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马格纳斯·贝恩
杰斯向前俯身，有面隔板把他们和出租车司机分开，他的手重重捶在上面。“左转！左！我说从百老汇走，你这没脑子的笨蛋！”
出租车司机对此的回应是猛地把车转向了左边，克拉丽被甩向了杰斯。她怨恨地叫了一声。“可为什么我们要走百老汇？”
“我快饿死了，”杰斯说，“家里除了剩下的中餐，什么都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亚历克！快醒醒！”他大喊道，“到塔基来和我们碰头。吃早饭。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早饭。什么？就只隔几个街区。快行动起来。”
他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进无数个口袋中的一个。此时他们在路边停了下来，杰斯一边递给司机一沓钞票，一边把克拉丽推出车外。当在她身后的人行道上站定，他便像猫那样伸了伸懒腰。“欢迎来到纽约最棒的餐厅。”
这里看起来不大像那么回事——低矮的砖房夹在中间，像是垮掉的蛋奶酥。一块破旧不堪的霓虹灯招牌挂在一边，还噼啪作响，显示着饭店的名字。两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压低了毡帽，无精打采地站在狭窄的门口。四周也没有窗户。
“这里看起来像监狱。”克拉丽说。
他指着她说：“但是在监狱里你能点到来自地狱的意大利面吗？好吃到让你想舔自己的手指。我想不会。”
“我不想吃意大利面。我只想知道马格纳斯·贝恩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是个人，”杰斯说，“是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个巫师，”杰斯用相当理性的音调说，“只有巫师才能在你的脑子里像那样封存记忆。或者也可能是个无声使者，但显然不是他们。”
“是个你听说过的巫师吗？”克拉丽追问道，她很快就对杰斯那种头头是道的音调感到厌烦。
“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
“嘿！”是亚历克，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上了牛仔裤。头发也没梳，在脑袋上乱蓬蓬地四处翘着。他朝他们大步地走过来，眼睛看着杰斯，像往常一样忽略掉克拉丽。“伊莎在来的路上了，”他说，“她正带上那个盲呆一起过来。”
“西蒙？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杰斯问。
“他是今天早晨出现的第一个东西。我猜他是离不开伊莎。真可怜，”亚历克的语气分明是在取笑西蒙，克拉丽真想踢他一脚，“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要进去还是做什么？我很饿。”
“我也是，”杰斯说，“我真的能点份炸老鼠尾巴吃下去。”
“要点什么东西？”克拉丽问道，她确信自己是听错了。
杰斯朝她笑笑。“放轻松，”他说，“就是吃顿饭而已。”
他们来到门前，那里懒散地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挡住了他们。在他站直身体的瞬间，克拉丽瞥了一眼毡帽下的那张脸孔。他的肤色暗红，四方的大手上长着蓝黑色的指甲。克拉丽感觉自己全身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而杰斯和亚历克却似乎不以为然。他们对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退后一步，让他们进去了。
“杰斯，”克拉丽低声说，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那是谁？”
“你是说克朗西？”杰斯一边问，一边四下扫视着灯火通明的饭店。除了没有窗户，里面倒令人满意。温馨的木质卡座背对背紧挨着，每间里面都有色彩明快的靠垫。吧台上摆满了成排的餐具，风格极不统一，但又招人喜爱。吧台后面站着个金发的女孩，一身服务生的打扮，穿着粉白相间的围裙，正在敏捷地给一个穿法兰绒衬衫的矮壮男人找钱。她看到杰斯，打了个招呼，并比划着说他们可以随便坐。“克朗西只是负责不让那些不受欢迎的人进来。”杰斯说着把她推向一个卡座。
“他是个恶魔。”她低声说道。几个食客回头看向她——一个梳着蓝色的刺猬似的长发绺的男孩坐在一个漂亮的印第安女孩旁边，这个女孩头上长着黑色长发，背后却长着薄纱一样的金色翅膀。那个男孩眉头紧皱，脸色阴沉。饭店几乎是空的，这让克拉丽很高兴。
“不，他不是。”杰斯说着坐进卡座。克拉丽想坐到他旁边，但是亚历克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对面。尽管有杰斯的照料，可她的手臂还是觉得僵硬。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个空洞，好像无声使者也进入了她的身体，把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去，只留给她轻飘飘的眩晕。“他是个魔人，”杰斯解释说，“是没有魔法的巫师，有一半是恶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能施展魔法。”
“可怜的家伙。”亚历克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单。克拉丽也拿起菜单，盯着看起来。蝗虫和蜂蜜是特色菜，还有生肉、整条的生鱼和名为熏蝙蝠肉三明治的东西作为主菜。饮料的部分全是散装的不同血型——让克拉丽感到宽慰的是，都是不同种类的动物血，而不是A型、O型或者阴性B型。“谁会吃整条的生鱼啊？”她大声问。
“水妖，”亚历克说，“海豹人。可能有时候女水精也吃。”
“任何一种妖魔的食物都不要点，”杰斯一边越过自己的菜单看着她一边说，“那会让人有些不正常。上一分钟你还在大口吃妖魔话梅，下一分钟你可能就在麦迪逊大街上裸奔，头上还顶着鹿角。倒不是说，”他迅速补充道，“这种事曾发生在我身上。”
亚历克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吗——”他开始讲一个故事，里面有太多奇怪的人名和专有名词，克拉丽根本没有在听，否则就是自找麻烦。她反而看着亚历克，看着他对杰斯讲话的样子。他非常活跃，几乎是种躁动，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精力。杰斯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机敏起来，让他成为焦点。如果要把两个人画在一起，她想，她会把杰斯画得模糊一点，而让亚历克凸显出来，让他线条清晰，棱角分明。
亚历克说话的时候，杰斯目光下移，微笑着，用手指甲敲着玻璃水杯。她感觉他在考虑其他事情。突然之间，她对亚历克有一丝同情，在意杰斯的喜好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嘲笑你，因为爱的宣言让我感到好笑，特别是得不到回应的那种。
有服务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杰斯抬起了头。“我们不准备点些咖啡吗？”他大声说，把亚历克讲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亚历克平静下来，那股精力也消退下去。“我……”
克拉丽飞快地开了口：“所有这些生肉是做什么的呢？”她指着菜单的第三页问道。
“给狼人吃的，”杰斯说，“尽管我不介意有时候吃一下带血丝的牛排。”他隔着桌子伸手把克拉丽的菜单翻了过来，“人类的食物在背后。”
她仔细看着完全正常的菜单。真让人瞠目结舌，东西实在太多了。“这里竟然有水果冰沙？”
“这儿的杏梅冰沙，搭配野花蜜，绝对是极品啊。”伊莎贝尔一边说着，一边和身旁的西蒙一起出现了。“往里坐点。”她对克拉丽说。克拉丽一下移到了墙边，离墙很近，都能感到冰冷的墙砖紧靠着自己的胳膊。西蒙挤着在伊莎贝尔旁边坐下，朝克拉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没有回应。“你应该点一个。”
克拉丽不确定伊莎贝尔是在跟她讲话，还是对西蒙说，所以她什么也没回答。伊莎贝尔的头发触碰着克拉丽的脸颊，还有股香草香水的味道。克拉丽努力不让自己打喷嚏，她讨厌香草香水。她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孩需要让自己闻起来像道甜点。
“事情在骸骨之城办得怎么样？”伊莎贝尔一边问，一边打开菜单，“你们弄清楚克拉丽脑袋里有什么了吗？”
“我们得到了一个名字，”杰斯说，“马格纳斯——”
“闭嘴。”亚历克低声说，并用合起来的菜单重重拍了杰斯一下。
杰斯看起来很受伤。“天啊，”他揉着自己的胳膊，“你怎么了？”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暗影魅族，你知道的。我觉得应该尽量让我们的调查细节保密。”
“调查？”伊莎贝尔大笑起来，“现在我们是侦探吗？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个代号。”
“好主意，”杰斯说，“我应该叫做霍茨沙夫特·冯·胡根斯坦。”
亚历克一下把水吐回杯子里。就在这时，服务生过来点餐了，在近处细看，她仍然是个金发美女，可眼睛却让人觉得不舒服——全都是蓝色的，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牙齿。“知道要点什么了吗？”
杰斯咧嘴一笑。“老样子。”他说。服务生也相应地对他一笑。
“我也是。”亚历克也插嘴说，可他没得到服务生的微笑。伊莎贝尔十分讲究地点了个水果冰沙，西蒙要了一杯咖啡，而克拉丽犹豫了一下，点了一大杯咖啡和椰蓉饼。服务生朝她挤了一下蓝色的眼睛，转身走开了。
“她也是魔人吗？”克拉丽看着她离开的身影问道。
“凯莉吗？不是。我觉得她有一半是精灵。”杰斯说。
“可她有一双水妖的眼睛。”伊莎贝尔略有所思地说。
“你们当真不知道她是什么？”西蒙问。
杰斯摇摇头。“我尊重她的隐私，”他推了推亚历克，“嘿，让我出去一下。”
亚历克面露愠色，可还是挪到了一边。克拉丽看着杰斯走到凯莉旁边，后者正靠在吧台上，通过传菜口跟厨师讲话。克拉丽所能看到的厨师样貌，就只是弯曲的头颅，上面带着白色的厨师帽，帽子两侧剪了个洞，里面伸出来毛茸茸的长耳朵。
凯莉转身朝杰斯微笑着，后者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便顺势偎依过来。克拉丽想，难道这就是杰斯所说的尊重个人隐私。
