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男爵没有对部下透露过柯罗斯的样貌和他那些污蔑的字眼,但他也却并未禁止随行人员谈论在对方军营的所见所闻。柯罗斯辱骂他们是“又滚又吠的野狗”的这件事情,在男爵军中如森林大火般一发不可收拾,消息传过的地方只见每个人都是怒容满面,最后营地上下都忿忿不平,大伙儿开始叫嚷着不只要一举攻破希望城西墙,让那瞎了狗眼的指挥官瞧瞧厉害,甚至应该抢在柯罗斯早餐吃完之前,就直接攻下整座城。
由瑟耐吉连长带领的部队接获命令将在清晨第一时间出发,其他士兵莫不投以羡慕的眼神,不过丙连成员则忙着擦拭盔甲,装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家常便饭的模样。
“小雷!”卡拉蒙像阵风似地卷进弟弟的帐棚内:“你有没有听说──”
“我才刚要睡着,卡拉蒙。”雷斯林语气苛刻:“走开。”
“这件事情很重要!小雷,我们那一连──”
“你把我的法杖撞倒了。”雷斯林忽然看见。
“对不起,我帮你捡起来──”
“别碰它!”雷斯林厉声制止,从床上起来将法杖拿到床头放好:“你到底要干嘛?”他很疲倦地问起:“有话快说,我非常累。”
这次就算是弟弟的坏脾气也没办法浇熄卡拉蒙那份骄傲跟兴奋,他说的话好像要充满整座帐棚,健康强壮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放大,将空间全部填满,吸走了所有的空气,然而双胞胎弟弟却因此遭受挤压,胸口窒息。
“我在的那一连明天早上要带头进攻!连长说我们要‘打前锋’,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吧,小雷?这是我们第一场仗!”
雷斯林看着一片黑暗:“我没有接到命令。”
“喔,唔,真糟糕。”卡拉蒙一下子泄了气,可是兴奋之情马上又回复,整个人又充了气:“没关系,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来通知!你想想看,我们第一次打仗!”
雷斯林在床上一翻身完全背对哥哥。
卡拉蒙忽然意识到自己该走了。“我去磨剑喽,早上见,小雷。晚安。”他出去时跟进来的时候一样,全身上下匡啷匡啷地非常吵。
“抱歉打扰了,长官。”雷斯林站在赫金的帐棚前面:“您睡着了吗?”
里头传来一团糊了的吼叫声:“睡着了!”
“很抱歉吵醒您了,长官。”雷斯林钻进帐棚,连长躺在行军床上,毯子拉到下巴。“但是我刚刚听见我哥哥说,他们那一连一大早就要进攻西墙,我在想您是不是会想要我先准备一些魔法──”
赫金坐起来,眼睛给玛济斯法杖射出的光线照得眯起来。他睡觉时不穿着袍子,袍子折好放在床边的包袱上,他的睡衣就是他口中那副“臭皮囊”。
“红袍的,把那鬼火给灭了!你这是要干嘛,想弄瞎我啊?啧啧,这样好多了。你刚刚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雷斯林耐着性子重复一遍。熄掉法杖的光源后,他站在黑暗的帐棚中,阴暗的空气有汗水与磨碎的花瓣气味。
“你把我吵醒就为了这种事情?”赫金咕囔一声,倒回床上又将毯子拉上来盖好:“红袍的,我们两个都得好好睡一觉,明天会有一大堆人受伤。”
“是,长官。”雷斯林说:“但是作战──”
“红袍小子,男爵没有给我战斗指令。这么说起来……”赫金想睡觉的时候说话都特别尖锐:“大概他是交代给你了?”
