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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恶魔之地

伐日①夜,道石旅店的常客又齐聚一堂。五个人虽称不上是一大群,但如今道石能凑到五位就算多了,那年代就是那幅光景。
『注①:故事中没有“周”,只有旬。一旬共十一天,分别是旬一到旬七,接着是伐日(Felling)、夺日(Reaving)、燃日(Cendling)、悼日(Mourning)。一个月有四旬,一年有八个月加上最后七天的大悼日(High-Mourning)。』
老马还是一如往常,负责讲古、给建议,吧台边的男人啜饮着啤酒聆听。年轻的旅店老板站在门后方的暗处,微笑地听着熟悉的故事细节。
“至尊塔柏林醒来时,发现自己困在高塔中,他们没收了他的宝剑,剥夺了他的工具:钥匙、硬币、蜡烛都不见了,但那还不是最糟的……”老马刻意停顿,制造气氛:“……因为墙上的灯火竟然闪着蓝焰!”
葛拉罕、杰克、谢普自顾自地点头,这三个一起长大的朋友,向来都是听着老马讲古,也不把他的建议当回事。
老马凝视着这三名听众中最晚加入、也最专注的那位,他是铁匠的学徒。“孩子,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大家都把铁匠的学徒唤作“孩子”,尽管他比那里的每个人都高出一个手掌宽。小镇就是这样,在他长满胡子或因故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以前,他可能一直都是大家眼中的“孩子”。
那男孩慢慢地点头说:“是祁德林人。”
“没错,”老马语带赞许地说:“是祁德林人。大家都知道蓝焰是他们的标志,现在塔柏林……”
“但他们是怎么找到他的?”男孩打断老马的话:“他们有机会杀了他,为什么不下手?”
“别急着打岔,故事结束前,你就会知道一切答案。”杰克说:“就让他来说吧。”
“杰克,没必要这样。”葛拉罕说:“孩子只是好奇,你只管喝你的酒。”
“我早就喝光我的酒了!”杰克抱怨:“我需要再来一杯,但老板还窝在后头忙着剥老鼠皮。”他拉大嗓门,用空杯敲着桃花心木吧台。“喂,我们渴死了!”
旅店老板端着五碗炖肉与两条温热的圆面包走了出来,为杰克、谢普、老马添满啤酒,利落地张罗着。
这些人享用晚餐时,故事也就先搁着。老马以老光棍惯有的狼吞虎咽方式,一下就把炖肉扫得一干二净,他吃完面包,正要回头讲古时,其他人还在吹凉热腾腾的炖肉。
“现在塔柏林需要逃离这里,他环顾四周,却发现牢房没有牢门,也没有窗户,四周都是平滑的硬石,那是没人挣脱过的牢房。”
“但塔柏林知道万物之名,所以万物都听命于他。他对石头说:『碎裂!』石头就应声而碎,石墙如纸张一般撕裂。塔柏林从洞口可以看到蓝天,呼吸芬芳的春日气息。他站到墙边,往下看,毫不犹豫地踩进半空中……”
男孩瞪大双眼:“不会吧!”
老马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所以塔柏林就这样坠落了,但他没有绝望,因为他知道风的名字,所以风也听命于他。他对风发号施令,风就托起他的身子,如吹起的蓟子冠毛般,让他缓缓落地,像母亲轻拂般,轻柔地帮他站稳地面。”
“塔柏林到了地面后,摸了一下他们刺他的地方,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这可能是一时命大,”老马故意轻敲鼻翼:“又或者和他戴在衬衣下的护身符有关。”
“什么护身符?”男孩嘴里还有满口的炖肉,就迫不及待地问。
老马坐在凳子上,身体往后仰,很高兴抓到这个细说分明的机会。“几天前,塔柏林在路上遇到一个匠贩,虽然塔柏林也没有多少食粮,他还是和那老人一起分食晚餐。”
“这是明智之举,”葛拉罕低声对男孩说:“大家都知道:『匠贩会双倍报恩。』”
