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 1933 - 1954 四
12
一九四五年,一个烽火漫天的年度。内战结束才六年,战争的疮疤依旧深刻烙印在人们心中,只是几乎没有人公开谈论。如今,大家谈的都是另一场战争:世界大战,令全世界陷入腐臭、卑鄙的炼狱,万劫不复。那是个物资匮乏的悲惨年代,生活因为众人的沉默和退缩而获得意外的平静,大家无奈地在遗憾和恐惧中度日。多年来,我一直想找个翻译的工作,却始终没着落,最后我在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找到校对的职务,老板是个新崛起的企业家,名叫贝德罗·桑马迪。桑马迪老板的创业基金得自富有的老丈人,但是老先生后来却被女婿送进巴纽拉斯湖对面的养老院等死。桑马迪喜欢女人,尤其偏爱只有他一半年纪的年轻姑娘,那是当时白手起家的老板们最喜欢的时髦玩乐。他英语讲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口怪里怪气的意大利腔,但他深信英语将是未来最有前途的语言,所以讲话动不动就要在后面补上“okay ”。出版社(桑马迪取名为“安迪密恩”,他觉得这名字够响亮,听起来就像是卖书的)主要的出版项目是宗教教义手册、道德守则,以及一系列以小修女、红十字会英雄和公务员为主角的励志小故事。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也出过一系列记录美国大兵英勇事迹的作品,书名是《勇士们》,颇受青少年欢迎。那时我和这家出版社有联络,因而和桑马迪的秘书成为好友,她是内战造成的寡妇,名叫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我和她一见如故,两人只需要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就能心灵相通。麦瑟迪塔丝和我有许多共通点:我们都是感情漂泊的女子,心爱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藏起来了。麦瑟迪塔丝有个七岁的儿子,患上了肌肉萎缩症,全靠她独自抚养。她还不到三十二岁,脸上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多年来,她是唯一让我觉得可以倾吐心声、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就是她告诉我,桑马迪和功勋彪炳的傅梅洛警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人是在无情炮灰中崛起的新势力,社会的新中坚分子。某个大晴天,傅梅洛突然出现在出版社。他是来找好友桑马迪一起吃午饭的。我赶紧借故躲进资料室,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才敢出来。我回到座位上时,麦瑟迪塔丝看了我一眼,一切事实尽在不言中。从那时候起,每次傅梅洛到出版社,她一定先通知我去躲起来。
桑马迪每天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请我吃晚饭、听音乐会或看电影。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借口丈夫在家里等我,再说,他太晚回去的话,太太也会担心的。桑马迪太太在家里就像家具,她父亲把财富转移给她丈夫之后,她在婚姻里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麦瑟迪塔丝早就提醒过我,桑马迪不但拈花惹草,而且特别喜欢尝鲜,总是觊觎新来的女同事,这次,新人就是我了。桑马迪会总是试图找各种话题和我说话。
“我听说你丈夫,那个叫什么莫林纳的,是个作家呢……我看这样吧,他说不定会有兴趣替我的好友傅梅洛写本传记,书名我已经想好了,《傅梅洛:街头犯罪的克星》,你觉得怎么样啊,努丽亚?”
“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米盖尔正在专心写一本小说,大概没时间吧!”
桑马迪哈哈大笑。
“写小说?我的老天爷啊,努丽亚……这年头,小说已经死了,早就埋进土里啦!这是一个刚从纽约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美国人正在发明一种叫作电视的东西,据说就像看电影一样,但是放在家里。到时候大家都不需要看书啦,也不用去望弥撒,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回去告诉你丈夫,别再写小说了。如果要成名,还不如去踢足球或当斗牛士!哎,我看我们一起去卡斯特德佛餐厅吃个美味海鲜饭,边吃边聊,好怎么样?我的大小姐,好歹接受我的好意吧!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帮你。当然,我也很想帮帮你丈夫啊!你要知道,在这个国家,不靠朋友帮忙什么都做不成。”
从此以后,我开始把自己打扮成寡妇的模样,每天把头发挽成髻,也不化妆。虽然我用心良苦,桑马迪还是不时以轻浮的言语骚扰我,他总是端着一张色眯眯的笑脸,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就像当权的太监,标准自以为是的混账。这期间,我有过两三个面试机会,最后都无疾而终,可是消息还是传到了桑马迪耳朵里,因为其中一个面试我的人打了电话给他,说努丽亚·蒙佛特正背着他在偷偷找工作。桑马迪把我叫到办公室,似乎是为了我的无知而难过。他伸出咸猪手轻抚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散发着烟味及汗臭味。我吓得脸色发白。
“我的大小姐,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对这份工作满意呢?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你要换工作,让我多伤心啊!这样吧,我们俩一起去吃晚餐,好好聚一聚,和好如初,你看怎么样?”