伊莎贝尔转了两下眼睛。“他真不该那样调戏服务生。”
亚历克看着她说：“你觉得他不是认真的吧？我是说他喜欢她。”
伊莎贝尔耸了耸肩。“她是个暗影魅族。”她的这句话好像解释了一切。
“我没听明白。”克拉丽说。
伊莎贝尔毫无兴趣地瞟了她一眼。“没明白什么？”
“那些关于暗影魅族的事情。你们不追捕他们，因为他们不完全是恶魔，但他们也不完全是人。吸血鬼会杀人，他们喝人的血——”
“只有凶野的离群吸血鬼才喝活人的血，”亚历克插话说，“我们只能杀那些吸血鬼。”
“那狼人呢？就只是大一号的狗吗？”
“他们也会杀恶魔，”伊莎贝尔说，“所以如果他们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去惹他们。”
就像允许蜘蛛存在是因为它们吃蚊子，克拉丽想。“那就是说他们还不错，所以能活下来，能给你们做美食，还能跟他们调调情——但是并不是真的没问题？我是说像人类一样没问题。”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看着她，就好像她刚才说的是乌尔都语一样。“只是和人类不同。”亚历克最终说道。
“比盲呆要好？”西蒙说。
“不，”伊莎贝尔肯定地说，“一个盲呆可以变成暗影猎手，我是说我们都曾是普通人。但永远不可能把一个来自于暗影世界的生物变成圣廷里的一员，他们承受不起如尼文的法力。”
“所以说他们很脆弱？”克拉丽问。
“我不会这么说。”杰斯说着坐回亚历克旁边的位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脖子上还有个唇印，“至少对仙女、精灵或者魔人不会这么说。天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听我们讲话。”他龇牙一笑。凯莉这时出现了，端上他们的食物。克拉丽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那份薄饼，看起来很不错：金黄色的饼上还有蜂蜜。凯莉踩着高跟鞋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克拉丽咬了一口饼。
味道很好。
“我跟你说过，这里是曼哈顿最好的餐厅。”杰斯一边说，一边用手拿起薯条吃。
她瞟了一眼西蒙，他低着头正在搅咖啡。
“呣。”亚历克说，嘴里塞满了东西。
“对了，”杰斯说，他看着克拉丽，“那也不是单向的。我们可能一直不喜欢暗影魅族，但他们也总是不喜欢我们。几百年间的《圣约》不可能消除几千年来的敌对。”
“我确定她不知道《圣约》是什么，杰斯。”伊莎贝尔咬着勺子说。
“事实上，我知道。”克拉丽说。
“我不知道。”西蒙说。
“你是不知道，可没有人关心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杰斯在吃下那根薯条前，仔细地看了看它，“我喜欢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有一些特定的暗影魅族在身边。但是我们不可能受邀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等一下，”伊莎贝尔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你们刚才说的名字是什么？”她朝杰斯问道，“克拉丽脑袋里的那个名字。”
“我没说过，”杰斯说，“至少，我没说完。是马格纳斯·贝恩。”他朝亚历克富有嘲讽意味地一笑，“和‘笨蛋小心，很疼’倒很押韵。”
亚历克嘟哝着一边回了句嘴，一边喝了口咖啡。那听起来感觉跟“避开玻璃，鼹鼠”更押韵，克拉丽暗暗一笑。
“这不会是真的吧——可我几乎确信——”伊莎贝尔在钱包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张折起来的蓝色纸片。她用手指夹着纸片晃了晃。“看看这个。”
亚历克伸手拿过纸片，耸着肩瞟了一眼，递给了杰斯。“是个聚会邀请函。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地方，”他说，“我讨厌布鲁克林。”
“别这么势利，”杰斯说着，就像伊莎贝尔刚才那样，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紧盯着纸片，“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伊莎？”
她快活地挥挥手。“从群魔殿的那个水妖手里。他说这会是很棒的聚会。他有一厚叠邀请函呢。”
“那是什么？”克拉丽不耐烦地问，“要不要给我们其他人看看啊？”
杰斯把纸片一翻，这样所有人都能看到了。薄薄的纸上打着几行字，那像极了羊皮纸，字迹消瘦但很优雅。这条消息是说在伟大的巫师马格纳斯家将举办一个派对，并且向所有来宾承诺这将是“一个精彩绝伦的狂欢之夜，保证超出最夸张的想象之外”。
“马格纳斯，”西蒙说，“就是马格纳斯·贝恩的马格纳斯吗？”
“我怀疑在三州邻接的地区，叫马格纳斯的巫师没有几个。”杰斯说。
亚历克眨了眨眼睛。“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必须去参加这个聚会？”他并不是向特定的一个人发问。
“我们不用必须做什么事情，”杰斯一边说，一边看着邀请函上精美的字迹，“但是根据这个纸条上所说的，马格纳斯·贝恩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他看着克拉丽，“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倒是对你脑袋里为什么会出现布鲁克林大巫师的名字有些好奇。”
聚会要到午夜才开始，所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打发。杰斯和亚历克钻进了武器库，伊莎贝尔和西蒙说他们想去中央公园散散步，因为她能向西蒙展示一下精灵出没的地带。西蒙问克拉丽是不是要一起来。她压制住想杀掉他的愤怒，拒绝了他，推托自己太累了。
这不完全是个谎言——她的确很累，身体还受到毒药的持续影响，还有起得太早也令她虚弱。她躺在学院里自己的床上，脱掉了鞋子，希望能入睡，但就是睡不着。她血管当中的咖啡因就像苏打水中的气泡那样不安分，头脑中也全是闪烁的画面。她一直看到母亲的脸，母亲正向下望着自己，脸上全是惊慌的神情；一直看到会说话的星星，听到头脑中无声使者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头脑中有个封印？为什么一个法力强大的巫师要把一个封印放在她脑袋里，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思忖着自己可能丢失的是怎样的记忆，怎样的经历，那些明明发生过，但她现在无法回忆起的东西。或者说，也许她认为自己真切记得的那些全是谎言……
她坐了起来，再不能容忍自己这样胡思乱想。光着脚，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上，朝图书室走去。也许霍奇能帮助她。
但图书室里没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斜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几道金色的痕迹。桌子上放着霍奇之前读的书，破旧的皮质封面泛着金光。雨果在一旁的架子上睡觉，喙藏在翅膀下面。
我妈妈知道那本书，克拉丽想，她摸过它，读过它。她想去抓住一样东西，一样曾是母亲生命中一部分的东西，这种感觉暗暗折磨着她。她急匆匆地穿过房间，把手放在书上。书的封皮让阳光晒得很暖。她翻开书。
有个折起来的东西从书页间滑出，掉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她弯腰拾起来，本能地展开了它。
这是张合影，一群跟克拉丽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她知道这张照片至少是二十年前拍的，并不是根据他们的服饰——跟大多数暗影猎手的服装一样，没什么特色，而且都是黑的——而是因为她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乔斯琳，不超过十七、八岁，留着披肩长发，脸要稍稍圆一些，下巴和嘴角的线条也柔和一些。她看起来跟我一样，克拉丽昏昏沉沉地想。
乔斯琳的手臂搭在一个克拉丽不认识的男孩肩上，这让她一惊。她从没想过母亲还会和除了父亲之外的其他男孩扯上关系，因为乔斯琳从来不去约会，也似乎对谈情说爱不感兴趣。她不像大多数单亲妈妈，在家长会上到处寻找可能成为孩子父亲的对象，或者是像西蒙妈妈那样，总查看她在交友征婚网站上的页面。那个男孩长得不错，发色很浅，几乎是白色的，眼睛倒是很黑。
“那就是瓦伦丁，”她的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他十七岁的时候。”
她惊得退后了一步，照片几乎要从手中滑落。雨果也受了一惊，很不开心地叫了一声，之后又在架子上安定下来，但羽毛还是乱了。
是霍奇。他正好奇地看着她。
“我很抱歉，”她说着把照片放在桌上，急忙退到一边，“我不是要偷看你的东西。”
“没关系，”他用满是疤痕、饱经风霜的手抚摸着照片，他的手和一尘不染的整齐的粗花呢袖口形成了奇怪的对比，“毕竟这也是你过去的一部分。”
克拉丽又走回书桌旁，好像那张照片有磁性引力一般。那个浅色头发的男孩在朝着乔斯琳微笑，他的眼角眯了起来，那是当一个男孩真的喜欢你时流露出的神情。克拉丽想，没有人曾经像那样看着她。瓦伦丁长着一张冷酷而俊朗的脸庞，看起来跟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父亲笑容爽朗，有一头遗传给自己的浅色头发。“瓦伦丁看来……还不错。”
“他的为人可不是看起来那样，”霍奇说着勉强一笑，“但他很有魅力，而且聪明，善于说服人。你还认得出其他人吗？”
她又看了看。在瓦伦丁身后稍微靠左的地方站着一个瘦瘦的男孩，一头醒目的浅棕色头发。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腕，就像还没长到应有高度的年轻人那样。“那是你吗？”
霍奇点点头。“还有谁？”
她又看了两次才认出自己所熟悉的人：因为太年轻了，所以几乎认不出来。最终还是眼镜和藏在那后面的像海水一般湛蓝的一双眼睛透露出他的身份。“卢克。”她说。
“卢西恩。还有这里。”霍奇俯身在照片上，指着一对看起来十分优雅的年轻夫妇，他们都有着深色的头发，女孩比男孩高出半头。她身型瘦高，很有攻击性，甚至是有些凶残。“莱特伍德夫妇，”他说，“还有这儿，”手指着一个长着深色卷发的非常英俊的男孩，他四四方方的脸上还透着红润，“迈克尔·维兰德。”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杰斯。”