“不对,不对。”杰克嚷嚷着:“要这样说才对:『匠贩之见,抵双倍善念。』”
这时,旅店老板当晚第一回出声,“其实你们都少说了一大半。”他站在吧台后方的门口说。
匠贩有债必偿,有恩必报,
简单交换,一来一往,
大方施舍,双倍以还,
傲慢侮辱,三番回堵。
吧台边的人看到寇特站在那里都很讶异。这几个月以来,他们每个伐日夜晚都来道石旅店,之前寇特从不插话,其实他也插不上什么话,他搬来镇上才一年左右,跟大伙儿还不熟。铁匠的学徒从十一岁就住在这里,大家每次提到他,还是会说“那个雷尼许的小孩”,仿佛雷尼许是某个海外国度似的,而不是三十里外的小镇。
“我就听过那么一次。”寇特显然很尴尬,刻意说点话打破沉寂。
老马点点头又清清嗓子,继续说故事:“这个护身符价值多达一桶皇家金币,但匠贩因塔柏林的善举,只象征性地收他铁币、铜币、银币各一。那护身符如冬夜般漆黑,摸起来如冰霜般冰冷,但只要挂在塔柏林的脖子上,就可幸免于恶魔等邪恶事物的伤害。”
“现在我也肯花大钱买那样的东西。”谢普郁郁不满地说。今晚聚会中,他喝得最多,但话最少。大家都知道上个燃日夜晚他的农场出事了,但大伙儿是好朋友,他们都知道别逼问他详情比较好,至少别那么早问,等大家喝茫一点再说。
“是啊,谁不想呢?”老马谨慎地说,喝下一大口酒。
“我不知道祁德林人是恶魔,”男孩说:“我听说……”
“他们不是恶魔,”杰克坚定地说:“他们是最初拒绝泰鲁所选路径的六个人,他诅咒他们只能在绝境中徘徊……”
“杰克·沃克,现在是换你讲古吗?”老马严声责问:“如果是换你讲,我就让你讲个够。”
两人怒目而视好一会儿,后来杰克终于移开眼神,低声喃喃几句应该是道歉之类的话。
老马回头回应孩子:“那就是祁德林人神秘的地方,”他解释:“他们来自何方?他们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后又往何处去?他们是出卖自己灵魂的人吗?是恶魔?还是幽灵?没人知道。”老马轻蔑地看了杰克一眼:“虽然傻瓜都宣称他们知道……”
这时故事引发了更多的争论,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祁德林人的本性、机灵者会注意到他们存在的哪些征兆、护身符能不能帮塔柏林防范强盗、恶犬或落马等等。话题愈聊愈热络时,前门砰地一声大开。
杰克往门那边看过去。“卡特,你来的正是时候,快来告诉这个傻瓜,恶魔与狗的差异,大家都知……”杰克话说一半就停了,他冲到门口,“我的老天,你怎么了?”
卡特站到灯下,脸色惨白,身上血迹斑斑,胸前紧抱着老旧的鞍毡,鞍毡的样子看起来很怪,仿佛捆着一堆生柴。
几个朋友看到都连忙跳下椅凳、冲了过去。“我没事,”他一边说,一边慢慢走向交谊厅,他瞪大着眼,眼神惊魂未定,仿如受惊的马匹,连声说:“我没事,没事。”
他把整捆鞍毡放在最近的桌子上,鞍毡重重地碰撞桌面,好像里面装满石头一样。他的衣服交错着又直又长的切痕,灰色上衣除了塞进裤子里的部分以外,都裂成松散的碎布垂挂着,还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葛拉罕试着扶他就座:“老天,卡特,坐下来吧,你怎么了?先坐下。”
卡特硬是不肯,他摇头说:“我说过,我没事,我没伤得那么重。”
“他们有几人?”葛拉罕问。
“一个,”卡特说:“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妈的,卡特,我跟你说过了,”老马既愤怒又惊慌,以那种只有至交好友才会激起的反应脱口而出:“这几个月我一直警告你,不要单独外出,连到贝登都不行,外头不安全。”杰克抓住老马的手臂,要他冷静。
“你就坐下来吧,”葛拉罕说,他还是想让卡特就座:“我们帮你换下那件衬衫,清洗一下。”
卡特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割伤,那大部分都是奈莉的血迹,它扑到奈莉身上,在小镇两里外,过了老石桥的地方杀了她。”
