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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1933 - 1954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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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万万没想到,多年后还会见到里卡多·阿尔达亚。当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但接手了家族的庞大企业集团,还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回头去找那个他本想用五百块钱摆脱掉的儿子。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吧!”他这样解释道,“我忽然想认识这个孩子,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过去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奇怪的是,现在除了他之外,我什么事都不想了。”
里卡多终于认定,儿子豪尔赫身上完全不见乃父之风。这个孩子太软弱、太保守,缺乏他父亲那样坚定而强势的个性。总之,他该有的都没有,只是名字挂了阿尔达亚这个姓。有一天早上,里卡多在女佣床上醒来,突然觉得身体已经老了,上帝似乎不再眷顾他。他又惊又慌,脸色惨白地跑到镜子前,望着全身赤裸的自己,他觉得一定是镜子在骗他。镜中人并不是他呀!
他决定去见见那个曾掠夺了他青春的人。帽子师傅那个儿子他早有所闻,他也没忘记苏菲,只是藏在心里罢了。里卡多什么都没忘。是时候了,他决定去好好认识那个孩子。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不怕他,甚至还敢质疑他、取笑他。他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胆识,也看出他深藏的野心,但帽子师傅那笨蛋却看不到这孩子内心日渐茁壮的特质。上帝再次将青春归还给他了。苏菲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女子,她甚至无力扮演他们之间的桥梁角色。帽子师傅只是个小丑,小心眼、爱记仇,随便花点钱就能把他收买。里卡多决定让胡利安脱离那个庸俗、贫穷的世界,另外为他开启一扇通往金钱帝国的大门。他要让这个孩子到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读,让他享受所有富豪子弟应有的特权和待遇,也就是他父亲当年安排他走上接班之路的第一步。里卡多希望他的继承者是个有自信的人。豪尔赫始终活在豪门的阴影下,生活优渥,却一无是处。至于佩内洛佩,那美若天仙的佩内洛佩,她是个女孩子,本身就是稀世珍宝,不能去做财务管理人。胡利安具备诗人的才情,同时又有杀手的无情。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卡多估计,不出十年,他就能让这孩子成为自己的翻版。胡利安和阿尔达亚一家往来这么久,里卡多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分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胡利安对他别无所求,心里只想着佩内洛佩。他从来没想过,胡利安背地里根本瞧不起他,这孩子愿意和他热络,其实是借机接近佩内洛佩的幌子。胡利安决意要完完全全拥有她。虎父果然无犬子,父子在这方面做法如出一辙。
当妻子告诉他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两人赤裸相拥时,他的整个世界马上刮起了烈火风暴。恐惧加上遭人背叛,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他最珍爱的两个孩子竟这样凌辱他!他在自己设计的游戏里居然反被玩弄了!被心爱的人猛力揍了一拳,在他内心掀起的狂怒绝非他人能理解。医生看过佩内洛佩之后,确定这个女孩已非完璧,而且可能怀孕了,这时,里卡多·阿尔达亚的心智已完全陷入盲目的仇恨里。他在胡利安的手上看见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拿着匕首往他心脏猛刺的手!只是他并不知道,当他下令将佩内洛佩锁在三楼的房间,从那天起,他已经开始走向死亡之路。从此之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自我毁灭前的垂死挣扎。
