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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骸骨之城

克拉丽和杰斯因为震惊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两人才又开了口。
“瓦伦丁有妻子?他结婚了?我以为——”
“这不可能!我妈妈不会——她只和我爸爸结过婚!她没有什么前夫!”
霍奇疲倦地抬起手。“孩子们——”
“我不是孩子,”克拉丽从书桌前离开,“而且我什么也不想听了。”
“克拉丽。”霍奇说,他声音中的关切让人不忍回绝。她转过身,从房间的另一端望着他。她想,灰色的头发和满脸的疤痕让他看上去比母亲年老许多,这真奇怪。可他们也曾是一群“年轻人”,共同加入那个集团,与瓦伦丁熟识。“我妈妈不会……”她开始说道,可没有讲下去。她不确定自己有多了解乔斯琳,她母亲对她而言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骗子,一个藏有秘密的人。她有什么不会做的呢?
“你母亲离开了集团,”霍奇说,他没有朝她走过来,只是静静站在屋子另一边,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一旦我们意识到瓦伦丁的观点有多么极端——一旦我们知道他准备做什么——我们中的许多人都离开了。卢西恩是第一个离开的,这对瓦伦丁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的关系曾经很亲密。”霍奇摇了摇头,“之后是迈克尔·维兰德,你的父亲,杰斯。”
杰斯的眉毛扬了起来,可他什么也没说。
“也有人一直忠于他,比如潘波恩、布莱克韦尔和莱特伍德一家——”
“莱特伍德一家?你是说罗伯特和玛丽斯?”杰斯看上去大吃了一惊,“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没有,”霍奇轻声说,“他们也没有……我们很害怕,太害怕他可能会做出的事情。大叛乱之后,有些效忠他的人像布莱克韦尔和潘波恩都逃走了,而我们留下来配合圣廷,告诉他们都有哪些人,帮助追踪逃跑的人。因为这个我们被从轻发落。”
“从轻发落?”杰斯异样的神情一闪而过,可霍奇看到了。
他说:“你是在想把我束缚在这里的魔咒,不是吗?你一直以为是发怒的恶魔或者巫师所施的复仇之咒,是我让你这样以为的。可这不是真相,束缚我的魔咒是圣廷所施。”
“因为曾加入集团?”杰斯一脸惊愕地问。
“因为在大叛乱之前没有脱离集团。”
“可莱特伍德一家没有受到惩罚,”克拉丽说,“为什么没有?他们和你所做的一样啊。”
“他们的境遇让责罚减轻了——他们结婚了,还有个孩子,可像这样漂泊在外,远离家园,并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是被流放至此,我们三个——四个,应该说。我们离开玻璃之城的时候,亚历克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他们只在有公事需要的情况下才能回到伊德里斯,而且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我永远也不能回去,我再也看不到玻璃之城了。”
杰斯盯着他。克拉丽想,杰斯好像在用一双崭新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老师,尽管有所改变的并不是他。他说:“《大律法》很严格,并且是唯一的律法。”
“是我教给你这个的,”霍奇说,语调中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嘲弄,“而你现在把我教你的拿来训诫我,讲得还很有道理。”他看上去想坐进旁边的椅子,可无论如何,他努力让自己站着。克拉丽想,从他僵直的姿势上还能看出他曾经作为一个战士的气质。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克拉丽问,“说我妈妈曾和瓦伦丁结过婚,你知道她的名字——”
“我知道她叫乔斯琳·菲尔柴尔德,而不是乔斯琳·弗雷,”霍奇说,“而对于你母亲完全不知道暗影世界这一点,你非常地坚持。这说服了我,让我觉得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乔斯琳——也许我也不愿去相信是她,没有人愿意相信瓦伦丁又回来了。”他又摇了摇头。“今天早晨,当我给骸骨之城的圣者写信时,我真不知道会给他们带去怎样的消息,”他说,“当圣廷知道瓦伦丁可能回来了,而且他正在寻找圣杯,那一定会引起一场骚动。我只希望这不会对《圣约》产生什么影响。”
“我敢说瓦伦丁就希望那样,”杰斯说,“可为什么他这么想得到圣杯?”
霍奇脸色铁青。“这不是很明显吗?”他说,“那样他就能为自己组建一支军队了。”
杰斯看上去一惊。“可那不可能——”
“晚餐好了!”是伊莎贝尔,她站在图书室门口,手里还拿着勺子,几缕头发从发髻中脱落下来,垂在脖子旁边。“很抱歉,如果我打扰了你们。”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天啊,”杰斯说,“可怕的时刻又来了。”
霍奇看上去也很警觉。“我——我——我早餐吃得很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午餐,午餐吃得很饱。我不能再吃下——”
“我把汤倒掉了,”伊莎贝尔说,“然后从市区的那家饭店点了中餐。”
杰斯离开书桌,舒展了一下身体。“太好了,我饿死了。”
“我可能还可以吃一些。”霍奇顺势承认说。
“你们两个真的是很差劲的骗子,”伊莎贝尔阴沉着脸说,“瞧,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做饭——”
“所以别再做了,”杰斯给了她一个理智的建议,“你点木须肉了吗?你知道我喜欢这道菜。”
伊莎贝尔把眼睛向上一瞟。“当然,在厨房里。”
“棒极了。”杰斯飞快地从她身边走过,还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霍奇也跟在后面,停下来拍了拍伊莎贝尔的肩膀——之后还抱歉地点点头,便消失不见了,这看上去很好笑。难道几分钟前克拉丽就是在他身上看到那个昔日战士的影子?
伊莎贝尔一边看着杰斯和霍奇的背影,一边用布满疤痕的白皙手指玩着勺子。克拉丽说:“他真的是吗?”
伊莎贝尔也不看她。“谁真的是什么?”
“杰斯。他真的是个很差劲的骗子吗?”
此时伊莎贝尔转而看着克拉丽,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而且还出人意料地有所深思。“他压根不是个骗子,至少关于重要的事情不是。他会把可怕的真相告诉你,他不会说谎。”她停顿了一下,又静静地说了一句:“所以一般最好不要问他任何事情,除非你能够承受所听到的答案。”
厨房温暖而明亮,还飘散着外带中餐的味道,这个味道让克拉丽想起家。她坐下来,看着那盘闪着油光的面条,手里玩着叉子,尽量不去看西蒙。后者正盯着伊莎贝尔,眼神比那盘烧鸭还要油光发亮。
“那个,我觉得那非常浪漫。”伊莎贝尔说,她正用一根很粗的粉色吸管把奶茶里的珍珠吸上来。
“什么非常浪漫?”西蒙问,突然之间很警觉。
“就是克拉丽的妈妈和瓦伦丁结婚那整件事。”伊莎贝尔说。杰斯和霍奇又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可克拉丽注意到他们两个把莱特伍德一家加入集团的事情略去了,还有圣廷施的魔咒也没提。“所以说现在他又从死人堆里回来了,又来找她了,也许他想重新跟她在一起。”
“我有点怀疑。他想‘重新跟她在一起’,却让一个吞噬魔去她家里。”亚历克说,食物一端上来,他就出现了。没人问他去哪儿了,而他也没说。他就坐在杰斯旁边,克拉丽的对面,可故意避开不去看她。
“如果是我的话,不会这么做,”杰斯表示同意,“首先要送些糖果和鲜花,再是一封致歉信,然后才是一大群吞噬魔,应该是这个顺序。”
“他也许给她送过糖果和鲜花,”伊莎贝尔说,“我们又不知道。”
“伊莎贝尔,”霍奇很有耐心地说,“这个人把从未有过的毁灭带到伊德里斯,他挑起暗影猎手和暗影魅族之间的斗争,让玻璃之城血流成河。”
“这很性感刺激,”伊莎贝尔争论道,“这种邪恶的事情。”
西蒙想让自己看起来邪恶一些,可当他发现克拉丽盯着他时便放弃了。“那为什么瓦伦丁这么迫切地想要得到圣杯?为什么他认为它在克拉丽的妈妈手中?”他问。
“那样他就能建立一支军队,这是你说的,”克拉丽说着转向霍奇,“你的意思是说可以利用圣杯创造出暗影猎手?”