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静了下来,铁匠的学徒同情地把手搭在卡特的肩上,“太可怜了,奈莉温驯得跟羊一样,你带她来装马蹄铁时,她不咬人也不乱踢,是镇上最听话的马,真要命,我……”他声音渐弱:“真要命,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无助地望向四周。
老马终于设法挣脱杰克,“我警告过你,”他重复说道,手指着卡特:“最近有些人为了一点钱就会要你的命,更别说是马匹与马车了,你现在要怎么办?自己拉车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杰克和老马两人怒目而视,其他人则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朋友。
在一片寂静中,旅店老板的举止也格外小心。他两手端满东西,利落地绕过谢普,开始在附近的桌上摆放物品:一盆热水、一把大剪刀、一些干净的纱布、几个玻璃瓶、缝合伤口的针线。
“他早听我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老马嘟哝着,杰克试着让他平息下来,但老马对他置之不理。“我只是实话实说,奈莉死了真的很可惜,但是他最好现在就听话,否则也会完蛋,遇到那种人不可能两次都命大。”
卡特忿忿地抿着嘴,伸手去拉血迹斑斑的鞍毡边缘,里面包的东西立刻翻了出来,挂在布上。卡特更用力地一扯,东西如一袋扁平的河石般匡啷倒放在桌上。
那是如车轮般大的蜘蛛,黑如石板。
铁匠的学徒一惊,踉跄后退,不慎撞倒桌子,几乎跌坐于地。老马的脸色一垮,葛拉罕、谢普、杰克则是吓得说不出话来,惊声躲开,双手掩脸。卡特抽搐般往后退了一步,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旅店老板蹙眉低语:“它们还不可能爬到这么西部的地方。”
要不是因为太安静,大家不可能听到他说什么,这下大家都听到了,他们全把目光从桌上的蜘蛛移开,转而静静地凝视着红发老板。
杰克首先出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旅店老板的眼神看起来很疏离,“斯卡瑞尔。”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以为山上……”
“斯卡瑞尔?”杰克打断了他的话:“老天,寇特,你见过这东西?”
“什么?”红发老板顿时抬起头,仿佛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方:“噢,不不,我当然没见过。”眼看他是现场唯一和那邪物仅隔一步的人,他谨慎地稍稍后退。“我只是听人说过而已。”大家盯着他看,“你记得两旬前来过这里的商人吗?”
他们都点头,“那混蛋竟然半磅盐就收我十分钱。”老马反射性地说,他已经为这件事抱怨过上百遍了。
“要是我早点买些盐就好了。”杰克喃喃自语,葛拉罕静静地点头赞同。
“他真是下流的贼头。”老马脱口说,觉得用惯用的字眼骂一骂,心里也舒坦多了,“缺盐时,我可能还愿意付两分钱,但收我十分钱简直是抢劫。”
“路上多点这怪物,你就不会嫌贵了。”谢普冷冷地说。
大家再次把目光集中到桌上的东西上。
“那商人告诉我,他们听说这东西是在麦尔肯附近出没。”寇特连忙解释,观察他们每个人端详桌上东西的表情。“我以为他只是想哄抬物价。”
“他还说了什么?”卡特问。
旅店老板若有所思地停了半晌,然后耸耸肩说:“我没听到整个来龙去脉,他只在镇上停了几个小时。”
“我讨厌蜘蛛。”铁匠的学徒说,他一直站在离桌十五尺远的地方,“把它盖上。”
“那不是蜘蛛,”杰克说:“它没眼睛。”
“也没嘴巴,”卡特指出:“它是怎么吃东西的?”