我甩开他那只摸着我脸颊的咸猪手,再也无法掩饰我对他的厌恶。
“你实在让我太失望了,努丽亚。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团队合作的精神,也看不到你对公司的忠诚度。”
麦瑟迪塔丝已经提醒我,迟早会出事的。几天后,文法程度只比猩猩好一点的桑马迪,居然把我校对过的稿子全部退回来,理由是错误百出。我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就为了重新校正被桑马迪写满评语的稿子。
“太多过去式动词,死气沉沉,没有活力……不定动词不应该出现在分号后面,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有时候桑马迪会刻意延后下班,整晚关在他自己的办公室。碰到这种情形,麦瑟迪塔丝也会借故留下来,只是好几次都被桑马迪差遣回家。这时候,整个出版社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于是,桑马迪就会走出办公室,来到我的座位旁说:“你工作太努力啦,努丽亚,工作不是人生的全部!偶尔也要轻松一下,况且你还这么年轻!青春可不会永驻,我们都要好好把握啊!”
说完,他往我的办公桌上一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有时候,他会走到我背后,站在那儿不动,一站就是好几分钟,我可以感受到他那邪恶的气息吐在我的发丝上,还有几次,他干脆肆无忌惮地把双手放在我肩上。
“你压力太大了,姑娘,放轻松点儿嘛!”
我不停颤抖着,想要大叫,想拔腿就跑,再也不要回到这鬼地方。可是,我需要那份工作,我必须靠那份微薄的薪水养家。有天晚上,桑马迪又开始对我毛手毛脚,甚至在我身上用力搓揉。
“你总有一天会让我神魂颠倒的……”他低吟着。
我当场甩开他的手,立刻抓起外套和皮包往外跑。桑马迪在我后面大笑。到了楼梯口,我看到一个黑影,仿佛是从大厅飘出来似的。
“很高兴见到您啊,莫林纳太太!”
傅梅洛警官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
“怎么,您该不会是在我的好朋友桑马迪的出版社上班吧?他跟我一样,也是这一行的佼佼者呢!请问,您的丈夫还好吧?”
我知道,我的平静日子已经到了尾声。隔天,办公室谣言满天飞,说是努丽亚·蒙佛特得了便宜还卖乖,完全不把桑马迪老板的好意和提携放在眼里,倒是跟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感情很暧昧。好几个年轻的男同事甚至言之凿凿:他们曾经好几次看到“两个浪女”在资料室激情拥吻。那天下午,我正要下班回家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说她有事要跟我谈谈。我们几乎没有正眼看对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然后进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候,麦瑟迪塔丝才坦然告诉我,桑马迪已经警告她,跟我交朋友恐怕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他还说警方已经提供一份报告给他,上面提到了我过去可能是活跃的共产党党员。
“努丽亚,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我需要这份薪水,因为我要养孩子……”
她突然哭了出来,羞愧和卑微把她折磨得更苍老了。
“你别担心,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了。”我说。
“那个叫作傅梅洛的人,他是冲着你来的,努丽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不过,从他那张狠毒的脸上看得出来……”
“我早就知道了。”
隔周的礼拜一,我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我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削、抹着满头发胶的男子。他自称是新来的校对,名叫萨瓦多·贝纳德斯。
“请问您是?”
我收拾东西时,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我,或过来跟我说话。走下楼梯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递给我一个装满钞票和铜板的信封。
“几乎每个人都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掏出来了。你拿着吧,求求你!即使不为你自己,为了我们大家,你就收下吧!”
