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叛乱天使的主人
拉威尔的《夜之幽灵》钢琴曲分为三个部分，杰斯弹奏完第一部分，便从钢琴边起身，走进厨房，拿起卢克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继而他又回到钢琴边，继续弹奏。
他刚弹到第三部分的一半，就看到卢克家门前的草坪上闪过一道光，片刻之后便熄灭了，窗前又陷入一片漆黑。可杰斯已经站起身，拿上了夹克衫。
他轻轻关上卢克家的前门，一步两个台阶，飞快地走下门廊。人行道边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摩托车，引擎还在隆隆作响，它看上去十分诡异，像是有生命一般：管道像是病态的血管卷曲盘旋在底盘四周，车头一盏大灯，此时微微闪着光，像是一只闪亮的眼睛。从某个方面看来，车子和靠在上面的那个男孩一样鲜活，两者都好奇地看着杰斯。男孩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卷曲的黑发垂到领口，同时盖住了他狭长的眼睛。他龇牙笑着，露出了白色的尖牙。杰斯想，这个男孩和摩托车当然都不可能真的是活物，他们两者都是靠着恶魔力量存活，依赖于黑夜。
“拉斐尔。”杰斯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瞧，”拉斐尔说，“我把它带来了，如你所求。”
“我看到了。”
“可是，我得加一句，我非常好奇为什么你会想要一台恶魔摩托车。这好像不太符合《盟约》，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是有传闻说你已经有一台了。”
“我的确有一台，”杰斯承认说，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遍，“可那台在学院的屋顶上，现在我拿不到。”
拉斐尔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学院对我们两个都不欢迎啊。”
“你们吸血鬼仍然是头号通缉犯吗？”
拉斐尔一弯腰，老练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们指控我们谋杀，”他生气地说，“狼人、精灵的死，甚至是那个巫师，尽管我告诉过他们，我们从不喝巫师的血，那味道有点苦，而且喝了之后就会发生些奇怪的变化。”
“你把这些告诉玛丽斯了吗？”
“玛丽斯，”拉斐尔的目光闪了一下，“即使我想跟她说也不行。现在所有的决定都是大审判官做的，所有的问讯和请求也都要通过她。情况很糟，朋友，很糟糕。”
“你把情况告诉了我，”杰斯说，“还有我们不是朋友。我同意不把西蒙的事情报告给圣廷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有好感。”
拉斐尔龇牙一笑，他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出一道白光。“你是喜欢我的。”他把头歪向一边。“真奇怪，”他说，“我曾以为既然你已经在圣廷里失宠，不再是他们所偏爱的孩子了，那么你应该会有所不同。我以为你的那种傲慢应该会被打压下去一些，可你还是老样子。”
“我相信本性难移，”杰斯说，“你是要把车借我，还是不借？天亮之前我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我想这话的意思是你不打算送我回家了？”拉斐尔从摩托车旁优雅地移开，这时杰斯看到挂在他脖子上的金项链闪过一道亮光。
“不打算，”杰斯跃身上车，“但是如果你担心太阳会升起来的话，可以睡在房子下面的地窖里。”
“嗯。”拉斐尔似乎略有所思。他比杰斯矮了几公分，尽管他看上去样子很年轻，可眼神非常老道。“所以说在关于西蒙的事情上我们现在扯平了，暗影猎手？”
杰斯让车子加速，转向河水的方向。“我们永远不会扯平，吸血鬼，但这至少可以是个开始。”
天气转冷之后杰斯就再没有骑过摩托了，河面上吹来冰冷的风，穿透他单薄的外衣和牛仔裤，好似冰冷的针尖刺在身上。杰斯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至少戴了双皮手套。
尽管太阳刚下山，整个世界似乎已经被滤去了色彩。河水如同钢铁般的颜色，天空也是灰色的，远处的地平线像是画出的一道黑色线条。威廉斯堡和曼哈顿大桥之间的区域闪烁着灯火。空气中有一种冰天雪地的气息，尽管距离冬天的到来还有好几个月。
上一次他在河面上飞行，还是和克拉丽一起，她的手臂环抱着他，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夹克衫。那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用力把摩托一歪，感到车子向一侧倾斜过去。他想他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倾斜的身影。当把车扶正的时候，他看到了要找的东西：一艘船，四周是黑色的金属，周身没有标记，也几乎没有灯光，船头如同锐利的刀锋劈开前方的水面。这让他想起鲨鱼，矫健、敏捷，同时也是致命的。
