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群魔殿
“你一定是跟我开玩笑。”保镖说道，双臂交叉抱在厚实的胸膛上。他低头瞪着眼前穿红色拉链夹克衫的男孩，摇晃着光头说：“你不能把那个东西带进来。”
约摸五十个少年在群魔殿俱乐部门外排队等候，他们全都扭过头去偷听。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进入这家不限年龄的俱乐部，尤其是在星期天，而且排队秩序很好的情况可不多见。保镖们很凶悍，倘若有人流露出寻衅的苗头，他们会立即跑过去把他揪出来。十五岁的克拉丽·弗雷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西蒙一起站在队伍中，与其他人一样别过头去，期望看到令人兴奋的场面。
“哟，别这样。”年轻人把那个东西举过头顶。看起来像根一头削尖的木棍。“这是我道具的一部分。”
保镖挑起眉毛。“那个是什么？”
男孩咧嘴笑了起来。在群魔殿这种地方，他只算得上其貌不扬，克拉丽想道。他的头发经过电烫染成蓝色，直突突地竖在头上，像章鱼受到惊吓时张开的触角，不过，他脸上没有精致的文身，也没有硕大的金属棒穿过他的耳朵和嘴唇。“我扮的是吸血鬼猎手，”他把那个木头样的东西往下一推，这玩意儿像一片草叶似的弱不禁风地弯向一边，“这是假的。泡沫橡胶。明白吗？”
克拉丽注意到男孩那双绿色的大眼睛亮得有些过头：防冻剂的颜色，是那种春草绿。很可能是彩色隐形眼镜。保镖耸了耸肩，突然兴味索然地说道：“管它是什么呢。进去吧。”
男孩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快得像条泥鳅。克拉丽喜欢他走路时斜着肩膀，猛地往后甩头发的样子。她母亲很可能会用那个词来形容他——满不在乎。
“你认为他很迷人，”西蒙用略带听之任之的口吻说，“是不是？”
克拉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但没有回答。
俱乐部里面喷洒着干冰，烟雾缭绕，一片朦胧。彩色的灯光在舞池上方闪耀，蓝色、酸性绿、艳粉色和金色交相辉映，犹如置身于五彩斑斓的人间仙境。
那个穿红色夹克的男孩双手轻抚着如剃刀般锋利的长棍，嘴角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很容易就让人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危害——只要一点点光照到长棍上就行。另一抹灯光打在他的眼睛上，就在保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那一刻，他走了进去。当然啦，他很可能不用大费周章地走进去，但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捉弄“盲呆”，看着他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的表情，正是他的乐趣所在。
倒不是人类一无是处。男孩绿色的眼眸扫过舞池，人类在这里舞动，修长的身躯上有的罩着丝质衣裙，有的穿着黑色皮衣，在旋转的干冰烟柱四周若隐若现。女孩们摇晃着她们的长发，男孩扭动着穿着紧身皮裤的臀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因沁出的汗水而闪闪发光。活力简直就是从他们身上倾泻而下，一波又一波的能量使他浑身感到一阵醉酒似的眩晕。他撇了撇嘴巴。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多么幸运。他们浑然不觉在冥界朝不保夕地维持生计是何种情形，在那里，太阳无精打采地悬挂在天上，犹如燃烧殆尽的煤渣。他们的生命像蜡烛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然而，轻轻呼一口气就能将之吹灭。
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随身携带的长棍，一个女孩从一群舞者中走出来，开始向他靠近，他也随之向舞池迈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人类中，她可谓是美丽绝伦——一袭长发与眼影的颜色完全相同，犹如墨汁般漆黑。长及地面的白色长裙与昔日妇女们的穿着风格相似，属于上个世纪。罩在纤细胳膊上的蕾丝衣袖鼓了起来，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重的银色链子，上面悬挂着一枚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深红色吊坠。他眯起眼睛细看才知道它是真货——不仅真实，而且珍贵。她向他走近，他则开始垂涎欲滴了。盎然生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从裸露在外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血液。他转身跟随着她的步伐，幻想着死神即将降临在她头上，细细品味由此带来的阵阵悸动。
这种事情向来易如反掌。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她即将蒸发的生命像火一样燃遍了他的血管，人类如此愚蠢。他们拥有那么珍贵的东西，却几乎从不设防。他们为了金钱、一包包毒品，甚至陌生人魅惑的微笑而抛弃自己的生命。那个女孩从彩色的烟雾中隐退，犹如一个苍白的幽灵。她来到墙边，转过身，双手拎着裙摆举了起来，冲着他嫣然一笑。她在裙子下面穿了一双及大腿的长筒靴。
他慢悠悠地朝她走过去，渐行渐近时他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近观时，她并不是那么完美：他看得出她的眼睛上涂着睫毛膏，汗湿的头发黏在脖子上。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一种甜美的腐败味。你死定了，他想。
她酷酷地微笑着，双唇狡黠地撅了起来。她挪到一边，他看得出她正依靠在一扇紧闭的门上，“不得入内——仓库”这几个用红色油漆潦草书写的字赫然映入眼帘。她伸手在背后探到门把手后一拧，迅速地溜了进去。他瞥见堆叠在一起的盒子和缠绕在一起的线圈。储藏室。他朝身后瞟了一眼——没人注意。要是她不想被人打扰的话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他跟在她身后溜了进去，没有意识到有人盯梢。
“那么，”西蒙说道，“音乐很棒，对吧？”
克拉丽没有回答。他们正在跳舞，或者可以看成是在跳舞——不停地前后摇摆，偶尔突然扑向舞池，好像其中一个人的隐形眼镜掉在地上似的——周围是一群身穿镶有金属片的紧身内衣的十几岁男孩子和一对正在激情拥吻、耳鬓厮磨的亚裔情侣，他们的彩色头发像葡萄藤一样缠绕在一起。一个嘴唇穿孔的男孩，背着个泰迪熊背包，正在散发免费的狂喜草药片，他的萝卜裤在鼓风机吹出的清风中拍动。克拉丽并没有太注意周遭的环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靠嘴皮子溜进俱乐部的蓝头发男孩。他悄悄地穿过人群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路的样子使她想起了某件事……
“就我个人来说，玩得很尽兴。”西蒙继续说道。
这似乎不大可能。西蒙穿着牛仔裤，上身穿一件旧T恤衫，前襟上写着“布鲁克林制造”几个大字，在俱乐部一如既往地显得特别碍眼。他那刚刚精心梳洗打理过的头发是深棕色的，而不是绿色或粉色，一副眼镜歪歪扭扭地架在鼻梢。与其说他看起来正在思考黑暗的力量，还不如说他是准备去象棋俱乐部。
“嗯哼。”克拉丽清楚地知道他陪她来群魔殿俱乐部仅仅是因为她想来，而他本人觉得这里很无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服装和音乐使这里如烟似梦，她喜欢别人的生活，丝毫不喜欢自己索然无味的现实生活，但她总是太羞怯，除了跟西蒙讲话之外不敢跟任何人搭讪。