“它吃什么?”谢普冷冷地说。
旅店老板持续打量那怪物,他凑近身子,伸出一只手,其他人则是进一步拉开和桌子的距离。
“小心,”卡特说:“它的脚跟匕首一样锐利。”
“比较像剃刀。”寇特说,他细长的手指拂过斯卡瑞尔不甚起眼的黝黑躯壳,“感觉又滑又硬,像陶器一样。”
“不要乱动它。”铁匠的学徒说。
旅店老板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抓起它一只又长又滑的脚,想用两手扳断它。“不像陶器。”他改口说。他把怪物放到桌边,卯足全力压着它,喀的一声拔下它的脚。“比较像石头。”他抬头望着卡特。“这些裂痕是怎么来的?”他指着躯壳表面上的细纹。
“它攻击奈莉时造成的。”卡特说:“它从树上跳下来,在奈莉身上爬,用脚划破她的身体。它动作太快,我甚至没来得及回神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卡特在葛拉罕的力劝下,终于陷坐到椅子上。“奈莉被马具拌住,遭到攻击,断了几条腿,然后它转而攻击我,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他双手抱住血迹斑斑的胸部,全身颤抖。“我设法把它扳开,死命地踩它,它又爬到我身上……”他声音渐弱,脸色惨白。
旅店老板一面自顾自地点头,一面拨弄着那怪物。“里面没有血,也没器官,灰灰的一坨。”他用手指戳了一下,“像蘑菇一样。”
“老天,拜托你就不要再碰它了。”铁匠的学徒央求。“有时候你杀了蜘蛛,它还会抽动。”
“你看看你们,”老马严声斥责:“蜘蛛不会大得跟猪一样,你们也知道它不是蜘蛛。”他环顾四周,和每个人一一目光相接。“这是恶魔。”
他们盯着那个被支解的怪物。“噢,拜托!”杰克说,一如往常般提出异议:“又不是……”他做出难以细说分明的手势,“它不可能是……”
大家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世上当然有恶魔,但是他们就像泰鲁的天使一样,就像英雄与国王一样,是属于故事里的,远在天边。至尊塔柏林召唤火焰与闪电以摧毁恶魔,泰鲁亲手斩除他们,把呼天抢地的他们流放到无名虚界。但你的儿时玩伴不可能在往贝登的路上踩死这种东西,这太荒谬了。
寇特拨着红发,打破沉默,“有个确定的方法,”他说,伸手进口袋。“用铁或火。”他掏出一个鼓胀的小皮包。
“还有上天的名字。”葛拉罕指出:“恶魔害怕三样东西:冰铁、明焰、上天的圣名。”
旅店老板抿着嘴,那表情并非不悦。“那当然。”他一边说,一边把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桌上,拨弄那些杂乱的硬币:有沉重的大银币、轻薄的小银币、铜币、破烂的半分钱、铁币。“谁有铁板?”
“就用铁币吧,”杰克说:“那是好铁。”
“我不需要好铁。”旅店老板说:“铁币里含碳太多,几乎称得上钢了。”
“他说的没错,”铁匠的学徒说:“只不过那不是碳,我们是以焦煤炼钢,焦煤和石灰。”
旅店老板恭敬地对孩子点点头:“小师傅,这方面你最在行了,毕竟那是你的本业。”他修长的手指终于在一堆硬币中找到一枚铁板,他捡起那铁板说:“找到了。”
“它能做什么?”杰克问。
“铁可以杀恶魔。”老马的语气不大笃定:“但这只怪物已经死了,可能无法发挥效用。”
“有一种方法可以辨识。”旅店主人和他们一一对望了一眼,仿佛在打量他们一样。然后他毅然走回桌边,他们又退得更远了。
寇特把铁板压在那怪物的躯体侧边,结果发出短促清脆的碎裂声,就像松木在烈火中劈啪作响一样,众人大惊,看到那漆黑的东西还是动也不动,才松了一口气。老马和其他人相视苦笑,就好像男孩被鬼故事吓到一样。等屋内开始弥漫花朵腐烂与毛发燃烧的刺鼻甜味时,他们又笑不出来了。
旅店主人啪的一声把铁板放在桌上,“我想,这样就确定它是恶魔了,现在我们要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手。
◇◇◇◇
几个小时后,旅店老板站在道石的门口,放眼望着暗夜。旅店窗子投射出来的灯光,落在泥土路及对门的铁匠坊门上。这条路不宽,人车也少,感觉不像其他路那样是通往某处的。旅店老板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空气,不安地四处张望,仿佛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他自称寇特,来这里时特地小心挑了这个名字。从前,他多半为了寻常的理由更换名字,也有几次是基于不寻常的理由。名字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他抬起头,看到无月的深邃夜幕上闪烁着万点繁星,每个星辰他都认得,都知道它们的来由和名字,他对它们了若指掌。
寇特低下头,不自觉地叹息,接着转身进门。他锁上店门,拉上大窗,仿佛刻意让自己远离星辰和它们形形色色的名字。
他有条不紊地拖着地板,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他擦洗桌面与吧台,耐着性子利落地做事,忙了一小时后,水桶里的水还是干净得很,让女士洗手都没问题。
最后他拉张凳子坐在吧台后方,开始擦拭两大酒桶间的一堆瓶瓶罐罐。在这方面,他就不像做其他事情那么利落了,很快就可以明显看出,那擦拭不过是想触摸与握住东西的借口。他甚至哼了点小调,不过他自己也没察觉,否则他一定会打住的。
他用修长的手转动瓶子时,那熟悉的动作缓和了脸上一些疲累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更年轻,一定还不满三十岁,甚至离三十岁还有好几年的感觉。这年纪对旅店老板来说算满年轻的,对脸上那么多岁月痕迹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
寇特爬上楼梯,打开房门。他的房间简朴,近乎单调。中央有个黑色的石砌壁炉,一对椅子,一张小桌,除此之外,就只剩一张窄床和床尾一个深色的大柜子,墙上毫无装饰,木质地板上也没铺什么。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名年轻人端着热腾腾的炖肉走进房里,胡椒的香味四溢。他肤色黝黑,样貌迷人,笑容可掬,眼神机灵。“你好几旬没忙到这么晚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那碗炖肉端给寇特,“今晚一定有精彩的故事吧,瑞希。”
瑞希是旅店老板的另一个名字,几乎就像绰号一样。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他不禁苦笑,坐进炉火前的椅子。“巴斯特,那你今天又学到了什么?”
