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梦的敌意
西蒙看着克拉丽倚在冰箱上，咬着嘴唇，这是她不安时常做的动作。他经常忘记她是如何瘦小，如何纤弱，可在这样的时刻——他想张开双臂抱住她——但想到如果抱得太用力，会弄痛她，尤其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道，于是便克制住了自己。
他知道杰斯不会这样觉得。当杰斯把克拉丽拥在怀里，那么用力地吻她，西蒙想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人会破碎，又或许他们两个人都会。他就那样看着，虽然胃里有一阵恶心，可却没办法把视线移开。杰斯搂着她，好像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他能够把两个人变成一个。
当然克拉丽很强壮，比西蒙所认为的还要强壮。她是名暗影猎手，而且拥有伴随这个名称的一切能力。可这都不重要，他们之间曾拥有的东西仍十分脆弱，像是飘摇的烛火，像是易碎的蛋壳——而且他知道如果那些东西破碎了，那么他内心的一部分也会粉碎，而且永远无法修复。
“西蒙，”她的声音把他唤回现实，“西蒙，你在听我讲话吗？”
“什么？是的，我在听，当然在听。”他靠着水槽，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全神贯注。龙头在滴水，这让他一时间又跑了神——每一滴落下的银色水珠似乎都闪耀着光芒，在即将下落前都是完美的泪滴状。吸血鬼的视力真是令人惊异，他想。他的注意力一直被一些最平常的事情吸引——水面上的闪光，人行道上裂开的花纹，马路上彩色的油污——好似他以前从没看到过这些。
“西蒙！”克拉丽又恼怒地叫了一声。他意识到她向自己递过来一个粉红色的金属物体，是她的新手机。“我刚才说想让你给杰斯打电话。”
这让他一下子回过了神。“我给他打？他痛恨我。”
“不，他不恨你，”她说，尽管他能从克拉丽的眼神中看出，她对这点也半信半疑，“反正我不想和他说话。拜托了？”
“好吧，”他从她手中接过电话，翻到杰斯的号码，“你想让我说什么？”
“就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该怎么办。”
杰斯在第三下铃声响起时就接起了电话，听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克拉丽，”他说，这让西蒙一惊，不过他意识到杰斯的手机上当然显示的是克拉丽的名字，“克拉丽，你还好吗？”
西蒙犹豫了一下，杰斯的声调中有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语气，是种焦急的关怀，没有丝毫的讽刺或者自我保护。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跟克拉丽说话的吗？西蒙瞟了她一眼，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自觉地咬着右手食指的指甲。
“克拉丽，”杰斯又说道，“我以为你在躲着我——”
西蒙的心中闪过一丝恼怒。你是她哥哥，他想冲着电话大喊，仅此而已，你并不拥有她。你没有权利听上去如此——如此——
心碎。就是这个词，尽管他从没想到杰斯还会有一颗易碎的心。
“你说得对，”他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她仍躲着你。我是西蒙。”
继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至于西蒙猜想是不是杰斯把电话掉在了地上。
“喂？”
“我在，”杰斯的声音如同秋叶一般干脆平静，那些柔软全不见了，“如果你是打电话来和我聊天的，盲呆，那你一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孤单。”
“相信我，如果我还有选择的话，我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因为克拉丽我才这么做的。”
“她还好吗？”杰斯的声音仍然干脆而平静，只是此时多了一丝锋芒，像秋叶外冻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事。”西蒙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恼怒。他尽可能简略地把傍晚所发生的事情和由此所导致的迈亚的伤情向杰斯叙述了一遍。杰斯一直等他讲完之后，才飞快地说出一串简单的指令。西蒙茫然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可随后他意识到杰斯看不到他在点头。他这才开始回话，可却发觉那一头一片安静，另一个男孩已经挂了电话。西蒙无话可说地合上电话，递给克拉丽。“他要来这儿。”
克拉丽低着头靠在水槽边上。“现在吗？”
“现在。马格纳斯和亚历克会跟他一起来。”
“马格纳斯？”她恍惚地说，接着又说道，“哦，当然。杰斯是在马格纳斯家。我以为他在学院里，可他当然不会在那儿。我——”
客厅中传来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她睁大了眼睛，西蒙也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寒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没事的，”他尽可能宽慰地说道，“卢克不会伤害迈亚的。”
“他正在伤害她，但却别无选择，”克拉丽说着摇了摇头，“这几天以来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迈亚又大叫了一声，克拉丽抓着水槽边，好像那个痛苦的人是她自己。“我讨厌这个！”她突然大喊道，“我讨厌这一切！总是很害怕，总是被追踪，总在想下一个受伤的会是谁。我真希望事情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转向他，嘴唇微开，双眸又大又黑。“西蒙，我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退后了些，感到喉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一时间他以为克拉丽会跟上自己，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凭厨房门在他们之间关上了。
客厅里的灯全打开了，迈亚脸色灰白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西蒙拿来的毯子。她握着一团布，按在自己的右臂上，那布已经有一部分被血水浸湿了。她闭着眼睛。
“卢克去哪儿了？”西蒙说着一皱眉，他思忖着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像是命令。她看上去糟透了，眼窝深陷，因为疼痛而紧闭着嘴巴。她缓缓睁开眼，盯着他。
“西蒙，”她喘了口气，“卢克出去把车从草坪上移开，他担心邻居会看到。”
西蒙朝窗外望去，他能看到卢克把车转到马路上时扫过房子的大灯。“你怎么样？”他问道，“他把那些东西都从你胳膊上拔掉了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我就是太累了，”她蠕动干裂的嘴唇，小声说，“而且——很渴。”
“我给你倒点水来。”在餐桌旁边的餐具柜上有一个水壶和几只玻璃杯。西蒙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递给迈亚。她接过杯子的时候，西蒙的手微微一晃，洒出了一些水。她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可能是，谢谢你——可当他们手指接触的刹那，她猛地抽回了手，水杯一下飞了出去，撞在茶几边上，碎了，水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迈亚？你没事吧？”
她抽身离开他，肩膀抵着沙发背，嘴唇张开，露出牙齿，眼睛也变成闪亮的黄色，她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被堵在角落里准备作困兽之斗的大狗会发出的声音。
“迈亚？”西蒙又惊恐地叫了一声。
“吸血鬼。”她咆哮着说。
他觉得自己的头向后一仰，好像被她扇了一巴掌。“迈亚——”
“我以为你是人类，可你是个怪物，是只吸血的寄生虫。”
“我是人类——我是说曾经是。我几天前改变了，”他的头脑轻飘飘的，感到一阵眩晕，很不舒服，“就像你曾经——”
“别拿你跟我做对比！”她挣扎着坐起来，那双恐怖的黄眼睛仍死死盯着他，并用一种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我还是人，还活着——而你是靠喝人血为生的死物。”
“动物血——”
“仅仅是因为你不能伤害人类，否则暗影猎手会把你活活烧死——”
“迈亚。”他叫出她的名字，有一半是生气，一半是恳求。他朝迈亚走近了一步，可她手臂一挥，亮出鹰爪一般的指甲，而且突然之间变得很长。指甲划过他的脸颊，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用手摸了一下脸，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进他嘴里。他尝到了血液咸咸的味道，肚子里咕噜一声。
迈亚此时蹲在沙发扶手上，双膝并拢，像爪子一样的指甲在灰色绒布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她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长长的耳朵背在脑袋两侧。她亮出牙齿，此时它们也变成了锋利的锯齿状——不像他自己那种针尖般纤细的牙齿，而是粗壮雪白的犬齿。她扔掉了缠在胳膊上浸满鲜血的布，他能看到从毒刺所扎出的小孔中血液慢慢溢出——