“没有,长官。”雷斯林连忙说:“我只是以为──”
“够了,你又想个没完没了了!”赫金哼了一声:“听好了,红袍的。明天我们只是佯攻,稍微测试一下那座城的防御有多强,所以绝对不可能在这时候就让敌人摸清楚我们有多少斤两!小子,你跟我可是压轴好戏,男爵会在最后阶段派法师上场,我们一出手就得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不可。现在赶快滚回去,我还要睡觉!”一说完,赫金便将毯子拉高过头。
那天晚上没有人愿意静下心来好好休息,大家一直没睡,高谈阔论说着自己明天要怎样英勇作战,或者是埋怨这次没能加入前线,也有人为率先上场的幸运儿提供建言或者祈求平安。士官放大家好好聊个够,然后才在巡视时下令要大家乖乖躺平,养足精神面对一天的挑战。最后营地内终于鸦雀无声,不过事实上很少人真的入睡。
雷斯林回到自己帐棚以后,忽然一阵严重的咳嗽。那天夜里他一直都努力地平复呼吸。
男爵躺在自己帐棚中,后悔自己有很多话没有当面说出口给柯罗斯难堪。
赫金让雷斯林吵醒以后也没办法再入睡,躺在床上却很清醒,一边口中喃喃骂着学徒,同时也想着醒来之后一场恶战,想着想着平时开朗的表情变得凝重,叹一口气之后对着酒伴努林小姐祷告一番,然后才又睡着。
伙计也是躺着,但睡不着,他害怕到发起抖来,但有人告诉他说,他不能参战,原因在于他太瘦小。
卡拉蒙一直擦盔甲,他没把上头磨出一个洞还真是不可思议。后来他钻进毯子里倒在床上想着:“其实我明天可能就死了。”想到人生也许这么划下句点,他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有什么感想,但等他醒来却发现已经早上了。
珍珠色泽的天空有点灰暗,云层垂得很低,虽然还没有下雨,但是军营里头大部份东西已经湿了。今天空气相当潮湿沉闷,一点风都没有。连队的旗帜挂在杆子上无力下垂,空气沉重地将所有声音都给压住,平时响亮的打铁声这时候听起来又尖又空洞。
瑟耐吉连长这一连很早起,在用餐的大帐棚前集合完毕。
“战场打前锋,早餐也打前锋!”卡拉蒙高兴地在伙计背上一拍:“这个我喜欢!”
作战之前那几天,机动连因为执行巡察任务的关系,回到营地的时间比较晚,所以用早餐的时间也延后,其他士兵像溪谷矮人冲进来饱餐一顿之后剩下的东西不多。忍受了连日的冷麦片以后,今天看到热腾腾的培根、刚烤好的面包,卡拉蒙真是心满意足。
“你不吃吗?”他问伙计。
“不了,卡拉蒙。我不饿。你觉得达马克说的到底能不能信?中士她真的不会让我──”
“快点,把盘子装满啊!”卡拉蒙咀嚼着说:“你不要的东西我帮你吃。他还要一些麦饼喔。”卡拉蒙对厨子说。
他们带着两大盘满满的食物在长桌边坐下,伙计咬着自己的手指,每次看见中士经过就露出哀求的眼神。
“嘿,小雷,早安。”卡拉蒙目光难得离开盘子,正好看见弟弟朝自己走过来。雷斯林的样子苍白又憔悴,而且还生了黑眼圈。他的袍子沾了雨水与汗水,握着法杖的手一直颤抖。
“你看起来不太好哩,小雷。”卡拉蒙很担心,忘记早餐站了起来:“你还好吗?”
“不好。”雷斯林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不觉得好,也从来没有觉得好过。你不用问了,我一整晚都没睡着。不用管我!我现在没事,而且不能留在这里太久,还有工作要忙,我得回去医官那里帮忙卷绷带。”他的语气颇不是滋味。“只是过来叫你自己要保重。”
雷斯林细长的手指拉住卡拉蒙的手臂,这个举动将哥哥吓了一跳。
“你上战场要多小心,哥哥。”雷斯林静静地说。
“呃,我知道。我会小心的,谢谢你,小雷。”卡拉蒙心里很感动。他正要开口叫弟弟要注意身体的时候,雷斯林却已经掉头离开。
“嗯……这可真难得。”伙计开口,卡拉蒙坐下来继续吃东西。
“还好啦,”卡拉蒙满心欢喜笑着说:“我们可是兄弟呢。”
“我知道啊,只是我……”
“你怎么了?”卡拉蒙望着他。
伙计原本想要说的是,他之前可不觉得雷斯林的言行有表现出手足立情,这时候突然转变这么大,未免有些奇怪。但他看见卡拉蒙那张开朗的面孔是真心感到高兴,也就把话吞了回去不想多嘴。
“你要不要把我的蛋拿去吃?”
