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1933 - 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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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没有第二次机会,只有后悔除外。胡利安·卡拉斯和我相识于一九三三年秋天。当时,我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一九二七年,卡贝斯塔尼先生在某一趟他所谓的“巴黎出版探勘之旅”中,发掘了胡利安·卡拉斯这个作家。胡利安每天下午在酒店弹钢琴维生,晚上则致力于写作。酒店的经营者是一位名叫依莲·玛索的女士,大多数的巴黎出版人都和她熟识,因此,多亏了她的请托、恳求,甚至威胁,卡拉斯的几本小说才得以由不同的出版社印行,只是销售状况都奇惨无比。卡贝斯塔尼取得卡拉斯作品在西班牙和南美洲的独家版权,包括作者所写的法文和西班牙文原版作品在内,却只付了极低的版权金。他相信,每本作品起码会卖个三千本,没想到,在西班牙出版的前两本小说,结果只能用“凄惨”形容:两部小说大概各卖出一百本。但即使销售状况这么糟,我们还是每隔两年就会收到胡利安的新作品,而卡贝斯塔尼也都是二话不说就接受了,他还说打算跟作者签订新合约,重点不只在于版税,只要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促销才对。有一天,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卡贝斯塔尼先生,既然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销量这么差,为什么还要持续出版他的小说?这样下去只有赔钱的份。为了解答我的疑问,卡贝斯塔尼很慎重地走到他的书架旁,抽出一本胡利安的作品,要我拿回去读一读。我接受了他的建议。两周后,我把那本书读完了。这一次,我的问题变成:这么精彩的小说,为什么只卖了这么几本?
“我也不知道啊!”卡贝斯塔尼先生说,“不过,我们还是继续努力吧!”
如此令人感佩的高贵情操,和我印象中卡贝斯塔尼汲汲于利的生意人形象有如天差地别。或许,我一直都错看他了。我对卡拉斯这个人越来越好奇。所有和他相关的事情,似乎都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出版社每个月至少会接到一两通打来询问胡利安·卡拉斯地址的电话。不久,我发现打电话的都是同一个人,只是用了不同的名字罢了。我顶多只能照着小说封底的作者介绍告诉他,卡拉斯定居巴黎。经过一段时间,那个人终于不再打电话。为了以防万一,我在出版社的作者档案中,把卡拉斯的地址删除。我是唯一和他通信的人,他的地址,我早已倒背如流。
几个月后,我偶然看到印刷厂寄来给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账单。一看才发现,原来,出版胡利安·卡拉斯作品的所有相关费用,都是由另一个人汇款支付,他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米盖尔·莫林纳。不仅如此,实际的印刷和发行费用,比米盖尔支付的数字低很多。数字不会骗人:出版社将印刷完成的书直接堆放在仓库里,然后报假账捞一笔。我没那个胆子去质疑卡贝斯塔尼先生的财务疏失,因为我怕会丢了差事。不过,我倒是从账单上抄下米盖尔·莫林纳的地址,那是位于布塔费利沙街的大宅院。我把他的地址保存了好几个月,一直无法鼓起勇气去找他。最后理智战胜了一切,于是我去他家告诉他,卡贝斯塔尼先生骗了他的钱。他笑着告诉我,他早就知道了。
“大家都为自己分内的事尽力而为吧!”
我问他,那个多次打电话到出版社询问卡拉斯地址的人是不是他?他说不是。我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才意会到,真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个地址,绝对不行!