他和他始终瞧不起的帽子师傅密谋合作,打算送胡利安去从军,到时候他想办法让人在军队除掉他,然后对外宣布是意外致死。除了他和妻子之外,他命令不管是家人、仆役或医生,谁都不能去探视被囚禁的佩内洛佩。岂知,病魔和死神悄悄入侵这个幽暗的密室。就在这期间,里卡多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资金,背地里架空他的权力。就在马德里和日内瓦各银行的许多秘密会议联手操作之下,阿尔达亚的企业在无声无息中垮台。胡利安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早已逃匿无踪。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个孩子置之于死,但内心仍以他为傲。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只是,总有人要为胡利安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佩内洛佩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产下死胎。假如有个医生能够进去看她,一定早就诊断出她腹中的胎儿情况危急,必须立即剖腹生产。假如有个医生在场,一定能处理佩内洛佩的血崩,让她不至于在上了锁的房里呼喊、撞门,最后,她的生命和求救声一起画上了休止符;在隔壁房里,她的父亲默默流着泪,她的母亲颤抖地瞪着她父亲。假如有个医生在场,见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密闭房间里的景象,一定会控诉里卡多是杀人凶手!然而,没有任何人在场,当房门打开,佩内洛佩已经气绝倒卧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怀里抱着全身紫得发亮的胎儿,见到这个景象,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佩内洛佩母子的尸体就葬在地下室的墓穴里,没有葬礼,也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沾血的床单和婴儿的胎衣全被丢进锅炉里烧掉了,至于那个房间,则以砖墙封堵了房门。
当满怀愧疚和羞耻的醉汉豪尔赫将事情告诉米盖尔,米盖尔决定将佩内洛佩谎称即将结婚那封信寄给胡利安。他宁愿胡利安相信那个善意的谎言,即使活在被抛弃的阴影下,也好过知道残酷的真相。两年后,阿尔达亚太太去世了,有人认为是那栋大宅院的邪魔之气杀了她。但她的儿子豪尔赫非常清楚,母亲是在悔恨折磨下抑郁而终,佩内洛佩的哭喊和绝望的敲门声,一直在她内心回荡着。阿尔达亚太太死后,阿尔达亚望族的名声和财富就像沙丘城堡,一夕之间化为尘土。多位公司主管和财务经理人纷纷出走阿根廷,盼望在那个贫穷的国度东山再起。既然是远走高飞,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总之,就是要远离那始终盘旋在阿尔达亚宅院里的幽魂。
一九二六年某个清晨,阿尔达亚父子以假名搭上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目的地是普拉塔港。豪尔赫和他父亲共享一间卧铺。当时,老阿尔达亚已经罹患重症,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些曾经被他下令不准去探视佩内洛佩的医生,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真正的病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上帝从他去看望儿子胡利安那天早上开始偷窃他的青春,如今,生命即将耗尽。漫长的航程里,他总爱坐在甲板上,裹着毛毯颤抖,茫然的眼神望着浩瀚汪洋,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到陆地了。有时候,他会坐在船尾观望那群从特纳利夫岛一路尾随着邮轮的鲨鱼。邮轮上一位员工告诉他,海洋交界处常有这种可怕的景象。这些凶猛的捕食者吃的是邮轮排出的腐烂鱼肉。然而,里卡多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深信,那些都是在跟踪他的魔鬼。“你们都是在等我吧!”他心想。他在鲨鱼群里看见了上帝真实的面容。就在这时候,他要求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豪尔赫发誓,务必要替他完成心愿。