“杰斯更像他的母亲。”
“这是一张班级合照吗？”克拉丽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的一张合影，就在我们一群人形成那个小圈子那年拍的。这就是为什么瓦伦丁站在前面，他是头儿，而卢克站在他右手边——他是瓦伦丁的副手。”
克拉丽移开自己的目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妈要加入这样的组织。”
“你必须明白——”
“你一直这样说，”克拉丽不高兴地说，“我弄不清为什么我必须明白那些事情。只有你告诉我真相，我才能明白，否则我就弄不清楚。”
霍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雨果，后者趾高气扬地在书桌边上走来走去，“《圣约》从没得到圣廷的完全支持。特别是很多位高权重的家族倾向于回归远古时代，那时所有的暗影魅族都要被杀掉。并不是出于憎恨，而是因为这让他们觉得更安全。面对威胁，把敌人归为一个群体更容易些，而不是面对不同的个体，一个一个进行评估……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认识一些被暗影魅族伤害或杀死的人。就如同，”他补充道，“年轻人在道德上信奉绝对主义一样，像小孩子那样相信善与恶、黑与白的绝对划分。人很容易这样。瓦伦丁从未丧失这样的想法——他富有毁灭性的理想主义，还有对于所有他认为‘非人类’的东西的极度憎恶，也从未丧失。”
“但是他爱我的母亲。”克拉丽说。
“是的，”霍奇说，“他爱你的母亲。而且他也爱伊德里斯……”
“伊德里斯有什么好的？”克拉丽问，她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的不满。
“那曾是个好地方，”霍奇开始说道，继而又纠正自己说，“现在也还是。那是家园——对于拿非力人而言，在那里他们能做真正的自己，没必要躲躲藏藏，也不必费力炫耀什么。那里受到天使的庇佑。直到你看见阿利坎特的玻璃之塔，你才能说自己见识过真正的城市，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美丽。”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切肤之痛。
克拉丽突然想到自己的梦。“那里曾经……在玻璃之城有过舞会吗？”
霍奇朝她眨眨眼睛，好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每周都有。我从没参加过，但是你妈妈去过，还有瓦伦丁，”他轻声笑了下，“我那时更像是个学者，整日待在阿利坎特的图书馆。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书只占那里馆藏的一小部分。我曾经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加入圣者会，但在我的那些所作所为之后，他们肯定不会要我了。”
“我很抱歉。”克拉丽笨拙地说。她脑子里还全是自己梦的记忆。他们跳舞的地方有个美人鱼雕像吗？瓦伦丁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吗？那样我妈妈能透过衬衫看到他皮肤上的印记？
“我可以留下这个吗？”她指着照片问道。
一丝犹豫掠过霍奇的脸庞。“我希望你不要给杰斯看，”他说，“不算上死去的父亲的照片，他已经有足够多的问题需要应付了。”
“那当然，”她把照片抱入怀中，“谢谢。”
“没什么，”他诧异地看着她，“你到图书室是来见我的吗，还是有其他事情？”
“我在想你有没有从圣廷得到什么消息。关于圣杯的，还有——关于我妈妈的。”
“今天早晨我得到一个简短的回复。”
她能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急切。“他们派人出去了吗？暗影猎手？”
霍奇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是的，他们已经派人了。”
“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呢？”她问道。
“可能考虑到学院已经被瓦伦丁监控了，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看到了她难过的表情，叹了口气，“很抱歉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的了，克拉丽莎。圣廷也不是十分信任我，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告诉我的也很少。我希望能帮到你。”
他声音中的那股悲伤让她不忍心再逼问更多的消息。“你能，”她说，“我睡不着，一直在想很多画面。你能不能……”
“啊，无法平静的心，”他的声音中满是同情，“我可以给你些缓解的东西。在这里等等。”
霍奇给她的药剂闻起来是怡人的松柏和树叶味道。克拉丽让瓶子敞着口，一路闻着沿走廊往回走。可不幸的是，当她走进卧室的时候，瓶子还开着口。她发现杰斯躺在自己床上，在看她的素描本。吃惊之下，她把瓶子掉在了地上。瓶子弹了几下，飞到地板的另一端，浅绿色的液体都洒在了地板上。
“哦，亲爱的，”杰斯说着坐了起来，把素描本放在一边，“我希望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睡眠药剂，”她生气地说，用运动鞋的鞋尖碰了碰瓶子，“现在全没了。”
“如果西蒙在这儿，他也许能让你无聊到睡着。”
克拉丽没有心情为西蒙辩护。相反，她坐上床，拿起素描本。“我通常不让别人看的。”
“为什么不？”杰斯看起来头发凌乱，好像他倒是睡了一觉，“你是个不错的艺术家，有时候甚至相当棒。”
“好吧，因为——这像是日记。只是我不用文字思考，而是用图像，所以这全是画。可这仍然是我的隐私。”她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很疯癫，就如她所设想的一般人听到时的那种感觉。
杰斯看上去很受伤。“一本没有画我的日记？那种狂热的幻想在哪里啊？那种爱情小说的封面场景？还有——”
“你所遇见的所有女孩都会爱上你吗？”克拉丽平静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他泄了气，就像有根针扎到了气球。“那不是爱，”他顿了一下，又说，“至少——”
“你不用每时每刻都试图装得很有魅力，”克拉丽说，“那对所有人都会是种解脱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已经像是霍奇的一样了，如雪花般布满细小的白色疤痕，尽管皮肤本身还很年轻，没有皱纹。“如果你真的累了，我可以让你睡着，”他说，“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她看着他说：“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是认真的。”
她思索着是不是疲劳让他们两个都有些不正常。但是杰斯看起来一点儿不累，甚至几乎有种悲伤的表情。她把素描册放在床头柜上，侧身蜷曲地躺下，枕着枕头。“好吧。”
“闭上眼睛。”
她虽然闭上了，可还能隔着眼睑看到台灯的影子，像是星星状的光亮。
“从前有一个男孩。”杰斯说。
克拉丽立即插嘴说：“是个暗影猎手吗？”
“当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语气中有一股冷冷的嘲讽味道，但很快就消失了，“当男孩六岁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只猎鹰让他驯服。猎鹰是种猛禽——会杀死其他的鸟类，他的父亲告诉他，那是空中的暗影猎手。
“这只猎鹰不喜欢男孩，男孩也不喜欢它。它尖尖的嘴巴让男孩感到紧张，明亮的眼睛似乎总在监视他。当男孩走近的时候，猎鹰就用尖嘴和利爪攻击他，所以几个星期以来，男孩的手腕和手掌一直在流血。他不知道父亲其实挑选了一只在野外生活了一年多的猎鹰，这种情况下，驯服几乎变得不可能。但是男孩努力尝试，因为父亲告诉他要让猎鹰变得服帖，他想要让父亲满意。
“他一直和猎鹰待在一起，跟它说话，甚至弹琴给它听，好让它一直醒着，不要睡觉，因为极度疲劳的猛禽更容易驯服。他学会使用很多工具：给猎鹰套上脚带，戴上头罩，使用网子，还有用皮带把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应该要把鹰眼蒙起来，但是他不忍心那么做——相反，当他触碰鹰，抚摸它的翅膀时，尽量坐在鹰能看见的地方，希望得到它的信任。他用手给鹰喂食，起初它不肯吃。后来它吃起来肆无忌惮，嘴总是啄破他的掌心。但是男孩很高兴，因为有所进展。他希望猎鹰慢慢了解自己，尽管这建立在自己付出鲜血的基础上。
“他开始觉得这只猎鹰很漂亮，那对矫健的翅膀天生是为了飞翔的速度而生的，它强而有力，敏捷如风，器宇轩昂。当它向地面俯冲时，就像是一道闪电。当它在空中盘旋，落下来停在他的腕上时，他几乎高兴得要大叫起来。有时候鹰会跳上他的肩头，把嘴放在他的头发里。他知道鹰也喜爱他。当他确信猎鹰不仅仅是被驯服了，而且已经训练得十分出色时，他跑去找父亲，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期望父亲能感到骄傲。
“但父亲接过现在已经十分温顺、对人十分信任的猎鹰，握在手里，拧断了它的脖子。‘我告诉你要驯服它，’父亲说着把已经断了气的鹰扔到地上，‘而你却教它爱上你。猎鹰绝不该是接受溺爱的宠物：它们凶残野蛮。这只鹰不是被驯服了，而是被折了锐气。’
“后来，当父亲离开之后，男孩趴在鹰身上哭了很久，直到最后父亲让一个仆人去把鹰的尸体取走埋了。男孩再也没哭过，也再没忘记自己所学到的：去爱就是去毁灭，被爱也意味着被毁灭。”
克拉丽静静躺着，几乎没有喘气，她一下翻过身，正面朝上，睁开了眼睛。“这个故事糟透了。”她愤愤不平地说。
杰斯蜷起腿，下巴顶着膝盖。“是吗？”他略有所思地说。
“男孩的父亲太可怕了。这就是个虐待儿童的故事。我应该想到对于暗影猎手来说睡前故事会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所有能让你在噩梦中尖叫的那种——”
“有时候印记倒是会让你在噩梦中尖叫，”杰斯说，“如果你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印记。”他似有所想地说道。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衬托出他脸上沉思的神情。明暗对照绘画法，她想，那是光与影的艺术。“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就是个不错的故事，”他说，“男孩的父亲只是想让他变得更强，不屈不挠。”