他慢慢刹车，小心地降落下来，无声无息，像是落入水中的一片树叶。他感觉不是自己在下落，更像是那艘船借助了潮水的力量抬升起来迎接他。摩托车轮接触到了甲板，他缓缓滑行直到完全停止。不需要他来关闭引擎，因为他一抬腿从车上下来，车子的隆隆声就减弱为轻柔的低吟，继而便安静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子，它看上去有点像是生气似的盯着他，好似一条小狗被主人训斥说留守在原地而感到不高兴。
他朝车子一咧嘴笑了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说，“我得先检查一下这艘船。”
需要查看的地方很多，他此时站在宽阔的甲板上，左手边是河水。船上的一切都刷成了黑色：甲板、四周的金属栏杆，甚至连狭长的客舱中的窗户也是黑色的。船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也许还要更大一些。这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艘船都不一样，比游艇大，又比军舰小，而且他从没见过有人会把所有东西都刷成黑色。杰斯揣度父亲是从哪里弄到这艘船的。
他离开摩托车，绕着甲板慢慢转了一圈。天上的云散了，露出闪烁的星星，格外明亮。他能看到在两侧熠熠生辉的城市，好像自己站在一条由灯光组成的狭窄而空荡荡的通道中。他的靴子踏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杰斯很少会去如此荒凉的地方。
他在船头停留了片刻，俯身看着河水，就是这条河把曼哈顿和长岛分隔开，如同一道疤痕。河水翻滚起灰色的波浪，浪头溅出银色的水花。风强劲而持续，这种风是在河面上才特有的。他伸出手臂，任凭风吹起外衣，像是一对翅膀，同时风也吹起他的头发，发梢拂过他的脸庞，刺痛了眼睛，让人想流泪。
在伊德里斯的府邸旁有一个湖，父亲曾在那里教他如何驾船，教他如何辨别风向和水流，如何利用潮起潮落，顺风逆风。所有人都应该学会如何航行，他说过。只有少数几次他会这么说，所有人而不是所有暗影猎手。这让杰斯一瞬间回想起自己还可以有其他的身份，自己仍然是人类中的一员。
从船头转身回来，杰斯的眼睛有些刺痛，可还是看到了一扇门嵌在客舱的墙中，两边是漆黑的窗户。他飞快地走过甲板，试了试门把手，锁上了。他拿出石杖，迅速在铁皮上画了一个开锁咒，门打开了，合叶吱吱呀呀地抗议着，还落下些许红色的铁屑。杰斯弯腰走进低矮的入口，发现自己来到了昏暗的楼梯间。里面的空气闻上去都是铁锈的味道，似乎很久没人使用过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房间中响起金属的回响，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在口袋里翻找巫光石。他突然觉得手套变得很笨重，手指也因为寒冷而发麻。他感到里面要比甲板上冷得多，空气像是要结冰了一样。他颤抖着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这种颤抖不仅仅是因为温度低。他脖子后面的每一根寒毛都感觉刺痒，每一根神经都想要尖叫。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举起巫光石，石头一下亮了起来，反倒让他的眼里涌上泪水。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头发在周围黑色金属的映衬下显出一抹鲜红。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巫光也跳跃起来，像是黑暗中升起了一群萤火虫。“克拉丽？”
她盯着他，脸色惨白，嘴唇发抖。他想问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在这儿做什么？她是怎么上的船？一阵恐惧扼住了他，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一切都要恐怖得多。克拉丽有些不对劲。他往前走了一步，就在此时她的手从胸口移开，朝他伸了过来，上面沾满鲜血，而且她的白色长裙上也是满是血迹，好似一条红围裙。
她向前倒下来，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她。她的体重全压在他身上，这让他差点把巫光石掉落。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柔软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颊，这感觉很熟悉。可她身上的气味却不太一样。与克拉丽有关的味道应该是肥皂中的花香和清洁的衣服香气，可此时却没有。他只嗅到一股血液和金属的气味。她的头后仰，翻出了眼白，先前狂跳的心脏减慢了——停止了——
“不！”他摇晃着她，巨大的力量使她的头撞到了他的手臂，“克拉丽！醒一醒！”他又摇了摇她，这一次她的睫毛扇动了几下，他感到一阵解脱，浑身像是出了一层冷汗。之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不再是绿色的，而是浑浊的白色，还发出刺眼的光芒，好似漆黑道路上打出的车灯。他的头脑也同样一片空白，只有嗡嗡的巨响。我曾见过这双眼睛，他想，随后黑暗像潮水般吞噬了他，一切归于平静。