“你当着我的面发誓,答应我,一定要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然后杀了他!”

5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上岸十年后,宛如行尸走肉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又回到了巴塞罗那。厄运从旧时代开始腐蚀阿尔达亚家族,到了阿根廷更是变本加厉。豪尔赫被迫独自面对这残酷的世界,以及里卡多·阿尔达亚的死亡之谜,偏偏他又没有父亲的强悍与沉着。他带着一颗空虚的心和充满悔恨的灵魂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美洲,正如他后来曾语重心长地说,这地方是海市蜃楼,粗野掠夺者聚集的所在。他受教于欧洲的装腔作势、阶级优越,但古老欧陆已是一个死气沉沉的老躯壳。不出几年光景,豪尔赫散尽家产,起初还有显赫名声可以卖弄,最后却落得只能变卖父亲在他第一次领圣餐时送他的金表。多亏卖了这只金表,他才有钱购买返乡的船票。回到巴塞罗那的豪尔赫几乎成了乞丐,穷酸的躯壳里只装着苦楚和挫败,他充满仇恨的回忆里只有那个让他陷入如此凄惨境遇的人:胡利安·卡拉斯。
他依然牢记着父亲要他完成的承诺。因此,一回到巴塞罗那,他就四处打听胡利安的行踪,但他发现,胡利安和他一样,十年前就从巴塞罗那销声匿迹了。因缘际会之下,他遇见一个少年时期的老朋友。哈维尔·傅梅洛为革命新政权效力,又在国家监狱任职期间表现杰出,因此转任军职,官拜中尉。许多人预言他肯定能爬到将军位阶,没想到他却惹出严重的丑闻,因此被逐出军方。即使如此,他还是威名在外。许多人喜欢谈论他,但有更多人惧怕他。这就是哈维尔·傅梅洛,当年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校园里捡树叶的古怪男孩,如今已蜕变成无情杀手。传言指出,傅梅洛是拿钱办事的职业杀手,许多政治名人成了他枪下的亡魂,幕后出钱指使的黑手遍及不同党派。在众人眼中,傅梅洛就是死神的化身。
阿尔达亚和他在新潮咖啡馆重逢,两人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当时,阿尔达亚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经常莫名其妙就发烧,他把病因归咎于南美丛林的怪虫。“在那个鬼地方,连苍蝇都是他妈的婊子养的!”他抱怨道。傅梅洛听他发牢骚,既觉得有趣,又心生反感。他就是崇拜苍蝇和其他所有昆虫。他敬佩昆虫的纪律、毅力和组织。在昆虫界,没有游手好闲、不守规矩的虫子,也不见种族歧视的纷争。他最喜欢的标本是蜘蛛,因为它精工编织了网状陷阱,然后以无尽的耐心等待猎物,迟早会等到自投罗网的笨蛋或糊涂虫。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应该多向昆虫界学习。阿尔达亚就是一个身心颓败的错误示范,他不但苍老,而且邋遢,身材干瘪。傅梅洛最瞧不起身材干瘪的人。这种人,只让他觉得恶心。
“我觉得自己实在糟透了,哈维尔!”阿尔达亚说,“你能不能好心收留我几天?”
说来奇怪,傅梅洛竟然决定把豪尔赫·阿尔达亚带回家。傅梅洛住在拉巴尔区的阴暗公寓,房里摆满了玻璃瓶装的各种昆虫标本,还有好几本书。傅梅洛极度厌恶那几本书,与他极度珍爱昆虫标本恰成反比。那几本书非比寻常,全都是卡贝斯塔尼出版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傅梅洛给住在对门的妓女一点钱,让她们帮忙照顾阿尔达亚,那对母女为了钱允许客人对她们拳打脚踢,甚至用雪茄烫,尤其是在月底的时候。傅梅洛不希望看到他死在这里。现在还不是让他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哈维尔·傅梅洛后来加入了警方的犯罪调查处,他总是有办法侦破棘手的重大案件,让社会大众对治安深具信心。这是傅梅洛刚加入警界时,他那备受敬重的上司杜兰大队长对他的教诲和期许。
“当警察不是一份差事,而是一种使命。”杜兰大队长如是说,“西班牙需要多一点胆识,少一点空谈。”
令人惋惜的是,杜兰大队长在一次攻坚行动中殉职了。他在黑暗中爬上五楼去逮捕一群无政府主义分子,不慎失足坠楼,当场粉身碎骨。大家都认为西班牙痛失了一个伟大人物,一个有远见、大无畏的思想家。傅梅洛信心满满地继任,他知道,自己偷偷把杜兰推下楼是对的,因为杜兰已经太老了,早就不足以胜任这项职务。在傅梅洛眼中,老人就跟残疾人、吉卜赛人和娘娘腔的男人一样,看了就恶心,管他们是体魄强健或瘦弱。有时上帝也会犯错。身为优秀的大国民,就应该挺身改正这些小瑕疵,如此世界才会进步。