米盖尔·莫林纳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独居在幽暗的大宅院,房子年久失修,是他内战时期靠军火制造业致富的父亲留下的遗产。米盖尔的生活非但和豪奢扯不上边,甚至过得像僧侣一样刻苦。他把那些他认为沾满鲜血的黑心钱都捐作修复博物馆、教堂、图书馆、学校和医院之用,同时也资助童年挚友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在故乡巴塞罗那出版。
“钱,我多得用不完,缺的是像胡利安这种朋友。”这是他唯一的解释。
他和兄弟姐妹以及其他亲人几乎没有往来,而且他将他们视为陌生人。他没有结婚,平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楼上,因为那是他的书房所在。他天天在里面狂热地工作,除了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杂志撰写散文和专栏,他也翻译德文和法文文件、校订百科全书和小学课本。米盖尔是用工作弥补愧疚感的人,对于他人的懒散,他不但尊重,甚至很羡慕,因为那是他做不到的。他并不以辛勤工作为傲,他甚至自嘲,说他的工作狂是懦弱的另一种表现。
“当一个人沉浸在工作中的时候,你在他眼里看不到生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好朋友。我们两人有许多共通点,或许是太多了。米盖尔跟我谈书,也谈他最崇拜的弗洛伊德,他还聊了音乐,但聊得最多的还是老朋友胡利安。我们几乎每个礼拜见面。米盖尔向我叙述胡利安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种种趣事,他还保存了一些旧照片,以及少年胡利安所写的短篇故事。米盖尔非常崇拜胡利安,借由他的叙述和回忆,我慢慢认识了胡利安,至少对素未谋面的他有了一些概念。一年之后,米盖尔向我表白,说他已经爱上我。我不想伤害他,但也不能欺骗他。谁都不可能骗得了米盖尔。我告诉他,我非常感激他这份心意,他虽然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是,那毕竟不是爱情。米盖尔说,他早就知道了。
“你已经爱上了胡利安,只是你并不知道罢了。”
一九三三年八月,胡利安寄来一封信,说他已经完成新作《教堂神偷》的手稿。卡贝斯塔尼先生原本打算九月去巴黎,和伽利玛出版社签订几份合约,没想到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在床上躺了几周都没好。为了奖励我平日工作认真,他决定派我去法国签订新合约,顺便拜访胡利安·卡拉斯,把他的新作手稿带回来。我写了一封信给胡利安,谈到我九月中将有一趟巴黎行,请他帮我找一家收费合理的小旅馆。胡利安回信中提到,我可以借宿他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住所,把旅馆住宿费省下来。出发前几天,我去找米盖尔,问他要不要我替他带口信给胡利安。他想了好久,最后却告诉我:不用了。
我初次见到胡利安本人,是在巴黎的奥斯特里兹火车站。当时巴黎秋意正浓,大片浓雾笼罩着车站。我留在月台上等候,其他旅客都往出口处走去。不一会儿工夫,月台只剩下我一个人,接着,我看见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站在月台入口,透过烟圈看着我。在火车上,我不时问自己,我要如何认出胡利安这个人?米盖尔让我看的照片,至少是十三四年前拍摄的。我在月台上左探右望。除了那个男子和我,月台上已经没别人了。我发现那名男子好奇地盯着我看,说不定他也在等人,就像我一样。不可能是他。根据我看过的资料,胡利安当时是三十二岁,那名男子看起来苍老多了。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情忧郁而疲惫。脸色太苍白,身材太清瘦,或许是站在雾中所产生的错觉,也可能是旅途劳顿。我的印象里,只有少年胡利安。那位陌生人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双眼直视着我。
“胡利安?”
陌生人对我露出微笑,然后点点头。胡利安·卡拉斯拥有世上最美的笑容。那是他历经沧桑后唯一没变的部分。
胡利安住在圣日耳曼大道的一间阁楼,内部格局只有两个部分:一边是起居室加上小到不能再小的简陋厨房,从起居室外的阳台望出去,密集的屋宇在雾中连成一片,远处是圣母院的尖塔;阁楼另一边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卧房,里面有张单人床。浴室在楼下走道的尽头,所有房客共享。整个阁楼的大小还不及卡贝斯塔尼的办公室。胡利安细心地打扫过房子,打算就这样简简单单接待我。房子还有胡利安用心打扫而留下的清洁剂和打蜡的味道,我装出一副对这里很满意的样子。他刻意铺上了最好的床单。我记得床单上似乎印着巨龙和城堡图案。那是儿童用的床单。胡利安抱歉地说,这条床单是以特价买回来的,但是质量好得没话说。他还说,没有印花的素面床单,看起来单调,价钱反而贵了一倍。
起居室摆了一张老旧的木质书桌,面对着大教堂尖塔。书桌上放着一架安德伍德牌打字机,那是胡利安用卡贝斯塔尼先生预付的版税买来的。打字机旁放着两沓十六开纸张,一沓是空白的,另一沓则是双面书写。胡利安养了一只体型硕大的白猫,取名“库兹”。那只猫窝在主人脚边,疑心地看着我,不时还舔着脚爪。我看了看,屋里只有两张椅子、一个衣架,没有其他东西。剩下的都是书。书墙从地板延伸到屋顶,每一列都堆了两排书。我正在观察屋内陈设时,胡利安忽然叹了一口气。
“两条街外有一家旅馆,很干净,收费也合理,口碑不错。我在那里预订了房间……”
我听了很心动,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我住这里就好,只要不会对你和库兹造成不便……”
库兹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摇摇头,白猫也模仿他的动作。我这才发现,他们俩长得真像!胡利安坚持要我到卧房睡。他说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起居室那张跟邻居达梭先生借来的折叠床。那位老魔术师喜欢帮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费,只要求小姐们献上香吻。第一天晚上,我因为旅途劳累,倒头就睡着了。隔天早上醒来时,我发现胡利安已经出去了。库兹躺在主人的打字机上睡觉,它鼾声如雷,仿佛大型猎犬。我走到书桌旁,看到了我即将带回巴塞罗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页,一如胡利安其他的小说稿,依旧是手写的一行字:
献给 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来读,正要翻开第二页,我就发现库兹斜眼睨着我。我学着胡利安的动作,摇摇头。白猫也摇头,于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处。不久后,胡利安出现了,他带回了刚出炉的面包、一壶热咖啡,以及新鲜的白奶酪。我们在阳台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却一直闪躲我的目光。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个年华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唯一像样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质西装,虽是旧衣,却依然高贵典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巴黎圣母院的传说,还叙述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这艘船就会出现在塞纳河上,在冰冷河水中收集投河自尽的痴情冤魂。他编了不下一千零一个传奇故事给我听,存心不让我有机会开口问他事情。我默默望着他,偶尔点头响应,在他身上寻找那个写下我几乎已经会背的作品,也是米盖尔向我描述过许多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几天?”他问道。
我想,和伽利玛出版社签约大概需要两三天。第一次开会就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诉他,我已经多请了两天假,打算好好游历过巴黎之后,再回巴塞罗那。
“巴黎不是两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说,“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时间,胡利安。卡贝斯塔尼先生虽然是个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没有分寸吧!”