黑暗中有几丝光亮，杰斯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他的口中有股铜臭味，像是流了血。而且他能感觉自己躺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一股凉意透过衣服渗入肌肤。他开始在脑中从一百倒数，直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之后他又睁开了眼睛。
仍然是一片黑暗，可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夜空，繁星闪烁。他平躺在甲板上，正好置身于布鲁克林大桥的阴影中。大桥赫然耸现在船前，像是一座钢筋水泥铸就的灰色大山。他呻吟了一声，用手肘撑起身子——随后僵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还有另一个阴影朝他俯身过来，是个人影。“你的头撞得不轻，”一直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那个声音说道，“你感觉怎么样？”
杰斯坐了起来，可立即就后悔了，他的胃里一阵翻滚。如果他过去十个小时之内吃过东西的话，他一定会吐出来。此时他口中只是翻上来一些胃里的酸水。“我感觉糟透了。”
瓦伦丁一笑，他坐在一堆空空的扁箱子上，穿着一件整洁的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好似坐在伊德里斯的维兰德府邸里那张高雅的红木书桌后面一样。“我还有一个你意料之中的问题要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审问了你手下的一只罗姆魔，”杰斯说，“还是你教给我它们的心脏在哪里。我威胁了它，然后它就告诉我了——好吧，它们是不大聪明，可还是告诉了我它从河上的一艘船里来，我抬头看到了水上船的影子。而且它还跟我说是你召唤了它，尽管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明白了，”瓦伦丁似乎是要把笑容藏起来，“下一次你顺路过来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我，因为可以省去你与守卫不愉快的冲突。”
“守卫？”杰斯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恶魔吗？你用圣剑召唤它们。”
“我不否认，”瓦伦丁说，“卢西恩的兽群摧毁了我的弃魔大军，我既没有时间，也不想再重新组建了。既然我已经有了圣剑，我就不再需要它们了。我有其他的。”
杰斯想到克拉丽浑身是血，死在自己的臂弯中，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和金属栏杆一样冰冷。“在楼梯间里的那个东西，”他说，“那不是克拉丽，对吧？”
“克拉丽？”瓦伦丁听上去有些吃惊，“你看到的是她吗？”
“为什么我看到的不该是她？”杰斯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若无其事。他不是对秘密感到不舒服——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只是他告诉自己，对克拉丽的感情只有不去细想，他才能忍受。
可他所面对的是瓦伦丁。这个人对所有事情都会仔细观察，认真研究，并且分析出如何才能让事情变得对他自身有利。这让杰斯想到了希丽宫的女王：冷酷，险恶，精于算计。
“你在楼梯间里所遇到的，”瓦伦丁说，“是阿格拉蒙——恐惧之魔。阿格拉蒙可以变成你最为畏惧的东西。当它吞噬完你的恐惧之后，就会杀死你，如果那时你仍活着的话。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就已经吓死了。值得祝贺的是，你坚持的时间够长。”
“阿格拉蒙？”杰斯非常吃惊，“那是一种大恶魔，你怎么控制住它的？”
“我付钱给一个傲慢的年轻巫师，让他为我召唤。他以为只要恶魔待在五角阵当中，就能控制它。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召唤出来的恶魔会打破五角阵的阻隔攻击他，而这恰恰就是阿格拉蒙出现后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就这么死了。”杰斯说。
“谁怎么死的？”
“那个巫师，”杰斯说，“他的名字是埃利阿斯，他只有十六岁。可你都知道，是吗？地狱转换术——”
瓦伦丁一笑。“你一直没闲着，不是吗？所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发那些恶魔去卢西恩家，对吧？”
“你想抓迈亚，”杰斯说，“因为她是个狼人孩子。你需要她的鲜血。”
“我让德瓦克恶魔去盯着卢西恩家，然后一举一动都向我汇报，”瓦伦丁说，“卢西恩杀死了一个，可还有一个回来告诉我那儿有年轻的狼人——”
“于是你派罗姆魔去抓她，”杰斯突然觉得十分疲累，“因为卢克很喜爱她，你想如果可能的话也一起攻击他。”他顿了一下，继而非常克制地说：“这招真卑劣，即便对你而言。”
一时间，瓦伦丁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接着他向后一甩头，放声大笑。“我真欣赏你的固执。这点太像我了，”他说着站起来，朝杰斯伸出一只手，希望他握住，“走，和我在甲板上转转，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