一九三六年三月,豪尔赫·阿尔达亚在新潮咖啡馆巧遇傅梅洛一周后,他觉得身体略有好转,于是开始向傅梅洛坦承过去几年间发生的一切。他也含泪向傅梅洛道歉,直说当年不该恶意捉弄他,还说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傅梅洛默默听他叙述,偶尔点头回应。当时他在心里盘算,究竟要不要当场杀了阿尔达亚,或者再等一阵子?他心想,只要一个小小刀片就能终结阿尔达亚虚弱的生命,却难以消除他从少年时期累积至今的恨。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决定让阿尔达亚再多活一阵子。他对阿尔达亚家族的没落过程很有兴趣,尤其关注胡利安·卡拉斯的所作所为。
他曾经从出版社提供的信息中得知,卡拉斯住在巴黎,然而,要在巴黎这个大城市找人谈何容易,偏偏出版社除了一个叫蒙佛特的女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住址,但她始终拒绝透露。傅梅洛曾在她下班后跟踪过她两三次。他甚至以仅隔半米的近距离尾随她。女人一向是对他不屑一顾,即使看到了他,一定也是立刻转移目光,装作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晚,傅梅洛一直跟踪她到松树广场的家门口,然后,他立刻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边激动地自渎,一边想象自己注视着那个女子,缓缓将尖刀刺入她的肉体……或许,到时候她就会说出卡拉斯的地址,还会恭敬地对他这个警官唯命是从。
胡利安·卡拉斯是傅梅洛唯一想杀却没能杀得了的人。或许因为是第一个,久而久之自然会学到经验。当傅梅洛再次听到卡拉斯这个名字,他慢慢舔着上唇,眼睛不眨一下,吓坏了他的邻居们。傅梅洛依然记得卡拉斯在阿尔达亚豪宅亲吻佩内洛佩那一幕。他心爱的佩内洛佩!他对她是纯粹的,是真爱,傅梅洛心想,就像他在电影里看到的爱情一样。傅梅洛非常热衷看电影,每周至少会进电影院两次。当年,他就是在电影院里体会到,佩内洛佩是他今生的最爱。至于其他女人,尤其是他母亲,全都是婊子!听完阿尔达亚娓娓叙述的一切,他终于打定主意,暂时不杀他。他甚至觉得庆幸,还好命运又让他们重逢。接下来的发展,他已经安排好了,就像他最爱的电影情节一样:以阿尔达亚为饵,引君入瓮!迟早,他们都会掉入他的陷阱。

6

一九三四年冬,莫林纳家族的兄弟们终于将米盖尔逐出布塔费利沙街的别墅,直到今天,年久失修的别墅依然空在那里,就像废墟。总之,他们就是要他流落街头,夺走他所剩无几的东西,他的书籍和让他们无比痛恨的自由和孤独。他在我面前只字不提此事,也不愿意向我求援。我只知道,他穷得几乎像乞丐。我去他家找他时,遇见他兄弟姐妹派来的人正在清点财产,把他仅有的几样东西全都搬光了。米盖尔在卡努达街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住了好几天,那个阴森潮湿的房间简直就像太平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张行军床。一看到这种凄惨景象,我拉起米盖尔的手,决定带他回家。他咳个不停,看来已经没什么元气。他说只是感冒一直没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经过两周,他的健康却每况愈下。
他总是穿一身黑衣服,我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他袖子上那些污渍是血迹。我打电话找医生来,做了诊断之后,医生问我为什么拖到这么晚才求医,米盖尔患的是肺结核。破产加上恶疾,他仅剩的只有回忆和后悔。他是我见过最慷慨、最脆弱的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我们在二月的某个早上公证结婚。婚后的蜜月旅行就只是搭乘迪比达波的缆车上山,然后在公园的观景台俯瞰巴塞罗那,大城市忽然成了雾中的小人国。我们没把婚讯告诉任何人,包括卡贝斯塔尼先生、我父亲和他无情的家人,全都不知情。我已经写了一封信告诉胡利安这件事,但是迟迟没寄出去。我们的婚姻一直是个秘密。结婚几个月后,有一天,突然有人来敲门,他自称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幽灵,户外寒风刺骨,他却满脸冒汗。十多年后再相逢,阿尔达亚一脸苦笑地说:“我们都是被诅咒的倒霉鬼啊!米盖尔。你、胡利安、傅梅洛和我,我们都是!”接着他说明来意:造访老朋友米盖尔,无非是希望能借由他找到胡利安·卡拉斯,因为他那死去的父亲老阿尔达亚留了遗言给他。米盖尔说他并不知道卡拉斯身在何处。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联络了。”米盖尔骗他,“我只知道,他现在应该住在意大利吧!”