“是的。”
“所以瓦伦丁可以到街上随便找到一个人,然后把他变成暗影猎手?就用圣杯?”西蒙俯身过来,“我可以吗?”
霍奇慎重而悠长地看了他一眼。“也许,”他说,“但之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类能经过挑选变为拿非力人,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无法在这种转变中幸存下来。这需要很强的力量与适应性。在变形之前,他们需要接受很多测试——可瓦伦丁不会费这些麻烦,他会在抓到的任何一个人类身上使用圣杯,然后把存活下来的百分之二十变成他的军队。一支他可以用来攻击圣廷的军队。”
亚历克惊恐地看着霍奇,与克拉丽一样。“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样做?”
“因为,”霍奇说,“在集团中的时候,那就是他的计划。他说这是建立起一支力量来保卫我们的世界的唯一方法。”
“可这是谋杀。”伊莎贝尔说,脸色有些发青。
“他说我们守护人类世界的安全已经有上千年了,”霍奇说,“现在是时候要他们牺牲一下自己来偿还我们了。”
“他们的生命?”杰斯问,他的脸颊有些泛红,“可这和我们所存在的一切原因和目的相悖啊。守望无助,保卫人类——”
霍奇把他的盘子推到一边。“瓦伦丁是不太正常,”他说,“他很聪明,可是精神不正常。他什么也不关心,只想杀死恶魔和暗影魅族,只想让世界变得更纯净。他甚至会为此牺牲他自己的儿子,而且还不理解为什么其他人不会这么做。”
“他有个儿子?”亚历克说。
“我只是打个比方。”霍奇说着拿出手绢,他擦了擦额头,又把手绢放回口袋里。克拉丽看到他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当他的府邸着了大火,家园被毁的时候,人们以为他把自己和圣杯都烧成了灰烬,因为他不愿意把任何一样交由圣廷发落。人们找到了他的骨灰,和他妻子的在一起。”
“可我妈妈还活着,”克拉丽说,“她没在那场大火中丧命。”
“而且现在看起来,瓦伦丁也没死,”霍奇说,“圣廷知道自己被愚弄了,肯定不会高兴。可更重要的是,他们将会想要拯救圣杯。而最最重要的是,他们希望确保瓦伦丁不会得到它。”
“在我看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似乎是找到克拉丽的妈妈,”杰斯说,“找到她,就找到了圣杯,然后在瓦伦丁之前得到它。”
克拉丽觉得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但霍奇看着杰斯,好像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像是正在剧烈晃动的硝化甘油。“这样肯定不行。”
“那我们怎么办?”
“什么也不做,”霍奇说,“这事最好交给能力出色、经验丰富的暗影猎手。”
“我的能力不错。”杰斯抗议,说着把手一挥。一枚戒指在他消瘦的手指上闪闪发光,克拉丽不记得此前曾见他戴过。“我经验丰富。”
霍奇的语气很坚定,几乎像是家长那般。“我知道,可你还是个孩子,或者几乎还是。”
杰斯眯起眼睛看着霍奇,他的睫毛很长,似乎能在棱角分明的颧骨上投下阴影。在一些人身上,这种表情可能会是害羞,甚至是有些抱歉,可在杰斯脸上却看上去十分骇人。“我不是孩子。”
“霍奇说得对。”亚历克看着杰斯说。克拉丽想,他似乎不害怕杰斯,而是为他感到害怕,世界上一定只有少数几个人能这样看着杰斯。“瓦伦丁很危险,我知道你是个很出色的暗影猎手。你可能是我们这个年龄中最优秀的,但瓦伦丁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当初把他扳倒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而且准确地说,上次他也没倒下,”伊莎贝尔一边仔细地看着手里的叉子尖一边说,“这很明显。”
“可结果我们却到这儿来了,”杰斯说,“只有我们在这儿,而且因为《圣约》,别的人都不用来。如果我们不做点什么——”
“我们会做点什么,”霍奇说,“我今晚就会给圣廷送去消息,他们明天就可以派一群拿非力人过来,如果他们乐意的话。他们会处理这事,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杰斯不再争辩,可眼睛仍然闪烁着光亮。“我不喜欢这样。”
“你不需要喜欢,”亚历克说,“你只需要闭上嘴,不要做什么傻事。”
“可我妈妈怎么办?”克拉丽问,“她等不到什么圣廷的代表过来,她现在就在瓦伦丁手上——潘波恩和布莱克韦尔这么说的——而且他可能……”她无法把折磨两个字说出口,但克拉丽知道她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突然之间餐桌上没有一个人能直视她的眼睛。
除了西蒙。“伤害她,”他说,把她的话补充完整,“除此之外,克拉丽,他们还说她已经神志不清了,而瓦伦丁对此很不高兴,他似乎在等着她醒过来。”
“如果我是她的话,我就一直昏迷不醒。”伊莎贝尔嘀咕了一句。
“可那随时有可能……”克拉丽说,不理睬伊莎贝尔,“我以为圣廷发过誓要保护人类。难道现在不就该有暗影猎手出现吗?难道他们不该已经准备好去搜救她了吗?”
“如果,”亚历克插话说,“我们能稍微有点方向,事情就会容易些。”
“可我们有。”杰斯说。
“你有?”克拉丽看着他,既吃惊又急切,“哪里?”
“这里,”杰斯俯过身,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她一侧的太阳穴,这下虽然很轻,可还是让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我们所要知道的一切都在你的脑袋里,在这些可爱的红色卷发下面。”
克拉丽伸手摸摸头发,像是要保护它们。“我不认为——”
“那你要做什么呢?”西蒙尖锐地问,“把她的脑袋打开,取出来看看吗?”
杰斯的眼里闪过一道光,可他平静地说:“根本不是。无声使者能帮她找回记忆。”
“你痛恨无声使者。”伊莎贝尔抗议说。
“我不痛恨他们,”杰斯坦率地说,“我害怕他们,这不是一回事。”
“我想你说过他们是图书管理员。”克拉丽说。
“他们是。”
西蒙吹了声口哨说:“那一定有什么杀手滞纳金之类的东西。”
“无声使者保管着档案,可这不是他们负责的全部内容,”霍奇插话说,他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为了让他们的头脑拥有更强的能力,他们选择一些魔力最强的如尼文刻在自己身上。这些如尼文太强大了,应用之后就让他们——”他停了下来,克拉丽的脑海中响起亚历克的声音:他们自残,“那个,他们的外貌也变形扭曲了,他们和其他的暗影猎手不同,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战士。他们的能力是心智上的,而不是肉体上的。”
“他们会读心术?”克拉丽小声说。
“只是其中一种。在所有恶魔最害怕的降魔者中,他们应该榜上有名。”
“我不知道,”西蒙说,“可听上去不是那么糟糕,我宁愿让什么人进入我的大脑,也好过把头整个砍掉。”
“那么你比看上去的还要傻。”杰斯说着轻蔑地看着他。
“杰斯说得对,”伊莎贝尔说,忽略掉了西蒙,“无声使者的确非常诡异。”
霍奇的手紧握拳头,放在桌上。“他们法力很强,”他说,“他们在黑暗中行走,而且不讲话,可他们能撬开人们的头脑,就像你敲开一个核桃那样——之后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尖叫,如果他们想这么干的话。”
克拉丽惊恐地看着杰斯说:“你想把我交给他们?”