杰斯想拒绝他伸过来的手，可考虑到自己的头痛，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站稳。另外，不要这么快就激怒他的父亲也许更好。无论瓦伦丁会如何表扬杰斯的叛逆，他对于那些不服从的举动从来没有多少耐心。
瓦伦丁的手很冷，还很干燥，可紧紧握住的力道让人安心。当杰斯站稳之后，瓦伦丁便松开了手，并且从口袋里拿出石杖。“让我把这些伤口都治好吧。”他说着朝儿子伸出手。
杰斯躲开了——可他之前犹豫了几秒钟，瓦伦丁一定注意到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瓦伦丁收起石杖。“随你的便。”他向前走去，杰斯过了片刻也小跑了几步赶上他。杰斯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从不会转身确认杰斯是否跟了上来，而是期望他已经跟在后面，可以听他说话。
他的判断没错。当杰斯赶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了。瓦伦丁的手随意地背在身后，脚步优雅而放松，对于一个肩膀宽阔的高大男人来说很少见。他一边走，一边向前俯身，几乎像是在迎着大风前行。
“……如果我记得没错，”瓦伦丁正说着，“事实上你应该非常熟悉弥尔顿的《失乐园》？”
“你只让我读过十遍，还是十五遍，”杰斯说，“宁在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奴，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Non serviam，”瓦伦丁说了一句拉丁文，“‘我绝不屈从’。路西法在率领叛乱的天使对抗那个已经腐朽的强权时，把这句话刻在了大旗之上。”
“你什么意思？是说你要站在魔鬼的一边吗？”
“有人说弥尔顿本人就站在魔鬼的一边。他笔下的撒旦毫无疑问是个比上帝还要有趣的人物。”他们几乎要走到船头了，他停了下来，俯身探出栏杆。
杰斯也在那里停下来。他们此时已经驶过东河上的大桥，朝着斯塔腾岛和曼哈顿之间的开阔水域前进。市中心金融区灯火闪耀，像是水面上闪烁的巫光。天空也熠熠生辉，撒满星光，而东河如绸缎般的黑色水面之下隐藏着秘密，河中不时会出现一朵朵银色的水花，可能是鱼儿翻起的尾巴——或者是美人鱼的。我的城市，杰斯试着在想，可这几个字还是让他想起了阿利坎特和那里的水晶塔，而不是曼哈顿的摩天大楼。
过了一会儿瓦伦丁说道：“为什么你要来这儿，乔纳森？我猜想你在骸骨之城见过我之后，对我的憎恨绝不会减轻。我几乎放弃你了。”
他的音调很平稳，就像他一贯的那样，可此时里面有些别的东西——不是脆弱，可至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好像意识到杰斯能出其不意地给他惊喜。
杰斯看着水面。“希丽宫的女王想让我问你个问题，”他说，“她让我问你，我身体里流的是什么血。”
瓦伦丁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好像有一只手拂去了所有表情。“你见过女王？”
杰斯什么也没说。
“精灵就是那样。他们说的所有东西都不止一个意思。告诉她，如果她再问起的话，你血管中流淌的是天使的血液。”
“可所有暗影猎手的血管中都是，”杰斯失望地说，他所期待的是一个更好的回答，“你不会对希丽宫的女王说谎，是吗？”
瓦伦丁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不会。而你来这儿也不会仅仅是问我这个可笑的问题吧。说真的，你为什么来，乔纳森？”
“我必须找个人谈谈，”他不像父亲那样擅长控制自己的语调，他能听得出其中的痛苦，像是皮肤之下有一道流血的伤口，“莱特伍德一家——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麻烦。卢克此刻也一定非常讨厌我。大审判官想要我死。我还做了伤害亚历克的事情，而我竟然不确定那是什么。”
“那你妹妹呢？”瓦伦丁说，“克拉丽莎对你如何呢？”
为什么你一定要毁掉这一切？“她对我也不怎么满意。”他犹豫了一下。“我还记得你在骸骨之城说的话，你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我真相。我不信任你，”他补充说，“我希望你知道这点。可我想应该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为什么。”
“你需要问我的应该不止一个为什么，乔纳森，”他父亲说话的音调中有种东西让杰斯感到吃惊——一种过分的谦逊，似乎更能激发瓦伦丁的高傲，就像钢铁遇到火烧会更炙热一般，“有太多的为什么了。”
“为什么你要杀无声使者？为什么要夺走生命之剑？你在计划什么？为什么得到了圣杯还不满足？”在问出更多问题之前，杰斯让自己停了下来。为什么第二次离开我？为什么又回来找我？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圣廷已经完全腐化了，无可救药，必须将之毁灭，然后重新建立。伊德里斯必须摆脱堕落族群的影响，地球也必须能抵御恶魔的威胁。”
“对，关于那个恶魔的威胁，”杰斯四下望了望，好似有些期待看到阿格拉蒙的黑影朝他扑过来，“我以为你憎恨恶魔，可现在你却利用它们，像是一群仆人。吞噬魔、德瓦克恶魔、阿格拉蒙——它们都是你的雇员。守卫、管家——私人大厨，据我所知就有这些吧。”