下嘴唇里面的一阵剧痛让他知道自己的獠牙已经出鞘，有一部分的自己想去袭击她，把她按倒，用牙齿戳破她的肌肤，大口吞食那温热的血液。可剩下的那部分却好似在大声尖叫。他退后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伸出手，好像能把她阻挡在外。
她肌肉一紧准备跃起，就在此时厨房的门开了，克拉丽冲进房间。她跳上茶几，像猫一般轻盈。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当她抬起手臂的时候那东西闪出一道明亮的白色银光。西蒙看到那是一把匕首，弯曲的弧度像是鸟儿的翅膀般优雅。匕首穿过迈亚的头发，几乎贴着她的脸颊掠过，插进灰色的绒布，只露出刀柄。迈亚想挣脱，可只能喘着粗气。刀刃穿过她的衣袖，把她牢牢钉在了沙发上。
克拉丽用力把匕首拔掉，它是卢克的。她踢开厨房门的瞬间，看到客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便径直奔向卢克放在办公室里的私人武器收藏处。迈亚也许生着病，很虚弱，可她看上去疯狂得能杀死人，克拉丽从不怀疑她的能力。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克拉丽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中那股冷冰冰的语气也让她吃惊，“狼人也好，吸血鬼也罢——你们两个都是暗影魅族。”
“狼人从不伤人，也不互相伤害。而吸血鬼是谋杀犯，几天前还在‘猎人之月’酒吧杀死了一个男孩——”
“那不是吸血鬼干的，”克拉丽看出迈亚听到自己的语气如此肯定，脸色一下变白了，“而且一直以来只要暗影世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们就互相责备。如果你们能停止这样，也许拿非力人才会开始认真地看待你们，而且能切实做些事情。”她又看向西蒙，他脸颊上的抓伤已经开始愈合，变成了一道闪着银光的红线。“你还好吧？”
“是的。”他的声音很小，刚刚能让人听见。她看得出他眼神中受伤的表情，一时间她遏制住自己想要用脏话大骂迈亚一通的冲动。“我很好。”
克拉丽转身看着狼人女孩。“你应该庆幸他不像你这样偏执，否则我会报告给圣廷，让整个族群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迈亚一下子被激怒了。“你不明白，吸血鬼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恶魔能量的感染——”
“你们这群狼也是！”克拉丽说，“也许我知道的不多，可这点我是清楚的。”
“可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恶魔能量改变了我们，让我们不同——你可以说这是种病态，或者用其他你能想到的词汇。但创造吸血鬼的恶魔和创造狼人的恶魔来自两个互相征战的种族。它们憎恨对方，所以在我们的血液中就有相互憎恨的基因。我们无法克制。狼人和吸血鬼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她看着西蒙，她的眼中闪烁着愤怒，还有别的什么。“不久你就会开始讨厌我，”她说，“你也会憎恨卢克。你没办法压抑这种厌恶。”
“憎恨卢克？”西蒙的脸色惨白，可在克拉丽打消他的疑虑之前，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她看过去，以为是卢克，但却落空了。是杰斯。他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皮带，两把六翼天使挂在上面。亚历克和马格纳斯就在他身后，马格纳斯穿着一件螺旋花纹的长披风，看上去好像是用碎玻璃装饰的一样。
杰斯金色的眼睛像激光一样精确，立即盯着克拉丽。她本以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可能会有点不好意思，担忧或者是羞耻，可她错了。他看上去只有气愤。“你，”他说，语气中明显带着恼怒，“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克拉丽看看自己，她还站在茶几上，手里拿着刀，她努力克制住想把刀藏到背后的冲动。“我们出了点小意外，我正在处理。”
“是啊，”杰斯的音调中满含着嘲讽，“你知道怎么使用那把刀吗，克拉丽？怎么使用才不会在你自己或者无辜的旁观者身上戳出个洞呢？”
“我没伤到任何人。”克拉丽咬着牙说。
“她戳到了沙发。”迈亚无力地说道，并且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仍旧因为发热和怒火而红彤彤的，可脸上的其他地方却毫无血色，令人担忧。
西蒙忧虑地看着她。“我想她的情况更糟糕了。”
马格纳斯清了清喉咙，可他看到西蒙没有挪动位置，便说道：“别挡着我的路，盲呆。”语调中充满了厌烦。他把袍子向后甩了一下，穿过房间，来到迈亚躺着的沙发前。“我想你就是我的病人？”他一边问，一边透过刷着亮粉的睫毛盯着她。
迈亚抬头看着他，眼神涣散。
“我是马格纳斯·贝恩，”他用舒缓的语调继续说，并且伸出戴满戒指的双手，蓝色的火光在双手之间跳跃，像是水中的发光生物在游动，“我是过来为你治疗的巫师，没人告诉你我会过来吗？”
“我知道你是谁，可……”迈亚看上去有些茫然，“你看上去太……太……刺眼了。”
亚历克非常想笑出来，可还是用一声咳嗽掩盖住了。马格纳斯用瘦削的双手在狼人女孩四周编织起一圈闪光的蓝色帷帘。
杰斯没有笑。“卢克，”他问道，“去哪儿了？”
“他在外面，”西蒙说，“他去把卡车从草坪上移走。”
杰斯和亚历克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有趣的是，”杰斯虽然这样说，可丝毫没有逗乐的语气，“走上台阶的时候，我没看到他。”
一丝恐惧在克拉丽心中涌起，像是一片嫩叶在那里展开。“你看到他的卡车了吗？”
“我看见了，”亚历克说，“就在路边，车灯关着。”
听到这话，即便是正在照顾迈亚的马格纳斯也抬起头。透过他在编织的魔法网，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辨认不清，似乎他正隔着水面看着他们。“我可不喜欢这种情况，”他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空灵，“特别是发生过一次德瓦克恶魔袭击事件之后，它们通常成群结队地游荡。”
杰斯的手已经伸向一把六翼天使刃了。“我出去看看他。亚历克，你留在这儿，保护房间里的安全。”
克拉丽跳下茶几。“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他朝门口走去，并没有回头查看她是否跟着。
她突然加速，冲到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一时间她以为他还会径直往前走，即便是必须穿过她的阻拦。可他停住了，就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克拉丽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吹动着自己的头发。“我会把你打倒，如果我必须那样做的话，克拉丽莎。”
“别那样叫我。”
“克拉丽。”他低声说。他的语气是如此亲切，这让她背后一个激灵。他金色的眼神十分坚毅，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片刻之间她有这样的念头，不知他是否会真的朝她冲过来，如果他发动袭击，把她打翻在地，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那该怎么办？和他打斗如同与其他人亲热一般，一想到他会那样触碰自己，克拉丽一下气血上涌，双颊绯红。
她尽力掩饰住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他是我叔叔，可不是你的——”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却毫无善意。“你的任何一个叔叔同时也都是我的，亲爱的妹妹，”他说，“而且他和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杰斯——”
“另外，我可没时间帮你画印记，”他说着用慵懒的眼神扫视着她，“而且你有的就只是这把刀。如果我们要对付恶魔的话，它可没多大用处。”
她把匕首插进了门旁边的墙里，杰斯一脸吃惊地看着她。“那又怎么样？你有两把六翼天使，给我一把。”
“哦，看在——那什么的份上，”西蒙说话了，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雪白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黑色的煤球，“我去。”
克拉丽说：“西蒙，不要——”
“至少我不会站在这里调情浪费时间，特别是在我们还不知道卢克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克拉丽让开。
杰斯抿起嘴。“我们全部都去，”让克拉丽吃惊的是，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六翼天使，递给了她，“拿着。”
“它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并从门口挪开了。
“纳克。”
克拉丽把夹克衫放在了厨房，当她走出门站在一片漆黑的门廊上时，就感到东河上刮来的冷风刺透了她薄薄的衬衫。“卢克？”她叫了一声，“卢克！”
卡车停在路边，一扇车门还开着，车顶灯也亮着，撒下微弱的光。杰斯一皱眉。“钥匙还插着，车没熄火。”
西蒙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你怎么知道？”
“我能听得到，”杰斯看着西蒙，略有所思，“而且你也能，如果你尽力的话，吸血的家伙。”他大步走下台阶，风中传来一阵轻笑。
“我想比起‘吸血的家伙’，我更喜欢‘盲呆’。”西蒙嘀咕着。
