乎要忘记埃勒巴斯特给她起的名字了。她平静地回望你,整个人跟白墙几乎难以区分,除了她指尖的锈色,和她“头发”与眼睛处的浓黑。她跟上次见你的时候毫无区别,那已经是十二年前,喵坞被毁的那一天。但话说,对她们这类生物,十二年不值一提。
你还是对她点点头。礼貌要求你这样做,你心里还有几分是支点学院培养出来的那个女-人。你可以对任何人以礼相待,不管有多么痛恨他们。
她说:“不要更靠近了。”
她不是在对你说话。你转身,并不意外地看到霍亚在你身后,他从哪里来的?他现在跟安提莫妮一样安静,安静得不自然,这让你终于察觉,他并不呼吸。他从来都不呼吸,在你认识他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可恶,你怎么会没发现这个的?霍亚看她,眼里同样是持续的怒目威胁,跟面对依卡的食岩人时一模一样。也许他们谁都不喜欢谁。这要是同族聚会,可就尴尬了。
“我对他没有兴趣。”霍亚说。
安提莫妮的眼睛移到你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视线回到霍亚方向。“我对她的兴趣,也仅仅是因为他。”
霍亚没说话。也许他在考虑这件事;也许这是和解的邀请,或者说划分势力范围。你摇摇头,从两人身旁绕开。
主厅后部,在一堆靠垫和毯子上,躺着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形,正在喘息。它微微动了下,在你靠近时缓缓抬起头。你蹲下来,正好在他胳膊够不到你的距离上,你认出他,松了一口气。一切都变了,但至少,他的眼睛还是原来模样。
“茜因。”他说,声音粗重沙哑。
“伊松,现在是。”你习惯性地说。
他点头。这似乎让他感到痛苦;有一会儿,他紧闭双眼。然后他又吸一口气,显然在努力放松,状态恢复了一些。“我早知道你没有死。”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你说。
“我也有我的问题需要处理。”他微微一笑。你真的听到他左脸上的皮肤沙啦作响——那里有一大块烧伤痕迹。他的眼睛望向安提莫妮,动作慢得像食岩人。然后他把注意力转回你这里。
(对她,茜奈特。)
对你,伊松。可恶,你最终搞清楚自己真正是谁的时候,会很高兴的。
“而且我一直很忙。”现在埃勒巴斯特抬起右臂。它中途突然就没了,从前臂中段开始。他上半身没穿任何衣服,所以你可以清晰地看出发生过的事。他的身\_体已经所剩不多,失去了好多个部分,而且他身上有血腥味、脓臭味,还有尿液和烤肉的味道。但胳膊上的伤,却不是他从尤迈尼斯的大火中遭受的,或者说至少不是直接遭受。他的断臂末端扣着某种坚硬的棕色物品,绝对不是皮肤:太硬,能看到的组成部分,质地也太像石灰岩。
石头。他的胳膊变成了石头。不过,多数都已经消失了,而那个断臂是——
——牙齿印。那些是牙齿印。你又一次看安提莫妮,想起一种钻石质的笑容。
“听说你也很忙。”巴斯特说。
你点头,终于把视线从食岩人身上拖开。(现在你知道他们吃什么样的石头了。)“喵坞之后,我……”你不确定该怎么说。这世上有些哀戚,深沉得无法承受,而你却承受过一次又一次。“我需要过不同的生活。”
这样说毫无道理。但埃勒巴斯特发出轻柔的声音表示认同,就像他能理解。“至少,你一直保有自由。”
如果隐藏自己的一切也算自由的话。“是的。”
“安顿下来了吗?”
“结了婚。曾有两个小孩。”埃勒巴斯特沉默了。他脸上有那么多烧黑的伤口,还有石灰质的棕色石头,你看不出他是在微笑,还是在皱眉。但你假设为后者,于是你补充说,“他们两个都……像我。我曾……而我丈夫……”
语言会让事件变真实,甚至连回忆都没有这样的威力,于是你停在那里。
“我理解你为什么杀死了考伦达姆。”埃勒巴斯特说,很小声。然后当你蹲在那里摇晃,真的被那句话打击到眩晕时,他又给了你致命的一下。“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样做。”
去死吧。他去死。你也去死。
你花了一点儿时间才能回应。
“如果你想杀我,我可以理解。”你最终吃力地说。然后你-舔--舔-嘴唇。咽下口水。然后恶狠狠吐出后面那句话。“但首先,我要先把我丈夫杀掉。”
埃勒巴斯特发出一声嘶嘶响的叹息:“为你的另外两个孩子。”
你点头。奈松还活着,但在当前情况下,这点并不重要。杰嘎把她从你身旁强行带走,这已经是足够大的侮辱了。
“我不会杀你的,茜——伊松。”他听起来很累。也许他没听到你发出的小声音,那并不是解脱,也不是失望。“就算我能做到,也不会那样做。”
“就算你——”
“你还能做到吗,现在?”埃勒巴斯特一如既往地无视你的困惑继续提问。除了身\_体被重创之外,他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你在埃利亚城利用过榴石碑的力量,但那块已经半死。你在喵坞一定用过紫石英碑,但那是……极端情况。你能自如使用吗,现在?”
“我……”你不想理解。但现在你的眼光被其他对象吸引,离开了这个曾是你导师、情人、挚友的可怕人物。在侧面,埃勒巴斯特身后,有个奇怪的东西倚在病院墙上。它看似一把玻钢剑,但剑刃太长太宽,并不实用。它有一副巨大的剑柄,也许因为剑刃傻长,还有个横档儿,第一次有人想用它切肉或者划开绳套,那地方就会碍事。而且它并不是玻钢铸造,或者说至少不是你见过的任何玻钢。它是粉红色,接近红,而且,
而且。你瞪着它。看透它。你感觉到它试图把你的意识吸引进去,向下深入。坠落,向上的坠落。穿过闪耀的、棱角分明的紫光组成的无尽走廊——
你猛吸一口气,警觉地收摄心神,然后瞪着看埃勒巴斯特。他又在笑,痛苦地笑。
“尖晶石碑,”他说,确定了你的震惊,“那个是我的。你有没有让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属于你吗?你召唤时,方尖碑会不会来?”
你不想懂,但你的确懂。你不愿相信,但实际上,你一直都相信。
“是你扯开了北方的断裂带,”你一口气说。你的双手握成拳。“你让这片大陆破碎。你让这次灾季开启。用那些方尖碑!你做了……所有这些。”
“是的,用那些方尖碑,而且有那些站点维护者帮忙。他们现在都得到了安宁。”他带着杂音嘘出一口气,“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的本能反应就是摇头,但并不是要拒绝他:“去填补它吗?”
“哦,不,茜因。”这次,你甚至懒得纠正他。你的眼睛无法离开他那张被逗笑的,几乎像骷髅一样的脸。当他说话,你察觉他的一部分牙齿也已经变成石头。他身上还有多少器官这样变化了?他这副样子还能活多久,应该活多久?
“我并不想让你去修补它。”埃勒巴斯特说,“那只是连带损失,但尤迈尼斯罪有应得。不,我想让你去做的,我的达玛亚,我的茜奈特,我的伊松,是让它更严重。”
你瞪着他,完全无语。然后他探身向前。显然这对他来说极为痛苦;你听到他的肌肉嘎吱响着拉伸,还有隐约的断裂声,应该是他身上某处的石质器官裂开了。但当他靠得足够近,他又一次微笑,而突然之间你明白了过来。邪恶的,吃人的大地啊。他根本就不是疯子,他从来就没疯过。
“告诉我,”他说,“你以前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月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