瓦伦丁的手指敲打着栏杆。“我和恶魔不是朋友，”他说，“我是拿非力人，尽管我认为《盟约》如何无用，《大律法》如何虚伪。一个人热爱故土不必认同这些规则，不是吗？真正的热爱是要提出异议，说出这种爱远比赢得什么社会地位更重要吧。我因为自己的选择而遭受诽谤，被迫藏匿起来，离开了伊德里斯。可我是——而且将永远是——拿非力人。我改变不了自己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即便我愿意的话——而且我也不愿意。”
我愿意。杰斯想到了克拉丽。他又瞟了一眼漆黑的河水，知道这愿望并不真实。放弃猎杀恶魔，放弃那些惊人的移动速度和不容置疑的能力：这不可能。他是名战士，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你愿意吗？”瓦伦丁问道。杰斯迅速把视线移开了，思忖着父亲是不是能读懂他的神情。他们两人独居了不少年头，曾经父亲的脸庞比他自己的还要让他熟悉。如果有一个人会让他觉得永远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感受，那么这个人就是瓦伦丁，或者至少说是第一个。因为他觉得有时克拉丽也能看穿自己，好像自己是玻璃做的一样。
“不，”他说，“我不愿意。”
“你永远都要做暗影猎手？”
“我要做，”杰斯说，“到头来还是你造就了现在的我。”
“很好，”瓦伦丁说，“这是我想听到的话。”他又靠回栏杆，抬头看着夜空。他银白色的头发中有了一丝灰色，杰斯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是一场战争，”瓦伦丁说，“唯一的问题是，你会为哪一方而战？”
“我想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方，是我们一起对抗恶魔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觉得圣廷真心是为了这个世界好，如果我认为他们竭尽所能做好了一切——以天使之名，为什么我要和他们作对？我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
权力，杰斯想，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不确定要说什么，更不确定要相信什么了。
“如果圣廷再这样下去，”瓦伦丁说，“恶魔就会看出他们的弱点，然后发动攻击。圣廷会因为无休止地取悦堕落族群而分心，完全没有能力击退恶魔。恶魔会袭击并毁掉一切，什么都不会留下。”
堕落族群。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耳熟，可又让人不舒服。它让杰斯想起自己的童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那个时候并不是完全没有乐趣。当他想起父亲和伊德里斯的时候，总是同一段模糊的记忆，炙热的骄阳照射在他们乡下别墅前的绿色草坪上，一个肩膀宽阔的高大黑影俯身把他从草地上抱起来，走进屋里。那时他一定还非常小，可他从不曾忘记草地闻上去的气息——翠绿，明亮，刚刚割过——或者是父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出白色的光环，还有被抱起的感觉。一种安全感。
“卢克，”杰斯有些艰难地说道，“卢克不是堕落的——”
“卢西恩是不同，他曾经是一名暗影猎手，”瓦伦丁的语调平静而且不容置疑，“我不是在说某一个暗影魅族，乔纳森。这事关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生死。天使选择拿非力人是有原因的。我们是这个世上最接近神的一群人——而我们必须利用这种能力来拯救世界，使其免于毁灭，无论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杰斯的手肘也靠着栏杆，上面很冷：冰冷的风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指尖都麻木了。可在脑海里，他看到了维兰德府邸前绿色的山坡、蓝色的湖水和蜜色的石头。
“在古老的故事中，”他说，“当撒旦诱惑亚当和夏娃犯罪时，便对他们说‘你们该和神一样’。正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被逐出了伊甸园。”
瓦伦丁停顿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他说：“瞧，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你，乔纳森。你让我远离骄傲的罪恶。”
“罪恶的种类可是有很多，”杰斯站直了身体，转过来面向他父亲，“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恶魔的问题，父亲。你怎么解释召唤出它们，还与它们联手？你打算派它们与圣廷对抗吗？”
“当然。”瓦伦丁说，丝毫没有犹豫，甚至都没有停下来考虑一下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是否明智，而且这个人还很可能会把消息传递给他的敌人。杰斯意识到父亲坚信自己会胜利。“圣廷不会屈服于理智，只会屈从于暴力。我试图建立一支弃魔大军；我也可以用圣杯建立起新一代的暗影猎手军队，可那要花费很多年。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我们，我们人类，没有那么多的时光。有了圣剑，我可以召集一支听我指挥的恶魔军队，它们会像工具那样为我所用，可以执行我的任何命令，它们别无选择。而当我利用完它们之后，就会命令它们自我毁灭，并且它们会照做。”他的声音中毫无感情。