“在杰斯那儿，你真没法选择你的昵称。”克拉丽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直到她的手触碰到一块冷冰冰但很光滑的石头。她举起巫光石，它在指间散发的光芒好似一颗小太阳。“走吧。”
杰斯说得对，卡车的确还点着火。他们走近的时候，克拉丽就闻到了汽车尾气的味道，她心里一沉。卢克绝不会让车门这样开着，钥匙还插在点火器上，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杰斯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皱着眉。“把巫光拿近些。”他跪在地上，手指轻轻拂过绿草，接着又从衣服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克拉丽认识的物件：一件光洁的金属物，上面刻满了精细的如尼文。是感应仪。杰斯拿着它在草地上一挥，它便发出一串咔嗒咔嗒的巨大声响，像是盖革计数器16测到了超常的数据。“肯定有恶魔活动，我测到了明显的痕迹。”
“有可能是袭击了迈亚的恶魔所留下的吗？”西蒙问。
“活动水平非常高，今晚这里不止一个恶魔，”杰斯站起身，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许你们两个该进屋去，把亚历克叫出来。他以前应付过这样的场面。”
“杰斯——”克拉丽又生气起来，可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便没说下去。那东西只是一闪而过，穿过马路，跑下东河铺满石头的水泥河岸。似乎有些不对劲——光照到某个角度，那东西跑得太快了，而且又细又长，不会是个人……
克拉丽抬起一只手臂，指着说：“看！在水边！”
杰斯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了一口气，便跑了过去，他们也紧随其后。三人跑过肯特大街的柏油路面，来到码头边种着低矮灌木的花坛里。克拉丽手中的巫光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忽明忽暗的光照亮了河岸的一小部分：那边有一小片杂草，脚下一块破碎的混凝土差点让她跌倒，这边还有一堆垃圾和碎玻璃——可随后他们看清了轻轻拍打河岸的水面，以及一个瘫倒的人影。
是卢克——克拉丽一眼就认出来了，尽管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蹲在他身上，把他的脸挡住了。他仰面躺着，离水面非常近，她一时间惊恐地想，那两团东西是不是要把他拉下水，想淹死他。随后它们移开了，圆圆的但却没有嘴唇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看到卢克的头枕在碎石铺就的河岸上，面无表情，脸色灰暗。
“罗姆魔。”杰斯低声说。
西蒙睁大了眼睛。“和袭击迈亚的家伙一样？”
“不，这些恶魔更可怕，”杰斯打了个手势，让西蒙和克拉丽站到他身后，“你们俩，后退。”他举起六翼天使。“以色拉菲尔！”他大叫了一声，手中的天使之刃点亮了，突然发出夺目的光彩。杰斯向前一跃，朝最近的一个恶魔挥动武器。在六翼天使的光芒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恶魔丑陋的模样：毫无生气的白色外皮，长满鳞片，嘴巴的部分是个黑洞，向外突出的眼睛像是癞蛤蟆，四肢的尽头不是手而是触须。此时，它正挥舞着那些触须，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朝杰斯抽过来。
可杰斯的速度更快，以色拉菲尔咔的一声切断了恶魔的腕部，它的触须也随之飞上了天。那个声音真让人不舒服。触须尖落到了克拉丽的脚边，还弹动着。灰白色的触须上有血红的吸盘，里面长着一簇针尖般锐利的小牙。
西蒙忍不住呕了一下，克拉丽也同样想吐。她踢了一脚还在抽搐的那团触须，让它滚到了脏兮兮的草地另一端。她抬起头，看到杰斯已经把受伤的恶魔打倒在地，此刻正翻过石头在河边厮打。杰斯扭动身躯，躲闪着那怪物其余的触须——更别提从割断的腕部喷射出的黑色血液了。他手中的六翼天使照在水面上，形成一道道优雅的亮光。克拉丽犹豫着——她应该去救卢克还是去帮杰斯？正在这时，她听到西蒙大喊了一句：“克拉丽，当心！”她转身看到另一个恶魔径直朝她猛扑过来。
根本没时间从腰间抽出六翼天使，没时间回忆它的名字并大叫出来。她抬起手臂，恶魔击中了她。她摔倒在地，哭喊了一声，肩膀重重撞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很疼。光溜溜的触须滑过她的皮肤，一根紧紧地绕在她的手臂上，另一根向前甩过来，缠住她的喉咙。
她疯狂地在自己颈部乱抓，想把这根绳索一样柔软但坚韧的触须从喉管处拉开，她的肺部已经开始感到疼痛了。她又是踢腿又是挣扎——
突然那股压力消失了，那东西从她身上走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跪在地上。恶魔半蹲着，黑紫色的眼睛紧盯着她。想为再一次扑过来做准备吗？她拔出六翼天使，大叫“纳克”，她的手中射出一道亮光。以前她手里从没握过天使之刃，刀柄在她手中不住地颤抖。“纳克！”她大喊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刀，指向罗姆魔。
可让她感到吃惊的是，恶魔挥舞着触须后退了几步，几乎像是它——可这不可能——害怕她。她看到西蒙朝自己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像是根铁棍。在西蒙身后，杰斯跪在地上，她看不到和他打斗的那个恶魔，也许已经被杀死了。可这边另一个恶魔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像是猫头鹰的鬼嚎一般。随后它突然转身，挥动着触须冲向河岸，跃入水中，溅起一片黑色的河水。它逃走了，消失在水面下，甚至没有一丝气泡能察觉出它的踪迹。
就在它消失不见之时，杰斯跑回到她身边。他弯腰喘着粗气，身上溅满黑色的恶魔血迹。“发——发生了什么？”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问。
“我不知道，”克拉丽实话实说，“它袭击了我——我想打退它，可它实在太快了——之后，它就离开了。好像它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还好吗？”西蒙说着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没有大口喘气——他再也不用呼吸了，她提醒自己——可是非常焦虑，手里握着一根很粗的管子。
“你从哪儿弄来这家伙的？”杰斯问。
“我从电话亭旁边扯下来的，”西蒙回忆起这一幕，似乎非常惊讶，“我猜当一个人肾上腺激素上升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办到。”
“或者在拥有了受诅咒的邪恶力量之后。”杰斯说。
“哦，闭嘴，你们两个都是。”克拉丽厉声说，结果西蒙很英勇地看了她一眼，而杰斯则奸笑了一下。她把两人推开，走向河边。“你们把卢克给忘了吗？”
卢克仍没醒来，可还有呼吸。他像之前迈亚那般惨白，肩膀上的衣袖也被扯掉了。克拉丽尽可能小心地把卢克残留在皮肤上、浸透鲜血的碎布撕开，看到他肩膀上被触须抓过的地方有一簇红色的圆形伤口。她倒抽了一口气。“我们得把他弄进屋里。”
马格纳斯在门廊上等着他们，西蒙和杰斯在两侧架着卢克走上台阶。马格纳斯治好迈亚后让她睡在了卢克的房间，于是他们把卢克放在了迈亚之前躺过的沙发上，好让马格纳斯方便治疗。
“他会好起来吗？”克拉丽一边问，一边在沙发旁边走来走去。马格纳斯在双手之间唤出了跳跃的蓝色火焰。
“他会没事的。罗姆毒比德瓦克的叮咬要复杂一些，但绝不是我应付不来的东西，”马格纳斯示意她离开，“如果你闪开，让我能施法术的话，就一定能治好。”
她很不情愿地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杰斯和亚历克站在窗边，头靠得很近，杰斯用手比划着。她猜杰斯是在向亚历克叙述刚才的事。西蒙看上去很不自在，靠着厨房门旁边的墙壁，似乎陷入了沉思。克拉丽不想看到卢克灰白的脸庞和深陷的眼窝，于是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西蒙身上，思量着他为何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没有了眼镜，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原来两倍那么大，而且更黑了，不再是棕色的。他的肌肤雪白而光滑，像是白色的大理石，太阳穴和棱角分明的颧骨处显露出深色的静脉。甚至他头发的颜色也变深了，和他雪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想起在拉斐尔酒店里看到的那群吸血鬼，思考着为什么没有一个吸血鬼是丑陋的或者毫无魅力的。那个时候她以为也许有什么规定，不能把那些不好看的人变成吸血鬼，可此时她想是不是因为变化过程本身就能让肌肤光滑，让眼睛和头发更加有色彩与光泽。也许这个物种的进化优势就在于此，好看的外表能帮助吸血鬼引诱猎物。
她此时意识到西蒙也看着她，他睁大了自己黑色的眼睛。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转身看到马格纳斯站了起来，蓝色的火焰也消失了。卢克还紧闭着双目，可他脸色中那种丑陋的灰色不见了，呼吸也变得深沉而规律。
“他好了！”克拉丽惊呼道，亚历克、杰斯和西蒙也都匆忙过来看了一眼。西蒙的手滑进克拉丽的手中，而克拉丽也握紧他的手，为了这份安心而感到快乐。