“我是想让他们来帮助你。”杰斯越过桌子俯下身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她都能看清楚他瞳孔周围琥珀色的斑点。“也许我们不必去寻找圣杯,”他柔声说,“也许圣廷会去。可你脑袋里究竟有什么,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有人在那里面隐藏了许多秘密,你无法看透的秘密。难道你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真相吗?”
“可我不想有其他什么人进入我的大脑。”她无力地说。她知道他说得很对,但想到要把自己交给那些甚至连暗影猎手也感到恐惧的东西,就让她浑身一凉。
“我会和你一起去,”杰斯说,“他们施法的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
“够了,”西蒙从桌子旁边站起来,脸都气红了,“不要碰她。”
亚历克瞟了一眼西蒙,好像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他把垂在眼睛前面的头发拨弄回去,眨着眼睛说:“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盲呆?”
西蒙没有理睬他。“我说,不要碰她。”
杰斯缓缓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表面温柔,实则充满恶意。“亚历克说得对,”他说,“学院为暗影猎手提供庇护,而不是他们的盲呆朋友,特别是在他们待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再受到欢迎时。”
伊莎贝尔站起来抓住西蒙的胳膊说:“我来带他出去。”一时间他看上去要对此做出抵抗,可他又看到了桌子对面克拉丽的眼神,后者微微摇了摇头。他放弃了,抬头挺胸地让伊莎贝尔带他走出了房间。
克拉丽也站起来。“我累了,”她说,“我想去睡觉了。”
“你几乎没吃什么——”杰斯抗议说。
她把他伸过来的手推到一边,说:“我不饿。”
走廊上比厨房里要凉爽一些,克拉丽靠着墙,拉了拉沾满冰凉的汗水而黏在自己胸口上的衣服。在走廊的远端,她能看到伊莎贝尔和西蒙越走越远的身影慢慢被黑影吞没了。她安静地看着他们离开,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什么时候伊莎贝尔要对西蒙负责,而不是她自己?如果她从这一切当中学到了一件事情的话,那就是失去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拥有的东西,原来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整个房间都是金色和白色的,高高的墙壁都闪烁着珐琅器般的光彩,上面高悬的屋顶纯净地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克拉丽穿着一条绿色天鹅绒裙子,手里拿着一把金色折扇,头发挽成一个结之后还垂下几缕卷发,这让她每次回头的时候,都感觉脑袋沉甸甸的,这种感觉很奇怪。
“你看到了什么比我更有趣的人吗?”西蒙问。在梦里不知怎么回事,他非常会跳舞,带着她在人群中穿梭,就好像飘拂在流水上的一片树叶。他穿着一身黑衣,像一个暗影猎手,这很好地衬托出他的发色和肤色:深色的头发,浅棕色的皮肤,雪白的牙齿。他真英俊,克拉丽想,这让她有些吃惊。
“没什么人比你更有趣,”克拉丽说,“只是这个地方,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地方。”当他们经过一处香槟酒台,她又回了下头:一个巨大的银盘中央是一尊美人鱼雕像,充满气泡的香槟顺着她裸露的后背从肩上的罐子里流出。人们都走到银盘旁边来续杯,说着笑着。克拉丽经过的时候,美人鱼转过头朝她笑笑,露出像吸血鬼那样白色的尖牙。
“欢迎来到玻璃之城。”一个声音说,这不是西蒙。克拉丽发现西蒙消失了,现在和她跳舞的是杰斯。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透过薄薄的棉布能看到黑色的印记。他脖子上还挂着一条铜项链,头发和眼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金灿灿的。她想着自己要怎么用暗金色来画出他的画像,就像有时候在俄罗斯圣像画中所看到的那样。
“西蒙去哪儿了?”他们又围着香槟酒台跳起舞,她问道。克拉丽看到伊莎贝尔在旁边,和亚历克一起,两人都穿着宝蓝色的衣服,他们像在神秘森林里的韩塞尔与葛雷特那样手拉着手。
“这个地方是属于活人的。”杰斯说。他的手触碰着她的,有些冰冷,她感觉他的手和西蒙的不同。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靠得更近了,她能感觉他的嘴唇就在自己耳边,他的唇一点儿也不冰冷。“醒醒,克拉丽,”他耳语着,“醒醒,快醒醒。”
她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因为一身冷汗,头发都贴在了脖子上。有人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先是试图挣脱开,之后才意识到是谁抓着她。“杰斯?”
“是我。”他坐在床沿上——她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她看上去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有完全清醒,睡眼蒙眬。
“放开我。”
“对不起,”他的手指从她手腕上滑走了,“我叫你名字的时候,你就想一拳打过来。”
“我想我有点不安。”她四下看看,自己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这里摆放着深色的木质家具。透过半开的窗户射入淡淡的光亮,她想天刚刚亮,或者已经大亮了。她的背包靠墙放着。“我是怎么进来的?我不记得……”
“我发现你在走廊的地板上睡着了,”杰斯打趣地说,“霍奇帮我一起把你弄上床,我们想一间客房应该比医务室更舒适。”
“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把眼睛前面湿漉漉的头发拨开,“现在几点了?”
“大约五点。”
“凌晨五点?”她瞪着他,“这么早把我叫醒,你最好有个很好的理由。”
“为什么?你在做什么美梦吗?”
她仍然能听到耳边的音乐,感觉到脸颊边沉甸甸的珠宝。“我不记得了。”
他站起来。“一个无声使者来这里见你了,霍奇让我叫醒你。事实上,他本来说他要来叫你,可既然是凌晨五点,我想如果你看到的是赏心悦目的东西,可能脾气会好一些。”
“你是说你自己?”
“不然还有什么?”
“我还没同意,你知道,”她不耐烦地说,“关于无声使者的事。”
“你想找到母亲吗?”他说,“或者不想?”