那个蓝头发男孩正在朝舞池走去。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仿佛没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克拉丽很好奇倘若自己走过去，自我介绍一番，并主动带他四处走走，结果会怎样。或许他的反应不过是瞪眼盯着她；或许他本人也很害羞；或许他会既感激又高兴，却试图不表现出来，男孩子们就是这样——但她了解。或许——
蓝头发男孩突然抬起头来，猛地警觉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克拉丽追随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穿白色长裙的那个女孩。
哦，原来如此，克拉丽想道，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失落，宛如泄了气的舞会气球，却不得不强装镇定。我猜就是那样。那个女孩美丽绝伦，是克拉丽想要用画笔为之画像的那种女孩——高挑而纤细，还有一袭如瀑布似的长发。即使离得那么远，克拉丽也能看见她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红色吊坠，它像一颗脱离肉体独自存在的心脏，在舞池的灯光下有节奏地跳动。
“我觉得，”西蒙继续说道，“今晚DJ巴特干得格外出色。难道你不同意吗？”
克拉丽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回答。西蒙讨厌令人昏昏欲睡的音乐。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穿白色长裙的女孩身上。她那条苍白的长裙像灯塔一样闪耀，穿透昏暗的烟雾与人造雾气。难怪蓝头发男孩像着了魔似的跟着她，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两个黑影逶迤穿过人群紧紧跟在他身后。
克拉丽慢慢停下舞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勉强辨认出那是两个男孩的身影，他们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黑衣。她没法说清楚自己为何知道他们在跟踪那个男孩，但她就是知道。他们跟着他的步调前进，小心翼翼且高度警觉，走动时偷偷摸摸却不失优雅，她一看就知道。恐惧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她心中慢慢绽放开来。
“同时，”西蒙补充道，“我本想告诉你最近我一直在穿异性服装，并且我和你妈妈上了床。我本以为你知道。”
女孩来到墙边，打开一扇上面写着“禁止入内”的门。她示意跟在她身后的男孩，他们偷偷溜了进去。这种事情克拉丽以前并不是没见过，一对情侣溜到俱乐部的阴暗角落去亲热，奇怪的倒是为何有人跟踪他们俩。
她踮起脚尖朝人群望过去。那两个家伙在门口停了下来，好像在讨论。其中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黑发。金发的那个人把手伸进夹克衫，拿出一个长而尖的东西，在眼花缭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是一把刀。“西蒙！”克拉丽大叫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什么事？”西蒙一脸惊慌，“我没真的和你妈妈上床，你知道。我只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并不是因为你妈妈在她这个年纪算不上有魅力的女人。”
“你看见那些人了吗？”她瞎比划一通，差点儿戳到在他们附近跳舞的一个卷发黑人女孩。那个女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对——对不起！”克拉丽转身看着西蒙，“你看见那边那两个人了吗？那扇门附近的？”
西蒙眯起眼睛，然后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共有两个人，正在跟踪那个蓝头发男孩……”
“那个你觉得很讨人喜欢的男孩？”
“是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那个金头发拔出了一把刀。”
“你确定？”西蒙更加费劲地盯着那里，摇头说，“我还是什么人都没看见。”
“肯定有人。”
西蒙突然一本正经地挺起肩膀。“我去找保安。你待在这里。”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就在克拉丽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看见金发男孩偷偷地溜进“禁止入内”的那扇门，他的朋友紧随其后。她四处张望，西蒙仍在舞池的人群中跋涉，毫无进展。即使她此刻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等到西蒙回来，可怕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克拉丽咬紧下唇，开始挣脱人群。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身，嫣然一笑。朦胧的灯光透过布满尘埃、装有贴条的高大窗户照射进来，洒落在储藏室的地上，一片昏暗。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电线，镜面球的碎片和废弃的油漆罐扔得满地凌乱。
“伊莎贝尔。”
“很美的名字。”他朝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电线中穿行，以防触电。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仿佛漂白过似的，罩在一袭白色之中犹如天使一般，使她堕落会是美事一桩……“我以前在这里从没见过你。”
“你是在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吗？”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咯咯地笑道。她的手腕上戴着手镯之类的饰物，就在袖口边上——就在他向她靠近的那一刻，他看见那根本不是手镯，而是一种用墨水涂染进皮肤的图案，形如弯曲盘旋的线条矩阵。
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你——”
没等他说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向他挥去，力量之大足以让人当场跌倒，奄奄一息，不过他可不是凡人。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现在她手中握着武器，向下挥动时微微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这条绕成一圈的鞭子裹住他的足踝，她猛地一拉，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讨厌的金属勒得他皮开肉绽，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她则站在他旁边大声冷笑，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本该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没有哪个人类女孩会穿伊莎贝尔身上的这款裙子。她穿这条长裙——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皮肤。