“但你必须学会稍稍能屈能伸一点。”克拉丽打了个哈欠说。除去故事的内容，杰斯讲故事时说话的节奏让她想睡觉。“否则就会折断。”
“如果你足够强大，就不会。”杰斯坚定地说。他伸手过来，她感到他的手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疲劳让她觉得浑身松软，像是化成了一摊水，感觉要随波消失一般。她渐渐入睡了，脑海中还依稀听到一些话。“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他都给我，马、武器、书，甚至是一只猎鹰。”
“杰斯。”她想张口说，但是睡梦已牢牢抓住了她，拉她一路往下沉。她安静地睡着了。
一个急促的声音把她惊醒：“快起床！”
克拉丽想慢慢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睑像是有胶水粘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脸，是谁的头发。她一下坐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什么。
“噢！你撞到我的头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是伊莎贝尔。她打开床边的灯，一边揉着头，一边生气地看着克拉丽。在灯光下，她似乎在闪闪发光——她穿了条银色的长裙和一件贴满闪光小圆片的上衣，指甲也涂得好像闪亮的硬币，几缕银色的珠子嵌在她深色的头发里，她看起来好似月光女神。克拉丽不喜欢她。
“没人让你像那样趴在我身上。你才吓得我要死，”克拉丽也揉着自己的脑袋说，她的眉毛上方那个地方很疼，“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莎贝尔指了指外面已经全黑了的天色。“快到午夜了。我们得出发去派对了，而你还没打扮好呢。”
“我正准备穿这个呢，”她指了指自己那身牛仔裤和T恤衫的搭配，“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伊莎贝尔看上去要晕过去了，“当然，这很成问题！没有一个暗影魅族会穿成那样。而且那是个派对。你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穿得那样……随意。”她说完了整个句子，但似乎她原本想用的词要比“随意”严重得多。
“我没想到我们还需要精心打扮一番，”克拉丽酸溜溜地说，“我没把参加聚会的衣服带来。”
“你只能借我的穿了。”
“哦，不，”克拉丽想到了那身奇大无比的T恤衫和牛仔裤，“我是说，不合身。真的。”
伊莎贝尔一笑，像她的手指甲那样闪着光彩。“我坚持这样。”
“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克拉丽一边抗议，一边非常不舒服地挪动着，伊莎贝尔让她站在自己卧室里的一面落地镜前。
“这可不行，”伊莎贝尔说，“那样会让你看起来老了八岁，而且更糟的是，会让你看起来像个盲呆。”
克拉丽很不服气，下巴一沉。“你的衣服没一件适合我的。”
“让我们来看看。”
克拉丽从镜子里看着伊莎贝尔，后者在壁橱里乱翻了一通。她的房间看起来像是迪厅的吊顶灯在里面爆炸过一样。墙是黑色的，上面还涂有金色的螺旋状花纹。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在凌乱的黑色床上，挂在木椅子背上，从壁橱里露出来，靠墙还有一个很高的衣柜。她的梳妆台镜子四周布满了装饰着亮片的粉红色羽毛，台面上也放满了装饰用的亮闪闪的小东西和一瓶瓶的腮红和粉底。
“房间挺不错的。”克拉丽说着怀念起自己房间里橘红色的墙壁。
“谢谢。我自己刷的墙。”伊莎贝尔从壁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紧身连衣裙，扔给克拉丽。
克拉丽接住衣服展开一看。“这看起来太小了。”
“有伸缩性的，”伊莎贝尔说，“快穿上。”
克拉丽匆匆退进狭小的浴室，这里的墙刷成了浅蓝色。她从头上把衣服套下来——很紧，还有很细的带子，她努力不让自己深呼吸。回到卧室，伊莎贝尔坐在床上，正把一套镶满珠宝的趾环戴在穿着凉鞋的脚上。“你有这种平胸真是幸运，”伊莎贝尔说，“我不穿内衣肯定没法穿这身。”
克拉丽生气地说：“这太短了。”
“一点不短，正好。”伊莎贝尔说着用脚在床下找什么东西。她把一双靴子和黑色渔网袜踢了出来。“给你，可以再配上这些。这样你能显得高一些。”
“好吧，我不但平胸，还是个侏儒。”克拉丽把裙子用力往下拉了拉，刚刚到她大腿的上部。她几乎不穿裙子，更不要说穿短裙了，所以能看到自己的大腿几乎全露在外面很是让她惊慌。“如果我穿都这么短了，那你穿的时候会有多短？”她把自己的想法大声地告诉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一笑。“我穿是件上衣。”
克拉丽跳上床，把丝袜和靴子穿上。靴子在小腿的部分有些松，但是脚下却可以。她系好鞋带，站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必须承认黑色短裙、渔网袜和长靴的搭配确实不错。但有一样东西毁了这一切——
“你的头发，”伊莎贝尔说，“需要收拾一下。绝对有必要。坐下。”她专横地朝梳妆台一指。克拉丽坐下，紧闭起眼睛。伊莎贝尔把她的辫子拆开——下手绝对不轻——梳理了一番，随手给她戴上了一些发夹。她睁开眼的时候，一个粉扑正在她脸前，迎面就是一团亮闪闪的粉。克拉丽不住地咳嗽，责备地瞪了伊莎贝尔一眼。
另一个女孩笑了笑。“别看我，看看你自己。”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克拉丽看到自己的头发让伊莎贝尔很优雅地盘在头顶，还用亮闪闪的发夹固定住。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梦，和西蒙跳舞的时候，头顶很重的头发让自己的脑袋不停地往下沉……她不安地站起来。
“别起来，”伊莎贝尔说，“还没有弄完呢。”她拿起一支眼线笔，“睁大眼睛。”
克拉丽睁大眼睛，因为睁得太大而想流泪。“伊莎贝尔，我能问你点事情吗？”
“当然。”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画着眼线。
“亚历克是同性恋吗？”
伊莎贝尔的手腕一抖，眼线笔一滑，在克拉丽的眼角到发际线之间划出长长的一道黑。“哦，该死。”伊莎贝尔说着放下笔。
“没关系。”克拉丽说，把手伸到眼睛旁。
“不，有关系。”伊莎贝尔听上去快要哭出来了，她在梳妆台上一堆瓶瓶罐罐当中乱找了一通。最终，她找到一个棉球，递给克拉丽。“给你，用这个。”她在床沿边坐下，脚镯叮当作响，透过披下来的头发看着克拉丽。“你是怎么猜到的？”她终于说道。
“我——”
“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伊莎贝尔说。
“连杰斯也不行吗？”
“尤其是杰斯！”
“好吧，”克拉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相当生硬，“我没想到这事有那么严重。”
“对于我的父母而言，有那么严重，”伊莎贝尔平静地说，“他们会跟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圣廷——”
“什么，你不能既是同性恋又是暗影猎手吗？”
“官方没有什么规定。但是人们不喜欢那样。我是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更能接受——我这么认为。”她很不确定地补充道。克拉丽想起来伊莎贝尔真正遇到过的她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几个。“但是对于年长的人来说，不行。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也不会透露出去。”
“哦。”克拉丽说，她真希望自己没提起这个话题。
“我很爱我哥哥，”伊莎贝尔说，“我会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他还有你。”克拉丽笨拙地说。她一时间想到了杰斯，他认为爱是种会让人粉身碎骨的东西。“你真的认为杰斯会……介意？”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说，从语气中听出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但这不是我需要做出的选择。”
“我想不是。”克拉丽说。她靠到镜子近前，用伊莎贝尔递来的棉球把多余的眼线擦掉。当她坐回原处，她几乎吃惊得要把棉球掉在地上：伊莎贝尔都把她的脸变成了什么？她看起来颧骨立体感十足，眼睛深邃有神，又充满神秘感，还有绿色闪光的眼影。
“我看起来就像是我母亲一样。”她惊讶地说。
伊莎贝尔眉头一扬。“什么？太像中年妇女了？也许要多用一点闪光粉。”
“不用了，”克拉丽赶紧说，“不是像中年妇女。是太棒了，我很喜欢。”
“很好，”伊莎贝尔从床上跳起来，脚镯又是一阵作响，“我们走吧。”
“我需要去下我的房间，取点东西，”克拉丽说着站起来，“还有——我需要带上什么武器吗？你呢？”
“我带了足够多的，”伊莎贝尔一笑，抬起了脚，那些脚镯叮叮当当的像是圣诞铃铛，“比如说这些。左边是琥珀金，对于恶魔来说有剧毒；右边是福佑铁，在我需要从任何不友好的吸血鬼甚至是妖精中间逃跑时用的，妖精也讨厌铁家伙。它们都刻有强效如尼文，所以我就带上这些必杀器了。”
“降魔和时尚，”克拉丽说，“我从来没想到这两者能混到一起去。”
伊莎贝尔大笑道：“你会感到吃惊的。”
男孩子们在门厅等着，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甚至是西蒙也穿着一条有些大的黑色裤子和他自己的衬衫，只是为了遮掉乐队的标志而反穿着。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一边，杰斯和亚历克没精神地一起靠墙站着，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当伊莎贝尔走进门厅的时候，西蒙正好抬眼看到，前者金色的鞭子缠在手腕上，金属的脚镯像铃铛般作响。克拉丽知道他会目瞪口呆——伊莎贝尔的确看起来非常迷人——但是他的眼睛掠过她看着克拉丽，满眼全是惊异的神情。
“那是什么？”他问道，一下子站直了，“我是说你穿的那个。”
克拉丽低头看着自己。她披了件薄夹克，好让自己觉得不太露骨，还从房间里拿了背包，背在肩上。此时背包正拍打着自己的肩胛骨，那是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是西蒙不是看着她的背包，而是看着她的大腿，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