“卡贝斯塔尼是个海盗,但是连他都知道,巴黎不是两天、两个月,甚至两年能够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两年,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有人在巴塞罗那等着你吗?”
与伽利玛出版社的签约事宜,加上拜访其他几家出版社,所有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时间和我预估的一样。胡利安帮我找了一个导游兼保镖,这男孩不到十三岁,名叫哈伟,他对巴黎的每个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里,哈伟一定陪我到门口,他甚至还指点我在哪家咖啡馆吃三明治比较好,哪些街道巷弄最好别去,哪里的景致最美。我去拜访出版社,他就在大门外等候,不管等几个小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而且说什么都不肯接受小费。哈伟说着一口怪腔怪调的西班牙文,偶尔还混用意大利文和葡萄牙文。
“卡拉斯先生,他呀,已经付钱给我很多啦!”
据我所知,哈伟是依莲·玛索女士经营的酒店里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儿。胡利安教他读书写字,也教他弹钢琴。每到礼拜天,胡利安会带他去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哈伟非常崇拜胡利安,不管胡利安要他做什么,即使要他带我到世界的尽头,他也会认真照办的。到了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他问我是不是卡拉斯的女朋友,我说我不是,只是来拜访他的一个朋友而已。他听了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几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书桌前,库兹则窝在他大腿上,只见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着远处的教堂尖塔发呆。一晚,我被屋顶淅沥沥的雨声吵得睡不着,索性就走到起居室。两人相视无语,接着,胡利安递了一根烟给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默默看雨。后来,雨停了,我问他谁是P。
“佩内洛佩。”他答道。
我要求他跟我聊聊这个女孩子,也说说他在巴黎这十三年来的生活。在昏暗的灯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诉我,佩内洛佩是他此生唯一深爱过的女子。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冬夜,依莲·玛索在巴黎发现了流浪街头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几个铜板,以及几张对折的手写稿。依莲读了那些手稿,自认碰到的一定是个名作家,因为喝得烂醉而流落街头,等他意识清醒过来,说不定哪个好心的出版社老板还会奖赏她哩!这是依莲的说辞,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于怜悯而救他的。他在依莲酒店楼上的小阁楼休养了六个月。医生告诉依莲,假如这个人又再摧残自己的话,就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当时,他的胃和肝已经严重损坏,这辈子除了牛奶、新鲜白奶酪和松软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当胡利安恢复言语能力的时候,依莲问他究竟是谁。
“谁都不是。”胡利安这样回答她。
“我说,谁都不能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你会干什么呀?”
胡利安说他会弹钢琴。
“那就弹一段来听听吧!”
胡利安在酒店大厅的钢琴前坐了下来,前面站了十五个只穿着性感内衣的未成年酒店小姐,他演奏了一段肖邦的小夜曲。结束之后,全场报以热烈掌声,只有依莲除外,她说那音乐听起来死气沉沉的,她的酒店可是做活人的生意啊!于是,胡利安特别为她弹奏了轻快的爵士乐以及奥芬巴赫的作品。
“嗯,这样好多了!”