阿尔达亚对这个答复早有心理准备。
“你太让我失望了,米盖尔,我一直以为岁月和不幸会让你更有智慧。”
“能有失望的感觉,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是荣幸了。”
身材干瘪的阿尔达亚,佝偻的身躯好像随时都会破裂成一地碎片。他忽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傅梅洛要我转达他最诚挚的祝福,祝你们新婚愉快!”他走出大门前,抛下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让我的心凉了半截。米盖尔一言不发,然而,那天晚上,当我抱着他,难以入眠的两个人都在装睡时,我知道,阿尔达亚说的一点都没错。我们都被诅咒了。
后来几个月,我们没有任何胡利安或阿尔达亚的消息。米盖尔依旧固定替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报章写稿。他从早到晚持续坐在打字机前工作,撰写他口中“喂饱电车和地铁乘客的垃圾食物”。我还是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上班,或许因为这是唯一能够更接近胡利安的方式。他曾经寄来一封简短的信,信上提到他正在写一本新小说《风之影》,几个月后即将完成。那封信并未提到他在巴黎的生活状况,笔触异常冷漠而疏远。我试着想去恨他,但终究是徒劳。我开始相信,胡利安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种疾病。
我的感受,米盖尔都知道。他全心全意关爱我,不求任何回报,只要我陪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听过从他口中说出任何责备或抱怨我的话。长期相处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他那无尽的温柔,我们的感情远远超过了友谊和同情。米盖尔用我的名字开了一个银行帐户,他替报章写稿的酬劳,几乎全都存进了那个账户。只要有人邀稿,不管是评论或短文,他都照单全收。他以三个笔名撰稿,每天写稿十四到十六个小时。每次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卖力工作,他或是微笑以对,要不就是告诉我闲着不做事太无聊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隐瞒或欺骗,连心底都不曾隐藏过任何秘密。米盖尔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这几个月来,他的病情持续恶化。
“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我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这笔钱领出来,然后结婚、生子,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忘了。首先该忘的就是我这个人。”
“你要我再去跟谁结婚啊?米盖尔,别说傻话了!”
有时候,我会突然发现他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是他最珍贵的宝物。每天到了下午,他就到出版社门口接我下班,那也是他一整天唯一的休息时间。他强忍着病体在我面前硬撑,但我早看见他是驼着背走路,一路还咳个不停。接我下班之后,他会带我去吃东西,或是到费尔南多街闲逛看橱窗,然后我们一起回家,到家后,他继续工作到深夜。我默默祈祷着,希望我们每分每秒都能相聚在一起,也希望他每一晚都能拥着我入眠。但我又必须强忍泪水,因为我气我自己始终无法像他爱我那样爱这个男人。我气我自己,我毫不吝啬对胡利安付出的一切,偏偏没有一丝情爱能够施舍给他。多少个夜晚,我发誓要忘了胡利安,我要用后半辈子让那个对我奉献一切的可怜男人幸福。我是胡利安两周的情人,但今生今世都是米盖尔的妻子!如果有一天,你读了这些手稿,当你评断我这个人的时候,你会在诅咒和愧疚的镜子里看到我。你记得这样的我就可以了,达涅尔。
胡利安的小说稿在一九三五年底寄来了。不知是绝望或恐惧作祟,我没看稿子,直接就送交排版。米盖尔早在几个月前就把最后仅剩的存款预付了这本书的印刷费用。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生病,早就不太管事了。同样就在那个礼拜,米盖尔的医生到出版社找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告诉我,米盖尔应该少工作、多休息,再这样下去,他也束手无策了。
“他应该到山上静养,而不是留在巴塞罗那呼吸不干净的空气。他不是有九条命的猫,我也不是神医。您千万要劝劝他啊!他根本就不听我的话。”
那天中午,我决定回家去跟米盖尔谈谈。到了公寓门口,我还没开门就听见屋内有谈话声。米盖尔正在和人激辩。起初我以为是报社的人,但后来似乎听见他们提到胡利安这个名字。我听见脚步声越来越接近门口,赶紧爬上顶楼躲起来。躲在那里,我正好可以窥探访客。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男子,模糊的五官就像一块平板,细薄的嘴唇合起来就跟一道疤痕没两样。一双黑色的眼睛呆滞无神。他正下楼时,忽然停下来抬头张望阴暗的顶楼。我靠在墙边,屏息以待。那个访客在原地停留了好一会儿,只见他不断舔着嘴唇,仿佛已经闻到我的味道。我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敢下楼进家门。家里充斥着浓浓的樟脑味。米盖尔坐在窗边,双手无力地垂在椅子扶手旁。他的双唇微微颤抖。我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他来干什么?
“他是傅梅洛,带来的是跟胡利安有关的消息。”
“胡利安怎么了?”