卡拉蒙又笑了:“拿来啊。”
可惜的是他连自己盘子里的蛋都没空吃完,进攻时间安排得很早,早餐才吃到一半,就已经听见鼓声召集机动连的人开始着装。士兵开始装备时,天空落起一阵细雨,水滴顺着头盔滑进眼睛,渗进皮护垫里让人觉得皮肤不适。水珠凝在胡子上或者沿着鼻梁滴下去,士兵视线模糊不停揉眼睛,金属扣子押在指尖,相当冰冷,打湿后顽劣的皮背带怎么拉扯都不服贴,长剑也常常因为手掌湿滑掉落在地。
最怪异也最令人不安的景象,是城墙在雨中忽然变了颜色。城墙是石头砌成的,原本是浅棕色,但雨水使石材的色泽偏红,活像是上面淋了淡淡的一层血。士兵看着目标西侧城墙,眼神都很阴森,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渴望太阳赶快出来。
伙计帮忙卡拉蒙套上皮甲,现在穿的皮甲跟他们平常使用的不同,手臂、躯干部份加上护垫后,以金属片强化,虽然比较重,但是防御效果也比侦察任务时穿的轻皮甲要好。这批重甲是他们从甲连借来的,借的东西除了护甲之外,还包括今天上阵要用的大型盾牌。
伙计的表情很闷,不断眨着眼睛。先前的风声成真了,上级果然下令要他留在后方,不能与队友一起上前线。他又求又吵,可是聂米丝也没耐性跟他耗,直接拿了个其他人用的大盾牌朝伙计扔过去,伙计马上给盾牌压在地上。
“你自己看看,”她说道:“你连盾牌都举不起来!”
其他人见状哈哈大笑。伙计一番挣扎后从盾牌下面爬出来,却还继续争辩。聂米丝最后拍拍他肩膀说伙计的确是人小志气高,不过“如果他可以找到自己能用的大盾牌,那就让他跟着去”。随后她下令要伙计帮忙其他士兵着装。
他虽听从命令,过程中却也忍不住一直抱怨,认为这对他不公平;他明明和大家接受了同样的训练,现在不让他出去作战,大家一定会认为是他胆小。然后又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可以拿原本的盾牌什么的,但忽然间伙计的声音静了下来。
卡拉蒙也为这个朋友感到遗憾,但是连他都觉得伙计真的闹够了。听见伙计没继续说话,他松口气心想应该是因为伙计接受残酷现实了,便说:“等我们攻破那片墙以后再回来找你啦。”说完卡拉蒙就戴上头盔。
“祝你好运喔,卡拉蒙。”伙计伸出手,脸上挂着一个微笑。
卡拉蒙张大眼睛盯着他。这种看起来可爱天真的笑容也曾经出现在另一位坎德族好友──泰索何夫‧柏伏特的脸上。对坎德人这一族卡拉蒙也算是够了解了,所以不免起了疑心,但又猜不透伙计到底生出什么鬼主意。还来不及细想,聂米丝中士已经要大家注意。
瑟耐吉连长骑着马走到队伍前方,下马之后快速检阅了士兵的状况,拉了拉大家的盔甲看看牢固与否,也留心长矛的尖端够不够锋利。检查过后,他面向大家,整个营地的人都朝这里看过来。
“各位,今天我们要测试对方西侧城墙的防守水准,以便判断攻城时会不会有出其不意的状况。任务本身很简单,队列要尽量靠紧,盾牌举高,保持队形朝城墙移动。我们一定会受到敌方弓箭手的攻击,但是大部份的箭会打在盾牌上。”