这份新工作让他赚到一份薪水、一个栖身之处,和每天两餐热腾腾的食物。
在巴黎,他靠着依莲·玛索的慈悲怜悯而得以幸存,她也是唯一鼓励他继续写作的人。她最喜欢读的是浪漫小说,以及圣徒和殉难烈士的传记。在她看来,胡利安最大的问题是,他的内心中毒已深,所以只能写出惊恐、晦涩的情节。即使如此,依莲还是帮胡利安找到了愿意替他出书的出版社。此外,她提供阁楼让胡利安居住,帮他打点衣着,带他出门晒太阳、透透气。她也替他买书,每周日带他去教堂望弥撒,然后一同散步。依莲救了他这条命,她要求的回报,除了友谊,就是要胡利安承诺她继续写作。后来,依莲偶尔也让他带酒店的小姐回去过夜,虽然他们只是相拥入眠。依莲还开玩笑说,酒店里那些小姐都跟他一样寂寞,她们图的只是片刻温存。
“我的邻居达梭先生说,我一定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了。”
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巴塞罗那去找佩内洛佩?他沉默许久,当我在暗夜里瞥见他那张脸,他竟已泪流满面。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跪在他身旁,拥抱他。我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直到天边露出了黎明曙光。我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吻了谁,反正也不重要。我只知道,我的唇和他的唇相遇了,我让他在我身上爱抚,却没发现自己也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那天早上,以及接下来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我们每天早上在地板上沉默地缠绵。接着,我们或是坐在咖啡馆,或是一起逛街,只要看着他的双眼,我不需要问就知道他还爱着佩内洛佩。我还记得,在巴黎期间,我学会了去憎恨那个十七岁的女孩(对我来说,佩内洛佩永远都是十七岁),憎恨一个我没见过却经常出现在梦里的人。在发给卡贝斯塔尼的电报中,我编造了一千零一个理由延长休假。我已经不在乎是否会丢了差事,也无所谓巴塞罗那的灰暗生活。我扪心自问无数次,自己是不是也像依莲酒店里的小姐一样,带着如此空虚的生命来到巴黎,在胡利安的怀抱里勉强找到了一点慰藉?我只知道,我和胡利安共度的两周,是我此生第一次觉得我做了自己,那两个礼拜,我了解到自己这一生再也无法像深爱胡利安那样去爱别的男人,虽然我大半辈子都在努力超越这个障碍。
有一天,精疲力竭的胡利安在我怀里睡着了。前一天下午,我们经过楼下的当铺,他特别停下来向我介绍橱窗里展示的那支古董钢笔,根据老板的说法,那是大文豪雨果用过的笔,胡利安虽然买不起,但总是每天来看它。我悄悄穿上衣服,来到楼下的当铺。这支钢笔价值不菲,我手边没有这么多钱,但是老板告诉我,只要在巴黎设立了分行的西班牙各银行支票,他都接受。我母亲生前替我存了一笔钱,那是要留给我结婚的时候买婚纱的。雨果的钢笔花掉了我的婚纱基金,我也知道这样做太疯狂,但我从来不曾花钱花得这么痛快!拿着传奇古董笔走出当铺后,我发现有位女士跟在我后面,是一位衣着非常高雅的贵妇,顶着一头银色发丝,还有一双我这辈子见过最湛蓝的眼眸。她走到我身旁,然后自我介绍。她就是依莲·玛索,胡利安的救命恩人。我的小导游哈伟跟她提到了我。她说只是想认识我,还问我是不是那个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我没有回答。依莲只是点点头,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我看着她的身影慢慢走远,那时我终于知道,胡利安永远不会属于我,因为我尚未开始拥有他,就已经失去了他。我把钢笔藏在口袋里,回到阁楼上的时候,胡利安已经醒了,他正在等着我。他不发一语地褪去我的衣服,接着,我们最后一次做爱。当时,他问我那次为什么要哭,我告诉他,那是幸福的泪水。后来,胡利安下楼去打点午餐,我趁这个时候匆匆整理了行李,然后把钢笔放在打字机上。最后,我把小说稿放进行李箱,在胡利安回来前离开了那里。我在楼梯间碰到了达梭先生,那位以看手相换取小姐香吻的老魔术师。他抓起我的左手,哀伤地望着我。
“您一定很伤心啊,小姐!”