米盖尔望着我,满脸沮丧。
“胡利安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让我一时哑口无言。我瘫坐在椅子上,米盖尔过来握着我的双手。他看起来相当疲惫,连说话都很吃力。在我开口之前,他已经先大致叙述了傅梅洛的谈话内容,以及他对此事的疑虑。傅梅洛利用职务之便,要求巴黎警方查出了胡利安的住处,并持续监视他的行动。米盖尔猜测,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甚至是几年前就发生的事情。他担心的不是傅梅洛是否找到了胡利安,那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奇怪的是,傅梅洛决定这时候把这件事告诉米盖尔,为什么?至于那场颇不寻常的婚礼,据说打算在一九三六年夏天举行。关于新娘,傅梅洛虽然只提了她的名字,但这样就够了——依莲·玛索,也就是胡利安多年来的老板娘。
“我实在想不透……”我喃喃自语,“胡利安要跟他的恩人老板娘结婚?”
“显然这不是婚约,而是合约。”
依莲·玛索起码比胡利安年长二十五岁或三十岁。米盖尔认为,依莲决定和胡利安结婚,应该是为了让他以后能继承她的财产,确保他将来生活无虞。
“可是,她一直都在资助他呀!”
“或许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在他身边帮他的。”米盖尔说。
这句话的回音,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跪在他身旁,把他紧紧拥在怀里。我咬着嘴唇,因为不想让他看到我泪水决堤。
“努丽亚,胡利安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啊!”他说。他以为,那就是让我难过的原因。
“胡利安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以及他那些被诅咒的书。”我低声说。
这时候,我抬头一看,见到的是面带笑容的米盖尔,像个苍老而聪明的孩子。
“傅梅洛为什么特地告诉你这件事?”
我们没花多少时间就查出来了。傅梅洛来访后,隔了几天,那个眼窝下陷、面如鬼魅的豪尔赫·阿尔达亚出现在我们家门前,情绪相当愤慨。傅梅洛已经告诉他,胡利安·卡拉斯即将和一个非常富有的女子结婚,婚礼排场既豪华又盛大。阿尔达亚听闻后恼怒了好几天,没想到这个把他害得这么惨的家伙,竟然攀附权贵,白白享有了他已经失去的荣华富贵。但是傅梅洛并没有告诉他,依莲·玛索虽然富有,但她只是个酒店老板娘,不是维也纳王宫的贵族公主。傅梅洛也没告诉他,准新娘比卡拉斯年长了三十岁,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一个慈悲女人对一个落魄男子的援助。傅梅洛刻意只散播夸大的梦幻情节,于是,阿尔达亚心中的妒忌和怒火,立刻在他那干瘪、肮脏的身体延烧了起来。
“傅梅洛骗了你,豪尔赫。”米盖尔说道。
“我看你才是大骗子!”阿尔达亚气急败坏地怒吼。
阿尔达亚不需要多说,他的狂怒全写在那张干瘦苍白的脸上。米盖尔已经看清傅梅洛在玩什么把戏。二十多年前,他曾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教傅梅洛下西洋棋。傅梅洛下棋时就像一只祷告的螳螂,除了心思专注,还有异于常人的耐心。米盖尔立刻寄了一封简短的信通知胡利安这件事。
后来,傅梅洛认为时机成熟了,继续煽风点火,同时还告诉阿尔达亚,胡利安三天内就要结婚了。他还解释,身为警方的一分子,他不能介入这种私人恩怨。不过,阿尔达亚只是一般老百姓,他可以去一趟巴黎,想办法让婚礼永远无法举行。如何才能阻挠那场婚礼?盛怒的阿尔达亚一定会咬牙切齿地提出这个问题。不如在婚礼当天找胡利安决斗。傅梅洛甚至还提供武器,豪尔赫·阿尔达亚确信,他一定能用这把手枪射穿那颗摧毁阿尔达亚王朝的恶毒黑心。根据巴黎警方后来的侦查报告,他们在阿尔达亚脚边找到的那支手枪是有故障的,使用时,只有一种情况会发生:手枪在自己面前走火。傅梅洛在巴塞罗那火车站月台上把手枪交给阿尔达亚时,他早就知道这个问题。他非常清楚,阿尔达亚的冲动、愚蠢和恼怒,一定无法应付那天清晨的决斗。即使他突然开窍制伏了卡拉斯,他手上那把手枪也终究会毁了他。那场决斗中,该死的人不是卡拉斯,而是阿尔达亚。傅梅洛认为,阿尔达亚那荒唐的生命以及颓败的心志和躯体,已经苟延残喘够久了,他的利用价值也已经到了极限。