“主人,我今天学到为什么大情圣的视力比大学者好。”
“为什么?”寇特问,语气有点逗趣。
巴斯特关上门,回来坐上第二张椅子,面向他的老师和炉火。他一举一动中有股奇怪的优雅气息,仿佛随时要翩翩起舞。“瑞希,因为内容丰富的书都是在光线幽暗处发现的,但美女通常在阳光下,所以在外头念书比较不伤眼力。”
寇特点头,“但是天资聪颖的学生可以把书拿到外头读,这样既可增广见闻,又不用担心有损宝贵视力。”
“瑞希,我也这么想,因为我也是天资聪颖的学生。”
“当然。”
“但是我在阳光下发现适合阅读的地方时,美女就走过来了,让我无法读书。”巴斯特语毕,一脸得意。
寇特叹了一口气:“所以我猜你今天都没读《瑟穹酊阕》吧?”
巴斯特设法装出惭愧的样子。
寇特望着炉火,想板起面孔却做不来,“巴斯特,希望那美女像树荫下的和风一样可人,这方面我不是好老师,还好我不是,现在我并不想上很长的课。”两人一阵沉默。“卡特今晚遭到斯卡瑞尔的攻击。”
巴斯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表情震惊,脸色惨白。“斯卡瑞尔?”他半站起身,仿佛要冲出房门似的,然后尴尬地皱眉,逼自己坐回椅子上。“你怎么知道的?谁找到他的尸体?”
“卡特还活着,他把斯卡瑞尔带来了,只有一只。”
“没有『只有一只』斯卡瑞尔这回事,”巴斯特淡淡地说:“这点你也知道。”
“我知道,”寇特说:“但事实上就是只看到一只。”
“他杀了那只吗?”巴斯特说:“那可能不是斯卡瑞尔,或许……”
“巴斯特,那是斯卡瑞尔,我看到了。”寇特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他今天算是命大,就这样。不过他还是伤得很重,缝了四十八针,我几乎把缝补伤口的肠线都用完了。”寇特端起那碗炖肉。“万一有人问起,就说我祖父是商队护卫,他教我如何清洗与缝补伤口。他们今晚吓到没问我,但明天他们其中几位可能会起疑,我希望他们不要想太多。”他对着碗吹气,一股热气扑上他的脸。
“你怎么处理那躯体?”
“我没对它做什么。”寇特强调:“我只是旅店老板,那不是我的角色能胜任的事。”
“瑞希,你不能放任他们觉得事情就这样算了。”
寇特叹气说:“他们向祭司提起这件事,他为了完全错误的理由,做了所有正确的事。”
巴斯特正想张嘴说话,寇特在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前就继续说:“有,我确定那洞挖得够深,我也确定火中放了山梨木,确定他们掩埋它之前先用大火烧了很长一段时间,也确定没人拿了一部分的残体做纪念。”他皱起眉头,两眉连成一线。“我不是白痴。”
巴斯特明显松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瑞希,我知道你不是,我只是不放心这些人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乱搞。”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下,“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只。”
“或许他们翻山越岭时都死了。”寇特猜测:“死到只剩一只。”
“不可能。”巴斯特不认同。
“或许是几天前的暴风雨吧。”寇特指出:“真正的『翻车暴雨』,就像我们以前剧团说的那样,那风雨可能把其中一只吹到脱队了。”
“瑞希,我觉得你第一个讲法还比较可信一些。”巴斯特尴尬地说:“三、四只斯卡瑞尔行经这小镇就像……就像……”
“就像温热的刀子切奶油一样,易如反掌?”