伊莎贝尔用力拉住鞭子，牢牢地抓紧它。她的微笑光彩照人，犹如魅惑人心的毒药。“男孩们，他就交给你们了。”
他身后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接着他感到有手碰到自己，一把将他拎起来向上一抛，他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他能感觉到后背撞到的那块石头是湿的。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手腕被绳索紧紧绑住。就在他挣扎之际，有人绕过柱子的一侧进入他的视线：一个男孩，像伊莎贝尔一样年少，也像她那样漂亮。他那黄褐色的眼睛像琥珀珠子一样晶莹剔透。“那么，还有跟你一起来的吗？”他说道。
金属鞭子勒得太紧，蓝头发男孩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快涌出来，手腕也变得滑溜溜的。“还有什么？”
“别耍滑头，”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举起手，黑漆漆的袖管拉了起来，露出整条胳膊，他的手腕、手背还有手掌上布满墨水涂染的如尼文，“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被绑的男孩脑海深处浮现出一副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
“暗影猎手。”他嘶嘶地说道。
另一个男孩满脸堆笑道：“没错。”
克拉丽推开储藏室的门走了进去。乍一看她还以为这里已经废弃不用了：唯一的窗户高高在上，上面还用木板封死；街上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透过窗户传进来，有汽车喇叭发出的嘟嘟声，还有猛然刹车时的振鸣声。屋子里好像有股陈旧油漆的味道，地面上布满厚厚的灰尘，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鞋印。
这里竟然没有人，她恍然大悟，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尽管现在是八月，屋子内外可谓冰火两重天。在屋内，她的后背因沾满汗水而变得冰凉。她提起脚向前跨出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密密麻麻的电线，弯下腰解开被电线缠绕的帆布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在大笑，一个男孩则在愤怒地回答。就在她站直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倏地映入她的眼帘。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就在眼前，乌黑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杂草一样凌乱地披在肩上。两个男孩和她在一起——高个子那个也有一头和她一样的黑发，个子较小的那个更帅气，昏暗的灯光透过高高在上的窗户洒落在他身上，使他的头发呈黄铜色。帅气的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立着，直视那个朋克男孩，他被绑在一根看起来像钢琴丝的柱子上，双手反剪在背后，脚踝也被绑在一起，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僵硬表情。
克拉丽的心怦怦直跳，她猫着腰躲在离自己最近的那根柱子后面，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她注视着那个金发男孩双臂抱在胸前踱来踱去。“那么，”他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有没有同类跟你一起来。”
同类？克拉丽不明就里。说不定她碰巧遇到别人在打群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蓝头发男孩的声音痛苦而不友好。
“他说的是其他恶魔，”黑发男孩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你一定知道恶魔是什么，对不对？”
被绑在柱子上的那个男孩别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什么。
“恶——魔——”金发男孩拉长腔调慢吞吞地说着，举起手指强调道，“在宗教意义上是地狱的居民，撒旦的奴仆，但鉴于圣廷的宗旨，在此被认为是任何来自我们本族维度之外的不怀好意的鬼魂。”
“够了，杰斯。”女孩说道。
“伊莎贝尔说得没错，”高个子男孩赞同道，“这里没人需要上语义学或恶魔研究课。”
他们疯了，克拉丽想道，真是疯了。
杰斯抬起头笑了笑。这个表情传递出某种凶狠的意味，这使克拉丽想起在探索频道上看过的有关狮子的纪录片，那种大型猫科动物抬起头，用鼻子嗅猎物时就是这种模样。“你觉得我话太多？”
蓝头发男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我可以给你透露些信息，”他说道，“我知道瓦伦丁在哪里。”
杰斯回头扫了一眼亚历克，亚历克耸了耸肩。“瓦伦丁在地狱，”杰斯说道，“这个东西根本是在耍我们。”
伊莎贝尔甩了甩头发。“干掉它，杰斯，”她说道，“它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
杰斯举起手，克拉丽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刀发出微弱的寒光。刀有种说不出的半透明质感，刀锋像水晶一样剔透，像玻璃碎片一样锋利，刀柄上还镶嵌着红色的宝石。
被绑着的男孩惊呼道：“瓦伦丁回来了！”他反抗着，拖着背后将其双手绑住的绳索。“整个地狱界都知道——我知道——我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盛怒之火倏地在杰斯冰冷的双眼中熊熊燃烧起来。“以天使之名，每次我们抓到你们这群混蛋时，你们都会说自己知道瓦伦丁在哪里。好吧，我们也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地狱，而你——”杰斯转动手中握着的刀，刀刃上冒起一排火花，“你就在那里跟他会合吧。”
克拉丽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住手！”她叫道，“你不能这么做。”
杰斯转了个圈，手中的刀惊诧得飞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伊莎贝尔、亚历克和他一起转过身，脸上带着同样惊诧的表情。蓝头发男孩的手脚仍然被绑着，大惊失色地喘着粗气。
先开口说话的是亚历克。“这是什么？”他逼问道，视线从克拉丽转到自己的同伴身上，仿佛他们可能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个小姑娘，”杰斯恢复镇定后说道，“亚历克，你以前肯定也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你妹妹伊莎贝尔就是个小姑娘。”他走向前朝克拉丽靠近一步，眯起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他半自言自语地说道，“而且她能看见我们。”
“我当然能看见你们，”克拉丽说道，“我又不是瞎子。”
“哦，但你就是，”杰斯说道，弯腰拾起刀，“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他直起身体，“要是你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最好离开这里。”