她盯着他。
“你只是需要先见一下圣者耶利米,就这些。你甚至还有可能喜欢他呢,对于一个从不说话的人来说,他可是有很好的幽默感。”
她把头埋在手中。“出去。快出去,我好换衣服。”
门在他身后一关上,她就下了床。尽管才凌晨时分,屋里就已经开始升腾潮湿的热气了。她关上窗户,走进浴室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嘴里只觉得干涩无味。
五分钟后她穿上了自己的那双绿色运动鞋,换上了一条短裤和一件纯黑的T恤衫。她真希望自己长着雀斑的瘦腿看上去更像伊莎贝尔的那样细长而光滑,可没什么办法能让她如愿。她把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来到走廊上找杰斯。
丘奇也和他一起在那儿,不安地低声叫着,来回打转。
“这只猫怎么了?”克拉丽问。
“无声使者让它感到不安。”
“听上去他们能让所有人觉得不安。”
杰斯勉强一笑。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去,丘奇喵地叫了一声,没有跟来。学院厚厚的石墙至少还保留了一丝夜晚的凉意:走廊里很凉快,而且黑漆漆的。
当他们到了图书室时,克拉丽吃惊地看到里面没有开灯,唯一的光线来自于从拱顶上的高窗透下来的乳白色光亮。霍奇穿着西装坐在宽敞的书桌后面,已经有些灰白的头发让清晨的光线镀上了一层银色。她开始觉得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杰斯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可之后她看见一个人影从暗处走出来,意识到之前自己觉得只不过是稍稍暗了一些的地方其实有个人影。这个人很高,从头到脚穿着一件厚重的斗篷,把整个人都包了起来,他还戴着斗篷上的风帽,遮住了脸。斗篷是羊皮纸的颜色,褶边和袖子上都有精细的如尼文图案,看起来像是用风干的血迹画上去的。克拉丽胳膊上和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刺痒得几乎让人觉得疼痛。
“这位,”霍奇说,“是来自无声之城的圣者耶利米。”
他朝他们走过来,他移动起来时厚重的斗篷也随之摆动。克拉丽意识到是什么让她觉得来人非常奇怪了:他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很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就连他的斗篷,本来摆动起来应该有沙沙声的,可也没有动静。她几乎在想他是不是个幽灵——可不是,他在自己面前停下来的时候,她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很好闻,像是熏香和血肉之躯的味道,这是活物才有的味道。
“而这位,耶利米,”霍奇说着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就是我在信中提到的女孩,克拉丽莎·弗雷。”
戴着帽子的那张脸慢慢转向她,克拉丽觉得一阵冰凉直逼指尖。“你好。”她说。
没有回应。
“我觉得你是对的,杰斯。”霍奇说。
“我本来就是正确的,”杰斯说,“我通常都是。”
霍奇没有理睬他。“昨晚我给圣廷写了一封信,说明了一切,可克拉丽的记忆是她自己的,只有她能决定怎么处理自己头脑中的东西。如果她想得到无声使者的帮助,她可以有这个选择。”
克拉丽什么也没说。多萝西娅说她的头脑中有个东西隐藏了一些记忆,她当然想知道是什么,可这个幽灵一样的无声使者是这么的——怎么说呢,寂静无声。这种无声似乎是从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黑色潮水,像墨水那样黑暗而且浓稠,让她感觉冰冷刺骨。
圣者耶利米的脸庞仍旧朝向她,斗篷下面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出。这就是乔斯琳的女儿?
克拉丽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后退了几步。这句话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好像是她自己想到的一样——可她没有。
“是的,”霍奇说,又飞快地加了一句,“可她父亲是个普通人。”
“这没什么关系,”耶利米说,“圣廷的血液主导了一切。”
“为什么你称呼我的妈妈乔斯琳?”克拉丽说着想在斗篷下面找到一些脸孔的痕迹,可是徒劳无功,“你认识她吗?”
“圣者保留着圣廷所有成员的档案记录,”霍奇解释说,“详尽的记录——”
“也许没那么详尽,”杰斯说,“如果他们不知道她还活着这个事实的话。”
“她消失的时候如果有巫师的协助,我们就很可能不知道。大多数暗影猎手不可能这么轻易地逃离圣廷的控制。”耶利米的声音中毫无感情,听起来对于乔斯琳的举动,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这些事情我不理解,”克拉丽说,“为什么瓦伦丁认为我妈妈拿着圣杯?如果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消失不见,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为什么她要带上圣杯呢?”
“为了不让他得到,”霍奇说,“在所有人中,她最清楚如果瓦伦丁得到圣杯会发生什么。而且我想她也不信任圣廷能确保它万无一失,特别是在一开始瓦伦丁从他们手里夺走圣杯之后。”
“我猜也许吧。”克拉丽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疑惑,整件事情似乎让人难以置信。她试着想象母亲在夜色的掩护下出逃,外套的口袋里藏着一个金灿灿的大杯子,可她怎么也想不出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当乔斯琳发现自己的丈夫要利用圣杯做什么的时候,便背叛了他,”霍奇说,“由此推想,她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圣杯不要落入他的手中,这不是不合情理。如果圣廷知道她还活着,首先就会来找她。”
“在我看来,”克拉丽有些尖刻地说,“似乎所有圣廷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实际上都没有。也许他们应该调查一下牙科记录。”
“我父亲就死了,”杰斯说,语气中也有着同样的尖刻,“我不需要什么牙科记录来告诉我这一点。”
克拉丽有些恼火地转向他。“瞧,我的意思不是——”
“够了,”圣者耶利米打断了她,“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去听,我这里有你想知道的真相。”
他迅速地一抬手,把头上的风帽摘掉了。克拉丽一下子把杰斯抛诸脑后,尽全力控制住自己想大叫出来的冲动。这位档案管理员没有头发的头颅像是鸡蛋那样光滑洁白,曾经长着眼睛的地方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是深陷下去的两块,黑漆漆的一团,嘴唇上布满深色的交叉线,像外科手术的伤口缝线那样。现在她明白伊莎贝尔所说的损伤是怎样的了。
“无声之城的圣者从不说谎,”耶利米说,“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真相,你应该知道真相,可相应地,我也要从你那里得到相同的东西。”
克拉丽扬起头。“我也不是说谎的人。”
“大脑不会说谎,”耶利米朝她移动过来,“我想要的是你的记忆。”
一股血液和墨水的气味让人窒息,克拉丽感到惊慌失措。“等等——”
“克拉丽,”霍奇用温柔的声调说道,“你头脑里还有隐藏着的或者受到抑制的记忆,这完全有可能。这些记忆是在你非常小的时候所形成的,可是并没有进入意识的层面,而圣者耶利米能够触碰到这些记忆,这对我们非常有帮助。”
她什么也没说,紧紧咬着嘴唇。一想到有人要进入她的大脑,触碰那些私密的隐藏着的记忆,甚至是她自己都记不起来的东西,她就感到非常厌恶。
“她不必去做那些她不想做的事情,”杰斯突然说,“对吧?”
克拉丽在霍奇回答之前就打断了他。“没关系,我愿意。”
圣者耶利米微微点了下头,朝她移动过来,那种无声让她觉得脊柱后面冒出一股凉气。“会痛吗?”她小声说。
他没有回答,可是他细长的白色手指伸过来触碰到她的脸颊,那手上的皮肤像是羊皮纸那样薄,写满了如尼文。她能感受到其中的法力,像静电那样刺激着她的皮肤。她闭上了眼睛,可在那之前看到了霍奇脸上掠过的一丝不安。
闭上眼睛之后的黑暗中有许多色彩在不停地搅动,她感觉到一股力量,一股拉动她头部和四肢的力量,她握紧双手,竭力抵抗着这股力量和这种黑暗。她又感觉自己好像被压在什么坚硬的东西上,在慢慢被压碎。她听到自己在大口喘气,突然之间浑身冰凉,像冬天里那样。一瞬间,她看到了一条冰冷的街道,上方冒出灰色的建筑,有许多冰冷的白色颗粒涌来,刺痛了她的脸——
“够了。”冬季的寒冷中传来杰斯的声音,飘落的雪花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白色的光点。克拉丽一下睁开了眼睛。
慢慢地,她又能看清图书室里的一切了——四周的墙壁摆满了书,霍奇和杰斯面露焦虑,圣者耶利米站着没有动,像是一尊象牙雕像,刻着红色的印记。克拉丽感觉到手掌上的刺痛,低头一看,上面布满了指甲划出的红色痕迹。
“杰斯。”霍奇责备地说。
“看看她的手。”杰斯指着克拉丽说,后者把手握了起来盖住受伤的掌心。
霍奇的大手放在了她的肩头。“你还好吗?”
她慢慢点了点头,那股逼人的力量消失了,可她感觉到汗水浸湿了头发,衣服像胶带一样黏在她背上。
“你的头脑中有个封印,”圣者耶利米说,“我无法触及你的记忆。”
“封印?”杰斯问,“你的意思是她抑制住了自己的记忆。”
“不,我是说有个咒语把她的部分记忆封印在她的意识之外,我没有办法在这儿解开咒语。她必须前往骸骨之城去面见圣者会。”
“有个咒语?”克拉丽难以置信地说,“谁会在我身上施咒语?”