杰斯紧紧抓着栏杆，因为用力过猛手指都开始痛了。“你不能杀害所有反对你的暗影猎手，那是谋杀。”
“我不用那样。当圣廷看到集合起来的反对力量时就会屈服。他们可不会自寻死路。而且他们之中还有支持我的人，”瓦伦丁的口气中没有自傲，只是一种平静的肯定，“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站出来。”
“我想你低估圣廷了，”杰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我想你不明白他们有多恨你。”
“和生存比起来，憎恨算不上什么，”瓦伦丁的手伸向腰带，圣剑的剑柄在那里微弱地闪着光，“但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话。我跟你说了有东西想给你看看，就是这个。”
他把圣剑从鞘中拔出，递给杰斯。杰斯在骸骨之城曾见过梅拉塔奇之剑，当时挂在会说话的星星所在的大厅墙壁上。他也看到过剑柄从瓦伦丁的护肩中露出来，可他从没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过。这是天使之剑。剑身是厚重的暗银色，微微有一层光泽，光线似乎都避开了它，或者都被吸收了进去，好似它是水做的一样。只有剑柄处闪耀出火一般的红光。
杰斯干渴的口中只吐出一句话：“非常棒。”
“我想让你拿着它。”瓦伦丁把剑递到儿子面前，剑柄朝前，就像曾经常教他的那样。圣剑似乎在星光下闪耀出黑色的光芒。
杰斯犹豫了。“我不……”
“拿着。”瓦伦丁把剑塞在他手里。
杰斯的手指紧紧握住剑的那一刻，圣剑从剑柄到剑身，再到剑锋，都发射出一道亮光。他飞快地看向父亲，可瓦伦丁却面无表情。
一阵剧痛沿着杰斯的手臂向上蔓延，刺透了他的胸膛。并不是因为圣剑太过沉重，而是它似乎想要把杰斯往下拉，把他拉下船，沉入墨绿的河水，钻进脆弱的地壳。杰斯感到氧气似乎要从自己的肺里被全部挤压出去一样，他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
他看到夜空也发生了改变。一张金色细线织就的大网闪闪发光，覆盖了整个天空，星星在闪烁，好像钉入黑暗的钉子。世界尽头的弧线从杰斯眼前划过，那一刻他被这种美丽深深打动了。继而夜空如同玻璃一般裂开了，从裂隙中倾斜而下一群黑影，它们的身体扭曲蜷缩，看不清模样。它们发出无声的嘶叫，让他的脑袋一阵剧痛。一群六脚马从他身边飞驰而去，刮起一股刺骨的寒风，马蹄在甲板上留下血色的痕迹，骑在马上的东西奇形怪状。头顶上还盘旋着没有眼睛却生着一对皮质翅膀的东西，它们尖叫着，滴下绿色的有毒黏液。
杰斯俯身在栏杆上，控制不住地干呕，圣剑仍紧紧缠住他的双手。身下的水面翻滚着，里面全是恶魔，像是一锅沸腾的毒药。他看到一种浑身带刺的生物在水下挣扎，它们长着碟子大小的血红眼睛，此时正被一群光滑的黑色触须拉下水底。一条美人鱼落入了十脚水蜘蛛的魔爪而无望地号叫着，毒牙嵌入了扭动的鱼尾中。蜘蛛的那双眼睛闪着红光，好似滴下的血珠。
圣剑从杰斯手中滑落了，当啷一声掉在甲板上。那些声音和画面一下子全没了，夜又归于静谧。他紧紧抱着栏杆，难以置信地盯着下面的河水。里面什么也没有，水面只在风的吹动下泛起波纹。
“那些是什么？”杰斯小声说，他的喉咙干涩，好像刚被砂纸打磨过一样。他惊异地望着父亲，后者弯腰拾起杰斯掉在甲板上的圣剑。“那些是你召唤来的恶魔吗？”
“不是，”瓦伦丁把梅拉塔奇之剑插入鞘中，“那些是圣剑召唤到世界边缘的恶魔。我把船开到这里是因为此处的隔膜最薄。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军队，在隔膜的另一侧待命——等待着我把它们召唤到身边。”他的眼神十分严肃，“你还认为圣廷不会屈服？”
杰斯闭上眼，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莱特伍德一家不会——”
“你会说服他们的。如果你和我并肩作战，我发誓不会伤害他们。”
杰斯眼中的一抹黑暗开始发红，他想到了瓦伦丁过去的家被烧成了灰烬，想到了他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只留下黑色的尸骨。此刻他还看到其他人的脸庞，亚历克的、伊莎贝尔的、麦克斯的和克拉丽的。
“我已经给他们带去了很多伤害，”他轻声说，“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行。”
“当然，我明白，”让杰斯惊讶的是，他意识到瓦伦丁的确能明白，而不知为什么，这些是他觉得其他人不可能明白的东西，“你认为这是你的错，所有那些落在你朋友和家人身上的伤害都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
“你说得对，的确是。”听到这话，杰斯一脸惊讶地抬起头。他惊讶于父亲的认同，这种惊讶中同时蕴含着相互矛盾的两种情感，恐惧和解脱。
“是吗？”
“当然这种伤害不是有意的。可你跟我一样，我们会毒害并毁灭我们所爱的一切。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瓦伦丁抬头看看天空。“我们的存在都注定是为了一个更高远的目标，你和我。其余的都是这世上的纷扰，只是纷扰而已。如果我们被那些东西打扰，偏离了既定的航道，那我们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而对我们的惩罚就会落到每一个我们所关心的人身上吗？这似乎对他们而言有点苛刻啊。”