“是条裙子，西蒙，”克拉丽干巴巴地说道，“我知道我不经常穿裙子，但这的确是条裙子。”
“这么短。”他很困惑地说。尽管穿着一半暗影猎手的衣服，克拉丽想，他看起来像是来家里接你去约会，会对父母很有礼貌，对你的宠物很友好的那种男孩子。
而相比之下，杰斯看起来是到你家里来，会为了寻欢作乐而把房子烧掉的那种男生。“我喜欢这裙子，”杰斯说着离开墙壁，目光在她身上慢慢地上下移动，像是猫在挠痒痒的爪子，“但还是需要一样小东西。”
“所以说现在你也是时尚达人了？”她的声音有些不安——他离她很近，近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嗅到刚刻上的印记所散发出的淡淡气味。
他从夹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是装在皮鞘里的一把细长匕首。刀柄嵌着颗红色的石头，雕刻成玫瑰花的形状。
她摇了摇头。“我甚至不知道怎么用——”
他把匕首牢牢放在她掌心，又让她握紧刀柄。“你会掌握的，”他压低了声音，“那是你血液中流淌的东西。”
她慢慢抽回手。“好吧。”
“我给你根带子把它绑在大腿上吧，”伊莎贝尔说，“我有好多呢。”
“绝对不要。”西蒙说。
克拉丽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谢谢。但是我不能算是那种在大腿上绑东西的女孩。”她把匕首插进了背包外面的口袋里。
她拉上背包，抬头发现杰斯垂着眼睑看着她。“还有最后一件事。”他说着伸手把她头发上亮闪闪的发夹都扯了下来，卷曲的头发一沉，掉落到肩上，让她感觉一阵温暖，头发轻轻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虽然是种不熟悉的奇怪感觉，但倒也让人舒服。
“好多了。”他说。她想这次或许他的声音也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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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司机对此的回应是猛地把车转向了左边，克拉丽被甩向了杰斯。她怨恨地叫了一声。“可为什么我们要走百老汇？”
“我快饿死了，”杰斯说，“家里除了剩下的中餐，什么都没有。”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拨号。“亚历克！快醒醒！”他大喊道，“到塔基来和我们碰头。吃早饭。对，我说的就是这个。早饭。什么？就只隔几个街区。快行动起来。”
他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进无数个口袋中的一个。此时他们在路边停了下来，杰斯一边递给司机一沓钞票，一边把克拉丽推出车外。当在她身后的人行道上站定，他便像猫那样伸了伸懒腰。“欢迎来到纽约最棒的餐厅。”
这里看起来不大像那么回事——低矮的砖房夹在中间，像是垮掉的蛋奶酥。一块破旧不堪的霓虹灯招牌挂在一边，还噼啪作响，显示着饭店的名字。两个穿着长大衣的男人，压低了毡帽，无精打采地站在狭窄的门口。四周也没有窗户。
“这里看起来像监狱。”克拉丽说。
他指着她说：“但是在监狱里你能点到来自地狱的意大利面吗？好吃到让你想舔自己的手指。我想不会。”
“我不想吃意大利面。我只想知道马格纳斯·贝恩是什么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是个人，”杰斯说，“是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个巫师，”杰斯用相当理性的音调说，“只有巫师才能在你的脑子里像那样封存记忆。或者也可能是个无声使者，但显然不是他们。”
“是个你听说过的巫师吗？”克拉丽追问道，她很快就对杰斯那种头头是道的音调感到厌烦。
“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
“嘿！”是亚历克，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上了牛仔裤。头发也没梳，在脑袋上乱蓬蓬地四处翘着。他朝他们大步地走过来，眼睛看着杰斯，像往常一样忽略掉克拉丽。“伊莎在来的路上了，”他说，“她正带上那个盲呆一起过来。”
“西蒙？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杰斯问。
“他是今天早晨出现的第一个东西。我猜他是离不开伊莎。真可怜，”亚历克的语气分明是在取笑西蒙，克拉丽真想踢他一脚，“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要进去还是做什么？我很饿。”
“我也是，”杰斯说，“我真的能点份炸老鼠尾巴吃下去。”
“要点什么东西？”克拉丽问道，她确信自己是听错了。
杰斯朝她笑笑。“放轻松，”他说，“就是吃顿饭而已。”
他们来到门前，那里懒散地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挡住了他们。在他站直身体的瞬间，克拉丽瞥了一眼毡帽下的那张脸孔。他的肤色暗红，四方的大手上长着蓝黑色的指甲。克拉丽感觉自己全身一下子变得紧绷起来，而杰斯和亚历克却似乎不以为然。他们对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退后一步，让他们进去了。
“杰斯，”克拉丽低声说，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那是谁？”
“你是说克朗西？”杰斯一边问，一边四下扫视着灯火通明的饭店。除了没有窗户，里面倒令人满意。温馨的木质卡座背对背紧挨着，每间里面都有色彩明快的靠垫。吧台上摆满了成排的餐具，风格极不统一，但又招人喜爱。吧台后面站着个金发的女孩，一身服务生的打扮，穿着粉白相间的围裙，正在敏捷地给一个穿法兰绒衬衫的矮壮男人找钱。她看到杰斯，打了个招呼，并比划着说他们可以随便坐。“克朗西只是负责不让那些不受欢迎的人进来。”杰斯说着把她推向一个卡座。
“他是个恶魔。”她低声说道。几个食客回头看向她——一个梳着蓝色的刺猬似的长发绺的男孩坐在一个漂亮的印第安女孩旁边，这个女孩头上长着黑色长发，背后却长着薄纱一样的金色翅膀。那个男孩眉头紧皱，脸色阴沉。饭店几乎是空的，这让克拉丽很高兴。
“不，他不是。”杰斯说着坐进卡座。克拉丽想坐到他旁边，但是亚历克已经坐在那里了。她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对面。尽管有杰斯的照料，可她的手臂还是觉得僵硬。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个空洞，好像无声使者也进入了她的身体，把里面的东西都掏了出去，只留给她轻飘飘的眩晕。“他是个魔人，”杰斯解释说，“是没有魔法的巫师，有一半是恶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能施展魔法。”
“可怜的家伙。”亚历克一边说，一边拿起菜单。克拉丽也拿起菜单，盯着看起来。蝗虫和蜂蜜是特色菜，还有生肉、整条的生鱼和名为熏蝙蝠肉三明治的东西作为主菜。饮料的部分全是散装的不同血型——让克拉丽感到宽慰的是，都是不同种类的动物血，而不是A型、O型或者阴性B型。“谁会吃整条的生鱼啊？”她大声问。
“水妖，”亚历克说，“海豹人。可能有时候女水精也吃。”
“任何一种妖魔的食物都不要点，”杰斯一边越过自己的菜单看着她一边说，“那会让人有些不正常。上一分钟你还在大口吃妖魔话梅，下一分钟你可能就在麦迪逊大街上裸奔，头上还顶着鹿角。倒不是说，”他迅速补充道，“这种事曾发生在我身上。”
亚历克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吗——”他开始讲一个故事，里面有太多奇怪的人名和专有名词，克拉丽根本没有在听，否则就是自找麻烦。她反而看着亚历克，看着他对杰斯讲话的样子。他非常活跃，几乎是种躁动，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精力。杰斯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机敏起来，让他成为焦点。如果要把两个人画在一起，她想，她会把杰斯画得模糊一点，而让亚历克凸显出来，让他线条清晰，棱角分明。
亚历克说话的时候，杰斯目光下移，微笑着，用手指甲敲着玻璃水杯。她感觉他在考虑其他事情。突然之间，她对亚历克有一丝同情，在意杰斯的喜好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嘲笑你，因为爱的宣言让我感到好笑，特别是得不到回应的那种。
有服务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杰斯抬起了头。“我们不准备点些咖啡吗？”他大声说，把亚历克讲到一半的话打断了。
亚历克平静下来，那股精力也消退下去。“我……”
克拉丽飞快地开了口：“所有这些生肉是做什么的呢？”她指着菜单的第三页问道。
“给狼人吃的，”杰斯说，“尽管我不介意有时候吃一下带血丝的牛排。”他隔着桌子伸手把克拉丽的菜单翻了过来，“人类的食物在背后。”
她仔细看着完全正常的菜单。真让人瞠目结舌，东西实在太多了。“这里竟然有水果冰沙？”
“这儿的杏梅冰沙，搭配野花蜜，绝对是极品啊。”伊莎贝尔一边说着，一边和身旁的西蒙一起出现了。“往里坐点。”她对克拉丽说。克拉丽一下移到了墙边，离墙很近，都能感到冰冷的墙砖紧靠着自己的胳膊。西蒙挤着在伊莎贝尔旁边坐下，朝克拉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没有回应。“你应该点一个。”
克拉丽不确定伊莎贝尔是在跟她讲话，还是对西蒙说，所以她什么也没回答。伊莎贝尔的头发触碰着克拉丽的脸颊，还有股香草香水的味道。克拉丽努力不让自己打喷嚏，她讨厌香草香水。她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孩需要让自己闻起来像道甜点。
“事情在骸骨之城办得怎么样？”伊莎贝尔一边问，一边打开菜单，“你们弄清楚克拉丽脑袋里有什么了吗？”
“我们得到了一个名字，”杰斯说，“马格纳斯——”
“闭嘴。”亚历克低声说，并用合起来的菜单重重拍了杰斯一下。
杰斯看起来很受伤。“天啊，”他揉着自己的胳膊，“你怎么了？”
“这个地方到处都是暗影魅族，你知道的。我觉得应该尽量让我们的调查细节保密。”
“调查？”伊莎贝尔大笑起来，“现在我们是侦探吗？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个代号。”
“好主意，”杰斯说，“我应该叫做霍茨沙夫特·冯·胡根斯坦。”