“我们的弓箭手也会尽力除掉城墙上的敌人,”他继续说:“不过别以为这样可以安心。我之前看过他们练习,说真的,比较担心他们射中对方之前就射中你们了。”
弓箭连队听了叫嚣起来,机动连则是捧腹大笑。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这也是连长的用意所在。在他盘算中,除非守城的人真的无用到极点,否则部下将要面对相当严峻的考验;情势到底会多危险,自己的部下能力有多高,这两个问题很快就会见分晓。瑟耐吉没有提起友军的事,那一边的士兵已经聚集起来要观摩这次行动,其中包括他们那个大块头指挥官也骑马停在安全距离等着观察。
“闲聊够了!”瑟耐吉连长叫道:“弓箭连准备完成的讯号一发,我们立刻开始行动,然后回来吃午餐。”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然后停在卡拉蒙脸上,笑了笑说:“我们午餐也会先进去吃,马哲理。”
卡拉蒙觉得自己两颊发烫,但他一向都能自我解嘲,于是跟着大家一起笑闹。
丙连行进到营地前方,排成严密的三横排方阵。卡拉蒙换到了最后一排,他原本的位置由瑟耐吉指挥官取代。一名副官上前牵走瑟耐吉的坐骑,连长今天将与部下并肩作战。正当瑟耐吉高举长剑时,卡拉蒙忽然觉得背后有人拉他的皮甲,回头一看竟看见伙计紧紧挨在自己背后,就差没有踩在他脚跟上。
“中士她不是说,只要我找得到可以用的盾牌,就可以到前线吗?”伙计说:“我想就是你啦,卡拉蒙。你别介意喔!”
卡拉蒙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介不介意这件事情时,就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思考。右手边一张旗帜下降又上升,弓箭连已定位,连长举起剑。
“前进!作战开始!”
全连欢声雷动,缓慢但稳定地踏步,旗手神采飞扬地跟在连长后头。
军营内响起号角与战鼓的声音,男爵麾下乐仪兵吹奏进行曲、击出响亮节奏,便于士兵踏出稳健步伐。队伍听见大鼓声音便一齐跨出左脚,井然有序地宛如一体般前进,每个人都准备盾牌与长矛随时可以行动。
听见军乐演奏进一步提振了卡拉蒙的兴奋之情,他看看身边的弟兄、自己的同伴,胸口充满骄傲。他以前从未觉得与人这样亲近,就算是跟双胞胎弟弟之间也没有过,大家肩并肩一起面对随时可能送命的战场;这样想的时候,原本因为恐惧而七上八下的五脏六腑好像也恢复正常。他觉得有种天下无敌的气势,今天谁也伤不了他。
军营与城墙之间的平原上有一条小河,队伍以那里作为前进目标。夏天是枯水期,所以河床很干燥,不过两岸依旧陡峭,通过需要花些时间,尤其岸边土地生满野草,淋了雨水以后相当滑。连队接近河谷时稍微倾斜,右侧比左侧要早下去,而且因为士兵会放慢脚步察看,于是队伍露出一些缝隙。但是到了对岸,士兵马上排回原本的队形。
“他们怎么还没有发射弓箭?”卡拉蒙怀疑起来:“为什么还要等?”
聂米丝中士正好走到卡拉蒙左边,对他吼道:“闭嘴,队伍排紧一点!他们要射也不会等你准备好才射!”