当我正要献上吻时,他缓缓摇头,在我手上吻了一下。
我抵达奥斯特里兹火车站时,正好赶上十二点开往巴塞罗那的火车。列车长卖票给我的时候,问我身体还好吧,我点点头,然后就关上车厢门。火车发动后,我从车窗望出去,看到胡利安站在月台上,就在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直到火车离站,离开了那个我此生未再重返的缥缈城市,才睁开眼睛。隔天清晨,我回到巴塞罗那。那天是我二十四岁生日。我知道,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岁月已经逝去。
2
回到巴塞罗那,我刻意过了一阵子才去找米盖尔。我必须把胡利安从思绪中抹却,也知道米盖尔势必会问起他,我恐怕会一时答不上来。当我们再次见面时,我已经不需要跟他说什么了。米盖尔凝视了我半晌,接着他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我觉得他似乎比我去巴黎前更消瘦了,那张苍白的脸几近病容,我想是工作过量造成的。他向我坦承自己财务吃紧,继承的大笔遗产几乎全数捐光了,如今,他那些兄弟姐妹的律师团正在想办法将他逐出那幢大宅院。当初莫林纳老先生立遗嘱时,特别加了但书:米盖尔可以拥有并居住在大宅院里,但房子必须维持良好状况和正常运作,否则,布塔费利沙街这幢豪宅须交由其他兄弟姐妹监管。“即使到了临终之前,我父亲一直都知道,我会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他一生最讨厌的事物上,直到一毛不剩……”
他替报章杂志写稿和当翻译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付维护这幢大宅院的庞大费用。
“赚钱不是难事。”他感叹道,“最难的是,把赚来的钱花在有意义的事物上。”
我怀疑他已经偷偷酗酒一阵子了。有时他的双手会不停颤抖。每逢周日,我一定去看他,强迫他跟我一起出门走走,暂时远离书桌和他的百科全书。我知道,他见到我,心里很痛。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忘了向我求婚遭拒这件事,但我偶尔会发现他以渴望、痴情的眼神望着我。我如此残忍地折磨他,只为了一个完全自私的理由:唯有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和佩内洛佩的情事。
我和胡利安分离后那几个月,在我的思绪和梦境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成了一再出现的幽灵。我依然记得,当依莲·玛索知道我不是胡利安等待多年的女子,她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佩内洛佩·阿尔达亚,这个恶意缺席的女子,对我而言是个太强势的敌人。她虽是隐形的,但我轻易就能想象她的样子,在她的阴影下,我是个太普通、太庸俗、太真实的人。我从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憎恨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也没见过的人。我想,假如有机会和她面对面,假如我能证实她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妖术会破除,胡利安将重获自由……然后,我就能和他厮守。我相信,这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耐心等候就是了。米盖尔迟早会把真相告诉我。真相,终将让我解脱。
有一天我们在大教堂的回廊散步,米盖尔又向我表白他对我的情意。我望着他,看到的是个孤独而绝望的男人。当我带他回家、任由他对我调情诱惑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我在欺骗他,他也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他已一无所有。就在这种绝望的状态下,我们成了情人。在他眼里,我看到了我期望在胡利安眼中看到的痴情。我总觉得,委身于米盖尔,就是我对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以及生命中所有不顺遂的报复方式。米盖尔深陷于孤独和欲望之中,他虽然知道我们的爱情是作戏,但还是无法让我离去。他的酗酒量与日俱增,甚至因此经常无法和我做爱。碰到这种状况,我们总会无奈地自我解嘲:我们已经创下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模范夫妻的新纪录。我们各自用绝望和懦弱伤害对方。