没有人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杰斯看着老师,他的脸色出奇地苍白,克拉丽想,这可是他的主意。“霍奇,她不应该去,如果她不——”
“没关系,”克拉丽深吸了一口气,手掌上让指甲刮破的地方还很痛,她非常想找个光线暗些的地方躺下来,休息一下,“我会去,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自己脑袋里是什么。”
杰斯点了下头。“好吧,那么我陪你去。”
离开学院就好像爬进了一个又湿又热的帆布口袋,潮湿的空气笼罩着整座城市,好像是一锅肮脏的热汤。“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这么着急地和圣者耶利米分开,”克拉丽嘀咕着,他们站在学院外面的街角,街道上没什么人,除了一辆垃圾车正沿街慢慢地前行,“难不成他觉得被人看到和暗影猎手在一起会很尴尬,或者有其他原因?”
“圣者也是暗影猎手。”杰斯说明了这一点,尽管天气很热,他还是尽力装出一副很酷的模样,这让克拉丽很想打他一拳。
“我猜他难道是去取车了?”克拉丽讽刺地问。
杰斯咧嘴一笑。“差不多是那样。”
她摇了摇头。“你知道,如果霍奇和我们一起来,我会感觉好很多。”
“什么,有我保护你还不够?”
“我现在所需要的不是保护——是个能帮助我思考的人,”突然想到什么,她用一只手拍了下自己的嘴唇,“哦——西蒙!”
“不,我是杰斯,”杰斯很有耐心地说,“西蒙是那个像黄鼠狼一样的小家伙,发型很丑,对时尚也是一窍不通。”
“哦,闭嘴,”她回应说,这个是出于自然反应而不是真心使然,“我本来要在睡觉前给他打个电话的,问问他有没有平安到家。”
摇了摇头,杰斯看着天空,好像上面要打开并揭示出宇宙的秘密一般。“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外,你还在担心那只黄鼠狼?”
“别那么叫他。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黄鼠狼。”
“你也许是对的,”杰斯说,“我迄今为止是见过那么一两只长得还不错的黄鼠狼。他看上去更像只耗子。”
“他不——”
“他可能正在家里,躺在一摊自己的口水中,一直等到伊莎贝尔对他厌倦了,你还得去帮他收拾残局。”
“伊莎贝尔可能会厌倦吗?”克拉丽问。
杰斯想想了说:“会。”
克拉丽想也许伊莎贝尔比杰斯所认为的要聪明,也许她会意识到西蒙是怎样一个迷人的小伙子:风趣,机敏,还很酷。也许他们会开始约会,想到这些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陷入了沉思之中,这让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杰斯在对她说话。她朝他眨了眨眼,看到那张脸上讥讽的笑容。“什么?”她不客气地问道。
“我希望你不要再像这样竭尽全力地想引起我的注意,”他说,“真让人尴尬。”
“讽刺只是想象力穷尽之前的最后一招。”她告诉他说。
“我只是忍不住要这样,我用自己犀利的智慧来掩饰内心的痛苦。”
“你的痛苦很快就能人尽皆知了,如果你不离开马路的话。你想让出租车撞上吗?”
“别傻了,”杰斯说,“这么早绝不可能在附近打到出租车的。”
似乎就在这时,一辆瘦长的黑色轿车停在了路边,就在杰斯身前,透过着色的车窗看不到里面,发动机嗡嗡响着。这辆车像是一辆加长款的豪华轿车,流线型的车身,低矮的底盘,弧形的车窗。
杰斯斜眼看着她,他的目光中有一丝顽皮,还有种迫切的敦促。她又看了看那辆车,让自己放松下来,让真实的力量刺穿这层光鲜的外衣。
此时这辆车看起来成了灰姑娘的马车,可是没有如复活节彩蛋那般交织着五颜六色,而是全身漆黑,车窗染成了深色,轮子是黑的,皮质的装饰也是黑的。圣者耶利米坐在黑色的金属质感的驾辕位子上,他戴着手套的手握着缰绳,而脸又隐藏在了羊皮纸颜色的斗篷下。在缰绳的另一端有两匹乌黑的马,一边甩着蹄子一边朝天嘶叫。
“上车。”杰斯说,可她仍站在原地吸着冷气,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推进马车敞着的门,随后自己也跳了上来。在他关上门之前,马车就前进了。他坐进座位——坐垫又软又滑,非常舒适——看着她。“这样将你护送至骸骨之城不至于让你那么皱紧眉头吧。”
“我没有皱眉头,只是很惊讶。我没想到……我是说,我以为这是辆车。”
“放松就好,”杰斯说,“好好享受这辆崭新的马车吧。”
克拉丽调转过视线,看向窗外。她原以为一辆马车不可能在曼哈顿的街道上穿行,可他们行进得很顺畅,他们无声的移动根本没有引起街上塞满的出租车、公交车和越野车的注意。前方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变换了车道,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克拉丽一紧张,担心马会受惊——可随后车厢向前一倾,马轻轻跃上出租车顶,车厢不是被拖着在地面上走,而是随着马轻巧而无声地爬上车顶,继而又滑向另一边。当车厢一震,又重新回到人行道上时,克拉丽回头看了一眼——出租车司机正吸着烟,两眼盯着前方,毫无察觉。“我一直以为出租车司机从来不会注意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可这太奇怪了。”她轻声说。
“只是因为现在你能看穿表象下面的东西……”杰斯让后半句话微妙地停留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
“我只有在集中精力的时候才能看到,”她说,“这让我有些头痛。”
“我敢说这是因为你头脑中的封印,圣者们能够对付它。”
“那之后呢?”
“之后你就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无限。”杰斯说着干巴巴地一笑。
“别跟我引用布莱克23。”
他的笑容不再那么干巴巴的了。“我没想到你能听出来,你没让我觉得是个读过很多诗的人。”
“因为大门乐队,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诗。”
杰斯茫然地看着她。
“大门乐队,是个摇滚乐队。”
“你说是就是吧。”他说。
“我想你没有很多时间来听音乐吧,”克拉丽说着想到了西蒙,对于后者而言,音乐就是生命的全部,“在你的任务中。”
他耸耸肩。“也许有时候能听到那些受诅咒的家伙的哀号。”
克拉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他面无表情。
“可你昨天还在弹钢琴,”她又说了一句,“在学院里,所以你一定——”
马车又向上一跃,克拉丽抓住座位的边缘,瞪眼一看——他们正越过市中心一辆公交车的顶部。从这个有利的角度看过去,她能看到沿街老公寓房的上层精美地雕刻着兽首和装饰性的飞檐。
“我就是随便弹弹,”杰斯说,一眼也没有看她,“我父亲坚持让我学一样乐器。”
“他听上去很严厉,你的父亲。”
杰斯的语调听上去很尖锐。“一点也不,他很宠我,教会我所有东西——武器的使用、关于恶魔的知识、晦涩的传说、上古的语言,给我任何我想要的东西——马匹、武器、书,甚至是猎鹰。”
可武器和书确切来说不是大部分孩子想要的圣诞礼物,克拉丽这样想着,马车又回到了人行道上。“为什么不告诉霍奇你认识跟卢克说话的那两个人?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们就是杀害你父亲的那些人?”
杰斯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像是艺术家的,而不是战士的。之前她就注意到的一个戒指在他的手指上闪着光。她以前觉得男生戴戒指会有些女里女气,可戴在杰斯手上一点儿也没有。这枚银质的戒指看起来很结实有分量,因为被火烧过而色泽暗淡,周围有一圈星星的图案,还刻有一个字母W。“因为如果我告诉了他,”他说,“他就知道我想亲手杀了瓦伦丁,而他绝不会让我这么做。”
“你是说你想为了复仇而杀死他?”