“我哪儿也不去，”克拉丽说道，“如果我离开，你会杀死他。”她指着那个蓝头发男孩。
“此话不假，”杰斯承认道，手指旋转着刀，“我杀不杀他与你何干？”
“因——因为——”克拉丽又气又急地说道，“你不能随随便便杀人。”
“你说得没错，”杰斯说道，“你不能随随便便杀人。”他指着那个眯着眼睛的蓝头发男孩。克拉丽不知道他是不是晕厥过去了。“那不是人，小姑娘。它看起来或许像人，也像人一样说话，甚至会像人一样流血，但它却是恶魔。”
“杰斯，”伊莎贝尔带着警告的语气喊道，“够了。”
“你疯了，”克拉丽说道，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一些，“你知道，我已经通知警察了。他们随时会赶到这里。”
“她在撒谎，”亚历克说道，不过他脸上有一丝疑云，“杰斯，你——”
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完这句话。就在那一刹那，蓝头发男孩随着一声尖锐的吼叫挣脱将他绑缚在柱子上的绳索，朝杰斯扑过去。
他们跌倒在地上，一起翻滚，蓝头发男孩用像有金属尖锋一样闪闪发光的双手撕扯着杰斯。克拉丽后退着想要逃跑，但她不小心踩到一团线圈被绊倒在地上，摔倒下去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听见伊莎贝尔在尖叫。克拉丽翻了个身看见蓝头发男孩骑在杰斯的胸脯上。血在他那刀锋似的爪子顶部散发着微光。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飞奔向他们，伊莎贝尔手里挥动着鞭子。蓝头发男孩用张开的爪子朝杰斯扫过去。杰斯抡起一条胳膊保护自己，爪子像犁耙一样划过那条胳膊，鲜血四溅。蓝头发男孩又一跃而起——伊莎贝尔的鞭子正好击中其后背。他尖叫一声，滚向一边。
杰斯翻身而起，像伊莎贝尔的鞭子一样快。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烁着微光的刀片，一把捅进蓝头发男孩的胸膛。黑乎乎的液体在刀柄处汩汩流淌出来。这个男孩弓着身体跌落在地面上，发出汩汩的声音抽搐着。杰斯站了起来，露出一脸苦相。他的黑色衬衫有几处被血渍浸湿，变得更黑了。他低头盯着脚边抽搐的身形，弯下腰一把抽出刀。刀柄上沾满黑乎乎的液体，滑腻腻的。
蓝头发男孩眨了两下眼皮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杰斯，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他从牙缝中厉声嘘道：“就这样吧。弃魔会把你们全干掉。”
杰斯好像要咆哮起来似的。男孩的眼睛翻转回来，他的身体开始痉挛抽动，随后蜷缩成一团，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拉丽挣扎着站起来，踢开了缠绕着她的电线。她开始往后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她。亚历克冲到杰斯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卷起袖子，很可能是想好好看看伤口。克拉丽转身想跑——却发现伊莎贝尔挡住了她的去路，手里还握着一根鞭子。她把鞭子挥向克拉丽，尾部自动地缠绕住她的手腕，猛地一下拉紧。克拉丽大吃一惊，痛得直喘气。
“愚蠢的小盲呆，”伊莎贝尔轻声说道，“你差点儿害死杰斯。”
“他疯了。”克拉丽说道，想要挣脱手腕。鞭子勒得更紧了。“你们全都疯了。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治安维持会杀手？警察——”
“除非你变出个男孩来，否则警察通常不会感兴趣。”杰斯说道。他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电线的地板朝克拉丽走过来。亚历克跟在他身后，恼怒地紧绷着脸。
克拉丽盯着男孩消失的地方，一言不发。那里连一滴血的黑印子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证明男孩曾经存在过。
“它们死后回到自己所属的维度，”杰斯说道，“假使你想知道的话。”
“杰斯，”亚历克厉声说道，“小心。”
杰斯抽开胳膊，脸上多出一块食尸鬼似的血块。他仍然使她想起狮子，明眸皓齿，栗色金发。“她看得见我们，亚历克，”他说道，“她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她？”伊莎贝尔追问道。
“让她走。”杰斯冷静地说。伊莎贝尔朝他投去一个惊讶乃至于愤怒的眼神，但她没争辩。鞭子晃悠悠地滑下去，松开克拉丽的胳膊。她摩挲着疼痛的手腕，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离开此地。
“或许我们应该让她跟我们回去，”亚历克说道，“我打赌霍奇愿意跟她谈一谈。”
“我们绝不可以带她到学院，”伊莎贝尔说道，“她只是个盲呆。”
“她真的是吗？”杰斯轻声说道。他不露声色的口吻比伊莎贝尔的厉声呵斥或亚历克的愤怒相向更加糟糕。“你和恶魔有关系吗，小姑娘？与巫师散过步，和黑夜之子说过话吗？你曾——”
“我的名字不是‘小姑娘’，”克拉丽打断他，“并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吗？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说道。你看见那个男孩消失得无影无踪。杰斯并没有发疯——你只是希望他疯了。“我不相信——有恶魔，也不知道你说的诸如此类的——”
“克拉丽？”这是西蒙的声音。她迅速地转过身。他正站在储藏室的门口。先前在大门口正往胳膊上打标记的那个彪形大汉站在他旁边。“你没事吧？”他透过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看着她，“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那些家伙怎么了——你知道，那几个带刀的家伙？”
克拉丽盯着他，然后看了看她身后，杰斯、伊莎贝尔和亚历克就站在那里，杰斯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刀，身上还穿着那件染满鲜血的衬衣。他朝她露齿一笑，略带抱歉和嘲讽地耸了耸肩。显然，他并不惊讶西蒙和保镖都看不见他们。
不知怎地，克拉丽也不觉得讶异。慢慢地她又转身看着西蒙，知道在他眼里自己一定很糗，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潮湿的储藏室里，脚上缠满了明亮的塑料电线。“我以为他们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她瞟了一眼西蒙，看见他的脸色从担忧变成了尴尬，然后视线落在了那个保镖身上，他看起来实在很恼火，“我搞错了。”
在她身后，伊莎贝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西蒙顽固地说道，克拉丽则站在马路边石上拼命地想要拦辆出租车。他们在俱乐部里面的时候，扫大街的清洁工已经从奥查德来过这里，街上到处沾满油腻腻的水渍。
“我知道，”她同意道，“你觉得应该拦得到出租车。星期天的午夜大家会去哪儿？”她转过身看着他，耸了耸肩，“你觉得我们在休斯敦运气会更好？”
“我指的不是出租车，”西蒙说，“你——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不相信那些带刀的家伙凭空消失不见了。”
克拉丽叹了一口气。“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带刀的家伙，西蒙。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可能，”西蒙把一只手举过头，但是开来的出租车飕飕地从他旁边开过，溅起一阵脏兮兮的污水，“我来到储藏室时看到你的脸。你真的吓坏了，好像你见到鬼似的。”