那天晚上,我去了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胡利安一如往常地坐在阴暗中等我。他说,他为我写了一首诗。这是九年来他第一次写出东西。我很想好好读它,却忍不住在他怀里崩溃了。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因为我怕,我怕傅梅洛迟早会找到他。胡利安默默听我诉说一切,他把我拥在怀里,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经过这么多年,总算有这么一次,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我想亲吻他,因为我已经被寂寞折磨得病入膏肓,可是,胡利安已经没有嘴唇和皮肤可以满足我。我在他怀里睡着了,后来就蜷缩在他房里的床上,那张他小时候睡过的小床。我醒来时,胡利安已经不在房里。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清晨的天台上传来,于是,我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后来,就在那天早上,我从广播里听见那则新闻时,还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在波恩大道的长椅上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凝视着海上圣母大教堂,双手交叉平放在大腿上。一群鸽子在猛啄他的双眼,因此才引起路人注意,随即向警方报案。死者惨遭割喉。桑马迪太太已经确认,那具尸体是她的丈夫贝德罗·桑马迪。死者的老丈人在巴纽拉斯养老院听到消息时,激动地频频感谢老天有眼,还说他终于可以安心瞑目了。
13
胡利安曾经写过:偶然是命运的疮疤。世间没有偶然,达涅尔。我们都无意识中成了自己的傀儡。这么多年来,我情愿相信,胡利安依然是我深爱的那个人。我情愿相信,我们会在悲惨和希望交错中往前走。我情愿相信,莱因·古博已死,他又回到书里了。人总是情愿相信一切,就是不肯相信事实。桑马迪谋杀案让我睁开了眼睛。我终于明白,莱因·古博还活着,而且比以前更有生命力。他活在那个被烈火摧残的男人体内,那个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回忆的男人。我发现胡利安找到了进出圣安东尼奥公寓的新方法,只要掀开屋顶的天窗,根本就不需要费力打开那扇我每次离开时都要紧紧关上的门。我发现莱因·古博,也就是胡利安的伪装,经常在城里闲逛,也常去阿尔达亚旧宅。我发现,他的疯狂行径又在那个地窖里重现,他砸掉墓碑,挖出了佩内洛佩和他儿子的石棺。你到底做了什么,胡利安?
警察已经在家里等我,他们为了桑马迪命案来找我问话。我被带到市警局,在一间阴暗的办公室等了五个小时之后,一身黑衣的傅梅洛出现了。他递了一根烟给我。
“您和我其实可以成为好朋友的,莫林纳太太。我的手下告诉我,您丈夫不在家?”
“我丈夫早就离家出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突然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从椅子上跌落在地。我爬到墙角,吓得脸色惨白。傅梅洛跪在我身旁,一把揪住我的头发。
“你最好识相点,臭娘儿们!只要时机成熟,我一定去逮到他,然后把你们两个都杀掉。我会先杀你,好让他看到你穿肠剖肚的样子。然后再杀他,而且我会告诉他,他以后就葬在他妹妹旁边!”
“他会先把你杀死,混账东西!”
傅梅洛对我啐了一口,然后放开我。这时候,我想他一定会把我碎尸万段,没想到却听见他的脚步声在走道上渐渐远扬。我全身颤抖着,勉强站了起来,擦掉脸上的鲜血。我依然能够闻出那个刽子手在我身上留下的味道,这一次,我闻到的是充满恐惧的腐臭。
警方把我囚禁在那个房间里,没有光,没有水,我度过了无助的六个小时,获得释放时,夜已深了。一场滂沱大雨把街道淋得一片迷蒙。一进家门,看到的是凌乱不堪的场面。傅梅洛的手下已经来搜过了。许多家具被推倒,抽屉、书架被敲坏,我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破布条,米盖尔的书也全被破坏殆尽。我在床上看到一坨粪便,墙上还用排泄物写上两个字:婊子。
我急奔圣安东尼奥环城路公寓,途中尽量绕路,还不时回头张望,确定傅梅洛的手下没有跟踪我。我进了华金柯斯塔街的大门,冒着大雨越过天台,看到公寓大门依然锁着。我小心翼翼进了屋子,屋里除了我的脚步声,一片静谧。胡利安不在那里。我坐在阴暗的餐厅等他,听着屋外的雷声直到天亮。我从通往阳台的边门门缝里瞥见清晨曙光已现,于是爬上天台,眺望铅灰色天空下的巴塞罗那。我知道,胡利安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再见到他,已是两个月后。那天晚上,孤独的我无法再回到空荡冰冷的公寓,于是去看电影。电影放映到一半,大银幕上正演着愚蠢的爱情文艺片,渴望冒险奇遇的罗马公主,遇见了头发梳得油亮的美国记者。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在我旁边坐了下来。这种情形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个年代的电影院里,多的是这种鲁莽无礼的人,全身充满着寂寞、尿味和古龙水味,握着冒汗、颤抖的双手,仿佛两团死肉。我正打算站起来通知引座员时,忽然认出那是胡利安的身影。他用力抓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直盯着银幕,却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
“桑马迪是你杀的吗?”我低声问他。
“怎么,有人在想念他吗?”