“为了正义,”杰斯说,“我以前从不知道是谁杀死了我父亲,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我挽回一切的机会。”
克拉丽不明白杀死一个人如何能挽回另一个死去的人,可她知道没必要把这话说出来。“但是你已经知道是谁杀了他,”她说,“是那些人,你说……”
杰斯没有看她,于是克拉丽的声音也弱了下去。他们现在正穿过亚斯特坊广场,很惊险地避过了一辆开往纽约大学方向的紫色电车,路过的行人看上去都被一阵大风挤到了一边,像是压在玻璃板下面的昆虫标本。前方又出现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围在一个巨大的铜像底座下,讨钱的硬纸板标语折在一起。克拉丽看见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头上剃得很光,靠在一个棕色皮肤的男孩身上,男孩留着长发绺,脸上穿了很多环。当马车经过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似乎能看到他们一般,克拉丽瞥见了他的眼睛,其中一只看上去很浑浊,好像没有瞳孔。
“我那时十岁,”杰斯说,克拉丽转过头看着他,他面无表情,似乎每当谈起父亲的时候,他脸上的神采就会消失,“我们住在乡下的一处宅邸,我父亲总说远离人群会更安全。我听到他们沿着大路走来了,就跑去告诉父亲,父亲让我藏起来,于是我就藏了起来,在楼梯下面。我看到那两个人进来,还和其他一些人一起。应该说不是人,是弃魔。我父亲抵挡不住他们,让他们割破了喉咙,鲜血溅到地板上,浸湿了我的鞋子,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克拉丽才意识到他讲完了,又过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我很抱歉,杰斯。”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对于不是自己做错的事情,你们普通人总是要道歉。”
“我不是道歉,而是——表示同情,是说你这么不开心,我很抱歉。”
“我没有不开心,”他说,“只有茫无目标的人才会不开心,而我有。”
“你的意思是杀死恶魔,或者为你父亲报仇?”
“两者都是。”
“你父亲真的想让你杀死那些人吗?就为了复仇?”
“一个杀害自己兄弟的暗影猎手比恶魔还要可怕,而且也应该像恶魔一样被打倒。”杰斯说,听上去像是在背诵课本上的一句话。
“可所有的恶魔都很邪恶吗?”她说,“我是说如果不是所有的吸血鬼都很邪恶,还有狼人,那也许——”
杰斯转过身,看上去很恼火。“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吸血鬼、狼人,甚至巫师,他们还有一部分是人,有一部分属于这个世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在这里。可恶魔来自于其他的世界,它们是穿梭于时空维度之间的寄生虫,它们来到一个世界,就把其消耗殆尽。它们无法自己建立起一个世界,只能去毁灭——它们不会创造,只会利用。它们吸干一个地方,让它化成灰烬,然后再到下一个地方去。这就是它们想要的生活——不仅仅是你或者我的性命,而是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山川河流,城市乡村,所有的一切。而唯一能阻挡它们毁灭这一切的,”他指向窗外,挥舞着的手似乎在暗示城市中的一切,从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到休斯顿大街上的交通堵塞,“是拿非力人。”
“哦,”克拉丽说,除此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可说了,“还有多少个其他的世界呢?”
“没有人知道。成百上千?上千万,也许。”
“那它们都是——死掉的世界?消耗殆尽的?”克拉丽感到自己心中一沉,尽管这也许只是因为他们越过一辆小轿车时的颠簸而已,“这似乎真让人伤心。”
“我可没这么说过。”城市雾霾下暗黄色的光线透过车窗照进来,衬托出他俊朗的轮廓,“也许有像我们一样的其他生命世界,可只有恶魔能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行,因为它们大部分是无形的,至少部分是无形的,可没有人确切知道为什么。地球上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办法穿越世界间的通道,如果我们能,”他补充说,“也许就可以堵住不让它们过来,但没有人明白那要怎么做。事实上,出现的恶魔越来越多,以往只有小规模的恶魔入侵到这个世界,很容易就能控制住。可现在,就拿我所生活的这段时间来看,越来越多的恶魔穿过了通道,圣廷一直需要派遣暗影猎手出去,很多时候他们都有去无回。”
“但如果有了圣杯,就能够创造出更多暗影猎手,对吗?更多能够降魔的人?”克拉丽犹豫着问道。
“当然,”杰斯说,“可现在这么多年来我们都没有圣杯,而许多人年轻的时候就牺牲了,所以说我们的人数在慢慢减少。”
“你们不是,呃……”克拉丽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能生育下一代?”
杰斯大笑起来,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左转,他有所准备,而克拉丽却被甩向他。他抓住了她,手虽然轻轻扶着她,但牢牢地与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她感觉到他的戒指触碰在自己汗涔涔的皮肤上,那种凉凉的感觉像是碰到了一小片冰。“当然,”他说,“我们乐于生育下一代,这是我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克拉丽从他身边抽出身,她的脸颊在黑暗中有些发烫泛红,她转头看向窗外。他们正驶向一扇厚重的铁艺大门,上面攀附着浓密的葡萄藤。
“我们到了。”杰斯说,车轮从平整的人行道转向了颠簸的鹅卵石小路。当他们穿过拱门的时候,克拉丽一眼瞥见了上面的字:纽约大理石公墓。
“可一个世纪以前,他们在曼哈顿就停止接受更多的人安葬在这里了,因为没有空间了——不是吗?”她说。他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前行,两边都是高高的石墙。
“骸骨之城在这里的时间比那个要长很多。”马车一个剧烈的晃动,停了下来,克拉丽也随之一晃,杰斯把手臂伸过来,可他只是越过克拉丽打开她那侧的车门,他的手臂上稍稍有些肌肉,金色的毛发像花粉那般细小。
“你没有其他的选择,是吗?”她问道,“成为一个暗影猎手,你不能选择退出。”
“可以选择退出,但没那么容易,且危险重重。”他说。门打开了,涌进一股闷热的空气。马车停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周围是长满青苔的大理石围墙。“可如果我能选择,这还将是我所选的生活。”
“为什么?”她问。
他扬起一边的眉毛,这立即让克拉丽非常嫉妒,她总是想也能这样。“因为,”他说,“这是我所擅长的。”
他跳下马车,克拉丽滑到座位边缘,两条腿悬空,离鹅卵石地面还有很高一段距离。她往下一跳,脚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可没有跌倒。她虽然前后摆动了几下,但还是觉得是个胜利。她发现杰斯正看着自己。“我本可以帮你下来的。”他说。
她眨了眨眼。“我很好,不用你帮忙。”
杰斯朝身后看了看,圣者耶利米也从马匹后面的座位上下来了,斗篷无声地落在地上。草地沐浴在阳光之下,可他身后没有影子。
“来吧。”他说着离开马车和第二大道上怡人的阳光,朝花园阴暗的中心走去。很显然,他希望两人跟上去。
草地很干燥,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侧的大理石墙如珍珠般光洁,墙上刻着名字和日期。克拉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些是墓碑,顿时毛骨悚然。那些尸体在哪里?难道在墙里面,这样竖着埋葬就像他们活着的时候排成两排那样?
她忘了注意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走,当分明撞到什么活物的时候,她大声尖叫了出来。
是杰斯。“别这样尖叫,你会把死人吵醒的。”
她朝他皱着眉头。“为什么我们停下了?”