克拉丽想到杰斯那双像狮子般的猫眼。她往下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绕着一圈细细的红印，那是伊莎贝尔的鞭子留下的。不，不是鬼，她想道，是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只是弄错了。”她不耐烦地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跟他讲真话。当然，除了他认为她疯了之外，还和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关——与杰斯的刀上面汩汩流淌出来的黑色血液有关，与他说“和黑夜之子说过话吗？”时的语气有关，这些都是她想独自守护而不愿为他人道的秘密。
“好极了，那可是糗到家的错误呢。”西蒙说。他回头扫了一眼俱乐部，门外还排着一条细细的长龙，一直占了半条街区。“我怀疑他们还会不会让我们进群魔殿。”
“你在乎什么呢？你讨厌群魔殿。”一个黄色的车形穿过夜雾冲着他们疾驰而来，克拉丽又扬起手。这一次车在他们所在的街角哧的一声停了下来，司机拼命地按着喇叭仿佛需要引起他们注意似的。
“终于幸运降临在我们头上了。”西蒙拉开出租车的门，轻轻地溜进铺着塑料坐垫的后座。克拉丽紧随其后，吸了一口熟悉的纽约出租车的气味，陈旧的香烟味、皮革味和发胶味混杂在一起。“我们去布鲁克林，”西蒙对出租车司机说完后转过身面对克拉丽，“瞧，你要明白你可以跟我无话不谈，是吗？”
克拉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当然啦，西蒙，”她说，“我明白。”
她随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约摸五十个少年在群魔殿俱乐部门外排队等候，他们全都扭过头去偷听。要等很长时间才能进入这家不限年龄的俱乐部，尤其是在星期天，而且排队秩序很好的情况可不多见。保镖们很凶悍，倘若有人流露出寻衅的苗头，他们会立即跑过去把他揪出来。十五岁的克拉丽·弗雷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西蒙一起站在队伍中，与其他人一样别过头去，期望看到令人兴奋的场面。
“哟，别这样。”年轻人把那个东西举过头顶。看起来像根一头削尖的木棍。“这是我道具的一部分。”
保镖挑起眉毛。“那个是什么？”
男孩咧嘴笑了起来。在群魔殿这种地方，他只算得上其貌不扬，克拉丽想道。他的头发经过电烫染成蓝色，直突突地竖在头上，像章鱼受到惊吓时张开的触角，不过，他脸上没有精致的文身，也没有硕大的金属棒穿过他的耳朵和嘴唇。“我扮的是吸血鬼猎手，”他把那个木头样的东西往下一推，这玩意儿像一片草叶似的弱不禁风地弯向一边，“这是假的。泡沫橡胶。明白吗？”
克拉丽注意到男孩那双绿色的大眼睛亮得有些过头：防冻剂的颜色，是那种春草绿。很可能是彩色隐形眼镜。保镖耸了耸肩，突然兴味索然地说道：“管它是什么呢。进去吧。”
男孩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快得像条泥鳅。克拉丽喜欢他走路时斜着肩膀，猛地往后甩头发的样子。她母亲很可能会用那个词来形容他——满不在乎。
“你认为他很迷人，”西蒙用略带听之任之的口吻说，“是不是？”
克拉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他的肋骨，但没有回答。
俱乐部里面喷洒着干冰，烟雾缭绕，一片朦胧。彩色的灯光在舞池上方闪耀，蓝色、酸性绿、艳粉色和金色交相辉映，犹如置身于五彩斑斓的人间仙境。
那个穿红色夹克的男孩双手轻抚着如剃刀般锋利的长棍，嘴角露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微笑。很容易就让人觉得这玩意儿没什么危害——只要一点点光照到长棍上就行。另一抹灯光打在他的眼睛上，就在保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那一刻，他走了进去。当然啦，他很可能不用大费周章地走进去，但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地捉弄“盲呆”，看着他们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的表情，正是他的乐趣所在。
倒不是人类一无是处。男孩绿色的眼眸扫过舞池，人类在这里舞动，修长的身躯上有的罩着丝质衣裙，有的穿着黑色皮衣，在旋转的干冰烟柱四周若隐若现。女孩们摇晃着她们的长发，男孩扭动着穿着紧身皮裤的臀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因沁出的汗水而闪闪发光。活力简直就是从他们身上倾泻而下，一波又一波的能量使他浑身感到一阵醉酒似的眩晕。他撇了撇嘴巴。他们浑然不知自己多么幸运。他们浑然不觉在冥界朝不保夕地维持生计是何种情形，在那里，太阳无精打采地悬挂在天上，犹如燃烧殆尽的煤渣。他们的生命像蜡烛的火焰一样熊熊燃烧着，然而，轻轻呼一口气就能将之吹灭。
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随身携带的长棍，一个女孩从一群舞者中走出来，开始向他靠近，他也随之向舞池迈进。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在人类中，她可谓是美丽绝伦——一袭长发与眼影的颜色完全相同，犹如墨汁般漆黑。长及地面的白色长裙与昔日妇女们的穿着风格相似，属于上个世纪。罩在纤细胳膊上的蕾丝衣袖鼓了起来，脖子上戴着一条粗重的银色链子，上面悬挂着一枚婴儿拳头般大小的深红色吊坠。他眯起眼睛细看才知道它是真货——不仅真实，而且珍贵。她向他走近，他则开始垂涎欲滴了。盎然生机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从裸露在外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血液。他转身跟随着她的步伐，幻想着死神即将降临在她头上，细细品味由此带来的阵阵悸动。
这种事情向来易如反掌。他已经能够感受到她即将蒸发的生命像火一样燃遍了他的血管，人类如此愚蠢。他们拥有那么珍贵的东西，却几乎从不设防。他们为了金钱、一包包毒品，甚至陌生人魅惑的微笑而抛弃自己的生命。那个女孩从彩色的烟雾中隐退，犹如一个苍白的幽灵。她来到墙边，转过身，双手拎着裙摆举了起来，冲着他嫣然一笑。她在裙子下面穿了一双及大腿的长筒靴。
他慢悠悠地朝她走过去，渐行渐近时他的皮肤感到阵阵刺痛。近观时，她并不是那么完美：他看得出她的眼睛上涂着睫毛膏，汗湿的头发黏在脖子上。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一种甜美的腐败味。你死定了，他想。
她酷酷地微笑着，双唇狡黠地撅了起来。她挪到一边，他看得出她正依靠在一扇紧闭的门上，“不得入内——仓库”这几个用红色油漆潦草书写的字赫然映入眼帘。她伸手在背后探到门把手后一拧，迅速地溜了进去。他瞥见堆叠在一起的盒子和缠绕在一起的线圈。储藏室。他朝身后瞟了一眼——没人注意。要是她不想被人打扰的话反而正中他的下怀。
他跟在她身后溜了进去，没有意识到有人盯梢。
“那么，”西蒙说道，“音乐很棒，对吧？”
克拉丽没有回答。他们正在跳舞，或者可以看成是在跳舞——不停地前后摇摆，偶尔突然扑向舞池，好像其中一个人的隐形眼镜掉在地上似的——周围是一群身穿镶有金属片的紧身内衣的十几岁男孩子和一对正在激情拥吻、耳鬓厮磨的亚裔情侣，他们的彩色头发像葡萄藤一样缠绕在一起。一个嘴唇穿孔的男孩，背着个泰迪熊背包，正在散发免费的狂喜草药片，他的萝卜裤在鼓风机吹出的清风中拍动。克拉丽并没有太注意周遭的环境——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靠嘴皮子溜进俱乐部的蓝头发男孩。他悄悄地穿过人群好像在寻找什么。他走路的样子使她想起了某件事……