“命运从来就不公平。你卷入了一股比你自身要强大得多的洪流之中，乔纳森。逆流挣扎，你就会淹死，而且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那些想去救你的人。顺流而下，你才能生存下去。”
“克拉丽——”
“如果你加入我的队伍，你妹妹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走到世界尽头，我也会保护她。我会把她带去伊德里斯，在那里她不会发生任何问题。我向你保证。”
“亚历克、伊莎贝尔、麦克斯——”
“莱特伍德家的孩子也会获得我的保护。”
杰斯轻声说：“卢克——”
瓦伦丁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所有的朋友都会受到保护。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呢，乔纳森？这是你能拯救他们的唯一出路。我发誓。”
杰斯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再次闭上眼睛，内心当中秋天的寒冷与夏日灼热的记忆相互激荡着。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瓦伦丁说。杰斯不敢看他，但是能听出他问这个问题是在期待最终的答案，甚至语气中还有一丝渴求。
杰斯张开眼睛，星星在眼前闪出一片白光，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说：“是的，父亲。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刚弹到第三部分的一半，就看到卢克家门前的草坪上闪过一道光，片刻之后便熄灭了，窗前又陷入一片漆黑。可杰斯已经站起身，拿上了夹克衫。
他轻轻关上卢克家的前门，一步两个台阶，飞快地走下门廊。人行道边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摩托车，引擎还在隆隆作响，它看上去十分诡异，像是有生命一般：管道像是病态的血管卷曲盘旋在底盘四周，车头一盏大灯，此时微微闪着光，像是一只闪亮的眼睛。从某个方面看来，车子和靠在上面的那个男孩一样鲜活，两者都好奇地看着杰斯。男孩穿着一件褐色的皮夹克，卷曲的黑发垂到领口，同时盖住了他狭长的眼睛。他龇牙笑着，露出了白色的尖牙。杰斯想，这个男孩和摩托车当然都不可能真的是活物，他们两者都是靠着恶魔力量存活，依赖于黑夜。
“拉斐尔。”杰斯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瞧，”拉斐尔说，“我把它带来了，如你所求。”
“我看到了。”
“可是，我得加一句，我非常好奇为什么你会想要一台恶魔摩托车。这好像不太符合《盟约》，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是有传闻说你已经有一台了。”
“我的确有一台，”杰斯承认说，他围着车子转了一圈，从各个角度检查了一遍，“可那台在学院的屋顶上，现在我拿不到。”
拉斐尔轻轻笑了一声。“似乎学院对我们两个都不欢迎啊。”
“你们吸血鬼仍然是头号通缉犯吗？”
拉斐尔一弯腰，老练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们指控我们谋杀，”他生气地说，“狼人、精灵的死，甚至是那个巫师，尽管我告诉过他们，我们从不喝巫师的血，那味道有点苦，而且喝了之后就会发生些奇怪的变化。”
“你把这些告诉玛丽斯了吗？”
“玛丽斯，”拉斐尔的目光闪了一下，“即使我想跟她说也不行。现在所有的决定都是大审判官做的，所有的问讯和请求也都要通过她。情况很糟，朋友，很糟糕。”
“你把情况告诉了我，”杰斯说，“还有我们不是朋友。我同意不把西蒙的事情报告给圣廷是因为我需要你的帮助，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有好感。”
拉斐尔龇牙一笑，他的牙齿在黑暗中闪出一道白光。“你是喜欢我的。”他把头歪向一边。“真奇怪，”他说，“我曾以为既然你已经在圣廷里失宠，不再是他们所偏爱的孩子了，那么你应该会有所不同。我以为你的那种傲慢应该会被打压下去一些，可你还是老样子。”
“我相信本性难移，”杰斯说，“你是要把车借我，还是不借？天亮之前我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我想这话的意思是你不打算送我回家了？”拉斐尔从摩托车旁优雅地移开，这时杰斯看到挂在他脖子上的金项链闪过一道亮光。
“不打算，”杰斯跃身上车，“但是如果你担心太阳会升起来的话，可以睡在房子下面的地窖里。”
“嗯。”拉斐尔似乎略有所思。他比杰斯矮了几公分，尽管他看上去样子很年轻，可眼神非常老道。“所以说在关于西蒙的事情上我们现在扯平了，暗影猎手？”
杰斯让车子加速，转向河水的方向。“我们永远不会扯平，吸血鬼，但这至少可以是个开始。”
天气转冷之后杰斯就再没有骑过摩托了，河面上吹来冰冷的风，穿透他单薄的外衣和牛仔裤，好似冰冷的针尖刺在身上。杰斯打了个寒颤，庆幸自己至少戴了双皮手套。