他指了指圣者耶利米,后者在一尊雕像前停住了,雕像稍稍比他高一些,基座上长满了青苔。这是一尊天使雕像,光洁的大理石看上去几乎是透明的。天使的面容坚毅美丽,又有一丝悲伤,又长又白的手上握着一只杯子,边缘的一圈大理石钉象征着珠宝镶饰。雕像上的什么东西触碰着克拉丽的记忆,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可又让人觉得不安。基座上刻着一个日期,1234,日期周围还有一行字:NEPHILIM:FACILIS DESCENSUS AVERNI。
“那个应该就是生命之杯吗?”她问道。
杰斯点点头。“而那个是拿非力人的箴言——也就是暗影猎手的——在基座上的那个。”
“那是什么意思?”
杰斯龇牙一笑,仿佛黑暗中的一道白光。“意思是‘暗影猎手穿一袭黑衫也比敌人的寡妇看上去好很多,1234年’。”
“杰斯——”
“意思是,”耶利米说,“通往地狱之路畅通无阻。”
“很不错,很乐观。”克拉丽说,可尽管天气炎热,她浑身上下还是一个哆嗦。
“在这儿刻着这句话不过是圣者们的一个小玩笑,”杰斯说,“你一会儿就能明白了。”
她看着圣者耶利米,后者从斗篷里面的口袋中掏出微微发光的石杖,用杖尖沿着雕像基座上的如尼文痕迹刻画起来。随着一个无声的尖叫,天使的嘴突然大张开来,在耶利米脚下长满青草的地面上打开一个黑色的深洞,像是打开了一座坟墓。
克拉丽慢慢走到深洞边缘,往里小心看着。花岗岩的石阶通向下面,经年累月,石阶的边缘不再棱角分明,沿着石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把,闪烁着热情的绿火或者冰冷的蓝火,石阶的尽头消失在黑暗之中。
杰斯走下楼梯,十分轻松,不能说是因为感到舒适,只是熟悉这个场景而已。离第一个火把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就停了下来,向上看着克拉丽。“快下来。”他不耐烦地说。
克拉丽刚踩上第一个台阶,就感觉一只冰冷的大手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手臂,她惊恐地抬头一看,圣者耶利米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冰冷的白色手指陷入自己的肌肤之中,她还看到在斗篷的风帽之下,他满是疤痕的瘦骨嶙峋的脸上闪过一道光。
“不要害怕,”他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回响起来,“一声人类的尖叫就能把这些死者全惊醒。”
他一松开她的手臂,克拉丽就在杰斯之后飞快地跑下楼梯,她的心脏在胸腔之内狂跳不止。他在楼梯的尽头等着她,他从支架上取下一个燃烧着的绿色火把,举至齐眉,火把在他脸上投下浅绿色的光芒。“你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不敢说话。楼梯尽头是一个平台,一条通道在他们前方延伸开去,又黑又长,还不时出现盘曲的树根,一缕微弱的蓝光闪耀在通道的尽头。“这里真……黑。”她无力地说了一句。
“你想让我拉着你的手吗?”
克拉丽像小孩子那样把两只手都放在了自己背后。“不要这样居高临下地对我讲话。”
“好吧,可我几乎没办法临上地对你讲话啊,你太矮了。”杰斯看向她身后,他一动,火把也闪出火星来。“没必要在公墓做过多停留吧,圣者耶利米,”他慢吞吞地说,“你来带路,我们会紧跟在后面。”
克拉丽一惊,她仍然不习惯这位档案管理员无声的来去。他之前还站在她的身后,稍后就悄无声息地朝通道里移动过去了。过了一会儿,克拉丽才跟了上去,一边走一边把杰斯伸过来的手用力地拨开了。
克拉丽第一眼所看到的无声之城是一排排在头顶上方高耸的大理石拱门,像是果园中一排排整齐的果树那样消失在远方。大理石本身就十分纯净,是苍白的象牙色,坚硬光洁,有些地方镶嵌着缟玛瑙、碧玉和翡翠质地的狭窄条带。当他们离开通道,进入这片拱门时,克拉丽看到地板上刻着如尼文,和杰斯皮肤上有时所出现的如尼文有着相同的线条和盘旋的花纹。
他们三个走过第一个拱门时,克拉丽看到在左手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东西,仿佛是出现在泰坦尼克号船头旁的冰山一样。那是一块白色的石头,光滑平整,正面还有个门一样的东西。这让她想起儿童时期的游戏房,非常像,可是没有这么大,能让她整个人都站进去。
“这是个陵寝,”杰斯说着打过去一道光,克拉丽看到门上刻着如尼文,还有金属插销把门锁了起来,“就是坟墓,我们在这里埋葬逝者。”
“所有的逝者?”她说,还非常想问他父亲是不是也埋葬在这里,可他已经往前走去,听不到她讲话了。她匆匆跟上去,不想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和圣者耶利米单独待在一起。“我想你说过这里是座图书馆。”
“无声之城有很多层,”耶利米插话进来,“不是所有的逝者都埋在这里,在伊德里斯当然有其他存放尸骨的地方,而且更大。但这一层是安放陵寝和火化尸骨的地方。”
“火化尸骨的地方?”
“那些在战役中牺牲的人会被火化,他们的骨灰用来建造你所看到的这些大理石拱门,降魔者的血肉本身就是抵御邪恶最有利的武器。即便是死去,圣廷的成员也在继续奉献。”
如此鞠躬尽瘁,克拉丽想,一生都在为此斗争,然后即便生命结束了,也还要继续为之战斗。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两侧都有一排排整齐的四方陵墓,洁白无瑕,每一扇门都从外面锁上了。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这里叫做无声之城:这里唯一的居民是不会发出声响的圣者和他们忠诚守护着的逝者。
他们来到另一个楼梯前,这个楼梯向下通往稍稍光亮些的地方。杰斯把火把向前一伸,在墙壁上留下两道黑影。“我们现在要去第二层,那里存放着档案,还是长老会的所在地。”他说,像是要打消她的顾虑。
“生活区在哪里?”克拉丽问,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一方面是因为真的很好奇,“圣者们在哪里睡觉呢?”
“睡觉?”
黑暗中,这个词语在他们的脑海中无声地回响着。杰斯笑了起来,手里的火焰摇曳着。“亏你问得出。”
楼梯的尽头又是一段通道,通道走到底的地方变得宽阔,通往一间正方形的大厅,大厅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个骨头雕刻而成的尖塔,四周插在缟玛瑙支架上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烟尘的味道。大厅的正中央有一张黑色的长桌,玄武岩质地,夹杂着白色纹理。桌子后面昏暗的墙上悬挂着一把巨大的银剑,剑尖向下,剑柄雕刻成了展开的双翅。有一排无声使者坐在桌后面,每一个都穿着和耶利米一样的羊皮纸颜色的斗篷。
耶利米没有浪费一分一秒。“我们到了,克拉丽莎,请站在长老会面前。”
克拉丽看着杰斯,后者眨了眨眼,很明显感到困惑。圣者耶利米一定只是对着她的脑袋在讲话。她看着那张长桌,看着那一长排裹在厚重长袍下的无声人影。大厅的地板由两色相间的方块构成:黄棕色和暗红色,只是在桌子前有一块稍大些的白色大理石,上面有个银质的星星浮雕,寓意十足。
克拉丽走到中心那块白色的大理石上,就好像面对着一排行刑队员。她抬起头。“好的,”她说,“现在想怎么样?”