“像好几把温热的刀子刺杀好几十位农民还差不多。”巴斯特冷冷地说:“这些人无法自卫,我敢打赌全镇连六把剑都凑不齐,当然,剑也拿斯卡瑞尔没辄就是了。”
两人沉默陷入长考。过了一会儿,巴斯特坐立不安地问:“有任何消息吗?”
寇特摇头:“今晚没提到什么消息,他们还在讲故事时,卡特一来就打断了。我想,这样也好,他们明晚还会再来,这样我就有事情做了。”
寇特漫不经心地拿着汤匙拨着炖肉。“我应该向卡特买斯卡瑞尔才对。”他若有所思地说:“他可以拿那些钱去买匹新马,大家会从各地来观赏,我们的生意也会有起色。”
巴斯特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寇特用拿着汤匙的手示意他放宽心。“我说笑的,巴斯特。”他挤出一丝无力的微笑:“不过,那样做应该会不错。”
“瑞希,那怎么可能『不错』!”巴斯特强调:“大家真的会从各地来看。”他嘲讽地说。
“那生意就会不错。”寇特澄清:“忙一点不错。”他又用汤匙戳弄炖肉。“任何事情都会不错。”
他们坐了许久,寇特沉着脸面对手上端的炖肉,眼神疏离。“巴斯特,待在这里一定让你觉得很糟。”他终于说了:“你一定觉得无聊死了。”
巴斯特耸耸肩:“镇上有几位少妇,也有几户人家的女儿。”他像小孩般露齿而笑:“我通常会自己制造一些乐趣。”
“那就好。”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寇特又舀起一匙肉,咀嚼后吞咽入腹。“他们觉得那是恶魔。”
巴斯特耸肩:“最好是啦,或许他们最多只能想到那样而已。”
“我知道,其实是我鼓励他们往那边想的,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和巴斯特目光相接:“接下来几天,铁匠生意会大好。”
巴斯特刻意面无表情地说:“噢。”
寇特点头:“巴斯特,如果你想走,我也不会怪你。比起待在这里,你还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巴斯特露出震惊的表情:“瑞希,我不能走。”他张开嘴巴又闭上,如此重复了好几次,不知该说些什么。“还有谁能教我?”
寇特笑了,当下他的脸庞显现出他的确很年轻。撇开脸上疲累的线条及旅店老板的沉着表情,他年纪看起来并没有比他的深发同伴大。“是啊,还有谁呢?”他用汤匙指着门,“你去读书或纠缠别人的女儿吧。我相信比起看我用餐,你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其实……”
“恶魔退散!”寇特嘴里还有半口炖肉,他改换腔调很重的泰姆语:“Tehus antausa eha!”
巴斯特突然大笑,以单手做出下流的手势。
寇特吞下那口肉,改换语言:“Aroi te dennaleyan!”
“噢,拜托!”巴斯特语带责备,笑容也不见了:“那实在太丢脸了。”
“土石为证,我发誓放了你!”寇特把手指放入旁边的杯子,若无其事地把水滴弹向巴斯特的方向,“消除魔法!”