“就我个人来说，玩得很尽兴。”西蒙继续说道。
这似乎不大可能。西蒙穿着牛仔裤，上身穿一件旧T恤衫，前襟上写着“布鲁克林制造”几个大字，在俱乐部一如既往地显得特别碍眼。他那刚刚精心梳洗打理过的头发是深棕色的，而不是绿色或粉色，一副眼镜歪歪扭扭地架在鼻梢。与其说他看起来正在思考黑暗的力量，还不如说他是准备去象棋俱乐部。
“嗯哼。”克拉丽清楚地知道他陪她来群魔殿俱乐部仅仅是因为她想来，而他本人觉得这里很无趣。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服装和音乐使这里如烟似梦，她喜欢别人的生活，丝毫不喜欢自己索然无味的现实生活，但她总是太羞怯，除了跟西蒙讲话之外不敢跟任何人搭讪。
那个蓝头发男孩正在朝舞池走去。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仿佛没找到要找的那个人。克拉丽很好奇倘若自己走过去，自我介绍一番，并主动带他四处走走，结果会怎样。或许他的反应不过是瞪眼盯着她；或许他本人也很害羞；或许他会既感激又高兴，却试图不表现出来，男孩子们就是这样——但她了解。或许——
蓝头发男孩突然抬起头来，猛地警觉起来，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犬。克拉丽追随着他的视线，看见了穿白色长裙的那个女孩。
哦，原来如此，克拉丽想道，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失落，宛如泄了气的舞会气球，却不得不强装镇定。我猜就是那样。那个女孩美丽绝伦，是克拉丽想要用画笔为之画像的那种女孩——高挑而纤细，还有一袭如瀑布似的长发。即使离得那么远，克拉丽也能看见她脖子上戴着的那枚红色吊坠，它像一颗脱离肉体独自存在的心脏，在舞池的灯光下有节奏地跳动。
“我觉得，”西蒙继续说道，“今晚DJ巴特干得格外出色。难道你不同意吗？”
克拉丽翻了一下白眼没有回答。西蒙讨厌令人昏昏欲睡的音乐。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穿白色长裙的女孩身上。她那条苍白的长裙像灯塔一样闪耀，穿透昏暗的烟雾与人造雾气。难怪蓝头发男孩像着了魔似的跟着她，对周遭的一切浑然不觉——两个黑影逶迤穿过人群紧紧跟在他身后。
克拉丽慢慢停下舞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她勉强辨认出那是两个男孩的身影，他们个子很高，穿着一身黑衣。她没法说清楚自己为何知道他们在跟踪那个男孩，但她就是知道。他们跟着他的步调前进，小心翼翼且高度警觉，走动时偷偷摸摸却不失优雅，她一看就知道。恐惧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她心中慢慢绽放开来。
“同时，”西蒙补充道，“我本想告诉你最近我一直在穿异性服装，并且我和你妈妈上了床。我本以为你知道。”
女孩来到墙边，打开一扇上面写着“禁止入内”的门。她示意跟在她身后的男孩，他们偷偷溜了进去。这种事情克拉丽以前并不是没见过，一对情侣溜到俱乐部的阴暗角落去亲热，奇怪的倒是为何有人跟踪他们俩。
她踮起脚尖朝人群望过去。那两个家伙在门口停了下来，好像在讨论。其中一个是金发，另一个是黑发。金发的那个人把手伸进夹克衫，拿出一个长而尖的东西，在眼花缭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是一把刀。“西蒙！”克拉丽大叫道，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什么事？”西蒙一脸惊慌，“我没真的和你妈妈上床，你知道。我只不过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并不是因为你妈妈在她这个年纪算不上有魅力的女人。”
“你看见那些人了吗？”她瞎比划一通，差点儿戳到在他们附近跳舞的一个卷发黑人女孩。那个女孩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对——对不起！”克拉丽转身看着西蒙，“你看见那边那两个人了吗？那扇门附近的？”
西蒙眯起眼睛，然后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看见。”
“一共有两个人，正在跟踪那个蓝头发男孩……”
“那个你觉得很讨人喜欢的男孩？”
“是的，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那个金头发拔出了一把刀。”
“你确定？”西蒙更加费劲地盯着那里，摇头说，“我还是什么人都没看见。”
“肯定有人。”
西蒙突然一本正经地挺起肩膀。“我去找保安。你待在这里。”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就在克拉丽转身的那一刹那，她看见金发男孩偷偷地溜进“禁止入内”的那扇门，他的朋友紧随其后。她四处张望，西蒙仍在舞池的人群中跋涉，毫无进展。即使她此刻大叫也不会有人听见，要是等到西蒙回来，可怕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克拉丽咬紧下唇，开始挣脱人群。
“你叫什么名字？”
她转过身，嫣然一笑。朦胧的灯光透过布满尘埃、装有贴条的高大窗户照射进来，洒落在储藏室的地上，一片昏暗。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电线，镜面球的碎片和废弃的油漆罐扔得满地凌乱。
“伊莎贝尔。”
“很美的名字。”他朝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电线中穿行，以防触电。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像是半透明的，仿佛漂白过似的，罩在一袭白色之中犹如天使一般，使她堕落会是美事一桩……“我以前在这里从没见过你。”
“你是在问我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吗？”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巴咯咯地笑道。她的手腕上戴着手镯之类的饰物，就在袖口边上——就在他向她靠近的那一刻，他看见那根本不是手镯，而是一种用墨水涂染进皮肤的图案，形如弯曲盘旋的线条矩阵。
他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你——”
没等他说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向他挥去，力量之大足以让人当场跌倒，奄奄一息，不过他可不是凡人。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现在她手中握着武器，向下挥动时微微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这条绕成一圈的鞭子裹住他的足踝，她猛地一拉，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讨厌的金属勒得他皮开肉绽，他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她则站在他旁边大声冷笑，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本该知道事情会是这样。没有哪个人类女孩会穿伊莎贝尔身上的这款裙子。她穿这条长裙——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皮肤。
伊莎贝尔用力拉住鞭子，牢牢地抓紧它。她的微笑光彩照人，犹如魅惑人心的毒药。“男孩们，他就交给你们了。”