圣者们此时发出了一个声音,让克拉丽脖子上和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像是一声叹息或者低吟。他们同时抬起手摘掉了风帽,露出布满疤痕的面孔和没有眼睛的深坑。
尽管她已经见过圣者耶利米的脸,克拉丽的心头还是一拧,就仿佛是看着一排骷髅,又仿佛看着一幅中世纪的木版画,上面画着死者在一堆活人的身体上行走,讲话,舞蹈。他们缝线一般的嘴似乎在向她微笑。
“长老会向你致意,克拉丽莎·弗雷。”她听到了,只是在她脑海里这不是一个声音,而是许多声音,有的低沉而刺耳,有的圆润而单调,但都非常严苛,压迫着她头脑中脆弱的防线。
“停。”她说,让她吃惊的是,那个声音一下子很坚决地撤了出去,她头脑中的声响消失了,就像突然停止转动的唱片。“你们可以进入我的大脑,”她说,“但只有当我准备好了以后。”
“如果你不想要我们的帮助,就没有必要这么做。毕竟是你来请求我们的协助。”
“你们也像我一样想知道我脑袋里究竟有什么,”她说,“可这并不意味着你们不能小心一些。”
坐在中间的那位圣者在下巴上弹动着自己细长的白色手指。“必须承认,这是个很有趣的谜,”他说,她脑海里的这个声音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可如果你不抵抗的话,没有必要使用暴力。”
她咬紧了牙关,想去抵抗他们,想赶走脑海中这些侵略性的声音。听任这种对自己最私密的自我的侵犯实在太——
但很可能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提醒自己,这不过是重新发掘一个已经犯下的罪恶——对她记忆的盗取。如果这个奏效,从她身上被拿走的东西就有可能还回来。她闭上了眼睛。
“开始吧。”她说。
一开始只是她头脑中轻轻的一声耳语,像是落叶的触碰那般轻柔。“向长老会说出你的名字。”
“克拉丽莎·弗雷。”
又有其他的声音加入了进来。“你是谁?”
“我是克拉丽,我母亲是乔斯琳·弗雷,我住在布鲁克林伯克利广场807号,我十五岁,我父亲的名字是——”
她的思绪似乎自己断裂开了,像是一根橡皮筋那样,她无声地踉踉跄跄进入了一团满是画面的漩涡,这个漩涡就在她闭着的眼皮之下。她母亲匆匆忙忙走在一条漆黑的街道上,两边是堆积起来的积雪,看上去很脏。之后是低沉的铅灰色天空,一排排黑色的树木都掉光了叶子。地上有个四方的大坑,一口素面的棺材放了进去。尘归尘,土归土。乔斯琳裹着一条百衲被,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当克拉丽走进房间的时候,她飞快地把一个盒子盖起来,塞到靠垫下面。她又一次看到了盒子上的大写字母:J.C.。
画面现在出现得更快了,就像飞快地翻动书页时,上面的画面似乎都活动起来一样。克拉丽站在一段楼梯的顶端,向下看着狭窄的走廊,卢克出现了,一个绿色露营包在他的脚边。乔斯琳站在他面前,摇着头。“为什么是现在,卢西恩?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克拉丽眨了眨眼,卢克看起来不一样了,几乎是个陌生人,蓄着胡子,头发又长又乱——树枝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又在一个公园里了,像牙签那样细小的绿色精灵围着红色的花朵飞舞,她高兴地伸手去抓,可母亲一下抱起她,恐惧地大叫了一声。之后又是冬天一条黑暗的街道上,她们打着一把伞,匆匆忙忙往前走,乔斯琳半推半拉着克拉丽走在两边厚厚的积雪中间。飘落的雪花后面出现了一个花岗岩的门廊,门上方刻着一行字:卓尔不群。之后她站在了门厅里面,那里闻上去有金属的气味,还有雪水融化的味道。她的手指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下巴旁边的一只手指着上面让她看过去,她看到墙边有一行潦草的字。几个字跳到她面前,灼烧着她的眼睛:马格纳斯·贝恩。
突然一阵剧痛划过她的手臂,她尖叫起来,那些画面随之渐渐远去,她飞快地上升,像个潜水员一样,浮上来冲出意识的水面。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贴着她的脸颊,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银质的星星,她眨了两下眼睛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大理石地面上,膝盖蜷缩到了胸口。她一动就感到手臂火辣辣地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她左手肘的皮肤割破了,流着血,她摔倒的时候一定是这里先着地。她的裙子上也有血迹,她四下看看,觉得晕头转向,她看见杰斯正看着自己,他没有动,可是嘴角紧绷。
马格纳斯·贝恩。这些字意味着什么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呢?在她大声问出这个问题前,圣者耶利米打断了她。
“你头脑里的封印比我们所预计的要强大许多,”他说,“只能由当初施法的人来解除才比较安全,而由我们来解开它将会令你丧命。”
她爬起来,捂着受伤的手臂。“可我不知道谁是施法的人,如果我知道,就不会来这里了。”
“答案已经浮现在你的思绪里了,”圣者耶利米说,“在你将要醒来时,你看到一行写下的字。”
“马格纳斯·贝恩?可——这甚至连个名字也不像!”
“已经足够了。”圣者耶利米站了起来,好像这是个信号似的,剩下的圣者也随之站了起来。在他们排成一队向立柱走去前,他们的头转向了杰斯,这个姿势应该是一个沉默的应允,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只有圣者耶利米留了下来。他无动于衷地看着杰斯,后者匆忙跑到克拉丽身旁。
“你的胳膊还好吗?让我看看。”他一边问,一边握住她的手腕。
“哎哟!我没事,别这样,你把它弄得更痛了。”克拉丽说着试图把手抽回来。
“你把血溅在会说话的星星上了,”他说,克拉丽看了看,他说得对,在白色和银色的大理石上有她的血迹,“我敢说有什么律法对这个有规定。”他转过她的手臂,比她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温柔,他咬住下嘴唇,吹了个口哨,她往下一看,从肘部到手腕的一截小臂上全是鲜血,她的手臂感觉一阵阵疼痛和僵直。
“现在你是要把T恤衫撕成一条条给我包扎伤口了吗?”她开玩笑地说,她讨厌看到鲜血,尤其是她自己的。
“如果你想撕开我的衣服,你可以直说,”他在口袋里翻了一下,拿出石杖,“这会减少你的疼痛。”
还记得上次石杖接触她手腕时刺痛的感觉,这次她做好了准备,可当这个发光的东西轻轻划过她的伤口时,她所感觉到的只是一丝温热。“好了。”他说着直起身。克拉丽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手臂——尽管上面还有血迹,可伤口不见了,也不觉得疼痛和僵直了。“下次你再计划通过让自己受伤来吸引我注意时,只需要记得稍微说些甜言蜜语就能取得神奇的效果。”
克拉丽觉得自己的嘴角扬起了笑容。“我会记住的。”她说,当他转过身时,她加了一句:“还有,谢谢。”
他把石杖插回后面的口袋,没有回头看她,可她从他肩膀的姿势上看出一丝喜悦。“圣者耶利米,”他说着搓了搓双手,“你这段时间一直很沉默。你一定有什么要和我们分享的想法吧?”
“我负责引导你们离开无声之城,就这些。”这位档案管理员说道。克拉丽想,不知道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还是他的“声音”中真的有那么一丝受到冒犯的感觉。
“我们总是自己离开,”杰斯满怀希望地提议说,“我确定自己记得——”
“无声之城的精妙是不被外行人所看透的,”耶利米说,他把后背转向他们,斗篷也不声不响地飞快摆动了过去,“这边走。”
当他们走出来的时候,克拉丽深吸了几口早晨湿重的空气,享受城市里的这种雾霾、灰尘和人类存在的气息。杰斯略有所思地四下看看。“要下雨了。”他说。
他是对的,克拉丽想,看了看阴沉的天空。“我们还坐马车回学院去吗?”
杰斯看看仍旧像是一尊雕塑的圣者耶利米,又看看停在拱门前的马车,那像是一片通往街道上的黑影,继而他咧嘴一笑。
“绝不要,”他说,“我讨厌这些东西,我们叫辆出租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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