亚历克一下把水吐回杯子里。就在这时，服务生过来点餐了，在近处细看，她仍然是个金发美女，可眼睛却让人觉得不舒服——全都是蓝色的，既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她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牙齿。“知道要点什么了吗？”
杰斯咧嘴一笑。“老样子。”他说。服务生也相应地对他一笑。
“我也是。”亚历克也插嘴说，可他没得到服务生的微笑。伊莎贝尔十分讲究地点了个水果冰沙，西蒙要了一杯咖啡，而克拉丽犹豫了一下，点了一大杯咖啡和椰蓉饼。服务生朝她挤了一下蓝色的眼睛，转身走开了。
“她也是魔人吗？”克拉丽看着她离开的身影问道。
“凯莉吗？不是。我觉得她有一半是精灵。”杰斯说。
“可她有一双水妖的眼睛。”伊莎贝尔略有所思地说。
“你们当真不知道她是什么？”西蒙问。
杰斯摇摇头。“我尊重她的隐私，”他推了推亚历克，“嘿，让我出去一下。”
亚历克面露愠色，可还是挪到了一边。克拉丽看着杰斯走到凯莉旁边，后者正靠在吧台上，通过传菜口跟厨师讲话。克拉丽所能看到的厨师样貌，就只是弯曲的头颅，上面带着白色的厨师帽，帽子两侧剪了个洞，里面伸出来毛茸茸的长耳朵。
凯莉转身朝杰斯微笑着，后者把手搭在她肩上，她便顺势偎依过来。克拉丽想，难道这就是杰斯所说的尊重个人隐私。
伊莎贝尔转了两下眼睛。“他真不该那样调戏服务生。”
亚历克看着她说：“你觉得他不是认真的吧？我是说他喜欢她。”
伊莎贝尔耸了耸肩。“她是个暗影魅族。”她的这句话好像解释了一切。
“我没听明白。”克拉丽说。
伊莎贝尔毫无兴趣地瞟了她一眼。“没明白什么？”
“那些关于暗影魅族的事情。你们不追捕他们，因为他们不完全是恶魔，但他们也不完全是人。吸血鬼会杀人，他们喝人的血——”
“只有凶野的离群吸血鬼才喝活人的血，”亚历克插话说，“我们只能杀那些吸血鬼。”
“那狼人呢？就只是大一号的狗吗？”
“他们也会杀恶魔，”伊莎贝尔说，“所以如果他们不来惹我们，我们也不去惹他们。”
就像允许蜘蛛存在是因为它们吃蚊子，克拉丽想。“那就是说他们还不错，所以能活下来，能给你们做美食，还能跟他们调调情——但是并不是真的没问题？我是说像人类一样没问题。”
伊莎贝尔和亚历克看着她，就好像她刚才说的是乌尔都语一样。“只是和人类不同。”亚历克最终说道。
“比盲呆要好？”西蒙说。
“不，”伊莎贝尔肯定地说，“一个盲呆可以变成暗影猎手，我是说我们都曾是普通人。但永远不可能把一个来自于暗影世界的生物变成圣廷里的一员，他们承受不起如尼文的法力。”
“所以说他们很脆弱？”克拉丽问。
“我不会这么说。”杰斯说着坐回亚历克旁边的位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脖子上还有个唇印，“至少对仙女、精灵或者魔人不会这么说。天知道还有什么东西在听我们讲话。”他龇牙一笑。凯莉这时出现了，端上他们的食物。克拉丽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那份薄饼，看起来很不错：金黄色的饼上还有蜂蜜。凯莉踩着高跟鞋一摇一摆地走开了，克拉丽咬了一口饼。
味道很好。
“我跟你说过，这里是曼哈顿最好的餐厅。”杰斯一边说，一边用手拿起薯条吃。
她瞟了一眼西蒙，他低着头正在搅咖啡。
“呣。”亚历克说，嘴里塞满了东西。
“对了，”杰斯说，他看着克拉丽，“那也不是单向的。我们可能一直不喜欢暗影魅族，但他们也总是不喜欢我们。几百年间的《圣约》不可能消除几千年来的敌对。”
“我确定她不知道《圣约》是什么，杰斯。”伊莎贝尔咬着勺子说。
“事实上，我知道。”克拉丽说。
“我不知道。”西蒙说。
“你是不知道，可没有人关心你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杰斯在吃下那根薯条前，仔细地看了看它，“我喜欢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有一些特定的暗影魅族在身边。但是我们不可能受邀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等一下，”伊莎贝尔突然一下子站起来，“你们刚才说的名字是什么？”她朝杰斯问道，“克拉丽脑袋里的那个名字。”
“我没说过，”杰斯说，“至少，我没说完。是马格纳斯·贝恩。”他朝亚历克富有嘲讽意味地一笑，“和‘笨蛋小心，很疼’倒很押韵。”
亚历克嘟哝着一边回了句嘴，一边喝了口咖啡。那听起来感觉跟“避开玻璃，鼹鼠”更押韵，克拉丽暗暗一笑。
“这不会是真的吧——可我几乎确信——”伊莎贝尔在钱包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张折起来的蓝色纸片。她用手指夹着纸片晃了晃。“看看这个。”
亚历克伸手拿过纸片，耸着肩瞟了一眼，递给了杰斯。“是个聚会邀请函。在布鲁克林的一个地方，”他说，“我讨厌布鲁克林。”
“别这么势利，”杰斯说着，就像伊莎贝尔刚才那样，一下站了起来，眼睛紧盯着纸片，“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伊莎？”
她快活地挥挥手。“从群魔殿的那个水妖手里。他说这会是很棒的聚会。他有一厚叠邀请函呢。”
“那是什么？”克拉丽不耐烦地问，“要不要给我们其他人看看啊？”
杰斯把纸片一翻，这样所有人都能看到了。薄薄的纸上打着几行字，那像极了羊皮纸，字迹消瘦但很优雅。这条消息是说在伟大的巫师马格纳斯家将举办一个派对，并且向所有来宾承诺这将是“一个精彩绝伦的狂欢之夜，保证超出最夸张的想象之外”。
“马格纳斯，”西蒙说，“就是马格纳斯·贝恩的马格纳斯吗？”
“我怀疑在三州邻接的地区，叫马格纳斯的巫师没有几个。”杰斯说。
亚历克眨了眨眼睛。“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必须去参加这个聚会？”他并不是向特定的一个人发问。
“我们不用必须做什么事情，”杰斯一边说，一边看着邀请函上精美的字迹，“但是根据这个纸条上所说的，马格纳斯·贝恩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他看着克拉丽，“从我个人角度来说，倒是对你脑袋里为什么会出现布鲁克林大巫师的名字有些好奇。”
聚会要到午夜才开始，所以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打发。杰斯和亚历克钻进了武器库，伊莎贝尔和西蒙说他们想去中央公园散散步，因为她能向西蒙展示一下精灵出没的地带。西蒙问克拉丽是不是要一起来。她压制住想杀掉他的愤怒，拒绝了他，推托自己太累了。
这不完全是个谎言——她的确很累，身体还受到毒药的持续影响，还有起得太早也令她虚弱。她躺在学院里自己的床上，脱掉了鞋子，希望能入睡，但就是睡不着。她血管当中的咖啡因就像苏打水中的气泡那样不安分，头脑中也全是闪烁的画面。她一直看到母亲的脸，母亲正向下望着自己，脸上全是惊慌的神情；一直看到会说话的星星，听到头脑中无声使者的声音。为什么她的头脑中有个封印？为什么一个法力强大的巫师要把一个封印放在她脑袋里，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思忖着自己可能丢失的是怎样的记忆，怎样的经历，那些明明发生过，但她现在无法回忆起的东西。或者说，也许她认为自己真切记得的那些全是谎言……
她坐了起来，再不能容忍自己这样胡思乱想。光着脚，她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上，朝图书室走去。也许霍奇能帮助她。
但图书室里没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斜照进来，在地板上留下几道金色的痕迹。桌子上放着霍奇之前读的书，破旧的皮质封面泛着金光。雨果在一旁的架子上睡觉，喙藏在翅膀下面。
我妈妈知道那本书，克拉丽想，她摸过它，读过它。她想去抓住一样东西，一样曾是母亲生命中一部分的东西，这种感觉暗暗折磨着她。她急匆匆地穿过房间，把手放在书上。书的封皮让阳光晒得很暖。她翻开书。
有个折起来的东西从书页间滑出，掉落在她脚边的地板上。她弯腰拾起来，本能地展开了它。
这是张合影，一群跟克拉丽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她知道这张照片至少是二十年前拍的，并不是根据他们的服饰——跟大多数暗影猎手的服装一样，没什么特色，而且都是黑的——而是因为她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母亲：乔斯琳，不超过十七、八岁，留着披肩长发，脸要稍稍圆一些，下巴和嘴角的线条也柔和一些。她看起来跟我一样，克拉丽昏昏沉沉地想。
乔斯琳的手臂搭在一个克拉丽不认识的男孩肩上，这让她一惊。她从没想过母亲还会和除了父亲之外的其他男孩扯上关系，因为乔斯琳从来不去约会，也似乎对谈情说爱不感兴趣。她不像大多数单亲妈妈，在家长会上到处寻找可能成为孩子父亲的对象，或者是像西蒙妈妈那样，总查看她在交友征婚网站上的页面。那个男孩长得不错，发色很浅，几乎是白色的，眼睛倒是很黑。
“那就是瓦伦丁，”她的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他十七岁的时候。”
她惊得退后了一步，照片几乎要从手中滑落。雨果也受了一惊，很不开心地叫了一声，之后又在架子上安定下来，但羽毛还是乱了。
是霍奇。他正好奇地看着她。
“我很抱歉，”她说着把照片放在桌上，急忙退到一边，“我不是要偷看你的东西。”
“没关系，”他用满是疤痕、饱经风霜的手抚摸着照片，他的手和一尘不染的整齐的粗花呢袖口形成了奇怪的对比，“毕竟这也是你过去的一部分。”
克拉丽又走回书桌旁，好像那张照片有磁性引力一般。那个浅色头发的男孩在朝着乔斯琳微笑，他的眼角眯了起来，那是当一个男孩真的喜欢你时流露出的神情。克拉丽想，没有人曾经像那样看着她。瓦伦丁长着一张冷酷而俊朗的脸庞，看起来跟自己的父亲一点也不像。她父亲笑容爽朗，有一头遗传给自己的浅色头发。“瓦伦丁看来……还不错。”
“他的为人可不是看起来那样，”霍奇说着勉强一笑，“但他很有魅力，而且聪明，善于说服人。你还认得出其他人吗？”
她又看了看。在瓦伦丁身后稍微靠左的地方站着一个瘦瘦的男孩，一头醒目的浅棕色头发。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腕，就像还没长到应有高度的年轻人那样。“那是你吗？”
霍奇点点头。“还有谁？”
她又看了两次才认出自己所熟悉的人：因为太年轻了，所以几乎认不出来。最终还是眼镜和藏在那后面的像海水一般湛蓝的一双眼睛透露出他的身份。“卢克。”她说。
“卢西恩。还有这里。”霍奇俯身在照片上，指着一对看起来十分优雅的年轻夫妇，他们都有着深色的头发，女孩比男孩高出半头。她身型瘦高，很有攻击性，甚至是有些凶残。“莱特伍德夫妇，”他说，“还有这儿，”手指着一个长着深色卷发的非常英俊的男孩，他四四方方的脸上还透着红润，“迈克尔·维兰德。”