“所以说他会活下去？”西蒙说。马格纳斯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他看上去很疲惫，憔悴而无神。“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马格纳斯说，“我可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向杰斯，后者低声对亚历克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了，其他人都无法听见。“这倒提醒了我，”马格纳斯继续说，声调有些僵硬——克拉丽以前从没听到过他的声调会这样僵硬不自然，“我不确定你们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次你们中有人出了点什么事，像是脚趾甲往里长需要修剪之类的，都会叫我来。作为大巫师，我的时间可是无价的。有很多低级的巫师会乐意为你们效劳，而且价钱上也会打不少折扣。”
克拉丽朝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你想向我们收费吗？可卢克是个朋友啊！”
马格纳斯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根细长的蓝色香烟。“可不是我的朋友，”他说，“在你的记忆封闭咒语需要更新的时候，你妈妈会带他一起来，我就这样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的手在香烟头上一挥，烟就点着了，冒出七彩的火焰，“难道你认为我是出于好心来帮助你们的吗？或者说我是唯一一个你们碰巧认识的巫师？”
杰斯听着这段简短的演说，一股气愤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也让他琥珀色的眼睛变成了金色。“不，”他此时说道，“可你是我们所认识的唯一一个碰巧在跟我们的朋友约会的巫师。”
这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亚历克一脸惊恐，马格纳斯又气又惊，而克拉丽和西蒙只觉得意外。还是亚历克先开了口，他声音颤抖着说：“为什么你要说这话？”
杰斯看上去很困惑。“什么话？”
“那个我在约会——是我们——那不是真的。”亚历克说话的语调忽高忽低，尽管他在努力控制。
杰斯紧紧盯着他。“我可没说他在跟你约会，”他说，“可有趣的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我们没约会。”亚历克又说了一遍。
“哦？”马格纳斯说，“所以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好，是吗？”
“马格纳斯。”亚历克一脸恳求地盯着巫师。可马格纳斯似乎是受够了，他抱着双臂，身子后靠，一语不发，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亚历克转向杰斯。“你不要——”他又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是在想——”
杰斯困惑地摇了摇头。“最让我搞不懂的是，你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想让我知道你和马格纳斯的关系，可我并不介意你对我说出这一切。”
如果他的话是宽慰人的，那很明显没有作用。亚历克脸色惨白，什么也没说。杰斯转向马格纳斯。“帮我劝劝他吧，”他说，“我真的不介意。”
“哦，”马格纳斯轻声说，“我想他相信你这话。”
“那么我不……”杰斯脸上的困惑相当明显。此时克拉丽看到了马格纳斯的表情，知道他非常想回答杰斯的疑问。匆忙间她很同情亚历克，于是把手从西蒙的手中抽出来，说：“杰斯，够了。别提了。”
“别提什么？”卢克问。克拉丽飞快地转过身，看到他在沙发上坐了起来，因为疼痛微微皱了下眉，可看上去还是挺健康的。
“卢克！”她冲到沙发旁边，想去拥抱他，可看见他扶着肩膀的样子，还是决定算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不太记得了，”卢克的手在脸前一摆，“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卡车里出来，有什么东西袭击了我的肩膀，从侧面拉着我。我记得一阵剧痛——反正之后我一定是晕过去了。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听见五个人在大喊大叫，可这是关于什么的呢？”
“没什么。”克拉丽、西蒙、亚历克、马格纳斯和杰斯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的这种一致让人吃惊，而且也许再也没有下一次。
尽管卢克很明显已经筋疲力尽，可他的眉毛仍旧向上一挑。不过他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因为迈亚还睡在卢克的房间，所以他便宣布说自己在沙发上睡也挺好的。克拉丽想让他睡在她房间的床上，可他拒绝了，所以她也没再坚持。她走进狭窄的走廊，想去橱柜里取些床单和毯子。她正从柜子上层往下拉一条盖被，突然感到有个人在她背后。克拉丽一转身，原先拿着的一条毛毯落在地上，在她脚边堆成了松软的一团。
是杰斯。“吓到你了，很抱歉。”
“没事。”她弯腰拾起毯子。
“事实上，我不觉得抱歉，”他说，“那是几天来我看到你所流露出的唯一一种情绪。”
“我这几天都没见你。”
“这是谁的错？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你不接。而且我也不能来看你。我还在蹲监狱，以防你忘记，提醒一下。”
“准确来说不是蹲监狱，”她站直身体，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有马格纳斯陪着你，还有《盖里甘的岛》。”
杰斯暗示说《盖里甘的岛》的那群演员可以做出人体解剖一类不可思议的事情。
克拉丽叹了口气。“你不该和马格纳斯一起离开吗？”
他嘴角一撇，克拉丽看出他眼神中的一丝挫败和伤痛。“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
“不是。”她紧紧抱着毯子，低头看着他的手，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他细长的手指上布满疤痕，但非常漂亮，右手食指上曾经戴着摩根斯特恩家族戒指的地方比周围的皮肤都要白一些，那道痕迹仍清晰可见。她非常渴望触碰他，这让她想扔开毯子大叫。“我的意思是，不，不是那样。我不恨你，杰斯。”
“我也不恨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松了一口气。“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希望自己能恨你。”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嘴角扬起冷淡的微笑，眼神幽怨。“我想去恨你，尽力去恨你。如果我能恨你的话，会轻松很多。有时我想我的确讨厌你，然而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
她的手紧紧抓着毛毯，渐渐没了知觉。“你怎么了？”
“你以为会怎么样？”杰斯摇着头，“为什么我要把我的感觉都告诉你，而你从不跟我说任何东西？就好像是在拿我自己的脑袋撞墙，而如果真的是用脑袋撞墙，我至少还能让自己停下来。”
克拉丽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她发觉自己几乎没办法开口讲话了。“你以为我过得轻松吗？”她问道，“你以为——”
“克拉丽？”是西蒙来到走廊，现在他走起路来十分优雅，而且无声无息。这吓了她一跳，再一次把毯子掉在了地上。她转过脸，可是不够快，没能隐藏住自己的表情，她的眼神也泄露了一切。“我懂了，”他停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打扰了。”他又退回客厅，留下克拉丽眼中闪着泪光，看着他的背影。
“该死的。”她转向杰斯。“你是怎么了？”她说，语气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不客气，“为什么你一定要毁掉这一切？”她把毯子匆匆扔向他，冲出房间去追赶西蒙。
他已经在门外了。克拉丽在门廊赶上他，让大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西蒙！你要去哪儿？”
他几乎是不情愿地转过身。“回家。已经很晚了——我可不想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被困在这儿。”
因为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克拉丽觉得这个借口实在太勉强。“你知道大家都欢迎你留下的，白天的时候可以在这儿睡觉，如果你想避开你妈妈的话。你可以在我房间睡——”
“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不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
他朝她笑笑，这是个苦笑，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含义。“你知道我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
她冲他眨了眨眼。“不知道。”
“不信任我所爱的人。”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没有走开，可对她的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你的意思难道是——”
“对，”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于是说，“我是指你。”
“但你可以相信我。”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他说，“可我现在有种感觉，你宁愿为了一个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而痛苦，也不去尝试一个能好好相处的人。”