有一晚,大约是我从巴黎回来一年后,我要求他告诉我关于佩内洛佩的所有真相。米盖尔那天喝了酒,脾气变得很暴躁,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样子。他对我疯狂怒骂,羞辱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简直就跟妓女没两样。他撕破我的衣服,正当他想强迫我就范,我却自动躺下来,顺从地献上我的肉体,默默流着泪。米盖尔挨近我,恳求我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我爱的是他,而不是胡利安,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选择留在他身边。我们在黑暗中紧紧相拥,我也请他原谅,因为我伤他太深。他则告诉我,如果我真的那么在意佩内洛佩,他会把真相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又是我犯的错误之一。
一九一九年那个礼拜天,米盖尔到火车站去将车票交给好友胡利安时,他已经知道佩内洛佩不会来赴约了。在那个周日的前两天,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从马德里出差回来,才刚到家,妻子立刻向他坦承,她撞见女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在奶妈哈辛塔房里亲热……豪尔赫把那天的情景告诉了米盖尔,还要他发誓不能跟别人提起。豪尔赫告诉他,里卡多先生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暴跳如雷,他像个疯子似的怒吼,还气急败坏地冲到佩内洛佩的房间。佩内洛佩在房里早已听见父亲的叫嚣,于是赶紧锁住房门,又惊又怕地躲在里面哭泣。里卡多先生硬是破门而入,一进去就看见佩内洛佩跪在地上,她全身颤抖着,不断地哀求父亲原谅她。里卡多当场甩了她一耳光,甚至把她打倒在地。盛怒的里卡多咒骂女儿的恶毒言词,连豪尔赫都无法复述。所有家人和仆佣都在楼下等着,惊恐万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豪尔赫躲在自己房里,在黑暗中,他听着里卡多先生咆哮不断。哈辛塔当天就被辞退了。里卡多先生不愿意再见到她。他命令其他仆人将她赶出家门,还威胁他们,如果谁敢跟她联络,下场就会和她一样。
里卡多回到楼下的书房时,已经是午夜了。他把佩内洛佩锁在哈辛塔的房间,严令禁止任何人上去看她,不管是家人或仆佣都一样。豪尔赫在他房里听到了父母在楼下的谈话。医生在清晨来到了阿尔达亚家。阿尔达亚太太带着医生到囚禁佩内洛佩的房间,医生进去看诊时,她就在门口等着。医生走出房间后,只是点点头,领了看诊费用就走了。豪尔赫当时听见里卡多先生对医生说道,要是他对外提起这件事的话,他以个人生命发誓,一定会让他身败名裂,永远无法在医界立足。豪尔赫听懂了父亲话中的意思。
豪尔赫说,他实在很替佩内洛佩和胡利安担心,因为他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即使是小情侣偷尝禁果,他还是不懂父亲为何如此愤怒。一定有别的事情,他说。里卡多先生命令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立即开除胡利安,同时还联络了胡利安的父亲,他要帽子师傅马上将儿子送去念军校。米盖尔听了这些经过,决定不把真相告诉胡利安。假如他知道佩内洛佩被里卡多先生囚禁,而且她可能还怀了两人的孩子,他绝对不肯搭那班火车去巴黎的。米盖尔知道,胡利安如果留在巴塞罗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他决定瞒着胡利安,让好友在完全不知情之下远走巴黎,同时还再三保证,佩内洛佩迟早会到巴黎找他。那天在火车站送走胡利安之后,米盖尔宁愿相信,他这么做,至少不会全盘皆输。
几天后,当大家发现胡利安已经失踪时,地狱之门也慢慢开启了。里卡多那把怒火烧得更加沸腾。他要求警方布下天罗地网,全力逮人,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于是里卡多转而指控帽子师傅破坏了原来的计划,还恐吓非要让他破产不可。不知情的帽子师傅莫名其妙,气得转而怪罪妻子苏菲背地里帮助那个不肖子脱逃,并威胁要将她永远逐出家门。无人知晓这项逃亡计划是由米盖尔一手策划的,只有豪尔赫·阿尔达亚除外。事情发生两周后,他突然去找米盖尔。这一次豪尔赫不再表现出担心和恐惧,他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变成了世故的成年人,丝毫不见原有的稚气。为了弄清里卡多先生盛怒的原因,豪尔赫查出了真相。他这次造访,就为了告诉米盖尔,他知道帮助胡利安逃亡的人就是米盖尔!他说,他们从此绝交,再也不想见到他,还恶言恐吓,要是米盖尔把他几周前叙述的事情说出去的话,他会杀了他。
几周后,米盖尔收到一封胡利安用假名从巴黎寄来的信,信中告知了他的地址,说他一切都好,只是很想念母亲和佩内洛佩。他附上另一封给佩内洛佩的信,要米盖尔从巴塞罗那转寄给她。这只是第一封,后来还有更多给她的信,但她一封都没读过。接下来几个月,米盖尔异常小心谨慎。他每周写一封信给胡利安,信里只提一些他认为该讲的事,内容乏善可陈。胡利安则在信中畅谈巴黎生活大不易,也提到他的孤独和绝望。米盖尔寄钱、寄书,也寄去友谊。胡利安的每封信,必定另附一封信给佩内洛佩。米盖尔刻意从不同的邮局转寄给她,但他知道一切都是枉然。胡利安在信中不厌其烦地询问佩内洛佩的近况,米盖尔也无可奉告。他从哈辛塔那儿得知的唯一消息是,佩内洛佩被父亲囚禁之后,从此就没踏出迪比达波大道的豪宅大门。