我们低声交谈着,楼上那些令人羡慕的包厢里,有好几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我问他那一阵子都去了哪里,但是他并没有回答我。
“世上还有一本《风之影》。”他轻声说,“就在巴塞罗那。”
“你搞错了吧,胡利安,所有的书都被你烧光了。”
“唯独这本逃过一劫。看来有人似乎比我更聪明,赶在我还没烧掉仓库以前,先把书藏在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那个人就是你!”
就这样,他开始跟我聊起你这个人。有个爱吹牛的大嘴巴书商,名叫古斯塔沃·巴塞罗,他在几个收藏家面前夸口炫耀,说他找到了一本《风之影》。旧书市场这个圈子,就像个小房间一样。不到几个月,巴塞罗已经接到柏林、巴黎和罗马等地收藏家寄来的订购单。胡利安在那场清晨械斗之后逃出了巴黎,至今仍是一桩疑案,加上后来传言他可能已经在内战期间去世了,种种传说,反而使胡利安的作品在市场上飙出空前的高价。此外,无脸怪客出没于各个书店、图书馆和私人馆藏焚书的黑色传奇,也让众人对他的书更有兴趣。“我们的血液里,都有一座残酷的竞技场!”巴塞罗这样说过。
胡利安像一团黑影似的继续追踪自己的作品,没多久,他也听到了这个传言。他后来知道巴塞罗并没有那本书,而是在一个男孩手上,那孩子偶然发现了那本书,深为小说内容和神秘作者着迷,他拒绝卖书,因为他把那本书当成最珍贵的资产。那个男孩就是你,达涅尔。
“看在上帝的分上,胡利安,你不要伤害那个孩子啊……”我低声说,但没把握能说服他。
胡利安告诉我,所有被他烧掉的书,都是从那些对他的作品毫无感受的人手里偷来的,那些人只是拿书本做交易,不然就是为了满足虚荣或好奇而收藏书籍。但是你不一样,不管人家出多高的价钱,你就是不肯卖书,而且,你还试图想把卡拉斯从久远的回忆里解救出来。你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是尊敬。胡利安一直在观望、研究你这个人,只是你不知情罢了。
“或许,当他发现我是谁,又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会决定烧掉那本书的。”
胡利安说话的语气异常坚定,就像一个已经丢掉伪善面具的疯子,决定接受无理的现实。
“那个男孩是谁?”
“他叫达涅尔,是个书店老板的儿子,那家书店就在圣安娜街,米盖尔以前常去那里买书。他们父子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男孩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你好像在描述你自己。”
“或许吧!那个男孩的确让我想起自己。”
“你放过他吧,胡利安,他只是个孩子。他犯下的唯一罪状就是崇拜你。”
“他没犯什么罪,只是太天真罢了。不过,他总有一天会克服这一点,说不定到时候他就会把书还给我。到了那时候,他不会再崇拜我,而是开始了解我。”
电影结束前一分钟,胡利安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阴暗里。接下来好几个月,我们都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或是在电影院,或是在午夜的窄巷,总之,都是在黑暗里。胡利安总是有办法找到我。我总觉得他一直偷偷在附近尾随我,只是没让我看见他。他常提起你,每次听他聊起你,总让我觉得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温柔,那是我多年来不曾在他身上见到的。我知道他已经重回阿尔达亚旧宅,而且就住在那里,过着介于幽灵和乞丐之间的生活,天天看守着佩内洛佩和儿子的遗体。那是世上唯一属于他的角落。世间还有比文字更残酷的炼狱。