伪装没有什么意义。“就给我些时间吧，”她说，“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忘记——忘记这一切。”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我弄错了，是吗？”他说，在昏暗的门廊灯光下，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大，并且漆黑，“这一次不打算。”
“这一次不打算。对不起。”
“不必，”他转身离开她，丢下她伸出来的手，走下门廊的台阶，“至少这是真相。”
无论是什么都值得了。她把手插进口袋，望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
结果马格纳斯和杰斯最终没有走，马格纳斯想再留下来几个小时，好确保迈亚和卢克能如期恢复。克拉丽和马格纳斯尴尬地说了一会儿话，后者明显也觉得很无聊。杰斯坐在卢克的琴凳上，认真地研究着几页曲谱，完全不理会她，于是克拉丽决定早点上床睡觉。
可她却睡不着。隔着墙壁，她能听到杰斯轻柔的钢琴声，她并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她回想着西蒙离开这儿回到一个不再感觉像家的房子里去，回想着杰斯说出那句“我想去恨你”时声音中的绝望，回想着马格纳斯没有把真相告诉杰斯：亚历克不愿杰斯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因为还爱着他。她想如果马格纳斯把这些话大声说出来，把实情公布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满足，可事实是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让亚历克继续撒谎伪装——因为那才是亚历克想要的，而马格纳斯非常在意亚历克，会满足他的。也许最终希丽宫女王所说不假：为了爱而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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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杰斯不会这样觉得。当杰斯把克拉丽拥在怀里，那么用力地吻她，西蒙想也许他们中的一个人会破碎，又或许他们两个人都会。他就那样看着，虽然胃里有一阵恶心，可却没办法把视线移开。杰斯搂着她，好像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他能够把两个人变成一个。
当然克拉丽很强壮，比西蒙所认为的还要强壮。她是名暗影猎手，而且拥有伴随这个名称的一切能力。可这都不重要，他们之间曾拥有的东西仍十分脆弱，像是飘摇的烛火，像是易碎的蛋壳——而且他知道如果那些东西破碎了，那么他内心的一部分也会粉碎，而且永远无法修复。
“西蒙，”她的声音把他唤回现实，“西蒙，你在听我讲话吗？”
“什么？是的，我在听，当然在听。”他靠着水槽，尽力让自己看上去全神贯注。龙头在滴水，这让他一时间又跑了神——每一滴落下的银色水珠似乎都闪耀着光芒，在即将下落前都是完美的泪滴状。吸血鬼的视力真是令人惊异，他想。他的注意力一直被一些最平常的事情吸引——水面上的闪光，人行道上裂开的花纹，马路上彩色的油污——好似他以前从没看到过这些。
“西蒙！”克拉丽又恼怒地叫了一声。他意识到她向自己递过来一个粉红色的金属物体，是她的新手机。“我刚才说想让你给杰斯打电话。”
这让他一下子回过了神。“我给他打？他痛恨我。”
“不，他不恨你，”她说，尽管他能从克拉丽的眼神中看出，她对这点也半信半疑，“反正我不想和他说话。拜托了？”
“好吧，”他从她手中接过电话，翻到杰斯的号码，“你想让我说什么？”
“就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知道该怎么办。”
杰斯在第三下铃声响起时就接起了电话，听上去上气不接下气。“克拉丽，”他说，这让西蒙一惊，不过他意识到杰斯的手机上当然显示的是克拉丽的名字，“克拉丽，你还好吗？”
西蒙犹豫了一下，杰斯的声调中有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语气，是种焦急的关怀，没有丝毫的讽刺或者自我保护。当他们独处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跟克拉丽说话的吗？西蒙瞟了她一眼，她正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不自觉地咬着右手食指的指甲。
“克拉丽，”杰斯又说道，“我以为你在躲着我——”
西蒙的心中闪过一丝恼怒。你是她哥哥，他想冲着电话大喊，仅此而已，你并不拥有她。你没有权利听上去如此——如此——
心碎。就是这个词，尽管他从没想到杰斯还会有一颗易碎的心。
“你说得对，”他终于冷冷地开了口，“她仍躲着你。我是西蒙。”
继而是长时间的沉默，以至于西蒙猜想是不是杰斯把电话掉在了地上。
“喂？”
“我在，”杰斯的声音如同秋叶一般干脆平静，那些柔软全不见了，“如果你是打电话来和我聊天的，盲呆，那你一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孤单。”
“相信我，如果我还有选择的话，我不会给你打电话的。因为克拉丽我才这么做的。”
“她还好吗？”杰斯的声音仍然干脆而平静，只是此时多了一丝锋芒，像秋叶外冻上了一层坚硬的冰，“如果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没事。”西蒙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恼怒。他尽可能简略地把傍晚所发生的事情和由此所导致的迈亚的伤情向杰斯叙述了一遍。杰斯一直等他讲完之后，才飞快地说出一串简单的指令。西蒙茫然地听着，不住地点头，可随后他意识到杰斯看不到他在点头。他这才开始回话，可却发觉那一头一片安静，另一个男孩已经挂了电话。西蒙无话可说地合上电话，递给克拉丽。“他要来这儿。”
克拉丽低着头靠在水槽边上。“现在吗？”
“现在。马格纳斯和亚历克会跟他一起来。”
“马格纳斯？”她恍惚地说，接着又说道，“哦，当然。杰斯是在马格纳斯家。我以为他在学院里，可他当然不会在那儿。我——”
客厅中传来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她睁大了眼睛，西蒙也感觉自己脖子后面的寒毛直挺挺地竖了起来。“没事的，”他尽可能宽慰地说道，“卢克不会伤害迈亚的。”
“他正在伤害她，但却别无选择，”克拉丽说着摇了摇头，“这几天以来一直是这样。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迈亚又大叫了一声，克拉丽抓着水槽边，好像那个痛苦的人是她自己。“我讨厌这个！”她突然大喊道，“我讨厌这一切！总是很害怕，总是被追踪，总在想下一个受伤的会是谁。我真希望事情能回到原来的样子！”
她转向他，嘴唇微开，双眸又大又黑。“西蒙，我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退后了些，感到喉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我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一时间他以为克拉丽会跟上自己，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凭厨房门在他们之间关上了。
客厅里的灯全打开了，迈亚脸色灰白地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西蒙拿来的毯子。她握着一团布，按在自己的右臂上，那布已经有一部分被血水浸湿了。她闭着眼睛。
“卢克去哪儿了？”西蒙说着一皱眉，他思忖着是不是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像是命令。她看上去糟透了，眼窝深陷，因为疼痛而紧闭着嘴巴。她缓缓睁开眼，盯着他。
“西蒙，”她喘了口气，“卢克出去把车从草坪上移开，他担心邻居会看到。”
西蒙朝窗外望去，他能看到卢克把车转到马路上时扫过房子的大灯。“你怎么样？”他问道，“他把那些东西都从你胳膊上拔掉了吗？”
她无力地点点头。“我就是太累了，”她蠕动干裂的嘴唇，小声说，“而且——很渴。”
“我给你倒点水来。”在餐桌旁边的餐具柜上有一个水壶和几只玻璃杯。西蒙倒了满满一杯温水，递给迈亚。她接过杯子的时候，西蒙的手微微一晃，洒出了一些水。她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可能是，谢谢你——可当他们手指接触的刹那，她猛地抽回了手，水杯一下飞了出去，撞在茶几边上，碎了，水洒在光洁的木地板上。
“迈亚？你没事吧？”
她抽身离开他，肩膀抵着沙发背，嘴唇张开，露出牙齿，眼睛也变成闪亮的黄色，她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像是被堵在角落里准备作困兽之斗的大狗会发出的声音。
“迈亚？”西蒙又惊恐地叫了一声。
“吸血鬼。”她咆哮着说。
他觉得自己的头向后一仰，好像被她扇了一巴掌。“迈亚——”
“我以为你是人类，可你是个怪物，是只吸血的寄生虫。”
“我是人类——我是说曾经是。我几天前改变了，”他的头脑轻飘飘的，感到一阵眩晕，很不舒服，“就像你曾经——”
“别拿你跟我做对比！”她挣扎着坐起来，那双恐怖的黄眼睛仍死死盯着他，并用一种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我还是人，还活着——而你是靠喝人血为生的死物。”
“动物血——”
“仅仅是因为你不能伤害人类，否则暗影猎手会把你活活烧死——”
“迈亚。”他叫出她的名字，有一半是生气，一半是恳求。他朝迈亚走近了一步，可她手臂一挥，亮出鹰爪一般的指甲，而且突然之间变得很长。指甲划过他的脸颊，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他用手摸了一下脸，鲜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流进他嘴里。他尝到了血液咸咸的味道，肚子里咕噜一声。