一晚,豪尔赫在米盖尔家两条街外的暗巷拦住他。“你是来杀我的吗?”米盖尔问。豪尔赫说他来请米盖尔帮一个忙,也帮帮自己的好友胡利安。豪尔赫交给米盖尔一封信,请他寄给胡利安,即使他躲在天涯海角。“这是为了大家好。”他说。信封里装着一张信纸,纸上是佩内洛佩的字迹。
亲爱的胡利安:
我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我即将结婚了,请你不要再写信来,忘了我吧!大好人生在等着你。我不会怨恨你,但必须向你坦承,我从来不曾真心爱过你,未来也不可能爱上你的。祝你一切顺利,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
佩内洛佩
这封信,米盖尔读了千百遍。没错,的确是佩内洛佩的笔迹,但他始终相信她是被迫写下这些字句。“不管你现在身在何处……”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胡利安去了巴黎,他在那里等着她。她假装不知道胡利安在哪里,米盖尔认为,她是有意保护他。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迫写下这段文字?她既然已经被里卡多先生当成囚犯一样监禁,还会有什么其他威胁?佩内洛佩比谁都清楚,这封信会让胡利安心如刀割。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远走他乡,迷失在冷漠无情的大都会,一度在死亡边缘挣扎,却依旧满怀着与她重逢的希望。她急着督促他放弃这段感情,究竟是为了保护他什么?经过权衡,米盖尔决定不寄出这封信。至少在厘清疑虑之前,他会按兵不动。若非有充分理由,他不能让好友的脆弱心灵再挨这么一记。
几天后,他发现里卡多先生因为厌倦了每天看到哈辛塔像个哨兵似的,守在阿尔达亚豪宅大门外打探佩内洛佩的消息,于是他利用个人势力将女儿的奶妈关进了疯人院。米盖尔想去探视她,却遭到院方拒绝。被关进疯人院的前三个月,哈辛塔在密闭的地牢里度过。三个月的孤独黑暗岁月过去,院里一位亲切和蔼的年轻医生告诉米盖尔,病人的神志很正常。可见她还活得好好的。接着,米盖尔决定去拜访哈辛塔被辞退后那几个月所投宿的旅馆。老板娘告诉他,哈辛塔留了一封信指名要给他,还积欠了三个月房租。米盖尔替她付清欠款,然后读了那封信。奶妈在信中提到,阿尔达亚家另一位女佣劳拉也被辞退了,因为里卡多发现她偷偷替佩内洛佩寄信给胡利安。米盖尔推测,佩内洛佩应该会把信寄到胡利安的父母家,她相信他们会将信转寄给人在巴黎的儿子。
为了取回那封信再转寄巴黎,米盖尔决定去拜访苏菲·卡拉斯。到了富尔杜尼家,米盖尔才发现大事不妙。苏菲已经搬离富尔杜尼家。左邻右舍盛传的谣言是,她几天前丢下丈夫离家出走了。既然这样,米盖尔只好试着找帽子师傅谈谈,但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店里好几天,一个人默默咀嚼着愤怒和羞辱。米盖尔表明自己是来找一封寄给他儿子的信。
“我没有儿子!”这是他得到的唯一响应。
米盖尔离开时并不知道,其实那封信是被公寓的管理员太太收起来了,也就是你,达涅尔,你先前找到的那封信,那是佩内洛佩写给胡利安的真心告白,也是他始终没收到的一封信。
米盖尔走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时,一位名叫薇森蒂塔的邻居太太走近他身旁,问他是不是来找苏菲的,米盖尔点头称是,“我是胡利安的好朋友。”
薇森蒂塔告诉他,苏菲住在一家破旧的小旅馆,就在邮政总局大楼后面的小巷子里,她正等着搭船去美洲。米盖尔循地址找到那家旅馆,上了又窄又暗的破楼梯,就在四楼一间阴暗潮湿的客房里,他找到了苏菲·卡拉斯。胡利安的母亲坐在简陋的床上,身边还有两个棺材似的大皮箱,里面装着她在巴塞罗那二十二年的所有。
读了豪尔赫交给米盖尔那封佩内洛佩所写的信,苏菲愤怒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知道了!”苏菲喃喃说道,“可怜的孩子,她已经知道了……”
“她知道什么?”米盖尔问她。
“一切都是我的错。”苏菲说,“都是我的错啊!”
米盖尔握着她的手,却是一头雾水。接着,苏菲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说:“胡利安和佩内洛佩是兄妹!”
3
成为安东尼·富尔杜尼的奴隶之前,苏菲·卡拉斯早年曾是颇具天分的音乐才女。初到巴塞罗那时,她还不满十九岁。当时,有人承诺会帮她找份工作,但事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父亲临终前跟她提过,将来可以去巴塞罗那找企业家贝纳伦先生帮忙在公司安插个职务。“我死了以后,”他说道,“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把你当女儿看待。”
没想到,热情接待正是问题所在。贝纳伦先生不只展开双臂欢迎她,甚至还在夜里上了她的床。贝纳伦太太虽然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她,然后将她扫地出门。
“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好色的窝囊废老公!”