傅梅洛非常清楚,以胡利安的个性,绝不会和这样一个瘦小、虚弱的老同学对决。因此,他明白指示阿尔达亚每一个步骤的行动准则:阿尔达亚应该向胡利安坦诚,佩内洛佩那封宣称自己不再爱他的分手信是骗他的。他应该告诉胡利安,正是他,豪尔赫·阿尔达亚,逼迫自己的妹妹写下通篇谎言,不顾她绝望的哭泣,在风中宣示着她对胡利安永恒的爱恋。他应该告诉胡利安,佩内洛佩一直痴痴地等,精神受创,心淌着血,无助地咀嚼着无尽的孤独。说这些就够了。这样就够让卡拉斯气得朝阿尔达亚脸上连开好几枪。这样就足够让卡拉斯把婚礼抛诸脑后,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要回巴塞罗那找寻佩内洛佩。在巴塞罗那,傅梅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

7

胡利安·卡拉斯在内战爆发前几天越过法国边界回到了西班牙。《风之影》的初版,其实到头来也只印了这么一版,在他回来前两周已经问世,混杂在诸多前辈的作品中,这本书并未引起任何注意。当时米盖尔几乎无法工作,虽然还是每天在打字机前端坐两三个小时,虚弱的病体和高烧不退已经让他写不出稿子了。他有好几个专栏遭到取消,原因都是严重拖稿。另外还有一些报章,自从接了几通匿名的恐吓电话之后,再也不敢刊载他的文章。最后,他只剩下《巴塞罗那日报》的每日专栏,使用的笔名是亚德里安·马德斯。战争的幽灵飘浮在空中,整个国家陷入极度的恐惧中。米盖尔无事可做,甚至无力哀叹,他只能到楼下的广场,或是在大教堂附近闲逛,他身上总是带着胡利安的书,仿佛那是他的护身符。医生最后一次帮他量的体重,居然已经不到六十公斤。我们从广播里听到了摩洛哥暴动的新闻,几个小时后,米盖尔的报社同事来找我们,他说,报社的总编辑康西诺先生两小时前遭枪杀身亡,颈背中枪,陈尸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前,没有人敢上前处理,尸体就一直瘫在马路旁的血泊中。
没多久,真正令人恐惧紧张的日子来临了。葛德德将军的部队已经进驻迪雅戈纳区和恩宠大道通往市中心的路段,烽火开始蔓延。那天是周日,许多巴塞罗那市民照常出门,以为还是可以到郊外野餐。然而,巴塞罗那最黑暗的战乱时期已经开始,大家没想到的是,还有两年的苦日子在后头。不知道是奇迹出现还是消息错误,葛德德将军叛变后,没多久就投降了。孔帕尼斯政府看似掌控住局势,真相却在几周后才见明朗。
巴塞罗那已经操纵在无政府主义联盟手中。经过多日的混乱和巷战,最后传出四名叛军将领投降后不久,已在蒙锥克堡遭枪决。米盖尔有个英国记者朋友当时就在枪决现场,他说执行枪决小组只有七人,最后一刻却涌进数十个民兵加入狙击的行列。一声令下,子弹齐发,遭枪击的四名将领血肉模糊,最后装进棺材里的遗体几乎就是液体。有些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动乱应该就此画下句点,法西斯党人永远不会到巴塞罗那,叛变已经平息了……岂知,这只是餐前小菜罢了。
据我们所知,葛德德将军投降那天,胡利安已经在巴塞罗那了,因为我们收到一封依莲·玛索寄来的信,信中提到,胡利安在那场清晨的决斗中杀死了豪尔赫·阿尔达亚。阿尔达亚还没断气,巴黎警方已经接获密报赶到现场。胡利安必须尽快逃离巴黎,因为警方正以谋杀罪名通缉他。至于是谁向警方密报,我们早就心里有数。我们希望能早日联络并警告胡利安,他处境危险,并且保护他不要落入傅梅洛设下的圈套:发现事情的真相。三天过去了,胡利安依旧生死不明。米盖尔始终不愿意跟我提起内心担忧的事,但我非常清楚他在想什么。胡利安是为了佩内洛佩而回到巴塞罗那,不是为了我们。
“如果让他查出了真相,会有什么后果?”我问。
“我们要想办法别让他查出来才行。”米盖尔答道。
可想而知,他一定很快就发现阿尔达亚豪宅已经人去楼空。除此之外,可能让他找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没几个了。我们把这些可能的地点列了一张清单,然后开始到每个地方去找。迪比达波大道的阿尔达亚旧宅成了废弃空屋,围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在对面街角叫卖玫瑰花和康乃馨的卖花小贩告诉我们,他只记得最近有人在那个大宅院外面晃来晃去,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先生,脚步有点跛。
“说真的,他那个样子还真是讨人厌!我只想卖他一朵康乃馨胸花,他却摆一张臭脸给我看,还说现在是战乱时期,谁有心情戴什么胸花!”