他身后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接着他感到有手碰到自己，一把将他拎起来向上一抛，他的身子狠狠地撞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他能感觉到后背撞到的那块石头是湿的。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手腕被绳索紧紧绑住。就在他挣扎之际，有人绕过柱子的一侧进入他的视线：一个男孩，像伊莎贝尔一样年少，也像她那样漂亮。他那黄褐色的眼睛像琥珀珠子一样晶莹剔透。“那么，还有跟你一起来的吗？”他说道。
金属鞭子勒得太紧，蓝头发男孩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快涌出来，手腕也变得滑溜溜的。“还有什么？”
“别耍滑头，”琥珀色眼睛的男孩举起手，黑漆漆的袖管拉了起来，露出整条胳膊，他的手腕、手背还有手掌上布满墨水涂染的如尼文，“你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被绑的男孩脑海深处浮现出一副自己咬牙切齿的模样。
“暗影猎手。”他嘶嘶地说道。
另一个男孩满脸堆笑道：“没错。”
克拉丽推开储藏室的门走了进去。乍一看她还以为这里已经废弃不用了：唯一的窗户高高在上，上面还用木板封死；街上的喧闹声隐隐约约地透过窗户传进来，有汽车喇叭发出的嘟嘟声，还有猛然刹车时的振鸣声。屋子里好像有股陈旧油漆的味道，地面上布满厚厚的灰尘，上面还残留着模糊的鞋印。
这里竟然没有人，她恍然大悟，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尽管现在是八月，屋子内外可谓冰火两重天。在屋内，她的后背因沾满汗水而变得冰凉。她提起脚向前跨出一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密密麻麻的电线，弯下腰解开被电线缠绕的帆布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一个女孩在大笑，一个男孩则在愤怒地回答。就在她站直身体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他们。
他们倏地映入她的眼帘。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就在眼前，乌黑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杂草一样凌乱地披在肩上。两个男孩和她在一起——高个子那个也有一头和她一样的黑发，个子较小的那个更帅气，昏暗的灯光透过高高在上的窗户洒落在他身上，使他的头发呈黄铜色。帅气的男孩双手插在口袋里站立着，直视那个朋克男孩，他被绑在一根看起来像钢琴丝的柱子上，双手反剪在背后，脚踝也被绑在一起，脸上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僵硬表情。
克拉丽的心怦怦直跳，她猫着腰躲在离自己最近的那根柱子后面，眯着眼睛四处张望。她注视着那个金发男孩双臂抱在胸前踱来踱去。“那么，”他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有没有同类跟你一起来。”
同类？克拉丽不明就里。说不定她碰巧遇到别人在打群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蓝头发男孩的声音痛苦而不友好。
“他说的是其他恶魔，”黑发男孩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你一定知道恶魔是什么，对不对？”
被绑在柱子上的那个男孩别开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什么。
“恶——魔——”金发男孩拉长腔调慢吞吞地说着，举起手指强调道，“在宗教意义上是地狱的居民，撒旦的奴仆，但鉴于圣廷的宗旨，在此被认为是任何来自我们本族维度之外的不怀好意的鬼魂。”
“够了，杰斯。”女孩说道。
“伊莎贝尔说得没错，”高个子男孩赞同道，“这里没人需要上语义学或恶魔研究课。”
他们疯了，克拉丽想道，真是疯了。
杰斯抬起头笑了笑。这个表情传递出某种凶狠的意味，这使克拉丽想起在探索频道上看过的有关狮子的纪录片，那种大型猫科动物抬起头，用鼻子嗅猎物时就是这种模样。“你觉得我话太多？”
蓝头发男孩没有回答。他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我可以给你透露些信息，”他说道，“我知道瓦伦丁在哪里。”
杰斯回头扫了一眼亚历克，亚历克耸了耸肩。“瓦伦丁在地狱，”杰斯说道，“这个东西根本是在耍我们。”
伊莎贝尔甩了甩头发。“干掉它，杰斯，”她说道，“它什么都不会告诉我们。”
杰斯举起手，克拉丽看见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刀发出微弱的寒光。刀有种说不出的半透明质感，刀锋像水晶一样剔透，像玻璃碎片一样锋利，刀柄上还镶嵌着红色的宝石。
被绑着的男孩惊呼道：“瓦伦丁回来了！”他反抗着，拖着背后将其双手绑住的绳索。“整个地狱界都知道——我知道——我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盛怒之火倏地在杰斯冰冷的双眼中熊熊燃烧起来。“以天使之名，每次我们抓到你们这群混蛋时，你们都会说自己知道瓦伦丁在哪里。好吧，我们也知道他在哪儿。他在地狱，而你——”杰斯转动手中握着的刀，刀刃上冒起一排火花，“你就在那里跟他会合吧。”
克拉丽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柱子后面走出来。“住手！”她叫道，“你不能这么做。”
杰斯转了个圈，手中的刀惊诧得飞了出去，哐当一声落在水泥地面上。伊莎贝尔、亚历克和他一起转过身，脸上带着同样惊诧的表情。蓝头发男孩的手脚仍然被绑着，大惊失色地喘着粗气。
先开口说话的是亚历克。“这是什么？”他逼问道，视线从克拉丽转到自己的同伴身上，仿佛他们可能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个小姑娘，”杰斯恢复镇定后说道，“亚历克，你以前肯定也见过这样的女孩子。你妹妹伊莎贝尔就是个小姑娘。”他走向前朝克拉丽靠近一步，眯起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切。“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他半自言自语地说道，“而且她能看见我们。”
“我当然能看见你们，”克拉丽说道，“我又不是瞎子。”
“哦，但你就是，”杰斯说道，弯腰拾起刀，“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他直起身体，“要是你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话，最好离开这里。”
“我哪儿也不去，”克拉丽说道，“如果我离开，你会杀死他。”她指着那个蓝头发男孩。
“此话不假，”杰斯承认道，手指旋转着刀，“我杀不杀他与你何干？”
“因——因为——”克拉丽又气又急地说道，“你不能随随便便杀人。”
“你说得没错，”杰斯说道，“你不能随随便便杀人。”他指着那个眯着眼睛的蓝头发男孩。克拉丽不知道他是不是晕厥过去了。“那不是人，小姑娘。它看起来或许像人，也像人一样说话，甚至会像人一样流血，但它却是恶魔。”
“杰斯，”伊莎贝尔带着警告的语气喊道，“够了。”
“你疯了，”克拉丽说道，后退了几步离他远一些，“你知道，我已经通知警察了。他们随时会赶到这里。”
“她在撒谎，”亚历克说道，不过他脸上有一丝疑云，“杰斯，你——”
他再也不会有机会说完这句话。就在那一刹那，蓝头发男孩随着一声尖锐的吼叫挣脱将他绑缚在柱子上的绳索，朝杰斯扑过去。