后来,她在议会街上的一所音乐学校找到钢琴家教的工作。当时,有钱人家的闺秀除了学习社交礼仪,还时兴学音乐和舞蹈,因为他们认为曲调悠扬的波兰舞曲比谈论文学要安全多了。就这样,苏菲·卡拉斯开始了定期进出豪宅教钢琴的生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表面上乖乖在音乐教室等她上课,背地里则取笑她的口音、她的内向,以及贫穷的出身——她只是个会看五线谱的婢女罢了。长期历练下来,她学会不去在意这些骄纵学生对她的耻笑,顶多把她们当成喷了香水的畜生。
教音乐那段期间,苏菲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帽子师傅(她这样称呼他,纯然是以他的专业为傲),他叫作安东尼·富尔杜尼,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苏菲追到手。苏菲只是把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朋友,但他却在两人相识不久后就向她求婚,苏菲婉拒了他,后来又婉拒了许多次,每个月都要拒绝十几次。每次和他道别,苏菲总是打定主意不再见他,因为不想要伤害他。帽子师傅却越挫越勇,依然不停地邀她跳舞、散步,或是到卡努达街去喝热巧克力。对于单独在异乡讨生活的苏菲来说,实在很难拒绝帽子师傅的热心、关怀和陪伴。只要瞥一眼安东尼·富尔杜尼,苏菲就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她并不是对爱情没有憧憬。只是,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帽子师傅痴情眼神中的样子。苏菲在他眼中看到了她最不喜欢的自己。
就这样,不管是出于需要或软弱,苏菲依然持续和帽子师傅见面,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碰到更适合他的好女孩。与此同时,她充分享受着被爱、被呵护的感觉,完全冲淡了寂寞和思乡的愁绪。她固定在每周日望完了弥撒之后和安东尼约会,至于其他时间,则是忙着到处教钢琴。她最钟爱的得意门生是个名叫安娜·华斯的女孩,她父亲是白手起家的纺织大亨,靠着过人的毅力和努力,建立了庞大的事业。安娜立志长大要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她偶尔会模仿格里格和舒曼的风格创作曲子弹给苏菲听,其实还不错。在华斯先生的观念里,女人只会钩毛线、做家事,作曲是天方夜谭,不过,他看到女儿钢琴弹得好,心里倒是开始盘算要把她嫁给豪门。他知道,有头有脸的人喜欢娶的女孩子,除了年轻貌美、温柔贤惠,最好还要会点才艺。
就在华家的豪宅里,苏菲认识了华斯先生的大股东,也是他的金融教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他是阿尔达亚集团的继承人,也是十九世纪末加泰罗尼亚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财阀。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才新婚几个月,他的妻子是富豪的掌上明珠,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让人不知如何发音的芳名。不过,新婚的里卡多似乎对她的美貌和怪名字都没什么兴趣。华斯先生说,那是一桩企业联姻,丝毫没有任何浪漫情节,他们结婚的动机很明确,肉体结合只是一部分,财富结合才是重头戏。
苏菲只看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一眼就知道,她这辈子就此沉沦了。里卡多具有豺狼般的贪婪眼神,饥渴而锐利,那是一双见到猎物就会瞄准目标的眼睛。里卡多缓缓地吻了她的手,嘴巴还凑近她的脖子厮磨……帽子师傅热情体贴,却从来没对她做过这些,而里卡多则是一开始就展露了他的残酷和强势。他那阴险的奸笑清楚宣示,他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和欲望,而且,他正在讥笑她……苏菲为他着迷,因为他看透了她深藏内心的欲望。她立刻告诉自己,此生不能再见到这个男人,若有必要,她连最钟爱的钢琴家教学生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避免再碰到里卡多·阿尔达亚。苏菲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有预感,那个穿着亚麻西装的男人,将是她生命中的掠夺者。这些念头才刚在她脑中闪过,不出几秒钟,她就编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掉钢琴家教。华斯先生茫然不解,里卡多则哈哈大笑了几声,小安娜难掩失望,这个小女孩看人脸色的机智一向胜过学习音乐的能力,她知道,钢琴老师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一个礼拜后,就在议会街的音乐学校校门前,苏菲又碰见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他在门口抽烟看报纸,其实是在等她。他们注视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接着,里卡多把她载到两条街外的一栋大楼前。那是尚未装潢的新房子,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他们上了二楼。里卡多开了门请苏菲进去。苏菲走进那个到处是走道的迷宫里,墙上一片空白,屋顶又高又远。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品,没有电灯,这个房子根本称不上住宅。里卡多把门关上之后,两人定定相望。
“这一整个礼拜,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想我,那你马上就可以走了,永远不要再来见我。”里卡多说道。
苏菲摇摇头。
他们的激情偷腥持续了九十六天。两人都是在下午碰面,地点就在议会街和兰布拉大道口那栋空无一物的大楼里。周二和周四,下午三点。他们的幽会从未超过一小时。有时候,里卡多走了之后,苏菲一个人缩在角落痛哭,哭到全身颤抖。然后,到了礼拜天,苏菲又急着在帽子师傅眼里寻找女人渴望的体贴,她得到慰藉的同时,也欺骗了他。帽子师傅没看见她皮肤上的吻痕、抓痕,甚至身上的灼伤。帽子师傅没在她的笑容和顺从里看出她的无奈。帽子师傅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正因如此,她后来终于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她已有预感,自己可能怀了里卡多的孩子,但是,她不敢告诉他,因为害怕会失去他。这一次,里卡多又看穿了苏菲不敢启齿的心事。他给了她五百块钱,还给了她一个在银矿街的地址,要她去把孩子拿掉。苏菲拒绝了,当场就被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巴掌打到耳朵出血,他还威胁她,要是她把事情说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杀了她。她告诉帽子师傅,她是在松树广场被几个无赖打伤的,他竟然也相信了。他们举行婚礼那一天,有人误将葬礼用的花圈送到教堂。看着神情困惑的花店主人,来宾们脸上的笑容很尴尬。大家都当这是意外的小插曲,只有苏菲心里最清楚,里卡多·阿尔达亚连她结婚这一天都不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