“用苹果汁?”巴斯特从衬衫前面擦掉一颗水珠时,故意装出好气又好笑的表情。“这最好别留下污渍。”
寇特又吃下一口晚餐。“拿去泡一泡,如果没办法消除,我建议你用《瑟穹酊阕》里的多种溶剂配方,我想是在第十三章里。”
“好吧。”巴斯特起身,以他奇怪的优雅姿态走向门口。“需要什么就叫我。”他关上门离去。
寇特慢慢用餐,用一块面包抹净最后的炖肉汁。他一边进食,一边望向窗外,或者说试图看清窗外。在灯火照耀下,窗户宛如一面镜子,迥异于屋外的漆黑。
他的眼睛不安地看着房间四周,房间中央的壁炉和楼下的壁炉都是用同样的黑石砌成的,寇特对这个小小的手艺成就颇为自豪。床很小,比儿童床稍大一些,摸一下就会发现它几乎没什么床垫。
观察敏锐的人可能会发现他刻意避免注视某样东西,就好像你在正式餐会上,刻意不和老情人四目相交;或深夜在拥挤的啤酒屋里,和死对头正好相向坐着,却刻意不看对方一样。
寇特试着放松,却徒劳无功。他心烦意乱,在座位上惴惴不安,目光不经意停留在床尾的柜子上。
那是楉木做的,一种罕见的沉重木材,漆黑如碳,光滑如亮光玻璃,香料商与炼金术士都把它列为极品,拇指般的大小价值即媲美黄金,用它来制作柜子可说是奢华之至。
这柜子封了三层,有铁锁、铜锁、还有一道看不见的锁。今晚柜子使房里洋溢着一股柑橘与淬铁的香气,那气息隐约到几乎无法察觉。
寇特的目光落在柜子上时,他并没有迅速转移视线,没有偷偷看往一旁,假装那东西不在那儿。看到柜子的当下,他脸上因日常的简单乐事而慢慢抚平的线条又再度出现了,擦拭瓶瓶罐罐与阅读所带来的安心感顿时消失,脑中只留下空虚与痛苦,脸上时而浮现强烈的渴望,时而出现无限的悔恨。
之后这些情绪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旅店老板疲倦的脸,回归那位他自称是寇特的人。他又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起身。
过了很久,他才行经那柜子,上床就寝;上了床,他也躺了很久才入睡。
◇◇◇◇
就像寇特猜的,他们隔晚又回到道石旅店用餐与饮酒。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故事,一下子就没劲了,今晚大家真的都没什么心情。
晚上时间还早时,大伙儿的话题谈到增加进口,他们聊到镇上流传的谣言,大部分的谣言都令人心烦。悔悟王正和瑞沙维克的叛军僵持不下,这情势令人担忧,但大家也只是随口聊聊。瑞沙维克离这里很远,就连他们之中最博学多闻的老马,也难在地图上指出它的位置。
他们自顾自的讨论战争,老马预估农作收割后会课征第三次的税,没人争辩,不过大家也不记得以前曾一年课税三次。
杰克觉得这次收成应该不错,所以第三次课税还不会拖垮大多数的农家。贝特里一家除外,他们本来就过得很辛苦。欧瑞森一家也是,他们家的羊一再离奇消失。还有疯子马丁可能会比较惨,他今年只种大麦。有点脑袋的农人都种了豆子,豆子是战争中唯一受惠的物资,因为豆子是军队的粮食,豆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酒过几巡后,大家开始说出心里比较担忧的事。如今路上常出现逃兵与投机者,连短程旅途都不安全了。路况一直以来都很糟,就像冬天总是很冷一样。大家抱怨归抱怨,只能自个儿多小心,继续过日子。
但这次不一样,过去两个月,路况糟到大家都不想抱怨了。上次来的商队有两台马车,四名护卫。商人光是半磅盐就要价十分钱,一条糖也要卖十五分钱。他没卖胡椒、肉桂、巧克力,不过的确有一小包咖啡,但竟然要两大银币。一开始大家都说他定价太离谱,他坚持不变时,大家就开始起哄,咒骂他。
那是两旬(二十二天)前的事了,之后就再也没什么大型交易,不过大家嫌贵也是原因。大家虽然担心第三次课税就快到了,但眼看着自己的积蓄,大家还是希望当初多买了一些东西,以免今年提早下雪。
今晚没人提到昨晚的事,没人提及他们一烧再烧的东西,当然其他人都议论纷纷,镇上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卡特的伤势让大家对那传闻半信半疑,不过也就仅止于此。有人提到“恶魔”,不过大家都只是笑笑,随口说说。
焚烧那怪物前,仅六个人看到那东西。其中一人受伤,其他人还喝了酒,祭司也看到了,但眼见恶魔本来就是他的工作,对他来说,有恶魔才有生意。
当然,旅店老板也看到了,但他不是当地人,他不会知道这小镇上土生土长的人都深信不移的事实:故事在此传述,但发生在他方,这里并非恶魔之地。
况且,现在不自找麻烦,情况就已经够糟了。老马和其他人都知道没必要再谈论那件事。想说服大家相信,无疑是让自己成为众人的笑柄,就像那个长年在房子里掘井的疯子马丁那样。
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向铁匠买了一片沉甸甸的冷锻铁,大家都绝口不提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只是抱怨路况愈来愈糟,谈论商人、逃兵、征税,盐不够撑过寒冬等等。他们回想起三年前夜不闭户的日子,更别说是闩上门了。
聊到这里,气氛急转直下,虽然他们都没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当晚最后划下阴郁的句点。这些日子以来每晚大多是如此,那年代就是那幅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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