除了这个人之外,他就没看过别人了。米盖尔向他买了一束枯萎的玫瑰,还留了《巴塞罗那日报》的电话给他,只要看到米盖尔所形容的人出现,请他务必打电话到报社留话。接下来,我们去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米盖尔见到了老同学费尔南多·拉莫斯。
当时,费尔南多已是返回母校执教的神父,教的是拉丁文和希腊文。看到米盖尔体弱多病,他非常难过。他告诉我们,胡利安没去找他,但他承诺,只要见到胡利安,一定设法留住他,然后尽快和我们联络。他很忧虑地向我们坦承,我们去拜访他之前,傅梅洛已经去找过他。傅梅洛警官告诉他,时值战乱时期,他最好要小心点。
“他说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死了,至于身上的制服,不管是军服或圣袍,都挡不住子弹……”
费尔南多说,他并不清楚傅梅洛究竟效忠哪个政权或团体,而且,他实在不敢开口问。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形容内战初期的巴塞罗那呀,达涅尔!空气中似乎总是弥漫着恐惧和仇恨。人们的眼神总是充满戒心,街上一片死寂,让人害怕到反胃。每一天、每小时,总有新的谣言流传着。我还记得有一晚,我和米盖尔沿着兰布拉大道走路回家,当时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米盖尔看着街边的一排楼房,许多人隐匿在阴暗的边门后面探头探脑,他说,他甚至可以感受到他们正在围墙另一边磨着锋利的刀刃。
隔天,我们去了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只是心里并不期望会在那里找到胡利安。同一栋楼有个邻居告诉我们,前几天有人来大吵大闹了一顿,把帽子师傅吓坏了,从那时候起,他就锁了店门躲着不出来。尽管我们不断地敲门,他就是不愿意露面。那天下午,帽子专卖店附近传出枪响,圣安东尼奥环城路街道上还留着一摊未干的鲜血。一匹死马倒在路上,旁边围着一群野狗,使劲咬开了它的肚皮,有一群小孩在附近观看,后来还拿石头丢野狗。我们敲了大半天的门,最后只从门缝里看到一张备受惊吓的脸。我们表明要找他的儿子胡利安。帽子师傅只说他儿子已经死了,还要我们马上离开,不然他就要报警。我们只好失望地离去。
后来的几天,我们跑遍咖啡馆和商店,到处打探胡利安的行踪。我们还去询问了饭店和旅馆,也去了火车站,又去了银行,说不定他会去换钱。可是,没有人看过我们所形容的胡利安。我们就怕他已经落入傅梅洛手中,于是,米盖尔拜托一个和警方高层很熟的报社同事去查,看看胡利安是否已经被关进监狱了。探查的结果是:胡利安不在牢里。又过了两个礼拜,还是没消息,胡利安似乎已经钻进地洞里了。
米盖尔几乎天天失眠,一心只想早日得到老友的消息。有天下午,他照例出门散步,傍晚却带回一瓶葡萄牙红酒。他说是报社送的,副总编辑通知他,报社将不再刊载他的专栏。
“他们不想惹麻烦,我可以谅解。”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天天买醉,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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