我每个月会去一趟阿尔达亚旧宅,因为我想确定他平安,或至少还活着。我每次都是翻越屋后那道破墙进去,从大街上根本就看不到。有时候我会在那里碰见他,不过有时胡利安会失踪一阵子。我给他送去食物、钱、书籍……然后苦等他好几个小时,直到天黑才走。有好几次,我干脆鼓起勇气探索那栋大宅院。正因如此,我发现他已经把地窖里的墓碑打碎,而且挖出了石棺。我已经不觉得胡利安是疯子或怪物,他只是一个可怜的人。当我在那里碰见他的时候,我们会坐在炉火边聊上好几个小时。胡利安向我坦承,他曾经试着想要恢复写作,但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他依稀还记得他的书,但那仿佛只是他读过的书,或是别人写的作品。重新写作的意图带给他极大的痛苦。我发现胡利安把他长期苦思创作的手稿都丢进火炉里烧掉了。有一次,我趁着他不在,从灰烬中拿出残余的手稿。他写的是你。胡利安曾经告诉我,每个故事都是作者写给自己的信,为了找出他用其他方式找不到的事实。有一阵子,胡利安怀疑自己失去了理智。疯子会知道自己疯了吗?或者,疯掉的是其他人,而他们坚持是他疯了,将他们自己在现实中的想法合理化?胡利安一直在观察你,他看着你成长,也对你很好奇。他经常自问:或许你的出现并不纯然是个奇迹,而是一种宽恕,只要他能教你别犯了跟他一样的错误,他就会获得宽恕。我也不止一次问着自己,在他那个理智已扭曲的世界里,胡利安是不是把你当成了他失去的儿子?在这张纯净的白纸上,他可以重新提笔写个故事,一个他无法创造、只能回忆的故事。
住在阿尔达亚旧宅这几年,胡利安越来越关心你的一举一动。他跟我聊起你的朋友,他提到你爱上的女子克拉拉,他也谈到了你父亲,那是个令他相当敬佩的人。他聊到了你的好朋友费尔明,还有一个被他视为另一个佩内洛佩的女孩,你心爱的贝亚。他每次聊到你,就像在聊他自己的儿子。你们一直在寻觅对方啊,达涅尔。他始终相信,你的纯真可以将他救出苦海。他已经不再搜寻自己的书、不想再焚书,也不想再摧毁自己的生命了。他正在学习透过你的眼睛去回忆这个世界,找回他在你身上看到的那个纯真少年……你第一次到家里来找我那天,我觉得已经认识你好久了。我故意装出一副怀疑的神情,就怕你起了疑心。我当时很怕你,怕你会查出真相。我很害怕听胡利安说话,就怕自己会跟他一样,开始相信我们的相遇相识是命中注定。我很害怕,怕在你身上看到我已经失去的胡利安。我知道,你和朋友们正在调查我们的过去。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真相,然而,我希望你总有一天会了解其中的意义。我知道,你和胡利安迟早要相见的。那是我犯下的错误。因为,还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不久之后,你会带领他找到胡利安。那个人就是傅梅洛。
我很清楚,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从不放弃希望:说不定你会失去线索,说不定你会忘记我们,说不定生命——你的,不是我们的——会将你带到远方,让你全身而退。岁月已经让我学会不要失去希望,但也不要太相信希望。希望是残忍而虚无的东西,毫无良心可言。长久以来,傅梅洛一直在监视我。他知道我迟早会倒下。但他一点都不急,因此才让人摸不着头绪。他为了复仇而活。他向每个人报仇,也向自己报仇。如果少了复仇、少了愤怒,他就会消失了。傅梅洛知道,你和你的朋友们会帮他找到胡利安。他知道,经过了十五年,我已经无力对抗他了。这些年来,他看着我慢慢死去,只等着在最后一刻能够揍我一拳。我一直知道自已会死在他手里。现在,我知道时候到了。我把这些手稿交给我父亲,并且要求他,万一我出了事,请他务必要把手稿交给你。我祈求那个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上帝,希望你不会有机会读到这些手稿,但是我对自己的命运已有预感,我终究还是要把这个故事交给你。至于你的命运,就是释放这个故事,虽然你还年轻,也很纯真。
当你读到这段文字,进了这座回忆的监狱,那就表示我已经没有机会亲自向你辞行了,虽然我实在很想。我无法亲自请求你原谅我们,尤其是胡利安,当我走了以后,我希望你能替我照顾他。我知道,我不能要求你做什么,只希望你自己多保重。或许这些手稿能够说服我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而你就是我唯一而真实的希望。在胡利安写过的所有文字中,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只要还有人记得我们,我们就会继续活着。虽然我和胡利安牵扯了这么久,但是在我遇见他之前许多年,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了你,如果有人值得我信任的话,那就是你。请你记得我,达涅尔,即使只是在你记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也好。不要让我就这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