迈亚此时蹲在沙发扶手上，双膝并拢，像爪子一样的指甲在灰色绒布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她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长长的耳朵背在脑袋两侧。她亮出牙齿，此时它们也变成了锋利的锯齿状——不像他自己那种针尖般纤细的牙齿，而是粗壮雪白的犬齿。她扔掉了缠在胳膊上浸满鲜血的布，他能看到从毒刺所扎出的小孔中血液慢慢溢出——
下嘴唇里面的一阵剧痛让他知道自己的獠牙已经出鞘，有一部分的自己想去袭击她，把她按倒，用牙齿戳破她的肌肤，大口吞食那温热的血液。可剩下的那部分却好似在大声尖叫。他退后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他伸出手，好像能把她阻挡在外。
她肌肉一紧准备跃起，就在此时厨房的门开了，克拉丽冲进房间。她跳上茶几，像猫一般轻盈。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当她抬起手臂的时候那东西闪出一道明亮的白色银光。西蒙看到那是一把匕首，弯曲的弧度像是鸟儿的翅膀般优雅。匕首穿过迈亚的头发，几乎贴着她的脸颊掠过，插进灰色的绒布，只露出刀柄。迈亚想挣脱，可只能喘着粗气。刀刃穿过她的衣袖，把她牢牢钉在了沙发上。
克拉丽用力把匕首拔掉，它是卢克的。她踢开厨房门的瞬间，看到客厅里所发生的一切，便径直奔向卢克放在办公室里的私人武器收藏处。迈亚也许生着病，很虚弱，可她看上去疯狂得能杀死人，克拉丽从不怀疑她的能力。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克拉丽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其中那股冷冰冰的语气也让她吃惊，“狼人也好，吸血鬼也罢——你们两个都是暗影魅族。”
“狼人从不伤人，也不互相伤害。而吸血鬼是谋杀犯，几天前还在‘猎人之月’酒吧杀死了一个男孩——”
“那不是吸血鬼干的，”克拉丽看出迈亚听到自己的语气如此肯定，脸色一下变白了，“而且一直以来只要暗影世界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你们就互相责备。如果你们能停止这样，也许拿非力人才会开始认真地看待你们，而且能切实做些事情。”她又看向西蒙，他脸颊上的抓伤已经开始愈合，变成了一道闪着银光的红线。“你还好吧？”
“是的。”他的声音很小，刚刚能让人听见。她看得出他眼神中受伤的表情，一时间她遏制住自己想要用脏话大骂迈亚一通的冲动。“我很好。”
克拉丽转身看着狼人女孩。“你应该庆幸他不像你这样偏执，否则我会报告给圣廷，让整个族群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迈亚一下子被激怒了。“你不明白，吸血鬼之所以是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恶魔能量的感染——”
“你们这群狼也是！”克拉丽说，“也许我知道的不多，可这点我是清楚的。”
“可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恶魔能量改变了我们，让我们不同——你可以说这是种病态，或者用其他你能想到的词汇。但创造吸血鬼的恶魔和创造狼人的恶魔来自两个互相征战的种族。它们憎恨对方，所以在我们的血液中就有相互憎恨的基因。我们无法克制。狼人和吸血鬼永远不可能成为朋友。”她看着西蒙，她的眼中闪烁着愤怒，还有别的什么。“不久你就会开始讨厌我，”她说，“你也会憎恨卢克。你没办法压抑这种厌恶。”
“憎恨卢克？”西蒙的脸色惨白，可在克拉丽打消他的疑虑之前，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她看过去，以为是卢克，但却落空了。是杰斯。他一身黑衣，腰间系着皮带，两把六翼天使挂在上面。亚历克和马格纳斯就在他身后，马格纳斯穿着一件螺旋花纹的长披风，看上去好像是用碎玻璃装饰的一样。
杰斯金色的眼睛像激光一样精确，立即盯着克拉丽。她本以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可能会有点不好意思，担忧或者是羞耻，可她错了。他看上去只有气愤。“你，”他说，语气中明显带着恼怒，“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克拉丽看看自己，她还站在茶几上，手里拿着刀，她努力克制住想把刀藏到背后的冲动。“我们出了点小意外，我正在处理。”
“是啊，”杰斯的音调中满含着嘲讽，“你知道怎么使用那把刀吗，克拉丽？怎么使用才不会在你自己或者无辜的旁观者身上戳出个洞呢？”
“我没伤到任何人。”克拉丽咬着牙说。
“她戳到了沙发。”迈亚无力地说道，并且闭上了眼睛。她的双颊仍旧因为发热和怒火而红彤彤的，可脸上的其他地方却毫无血色，令人担忧。
西蒙忧虑地看着她。“我想她的情况更糟糕了。”
马格纳斯清了清喉咙，可他看到西蒙没有挪动位置，便说道：“别挡着我的路，盲呆。”语调中充满了厌烦。他把袍子向后甩了一下，穿过房间，来到迈亚躺着的沙发前。“我想你就是我的病人？”他一边问，一边透过刷着亮粉的睫毛盯着她。
迈亚抬头看着他，眼神涣散。
“我是马格纳斯·贝恩，”他用舒缓的语调继续说，并且伸出戴满戒指的双手，蓝色的火光在双手之间跳跃，像是水中的发光生物在游动，“我是过来为你治疗的巫师，没人告诉你我会过来吗？”
“我知道你是谁，可……”迈亚看上去有些茫然，“你看上去太……太……刺眼了。”
亚历克非常想笑出来，可还是用一声咳嗽掩盖住了。马格纳斯用瘦削的双手在狼人女孩四周编织起一圈闪光的蓝色帷帘。
杰斯没有笑。“卢克，”他问道，“去哪儿了？”
“他在外面，”西蒙说，“他去把卡车从草坪上移走。”
杰斯和亚历克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可有趣的是，”杰斯虽然这样说，可丝毫没有逗乐的语气，“走上台阶的时候，我没看到他。”
一丝恐惧在克拉丽心中涌起，像是一片嫩叶在那里展开。“你看到他的卡车了吗？”
“我看见了，”亚历克说，“就在路边，车灯关着。”
听到这话，即便是正在照顾迈亚的马格纳斯也抬起头。透过他在编织的魔法网，他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辨认不清，似乎他正隔着水面看着他们。“我可不喜欢这种情况，”他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空灵，“特别是发生过一次德瓦克恶魔袭击事件之后，它们通常成群结队地游荡。”
杰斯的手已经伸向一把六翼天使刃了。“我出去看看他。亚历克，你留在这儿，保护房间里的安全。”
克拉丽跳下茶几。“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不能去。”他朝门口走去，并没有回头查看她是否跟着。
她突然加速，冲到他和房门之间。“站住。”
一时间她以为他还会径直往前走，即便是必须穿过她的阻拦。可他停住了，就在离她几厘米的地方。他们离得如此之近，克拉丽都能感觉到他说话时的气息吹动着自己的头发。“我会把你打倒，如果我必须那样做的话，克拉丽莎。”
“别那样叫我。”
“克拉丽。”他低声说。他的语气是如此亲切，这让她背后一个激灵。他金色的眼神十分坚毅，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片刻之间她有这样的念头，不知他是否会真的朝她冲过来，如果他发动袭击，把她打翻在地，甚至抓住了她的手腕，那该怎么办？和他打斗如同与其他人亲热一般，一想到他会那样触碰自己，克拉丽一下气血上涌，双颊绯红。
她尽力掩饰住自己声音中的哽咽。“他是我叔叔，可不是你的——”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却毫无善意。“你的任何一个叔叔同时也都是我的，亲爱的妹妹，”他说，“而且他和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杰斯——”
“另外，我可没时间帮你画印记，”他说着用慵懒的眼神扫视着她，“而且你有的就只是这把刀。如果我们要对付恶魔的话，它可没多大用处。”
她把匕首插进了门旁边的墙里，杰斯一脸吃惊地看着她。“那又怎么样？你有两把六翼天使，给我一把。”
“哦，看在——那什么的份上，”西蒙说话了，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雪白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黑色的煤球，“我去。”
克拉丽说：“西蒙，不要——”
“至少我不会站在这里调情浪费时间，特别是在我们还不知道卢克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克拉丽让开。
杰斯抿起嘴。“我们全部都去，”让克拉丽吃惊的是，他从腰间拔出一把六翼天使，递给了她，“拿着。”
“它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并从门口挪开了。
“纳克。”
克拉丽把夹克衫放在了厨房，当她走出门站在一片漆黑的门廊上时，就感到东河上刮来的冷风刺透了她薄薄的衬衫。“卢克？”她叫了一声，“卢克！”
卡车停在路边，一扇车门还开着，车顶灯也亮着，撒下微弱的光。杰斯一皱眉。“钥匙还插着，车没熄火。”
西蒙在他们身后关上房门。“你怎么知道？”
“我能听得到，”杰斯看着西蒙，略有所思，“而且你也能，如果你尽力的话，吸血的家伙。”他大步走下台阶，风中传来一阵轻笑。
“我想比起‘吸血的家伙’，我更喜欢‘盲呆’。”西蒙嘀咕着。
“在杰斯那儿，你真没法选择你的昵称。”克拉丽在牛仔裤口袋里摸索着，直到她的手触碰到一块冷冰冰但很光滑的石头。她举起巫光石，它在指间散发的光芒好似一颗小太阳。“走吧。”