一种很轻的嘶嘶声传来,这种声音卡拉蒙活到现在都还没有听过──像是“咻”、“呼”、“嗖”这几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听见之后他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队伍前列脚步一滞,看样子大家都听见这种怪声,卡拉蒙从盾牌上面往外看,前方天空忽然一片黑,他赫然发现那是几百枝箭朝自己飞过来。
“你们这些混蛋!盾牌马上给我举高啊!”聂米丝大叫。
卡拉蒙还记得训练中学到的技巧,很快将盾牌高举过头。不到一秒,盾牌受到落下的飞箭冲击不停震荡,卡拉蒙非常讶异箭击力道那么强,简直像是有人拿着战锤猛敲。
箭雨告一段落。
卡拉蒙犹豫了一下,缩在盾牌后面,以为还会有下一波。发现暂时没事以后,他冒险偷看了盾牌朝外的那一面,上头插了四根箭,羽毛箭杆深深陷入金属内。卡拉蒙哽了口气,心想要是这箭不是打中盾牌,而是自己身体的话,不知道会怎么样。有些士兵忙着把箭杆拔下来丢到一边,他则是转身看看伙计的情况。
伙计抬起头,微笑的嘴角还在颤抖,但嘴上只说了:“呼,真厉害!”
卡拉蒙往两侧看看,没看见有人倒下。队伍没有出现破绽,连长回头很快看了一下,确定士兵还能跟上。
“大家继续前进!”他吼道。
呼啸声又破空而来,但这一回是来自右边。弓箭连开始回击,箭矢朝城墙飞去,飞过了机动连众士兵的头顶上,接着从城墙那边也一波攻击袭来。
卡拉蒙将盾牌举起,飞箭重重打下,冲击力撞得他摇摇摆摆,不过他还是继续前进。附近传出一个刺耳的叫声,他忍不住扭过头一看,与他同一列有个同伴倒在地上,前后滚动痛苦大叫。那个人的胫骨遭到弓箭射穿,但如此一来阵形便有了缺口,原本后面的队员立刻往前一跳补位。
丙连继续前进,卡拉蒙既生气又无奈。他很想冲出去对着什么东西一阵狂砍,但是前面根本没有东西可以让他攻击,他除了一直前进面对弓箭之外什么办法也没有。弓箭连队的反击似乎一点忙都帮不上,另一波箭雨又洒了下来。
第三波攻击打中了卡拉蒙前面那个士兵,他往后一躺,倒在卡拉蒙脚边,连尖叫都没有。卡拉蒙仔细一看大惊失色,原来那人根本没机会发出叫声,弓箭贯穿了喉咙,他倒在地上时手还掩住自己的伤口,张大的嘴巴发出咯咯声。
“不要停,混蛋!快点跟上去!”一个资深的士兵边叫嚷,边用盾牌朝卡拉蒙一挥。
卡拉蒙稍微往外跳,避开了受伤的同伴。踩在湿滑的草皮上,他自己也差点重心不稳,不过躲在他身后的那双手抓牢了他的腰带,协助他站好脚步。风声再次逼近的时候,卡拉蒙整个蹲下去,将身子尽可能缩小,隐藏在盾牌后面。
不知什么原因,守城军的攻击停了下来。连队已经进入城墙一百五十码范围内,不知道是不是弓箭连成功清除了城墙上的驻军?或者是守城者已经夹着尾巴逃走?卡拉蒙小心翼翼探头张望,但他接下来与其说是耳朵听见,不如说是身体感觉到重重一声“砰”的巨响,应当是有相当沉重的东西打在吸饱水分的地面。卡拉蒙左顾右盼想知道这声音是怎么回事,却发现队伍一下子少了两行,前一秒他右手边还有六个人,但一眨眼却全部不见了。
沾满鲜血的草地上一块庞然大石轰隆滚过,然后戛然而止。这块大石头从城墙上的投石机飞过来,辗过两行士兵,将他们砸得不成人形,只剩下模糊的血肉与粉碎的骨头。
受伤的人惊惶大叫,许多死亡边缘的士兵再也无法控制身体运作,血、尿、粪便的气味混杂在一块儿,卡拉蒙忍不住把难得的丰盛早餐也吐了出来。他弯腰不停呕吐,这时传入耳中下一波的箭雨实在令他难以承受。他想要逃走,想要离开可怕的杀戮战场,可是严格的纪律使他留了下来,精实的训练加上不愿被当成懦夫一辈子遭人耻笑的骨气支撑着他。
他缩在盾牌后面,担心起伙计的安危,但转头一看却发现他的小朋友不见了。左手边又有三个人倒下,其中之一是连队的旗手,军旗摔落草坪。队伍因此难以前进,只有连长与中士还在向前走。