“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杰斯。”
“杰斯更像他的母亲。”
“这是一张班级合照吗？”克拉丽问道。
“也不能这么说。这是我们那个圈子里的人的一张合影，就在我们一群人形成那个小圈子那年拍的。这就是为什么瓦伦丁站在前面，他是头儿，而卢克站在他右手边——他是瓦伦丁的副手。”
克拉丽移开自己的目光。“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妈要加入这样的组织。”
“你必须明白——”
“你一直这样说，”克拉丽不高兴地说，“我弄不清为什么我必须明白那些事情。只有你告诉我真相，我才能明白，否则我就弄不清楚。”
霍奇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雨果，后者趾高气扬地在书桌边上走来走去，“《圣约》从没得到圣廷的完全支持。特别是很多位高权重的家族倾向于回归远古时代，那时所有的暗影魅族都要被杀掉。并不是出于憎恨，而是因为这让他们觉得更安全。面对威胁，把敌人归为一个群体更容易些，而不是面对不同的个体，一个一个进行评估……我们中的大多数都认识一些被暗影魅族伤害或杀死的人。就如同，”他补充道，“年轻人在道德上信奉绝对主义一样，像小孩子那样相信善与恶、黑与白的绝对划分。人很容易这样。瓦伦丁从未丧失这样的想法——他富有毁灭性的理想主义，还有对于所有他认为‘非人类’的东西的极度憎恶，也从未丧失。”
“但是他爱我的母亲。”克拉丽说。
“是的，”霍奇说，“他爱你的母亲。而且他也爱伊德里斯……”
“伊德里斯有什么好的？”克拉丽问，她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中的不满。
“那曾是个好地方，”霍奇开始说道，继而又纠正自己说，“现在也还是。那是家园——对于拿非力人而言，在那里他们能做真正的自己，没必要躲躲藏藏，也不必费力炫耀什么。那里受到天使的庇佑。直到你看见阿利坎特的玻璃之塔，你才能说自己见识过真正的城市，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美丽。”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切肤之痛。
克拉丽突然想到自己的梦。“那里曾经……在玻璃之城有过舞会吗？”
霍奇朝她眨眨眼睛，好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每周都有。我从没参加过，但是你妈妈去过，还有瓦伦丁，”他轻声笑了下，“我那时更像是个学者，整日待在阿利坎特的图书馆。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书只占那里馆藏的一小部分。我曾经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加入圣者会，但在我的那些所作所为之后，他们肯定不会要我了。”
“我很抱歉。”克拉丽笨拙地说。她脑子里还全是自己梦的记忆。他们跳舞的地方有个美人鱼雕像吗？瓦伦丁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吗？那样我妈妈能透过衬衫看到他皮肤上的印记？
“我可以留下这个吗？”她指着照片问道。
一丝犹豫掠过霍奇的脸庞。“我希望你不要给杰斯看，”他说，“不算上死去的父亲的照片，他已经有足够多的问题需要应付了。”
“那当然，”她把照片抱入怀中，“谢谢。”
“没什么，”他诧异地看着她，“你到图书室是来见我的吗，还是有其他事情？”
“我在想你有没有从圣廷得到什么消息。关于圣杯的，还有——关于我妈妈的。”
“今天早晨我得到一个简短的回复。”
她能感觉到自己声音中的急切。“他们派人出去了吗？暗影猎手？”
霍奇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是的，他们已经派人了。”
“为什么他们不来这里呢？”她问道。
“可能考虑到学院已经被瓦伦丁监控了，让他知道得越少越好，”他看到了她难过的表情，叹了口气，“很抱歉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的了，克拉丽莎。圣廷也不是十分信任我，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告诉我的也很少。我希望能帮到你。”
他声音中的那股悲伤让她不忍心再逼问更多的消息。“你能，”她说，“我睡不着，一直在想很多画面。你能不能……”
“啊，无法平静的心，”他的声音中满是同情，“我可以给你些缓解的东西。在这里等等。”
霍奇给她的药剂闻起来是怡人的松柏和树叶味道。克拉丽让瓶子敞着口，一路闻着沿走廊往回走。可不幸的是，当她走进卧室的时候，瓶子还开着口。她发现杰斯躺在自己床上，在看她的素描本。吃惊之下，她把瓶子掉在了地上。瓶子弹了几下，飞到地板的另一端，浅绿色的液体都洒在了地板上。
“哦，亲爱的，”杰斯说着坐了起来，把素描本放在一边，“我希望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是睡眠药剂，”她生气地说，用运动鞋的鞋尖碰了碰瓶子，“现在全没了。”
“如果西蒙在这儿，他也许能让你无聊到睡着。”
克拉丽没有心情为西蒙辩护。相反，她坐上床，拿起素描本。“我通常不让别人看的。”
“为什么不？”杰斯看起来头发凌乱，好像他倒是睡了一觉，“你是个不错的艺术家，有时候甚至相当棒。”
“好吧，因为——这像是日记。只是我不用文字思考，而是用图像，所以这全是画。可这仍然是我的隐私。”她想自己的话是不是很疯癫，就如她所设想的一般人听到时的那种感觉。
杰斯看上去很受伤。“一本没有画我的日记？那种狂热的幻想在哪里啊？那种爱情小说的封面场景？还有——”
“你所遇见的所有女孩都会爱上你吗？”克拉丽平静地问道。
这个问题让他泄了气，就像有根针扎到了气球。“那不是爱，”他顿了一下，又说，“至少——”
“你不用每时每刻都试图装得很有魅力，”克拉丽说，“那对所有人都会是种解脱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已经像是霍奇的一样了，如雪花般布满细小的白色疤痕，尽管皮肤本身还很年轻，没有皱纹。“如果你真的累了，我可以让你睡着，”他说，“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她看着他说：“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是认真的。”
她思索着是不是疲劳让他们两个都有些不正常。但是杰斯看起来一点儿不累，甚至几乎有种悲伤的表情。她把素描册放在床头柜上，侧身蜷曲地躺下，枕着枕头。“好吧。”
“闭上眼睛。”
她虽然闭上了，可还能隔着眼睑看到台灯的影子，像是星星状的光亮。
“从前有一个男孩。”杰斯说。
克拉丽立即插嘴说：“是个暗影猎手吗？”
“当然，”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语气中有一股冷冷的嘲讽味道，但很快就消失了，“当男孩六岁的时候，父亲给了他一只猎鹰让他驯服。猎鹰是种猛禽——会杀死其他的鸟类，他的父亲告诉他，那是空中的暗影猎手。
“这只猎鹰不喜欢男孩，男孩也不喜欢它。它尖尖的嘴巴让男孩感到紧张，明亮的眼睛似乎总在监视他。当男孩走近的时候，猎鹰就用尖嘴和利爪攻击他，所以几个星期以来，男孩的手腕和手掌一直在流血。他不知道父亲其实挑选了一只在野外生活了一年多的猎鹰，这种情况下，驯服几乎变得不可能。但是男孩努力尝试，因为父亲告诉他要让猎鹰变得服帖，他想要让父亲满意。
“他一直和猎鹰待在一起，跟它说话，甚至弹琴给它听，好让它一直醒着，不要睡觉，因为极度疲劳的猛禽更容易驯服。他学会使用很多工具：给猎鹰套上脚带，戴上头罩，使用网子，还有用皮带把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他应该要把鹰眼蒙起来，但是他不忍心那么做——相反，当他触碰鹰，抚摸它的翅膀时，尽量坐在鹰能看见的地方，希望得到它的信任。他用手给鹰喂食，起初它不肯吃。后来它吃起来肆无忌惮，嘴总是啄破他的掌心。但是男孩很高兴，因为有所进展。他希望猎鹰慢慢了解自己，尽管这建立在自己付出鲜血的基础上。
“他开始觉得这只猎鹰很漂亮，那对矫健的翅膀天生是为了飞翔的速度而生的，它强而有力，敏捷如风，器宇轩昂。当它向地面俯冲时，就像是一道闪电。当它在空中盘旋，落下来停在他的腕上时，他几乎高兴得要大叫起来。有时候鹰会跳上他的肩头，把嘴放在他的头发里。他知道鹰也喜爱他。当他确信猎鹰不仅仅是被驯服了，而且已经训练得十分出色时，他跑去找父亲，向他展示自己的成果，期望父亲能感到骄傲。
“但父亲接过现在已经十分温顺、对人十分信任的猎鹰，握在手里，拧断了它的脖子。‘我告诉你要驯服它，’父亲说着把已经断了气的鹰扔到地上，‘而你却教它爱上你。猎鹰绝不该是接受溺爱的宠物：它们凶残野蛮。这只鹰不是被驯服了，而是被折了锐气。’
“后来，当父亲离开之后，男孩趴在鹰身上哭了很久，直到最后父亲让一个仆人去把鹰的尸体取走埋了。男孩再也没哭过，也再没忘记自己所学到的：去爱就是去毁灭，被爱也意味着被毁灭。”
克拉丽静静躺着，几乎没有喘气，她一下翻过身，正面朝上，睁开了眼睛。“这个故事糟透了。”她愤愤不平地说。
杰斯蜷起腿，下巴顶着膝盖。“是吗？”他略有所思地说。
“男孩的父亲太可怕了。这就是个虐待儿童的故事。我应该想到对于暗影猎手来说睡前故事会是什么样子，肯定是所有能让你在噩梦中尖叫的那种——”
“有时候印记倒是会让你在噩梦中尖叫，”杰斯说，“如果你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印记。”他似有所想地说道。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衬托出他脸上沉思的神情。明暗对照绘画法，她想，那是光与影的艺术。“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就是个不错的故事，”他说，“男孩的父亲只是想让他变得更强，不屈不挠。”
“但你必须学会稍稍能屈能伸一点。”克拉丽打了个哈欠说。除去故事的内容，杰斯讲故事时说话的节奏让她想睡觉。“否则就会折断。”
“如果你足够强大，就不会。”杰斯坚定地说。他伸手过来，她感到他的手背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慢慢闭了起来。疲劳让她觉得浑身松软，像是化成了一摊水，感觉要随波消失一般。她渐渐入睡了，脑海中还依稀听到一些话。“我想要的所有东西，他都给我，马、武器、书，甚至是一只猎鹰。”
“杰斯。”她想张口说，但是睡梦已牢牢抓住了她，拉她一路往下沉。她安静地睡着了。
一个急促的声音把她惊醒：“快起床！”