杰斯说得对，卡车的确还点着火。他们走近的时候，克拉丽就闻到了汽车尾气的味道，她心里一沉。卢克绝不会让车门这样开着，钥匙还插在点火器上，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杰斯围着汽车转了一圈，皱着眉。“把巫光拿近些。”他跪在地上，手指轻轻拂过绿草，接着又从衣服里面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克拉丽认识的物件：一件光洁的金属物，上面刻满了精细的如尼文。是感应仪。杰斯拿着它在草地上一挥，它便发出一串咔嗒咔嗒的巨大声响，像是盖革计数器16测到了超常的数据。“肯定有恶魔活动，我测到了明显的痕迹。”
“有可能是袭击了迈亚的恶魔所留下的吗？”西蒙问。
“活动水平非常高，今晚这里不止一个恶魔，”杰斯站起身，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也许你们两个该进屋去，把亚历克叫出来。他以前应付过这样的场面。”
“杰斯——”克拉丽又生气起来，可她看到了什么东西，便没说下去。那东西只是一闪而过，穿过马路，跑下东河铺满石头的水泥河岸。似乎有些不对劲——光照到某个角度，那东西跑得太快了，而且又细又长，不会是个人……
克拉丽抬起一只手臂，指着说：“看！在水边！”
杰斯随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倒吸了一口气，便跑了过去，他们也紧随其后。三人跑过肯特大街的柏油路面，来到码头边种着低矮灌木的花坛里。克拉丽手中的巫光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忽明忽暗的光照亮了河岸的一小部分：那边有一小片杂草，脚下一块破碎的混凝土差点让她跌倒，这边还有一堆垃圾和碎玻璃——可随后他们看清了轻轻拍打河岸的水面，以及一个瘫倒的人影。
是卢克——克拉丽一眼就认出来了，尽管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蹲在他身上，把他的脸挡住了。他仰面躺着，离水面非常近，她一时间惊恐地想，那两团东西是不是要把他拉下水，想淹死他。随后它们移开了，圆圆的但却没有嘴唇的口中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看到卢克的头枕在碎石铺就的河岸上，面无表情，脸色灰暗。
“罗姆魔。”杰斯低声说。
西蒙睁大了眼睛。“和袭击迈亚的家伙一样？”
“不，这些恶魔更可怕，”杰斯打了个手势，让西蒙和克拉丽站到他身后，“你们俩，后退。”他举起六翼天使。“以色拉菲尔！”他大叫了一声，手中的天使之刃点亮了，突然发出夺目的光彩。杰斯向前一跃，朝最近的一个恶魔挥动武器。在六翼天使的光芒之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恶魔丑陋的模样：毫无生气的白色外皮，长满鳞片，嘴巴的部分是个黑洞，向外突出的眼睛像是癞蛤蟆，四肢的尽头不是手而是触须。此时，它正挥舞着那些触须，用难以置信的速度朝杰斯抽过来。
可杰斯的速度更快，以色拉菲尔咔的一声切断了恶魔的腕部，它的触须也随之飞上了天。那个声音真让人不舒服。触须尖落到了克拉丽的脚边，还弹动着。灰白色的触须上有血红的吸盘，里面长着一簇针尖般锐利的小牙。
西蒙忍不住呕了一下，克拉丽也同样想吐。她踢了一脚还在抽搐的那团触须，让它滚到了脏兮兮的草地另一端。她抬起头，看到杰斯已经把受伤的恶魔打倒在地，此刻正翻过石头在河边厮打。杰斯扭动身躯，躲闪着那怪物其余的触须——更别提从割断的腕部喷射出的黑色血液了。他手中的六翼天使照在水面上，形成一道道优雅的亮光。克拉丽犹豫着——她应该去救卢克还是去帮杰斯？正在这时，她听到西蒙大喊了一句：“克拉丽，当心！”她转身看到另一个恶魔径直朝她猛扑过来。
根本没时间从腰间抽出六翼天使，没时间回忆它的名字并大叫出来。她抬起手臂，恶魔击中了她。她摔倒在地，哭喊了一声，肩膀重重撞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很疼。光溜溜的触须滑过她的皮肤，一根紧紧地绕在她的手臂上，另一根向前甩过来，缠住她的喉咙。
她疯狂地在自己颈部乱抓，想把这根绳索一样柔软但坚韧的触须从喉管处拉开，她的肺部已经开始感到疼痛了。她又是踢腿又是挣扎——
突然那股压力消失了，那东西从她身上走开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跪在地上。恶魔半蹲着，黑紫色的眼睛紧盯着她。想为再一次扑过来做准备吗？她拔出六翼天使，大叫“纳克”，她的手中射出一道亮光。以前她手里从没握过天使之刃，刀柄在她手中不住地颤抖。“纳克！”她大喊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刀，指向罗姆魔。
可让她感到吃惊的是，恶魔挥舞着触须后退了几步，几乎像是它——可这不可能——害怕她。她看到西蒙朝自己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像是根铁棍。在西蒙身后，杰斯跪在地上，她看不到和他打斗的那个恶魔，也许已经被杀死了。可这边另一个恶魔张开大口，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像是猫头鹰的鬼嚎一般。随后它突然转身，挥动着触须冲向河岸，跃入水中，溅起一片黑色的河水。它逃走了，消失在水面下，甚至没有一丝气泡能察觉出它的踪迹。
就在它消失不见之时，杰斯跑回到她身边。他弯腰喘着粗气，身上溅满黑色的恶魔血迹。“发——发生了什么？”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问。
“我不知道，”克拉丽实话实说，“它袭击了我——我想打退它，可它实在太快了——之后，它就离开了。好像它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你还好吗？”西蒙说着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没有大口喘气——他再也不用呼吸了，她提醒自己——可是非常焦虑，手里握着一根很粗的管子。
“你从哪儿弄来这家伙的？”杰斯问。
“我从电话亭旁边扯下来的，”西蒙回忆起这一幕，似乎非常惊讶，“我猜当一个人肾上腺激素上升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办到。”
“或者在拥有了受诅咒的邪恶力量之后。”杰斯说。
“哦，闭嘴，你们两个都是。”克拉丽厉声说，结果西蒙很英勇地看了她一眼，而杰斯则奸笑了一下。她把两人推开，走向河边。“你们把卢克给忘了吗？”
卢克仍没醒来，可还有呼吸。他像之前迈亚那般惨白，肩膀上的衣袖也被扯掉了。克拉丽尽可能小心地把卢克残留在皮肤上、浸透鲜血的碎布撕开，看到他肩膀上被触须抓过的地方有一簇红色的圆形伤口。她倒抽了一口气。“我们得把他弄进屋里。”
马格纳斯在门廊上等着他们，西蒙和杰斯在两侧架着卢克走上台阶。马格纳斯治好迈亚后让她睡在了卢克的房间，于是他们把卢克放在了迈亚之前躺过的沙发上，好让马格纳斯方便治疗。
“他会好起来吗？”克拉丽一边问，一边在沙发旁边走来走去。马格纳斯在双手之间唤出了跳跃的蓝色火焰。
“他会没事的。罗姆毒比德瓦克的叮咬要复杂一些，但绝不是我应付不来的东西，”马格纳斯示意她离开，“如果你闪开，让我能施法术的话，就一定能治好。”
她很不情愿地在扶手椅上坐下来。杰斯和亚历克站在窗边，头靠得很近，杰斯用手比划着。她猜杰斯是在向亚历克叙述刚才的事。西蒙看上去很不自在，靠着厨房门旁边的墙壁，似乎陷入了沉思。克拉丽不想看到卢克灰白的脸庞和深陷的眼窝，于是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西蒙身上，思量着他为何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没有了眼镜，他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有原来两倍那么大，而且更黑了，不再是棕色的。他的肌肤雪白而光滑，像是白色的大理石，太阳穴和棱角分明的颧骨处显露出深色的静脉。甚至他头发的颜色也变深了，和他雪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她想起在拉斐尔酒店里看到的那群吸血鬼，思考着为什么没有一个吸血鬼是丑陋的或者毫无魅力的。那个时候她以为也许有什么规定，不能把那些不好看的人变成吸血鬼，可此时她想是不是因为变化过程本身就能让肌肤光滑，让眼睛和头发更加有色彩与光泽。也许这个物种的进化优势就在于此，好看的外表能帮助吸血鬼引诱猎物。
她此时意识到西蒙也看着她，他睁大了自己黑色的眼睛。她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转身看到马格纳斯站了起来，蓝色的火焰也消失了。卢克还紧闭着双目，可他脸色中那种丑陋的灰色不见了，呼吸也变得深沉而规律。
“他好了！”克拉丽惊呼道，亚历克、杰斯和西蒙也都匆忙过来看了一眼。西蒙的手滑进克拉丽的手中，而克拉丽也握紧他的手，为了这份安心而感到快乐。
“所以说他会活下去？”西蒙说。马格纳斯坐在最近的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他看上去很疲惫，憔悴而无神。“你确定吗？”
“是的，我确定，”马格纳斯说，“我可是布鲁克林的大巫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看向杰斯，后者低声对亚历克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了，其他人都无法听见。“这倒提醒了我，”马格纳斯继续说，声调有些僵硬——克拉丽以前从没听到过他的声调会这样僵硬不自然，“我不确定你们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次你们中有人出了点什么事，像是脚趾甲往里长需要修剪之类的，都会叫我来。作为大巫师，我的时间可是无价的。有很多低级的巫师会乐意为你们效劳，而且价钱上也会打不少折扣。”
克拉丽朝他吃惊地眨了眨眼睛。“你想向我们收费吗？可卢克是个朋友啊！”