他们跌倒在地上，一起翻滚，蓝头发男孩用像有金属尖锋一样闪闪发光的双手撕扯着杰斯。克拉丽后退着想要逃跑，但她不小心踩到一团线圈被绊倒在地上，摔倒下去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听见伊莎贝尔在尖叫。克拉丽翻了个身看见蓝头发男孩骑在杰斯的胸脯上。血在他那刀锋似的爪子顶部散发着微光。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飞奔向他们，伊莎贝尔手里挥动着鞭子。蓝头发男孩用张开的爪子朝杰斯扫过去。杰斯抡起一条胳膊保护自己，爪子像犁耙一样划过那条胳膊，鲜血四溅。蓝头发男孩又一跃而起——伊莎贝尔的鞭子正好击中其后背。他尖叫一声，滚向一边。
杰斯翻身而起，像伊莎贝尔的鞭子一样快。他手里握着一把闪烁着微光的刀片，一把捅进蓝头发男孩的胸膛。黑乎乎的液体在刀柄处汩汩流淌出来。这个男孩弓着身体跌落在地面上，发出汩汩的声音抽搐着。杰斯站了起来，露出一脸苦相。他的黑色衬衫有几处被血渍浸湿，变得更黑了。他低头盯着脚边抽搐的身形，弯下腰一把抽出刀。刀柄上沾满黑乎乎的液体，滑腻腻的。
蓝头发男孩眨了两下眼皮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杰斯，好像要燃烧起来一样。他从牙缝中厉声嘘道：“就这样吧。弃魔会把你们全干掉。”
杰斯好像要咆哮起来似的。男孩的眼睛翻转回来，他的身体开始痉挛抽动，随后蜷缩成一团，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克拉丽挣扎着站起来，踢开了缠绕着她的电线。她开始往后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她。亚历克冲到杰斯身边，抓住他的胳膊，卷起袖子，很可能是想好好看看伤口。克拉丽转身想跑——却发现伊莎贝尔挡住了她的去路，手里还握着一根鞭子。她把鞭子挥向克拉丽，尾部自动地缠绕住她的手腕，猛地一下拉紧。克拉丽大吃一惊，痛得直喘气。
“愚蠢的小盲呆，”伊莎贝尔轻声说道，“你差点儿害死杰斯。”
“他疯了。”克拉丽说道，想要挣脱手腕。鞭子勒得更紧了。“你们全都疯了。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治安维持会杀手？警察——”
“除非你变出个男孩来，否则警察通常不会感兴趣。”杰斯说道。他抱着胳膊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电线的地板朝克拉丽走过来。亚历克跟在他身后，恼怒地紧绷着脸。
克拉丽盯着男孩消失的地方，一言不发。那里连一滴血的黑印子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证明男孩曾经存在过。
“它们死后回到自己所属的维度，”杰斯说道，“假使你想知道的话。”
“杰斯，”亚历克厉声说道，“小心。”
杰斯抽开胳膊，脸上多出一块食尸鬼似的血块。他仍然使她想起狮子，明眸皓齿，栗色金发。“她看得见我们，亚历克，”他说道，“她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她？”伊莎贝尔追问道。
“让她走。”杰斯冷静地说。伊莎贝尔朝他投去一个惊讶乃至于愤怒的眼神，但她没争辩。鞭子晃悠悠地滑下去，松开克拉丽的胳膊。她摩挲着疼痛的手腕，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离开此地。
“或许我们应该让她跟我们回去，”亚历克说道，“我打赌霍奇愿意跟她谈一谈。”
“我们绝不可以带她到学院，”伊莎贝尔说道，“她只是个盲呆。”
“她真的是吗？”杰斯轻声说道。他不露声色的口吻比伊莎贝尔的厉声呵斥或亚历克的愤怒相向更加糟糕。“你和恶魔有关系吗，小姑娘？与巫师散过步，和黑夜之子说过话吗？你曾——”
“我的名字不是‘小姑娘’，”克拉丽打断他，“并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是吗？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说道。你看见那个男孩消失得无影无踪。杰斯并没有发疯——你只是希望他疯了。“我不相信——有恶魔，也不知道你说的诸如此类的——”
“克拉丽？”这是西蒙的声音。她迅速地转过身。他正站在储藏室的门口。先前在大门口正往胳膊上打标记的那个彪形大汉站在他旁边。“你没事吧？”他透过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看着她，“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那些家伙怎么了——你知道，那几个带刀的家伙？”
克拉丽盯着他，然后看了看她身后，杰斯、伊莎贝尔和亚历克就站在那里，杰斯手里仍然握着那把刀，身上还穿着那件染满鲜血的衬衣。他朝她露齿一笑，略带抱歉和嘲讽地耸了耸肩。显然，他并不惊讶西蒙和保镖都看不见他们。
不知怎地，克拉丽也不觉得讶异。慢慢地她又转身看着西蒙，知道在他眼里自己一定很糗，孤零零地站在一个潮湿的储藏室里，脚上缠满了明亮的塑料电线。“我以为他们到这里来了，对不起，”她瞟了一眼西蒙，看见他的脸色从担忧变成了尴尬，然后视线落在了那个保镖身上，他看起来实在很恼火，“我搞错了。”
在她身后，伊莎贝尔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西蒙顽固地说道，克拉丽则站在马路边石上拼命地想要拦辆出租车。他们在俱乐部里面的时候，扫大街的清洁工已经从奥查德来过这里，街上到处沾满油腻腻的水渍。
“我知道，”她同意道，“你觉得应该拦得到出租车。星期天的午夜大家会去哪儿？”她转过身看着他，耸了耸肩，“你觉得我们在休斯敦运气会更好？”
“我指的不是出租车，”西蒙说，“你——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不相信那些带刀的家伙凭空消失不见了。”
克拉丽叹了一口气。“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带刀的家伙，西蒙。或许这一切只不过是我想象出来的。”
“不可能，”西蒙把一只手举过头，但是开来的出租车飕飕地从他旁边开过，溅起一阵脏兮兮的污水，“我来到储藏室时看到你的脸。你真的吓坏了，好像你见到鬼似的。”
克拉丽想到杰斯那双像狮子般的猫眼。她往下瞟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上面绕着一圈细细的红印，那是伊莎贝尔的鞭子留下的。不，不是鬼，她想道，是更匪夷所思的东西。
“只是弄错了。”她不耐烦地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跟他讲真话。当然，除了他认为她疯了之外，还和刚才发生的事情有关——与杰斯的刀上面汩汩流淌出来的黑色血液有关，与他说“和黑夜之子说过话吗？”时的语气有关，这些都是她想独自守护而不愿为他人道的秘密。
“好极了，那可是糗到家的错误呢。”西蒙说。他回头扫了一眼俱乐部，门外还排着一条细细的长龙，一直占了半条街区。“我怀疑他们还会不会让我们进群魔殿。”
“你在乎什么呢？你讨厌群魔殿。”一个黄色的车形穿过夜雾冲着他们疾驰而来，克拉丽又扬起手。这一次车在他们所在的街角哧的一声停了下来，司机拼命地按着喇叭仿佛需要引起他们注意似的。
“终于幸运降临在我们头上了。”西蒙拉开出租车的门，轻轻地溜进铺着塑料坐垫的后座。克拉丽紧随其后，吸了一口熟悉的纽约出租车的气味，陈旧的香烟味、皮革味和发胶味混杂在一起。“我们去布鲁克林，”西蒙对出租车司机说完后转过身面对克拉丽，“瞧，你要明白你可以跟我无话不谈，是吗？”
克拉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当然啦，西蒙，”她说，“我明白。”
她随手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而后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