克拉丽想慢慢睁开眼睛，可上下眼睑像是有胶水粘在一起。有什么东西在挠她的脸，是谁的头发。她一下坐起来，头重重地撞到了什么。
“噢！你撞到我的头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道。是伊莎贝尔。她打开床边的灯，一边揉着头，一边生气地看着克拉丽。在灯光下，她似乎在闪闪发光——她穿了条银色的长裙和一件贴满闪光小圆片的上衣，指甲也涂得好像闪亮的硬币，几缕银色的珠子嵌在她深色的头发里，她看起来好似月光女神。克拉丽不喜欢她。
“没人让你像那样趴在我身上。你才吓得我要死，”克拉丽也揉着自己的脑袋说，她的眉毛上方那个地方很疼，“你到底想干什么？”
伊莎贝尔指了指外面已经全黑了的天色。“快到午夜了。我们得出发去派对了，而你还没打扮好呢。”
“我正准备穿这个呢，”她指了指自己那身牛仔裤和T恤衫的搭配，“有什么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伊莎贝尔看上去要晕过去了，“当然，这很成问题！没有一个暗影魅族会穿成那样。而且那是个派对。你会显得格格不入，如果穿得那样……随意。”她说完了整个句子，但似乎她原本想用的词要比“随意”严重得多。
“我没想到我们还需要精心打扮一番，”克拉丽酸溜溜地说，“我没把参加聚会的衣服带来。”
“你只能借我的穿了。”
“哦，不，”克拉丽想到了那身奇大无比的T恤衫和牛仔裤，“我是说，不合身。真的。”
伊莎贝尔一笑，像她的手指甲那样闪着光彩。“我坚持这样。”
“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克拉丽一边抗议，一边非常不舒服地挪动着，伊莎贝尔让她站在自己卧室里的一面落地镜前。
“这可不行，”伊莎贝尔说，“那样会让你看起来老了八岁，而且更糟的是，会让你看起来像个盲呆。”
克拉丽很不服气，下巴一沉。“你的衣服没一件适合我的。”
“让我们来看看。”
克拉丽从镜子里看着伊莎贝尔，后者在壁橱里乱翻了一通。她的房间看起来像是迪厅的吊顶灯在里面爆炸过一样。墙是黑色的，上面还涂有金色的螺旋状花纹。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在凌乱的黑色床上，挂在木椅子背上，从壁橱里露出来，靠墙还有一个很高的衣柜。她的梳妆台镜子四周布满了装饰着亮片的粉红色羽毛，台面上也放满了装饰用的亮闪闪的小东西和一瓶瓶的腮红和粉底。
“房间挺不错的。”克拉丽说着怀念起自己房间里橘红色的墙壁。
“谢谢。我自己刷的墙。”伊莎贝尔从壁橱里拿出一件黑色的紧身连衣裙，扔给克拉丽。
克拉丽接住衣服展开一看。“这看起来太小了。”
“有伸缩性的，”伊莎贝尔说，“快穿上。”
克拉丽匆匆退进狭小的浴室，这里的墙刷成了浅蓝色。她从头上把衣服套下来——很紧，还有很细的带子，她努力不让自己深呼吸。回到卧室，伊莎贝尔坐在床上，正把一套镶满珠宝的趾环戴在穿着凉鞋的脚上。“你有这种平胸真是幸运，”伊莎贝尔说，“我不穿内衣肯定没法穿这身。”
克拉丽生气地说：“这太短了。”
“一点不短，正好。”伊莎贝尔说着用脚在床下找什么东西。她把一双靴子和黑色渔网袜踢了出来。“给你，可以再配上这些。这样你能显得高一些。”
“好吧，我不但平胸，还是个侏儒。”克拉丽把裙子用力往下拉了拉，刚刚到她大腿的上部。她几乎不穿裙子，更不要说穿短裙了，所以能看到自己的大腿几乎全露在外面很是让她惊慌。“如果我穿都这么短了，那你穿的时候会有多短？”她把自己的想法大声地告诉伊莎贝尔。
伊莎贝尔一笑。“我穿是件上衣。”
克拉丽跳上床，把丝袜和靴子穿上。靴子在小腿的部分有些松，但是脚下却可以。她系好鞋带，站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必须承认黑色短裙、渔网袜和长靴的搭配确实不错。但有一样东西毁了这一切——
“你的头发，”伊莎贝尔说，“需要收拾一下。绝对有必要。坐下。”她专横地朝梳妆台一指。克拉丽坐下，紧闭起眼睛。伊莎贝尔把她的辫子拆开——下手绝对不轻——梳理了一番，随手给她戴上了一些发夹。她睁开眼的时候，一个粉扑正在她脸前，迎面就是一团亮闪闪的粉。克拉丽不住地咳嗽，责备地瞪了伊莎贝尔一眼。
另一个女孩笑了笑。“别看我，看看你自己。”
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克拉丽看到自己的头发让伊莎贝尔很优雅地盘在头顶，还用亮闪闪的发夹固定住。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梦，和西蒙跳舞的时候，头顶很重的头发让自己的脑袋不停地往下沉……她不安地站起来。
“别起来，”伊莎贝尔说，“还没有弄完呢。”她拿起一支眼线笔，“睁大眼睛。”
克拉丽睁大眼睛，因为睁得太大而想流泪。“伊莎贝尔，我能问你点事情吗？”
“当然。”伊莎贝尔一边说，一边熟练地画着眼线。
“亚历克是同性恋吗？”
伊莎贝尔的手腕一抖，眼线笔一滑，在克拉丽的眼角到发际线之间划出长长的一道黑。“哦，该死。”伊莎贝尔说着放下笔。
“没关系。”克拉丽说，把手伸到眼睛旁。
“不，有关系。”伊莎贝尔听上去快要哭出来了，她在梳妆台上一堆瓶瓶罐罐当中乱找了一通。最终，她找到一个棉球，递给克拉丽。“给你，用这个。”她在床沿边坐下，脚镯叮当作响，透过披下来的头发看着克拉丽。“你是怎么猜到的？”她终于说道。
“我——”
“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伊莎贝尔说。
“连杰斯也不行吗？”
“尤其是杰斯！”
“好吧，”克拉丽听得出自己的声音相当生硬，“我没想到这事有那么严重。”
“对于我的父母而言，有那么严重，”伊莎贝尔平静地说，“他们会跟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圣廷——”
“什么，你不能既是同性恋又是暗影猎手吗？”
“官方没有什么规定。但是人们不喜欢那样。我是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更能接受——我这么认为。”她很不确定地补充道。克拉丽想起来伊莎贝尔真正遇到过的她这个年纪的人没有几个。“但是对于年长的人来说，不行。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也不会透露出去。”
“哦。”克拉丽说，她真希望自己没提起这个话题。
“我很爱我哥哥，”伊莎贝尔说，“我会为他做任何事情，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至少他还有你。”克拉丽笨拙地说。她一时间想到了杰斯，他认为爱是种会让人粉身碎骨的东西。“你真的认为杰斯会……介意？”
“我不知道，”伊莎贝尔说，从语气中听出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但这不是我需要做出的选择。”
“我想不是。”克拉丽说。她靠到镜子近前，用伊莎贝尔递来的棉球把多余的眼线擦掉。当她坐回原处，她几乎吃惊得要把棉球掉在地上：伊莎贝尔都把她的脸变成了什么？她看起来颧骨立体感十足，眼睛深邃有神，又充满神秘感，还有绿色闪光的眼影。
“我看起来就像是我母亲一样。”她惊讶地说。
伊莎贝尔眉头一扬。“什么？太像中年妇女了？也许要多用一点闪光粉。”
“不用了，”克拉丽赶紧说，“不是像中年妇女。是太棒了，我很喜欢。”
“很好，”伊莎贝尔从床上跳起来，脚镯又是一阵作响，“我们走吧。”
“我需要去下我的房间，取点东西，”克拉丽说着站起来，“还有——我需要带上什么武器吗？你呢？”
“我带了足够多的，”伊莎贝尔一笑，抬起了脚，那些脚镯叮叮当当的像是圣诞铃铛，“比如说这些。左边是琥珀金，对于恶魔来说有剧毒；右边是福佑铁，在我需要从任何不友好的吸血鬼甚至是妖精中间逃跑时用的，妖精也讨厌铁家伙。它们都刻有强效如尼文，所以我就带上这些必杀器了。”
“降魔和时尚，”克拉丽说，“我从来没想到这两者能混到一起去。”
伊莎贝尔大笑道：“你会感到吃惊的。”
男孩子们在门厅等着，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甚至是西蒙也穿着一条有些大的黑色裤子和他自己的衬衫，只是为了遮掉乐队的标志而反穿着。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一边，杰斯和亚历克没精神地一起靠墙站着，看上去很无聊的样子。当伊莎贝尔走进门厅的时候，西蒙正好抬眼看到，前者金色的鞭子缠在手腕上，金属的脚镯像铃铛般作响。克拉丽知道他会目瞪口呆——伊莎贝尔的确看起来非常迷人——但是他的眼睛掠过她看着克拉丽，满眼全是惊异的神情。
“那是什么？”他问道，一下子站直了，“我是说你穿的那个。”
克拉丽低头看着自己。她披了件薄夹克，好让自己觉得不太露骨，还从房间里拿了背包，背在肩上。此时背包正拍打着自己的肩胛骨，那是种很熟悉的感觉。但是西蒙不是看着她的背包，而是看着她的大腿，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似的。
“是条裙子，西蒙，”克拉丽干巴巴地说道，“我知道我不经常穿裙子，但这的确是条裙子。”
“这么短。”他很困惑地说。尽管穿着一半暗影猎手的衣服，克拉丽想，他看起来像是来家里接你去约会，会对父母很有礼貌，对你的宠物很友好的那种男孩子。
而相比之下，杰斯看起来是到你家里来，会为了寻欢作乐而把房子烧掉的那种男生。“我喜欢这裙子，”杰斯说着离开墙壁，目光在她身上慢慢地上下移动，像是猫在挠痒痒的爪子，“但还是需要一样小东西。”
“所以说现在你也是时尚达人了？”她的声音有些不安——他离她很近，近得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嗅到刚刻上的印记所散发出的淡淡气味。
他从夹克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是装在皮鞘里的一把细长匕首。刀柄嵌着颗红色的石头，雕刻成玫瑰花的形状。
她摇了摇头。“我甚至不知道怎么用——”
他把匕首牢牢放在她掌心，又让她握紧刀柄。“你会掌握的，”他压低了声音，“那是你血液中流淌的东西。”
她慢慢抽回手。“好吧。”
“我给你根带子把它绑在大腿上吧，”伊莎贝尔说，“我有好多呢。”
“绝对不要。”西蒙说。
克拉丽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谢谢。但是我不能算是那种在大腿上绑东西的女孩。”她把匕首插进了背包外面的口袋里。
她拉上背包，抬头发现杰斯垂着眼睑看着她。“还有最后一件事。”他说着伸手把她头发上亮闪闪的发夹都扯了下来，卷曲的头发一沉，掉落到肩上，让她感觉一阵温暖，头发轻轻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肩膀，虽然是种不熟悉的奇怪感觉，但倒也让人舒服。
“好多了。”他说。她想这次或许他的声音也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