伙计忽然冲了出来,他跳过一个个已死或将死的士兵抵达旗手旁边,无视于城墙那端降下的无数飞箭,勇敢地高举旗杆骄傲挥舞,发出高亢的叫声。
丙连跟着他一起发出战嚎,但是他们都已声嘶力竭,中士与连长回头看到连队受到如此重创,加上这时候另一波弓箭和大石打下来,所幸没有命中,但连长心知不妙,立刻迅速地反应,他知道自己的部属已经受到太多折磨。
“撤退!保持阵形完整!盾牌举高!”瑟耐吉大吼。
卡拉蒙立刻冲到伙计的位置,以盾牌在他背后掩护。那小小的半坎德人对于身边不停落下的箭矢不以为意,只是一边挥动旗杆一边抬头挺胸率领部队。丙连全员在撤退时还是保有纪律,不慌不乱、没有人拔腿先跑,前面的人受伤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补上,或者稍微放慢脚步搀扶伤患回去军营。弓箭连对城墙发动一波又一波绵密的攻势,为的也是要替丙连争取脱身的时间。
伙计一直高举旗杆,卡拉蒙用盾牌同时掩护两人,又行进了五十步,城墙那头不再有其他动作,丙连终于安然离开火力范围。
之后又跨了一百多步,连长将队伍停下来,盾牌放在地上。其余士兵见状也跟着放下盾牌,卡拉蒙放下盾牌才感受到它的重量,好像有一百磅那样重。他是这么觉得的,手臂现在疼得要命。
伙计面色惨白,却还举着旗杆。
“你可以放下来了。”卡拉蒙对他说。
“我放不开……”伙计的声音还在颤抖,瞪着自己的手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肢体,“我放不开,卡拉蒙!”随即嚎啕大哭。
卡拉蒙伸出手想要帮伙计扳开手指,可是他看见自己手上都是血,身上的皮甲也是布满血渍,于是放下了手,不想弄脏伙计。
“大家听好!”连长大声说:“该看的男爵都已经看到了,这座城的防御非常完备。”
士兵个个不说话,他们累垮了,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
“你们都表现得很好,我相当以各位为荣。今天折损了很多弟兄……”瑟耐吉又说:“我打算去把他们的遗体带回来,但是要等到晚上才行。”
士兵之间一阵细语附和。
聂米丝中士下令解散,士兵或者回到自己帐棚,或者上医官那儿探望受伤的同僚。包括卡拉蒙与伙计在内的一些新兵则呆立在原地,又惊又昏的他们还没办法提起脚步。
中士走近伙计,她从半坎德人紧扣的手中接过旗杆。
“士兵,你没遵守命令。”聂米丝中士的语气有些严厉。
“报告长官,我没有违反命令。”伙计回答:“我有找到盾牌。”他指着卡拉蒙。“这是我可以用的盾牌。”
聂米丝听了一笑摇摇头:“如果拿精神出来比的话,那你可还真是个巨人哪。至于真正的巨人,马哲理,你刚刚表现得很好。原本我以为你目标最大,会是第一个中箭的人。”
“报告长官,其实我不太记得过程了。”卡拉蒙知道这么说会显得没有气魄,但是他还是选择诚实以对:“要我说实话的话,我根本吓得气都喘不过来。”他低下头。“大部份时间都是躲在盾牌后面。”
“但这就是你今天能活下来的原因,马哲理。”聂米丝说:“看样子我还是有教会你们一些东西。”
说完她就走开了,顺手将旗杆递给一旁的老兵。
“你去吃午餐吧。”卡拉蒙对伙计说。“我还不饿,应该躺一下。”
“午餐?”伙计直瞪着他:“现在离午餐时间还早哪,半个钟头之前才吃的早餐呢。”
半个钟头,感觉却好像半年、半辈子。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是一辈子。
卡拉蒙眼睛涌出泪水,他很快撇过头,不愿意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