马格纳斯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一根细长的蓝色香烟。“可不是我的朋友，”他说，“在你的记忆封闭咒语需要更新的时候，你妈妈会带他一起来，我就这样见过他几次而已。”他的手在香烟头上一挥，烟就点着了，冒出七彩的火焰，“难道你认为我是出于好心来帮助你们的吗？或者说我是唯一一个你们碰巧认识的巫师？”
杰斯听着这段简短的演说，一股气愤的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也让他琥珀色的眼睛变成了金色。“不，”他此时说道，“可你是我们所认识的唯一一个碰巧在跟我们的朋友约会的巫师。”
这时所有人都盯着他——亚历克一脸惊恐，马格纳斯又气又惊，而克拉丽和西蒙只觉得意外。还是亚历克先开了口，他声音颤抖着说：“为什么你要说这话？”
杰斯看上去很困惑。“什么话？”
“那个我在约会——是我们——那不是真的。”亚历克说话的语调忽高忽低，尽管他在努力控制。
杰斯紧紧盯着他。“我可没说他在跟你约会，”他说，“可有趣的是，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我们没约会。”亚历克又说了一遍。
“哦？”马格纳斯说，“所以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友好，是吗？”
“马格纳斯。”亚历克一脸恳求地盯着巫师。可马格纳斯似乎是受够了，他抱着双臂，身子后靠，一语不发，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
亚历克转向杰斯。“你不要——”他又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会是在想——”
杰斯困惑地摇了摇头。“最让我搞不懂的是，你绕了这么一大圈，不想让我知道你和马格纳斯的关系，可我并不介意你对我说出这一切。”
如果他的话是宽慰人的，那很明显没有作用。亚历克脸色惨白，什么也没说。杰斯转向马格纳斯。“帮我劝劝他吧，”他说，“我真的不介意。”
“哦，”马格纳斯轻声说，“我想他相信你这话。”
“那么我不……”杰斯脸上的困惑相当明显。此时克拉丽看到了马格纳斯的表情，知道他非常想回答杰斯的疑问。匆忙间她很同情亚历克，于是把手从西蒙的手中抽出来，说：“杰斯，够了。别提了。”
“别提什么？”卢克问。克拉丽飞快地转过身，看到他在沙发上坐了起来，因为疼痛微微皱了下眉，可看上去还是挺健康的。
“卢克！”她冲到沙发旁边，想去拥抱他，可看见他扶着肩膀的样子，还是决定算了，“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不太记得了，”卢克的手在脸前一摆，“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从卡车里出来，有什么东西袭击了我的肩膀，从侧面拉着我。我记得一阵剧痛——反正之后我一定是晕过去了。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听见五个人在大喊大叫，可这是关于什么的呢？”
“没什么。”克拉丽、西蒙、亚历克、马格纳斯和杰斯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的这种一致让人吃惊，而且也许再也没有下一次。
尽管卢克很明显已经筋疲力尽，可他的眉毛仍旧向上一挑。不过他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因为迈亚还睡在卢克的房间，所以他便宣布说自己在沙发上睡也挺好的。克拉丽想让他睡在她房间的床上，可他拒绝了，所以她也没再坚持。她走进狭窄的走廊，想去橱柜里取些床单和毯子。她正从柜子上层往下拉一条盖被，突然感到有个人在她背后。克拉丽一转身，原先拿着的一条毛毯落在地上，在她脚边堆成了松软的一团。
是杰斯。“吓到你了，很抱歉。”
“没事。”她弯腰拾起毯子。
“事实上，我不觉得抱歉，”他说，“那是几天来我看到你所流露出的唯一一种情绪。”
“我这几天都没见你。”
“这是谁的错？我给你打过电话，是你不接。而且我也不能来看你。我还在蹲监狱，以防你忘记，提醒一下。”
“准确来说不是蹲监狱，”她站直身体，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有马格纳斯陪着你，还有《盖里甘的岛》。”
杰斯暗示说《盖里甘的岛》的那群演员可以做出人体解剖一类不可思议的事情。
克拉丽叹了口气。“你不该和马格纳斯一起离开吗？”
他嘴角一撇，克拉丽看出他眼神中的一丝挫败和伤痛。“迫不及待地想摆脱我？”
“不是。”她紧紧抱着毯子，低头看着他的手，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他细长的手指上布满疤痕，但非常漂亮，右手食指上曾经戴着摩根斯特恩家族戒指的地方比周围的皮肤都要白一些，那道痕迹仍清晰可见。她非常渴望触碰他，这让她想扔开毯子大叫。“我的意思是，不，不是那样。我不恨你，杰斯。”
“我也不恨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松了一口气。“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希望自己能恨你。”他说。他的声音很轻，嘴角扬起冷淡的微笑，眼神幽怨。“我想去恨你，尽力去恨你。如果我能恨你的话，会轻松很多。有时我想我的确讨厌你，然而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
她的手紧紧抓着毛毯，渐渐没了知觉。“你怎么了？”
“你以为会怎么样？”杰斯摇着头，“为什么我要把我的感觉都告诉你，而你从不跟我说任何东西？就好像是在拿我自己的脑袋撞墙，而如果真的是用脑袋撞墙，我至少还能让自己停下来。”
克拉丽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她发觉自己几乎没办法开口讲话了。“你以为我过得轻松吗？”她问道，“你以为——”
“克拉丽？”是西蒙来到走廊，现在他走起路来十分优雅，而且无声无息。这吓了她一跳，再一次把毯子掉在了地上。她转过脸，可是不够快，没能隐藏住自己的表情，她的眼神也泄露了一切。“我懂了，”他停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打扰了。”他又退回客厅，留下克拉丽眼中闪着泪光，看着他的背影。
“该死的。”她转向杰斯。“你是怎么了？”她说，语气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不客气，“为什么你一定要毁掉这一切？”她把毯子匆匆扔向他，冲出房间去追赶西蒙。
他已经在门外了。克拉丽在门廊赶上他，让大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了。“西蒙！你要去哪儿？”
他几乎是不情愿地转过身。“回家。已经很晚了——我可不想等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被困在这儿。”
因为离日出还有好几个小时，克拉丽觉得这个借口实在太勉强。“你知道大家都欢迎你留下的，白天的时候可以在这儿睡觉，如果你想避开你妈妈的话。你可以在我房间睡——”
“我想这不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不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
他朝她笑笑，这是个苦笑，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含义。“你知道我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吗？”
她冲他眨了眨眼。“不知道。”
“不信任我所爱的人。”
她用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他没有走开，可对她的触碰也没有任何反应。“你的意思难道是——”
“对，”他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于是说，“我是指你。”
“但你可以相信我。”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他说，“可我现在有种感觉，你宁愿为了一个你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而痛苦，也不去尝试一个能好好相处的人。”
伪装没有什么意义。“就给我些时间吧，”她说，“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去忘记——忘记这一切。”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我弄错了，是吗？”他说，在昏暗的门廊灯光下，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大，并且漆黑，“这一次不打算。”
“这一次不打算。对不起。”
“不必，”他转身离开她，丢下她伸出来的手，走下门廊的台阶，“至少这是真相。”
无论是什么都值得了。她把手插进口袋，望着他从自己身边走开，直到被黑暗完全吞没。
结果马格纳斯和杰斯最终没有走，马格纳斯想再留下来几个小时，好确保迈亚和卢克能如期恢复。克拉丽和马格纳斯尴尬地说了一会儿话，后者明显也觉得很无聊。杰斯坐在卢克的琴凳上，认真地研究着几页曲谱，完全不理会她，于是克拉丽决定早点上床睡觉。
可她却睡不着。隔着墙壁，她能听到杰斯轻柔的钢琴声，她并不是因为这个睡不着。她回想着西蒙离开这儿回到一个不再感觉像家的房子里去，回想着杰斯说出那句“我想去恨你”时声音中的绝望，回想着马格纳斯没有把真相告诉杰斯：亚历克不愿杰斯知道他们的关系是因为还爱着他。她想如果马格纳斯把这些话大声说出来，把实情公布的话，一定会觉得很满足，可事实是他并没有说出来——而是让亚历克继续撒谎伪装——因为那才是亚历克想要的，而马格纳斯非常在意亚历克，会满足他的。也许最终希丽宫女王所说不假：为了爱而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