尽管太阳刚下山，整个世界似乎已经被滤去了色彩。河水如同钢铁般的颜色，天空也是灰色的，远处的地平线像是画出的一道黑色线条。威廉斯堡和曼哈顿大桥之间的区域闪烁着灯火。空气中有一种冰天雪地的气息，尽管距离冬天的到来还有好几个月。
上一次他在河面上飞行，还是和克拉丽一起，她的手臂环抱着他，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夹克衫。那时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他用力把摩托一歪，感到车子向一侧倾斜过去。他想他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倾斜的身影。当把车扶正的时候，他看到了要找的东西：一艘船，四周是黑色的金属，周身没有标记，也几乎没有灯光，船头如同锐利的刀锋劈开前方的水面。这让他想起鲨鱼，矫健、敏捷，同时也是致命的。
他慢慢刹车，小心地降落下来，无声无息，像是落入水中的一片树叶。他感觉不是自己在下落，更像是那艘船借助了潮水的力量抬升起来迎接他。摩托车轮接触到了甲板，他缓缓滑行直到完全停止。不需要他来关闭引擎，因为他一抬腿从车上下来，车子的隆隆声就减弱为轻柔的低吟，继而便安静了下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车子，它看上去有点像是生气似的盯着他，好似一条小狗被主人训斥说留守在原地而感到不高兴。
他朝车子一咧嘴笑了笑。“我会回来找你的，”他说，“我得先检查一下这艘船。”
需要查看的地方很多，他此时站在宽阔的甲板上，左手边是河水。船上的一切都刷成了黑色：甲板、四周的金属栏杆，甚至连狭长的客舱中的窗户也是黑色的。船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也许还要更大一些。这和他以前见过的任何一艘船都不一样，比游艇大，又比军舰小，而且他从没见过有人会把所有东西都刷成黑色。杰斯揣度父亲是从哪里弄到这艘船的。
他离开摩托车，绕着甲板慢慢转了一圈。天上的云散了，露出闪烁的星星，格外明亮。他能看到在两侧熠熠生辉的城市，好像自己站在一条由灯光组成的狭窄而空荡荡的通道中。他的靴子踏在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杰斯很少会去如此荒凉的地方。
他在船头停留了片刻，俯身看着河水，就是这条河把曼哈顿和长岛分隔开，如同一道疤痕。河水翻滚起灰色的波浪，浪头溅出银色的水花。风强劲而持续，这种风是在河面上才特有的。他伸出手臂，任凭风吹起外衣，像是一对翅膀，同时风也吹起他的头发，发梢拂过他的脸庞，刺痛了眼睛，让人想流泪。
在伊德里斯的府邸旁有一个湖，父亲曾在那里教他如何驾船，教他如何辨别风向和水流，如何利用潮起潮落，顺风逆风。所有人都应该学会如何航行，他说过。只有少数几次他会这么说，所有人而不是所有暗影猎手。这让杰斯一瞬间回想起自己还可以有其他的身份，自己仍然是人类中的一员。
从船头转身回来，杰斯的眼睛有些刺痛，可还是看到了一扇门嵌在客舱的墙中，两边是漆黑的窗户。他飞快地走过甲板，试了试门把手，锁上了。他拿出石杖，迅速在铁皮上画了一个开锁咒，门打开了，合叶吱吱呀呀地抗议着，还落下些许红色的铁屑。杰斯弯腰走进低矮的入口，发现自己来到了昏暗的楼梯间。里面的空气闻上去都是铁锈的味道，似乎很久没人使用过了。他又向前走了一步，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房间中响起金属的回响，他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在口袋里翻找巫光石。他突然觉得手套变得很笨重，手指也因为寒冷而发麻。他感到里面要比甲板上冷得多，空气像是要结冰了一样。他颤抖着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这种颤抖不仅仅是因为温度低。他脖子后面的每一根寒毛都感觉刺痒，每一根神经都想要尖叫。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举起巫光石，石头一下亮了起来，反倒让他的眼里涌上泪水。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瘦弱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抱在胸口，头发在周围黑色金属的映衬下显出一抹鲜红。
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巫光也跳跃起来，像是黑暗中升起了一群萤火虫。“克拉丽？”
她盯着他，脸色惨白，嘴唇发抖。他想问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她在这儿做什么？她是怎么上的船？一阵恐惧扼住了他，比他以前经历过的一切都要恐怖得多。克拉丽有些不对劲。他往前走了一步，就在此时她的手从胸口移开，朝他伸了过来，上面沾满鲜血，而且她的白色长裙上也是满是血迹，好似一条红围裙。
她向前倒下来，他用一只手托住了她。她的体重全压在他身上，这让他差点把巫光石掉落。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她柔软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颊，这感觉很熟悉。可她身上的气味却不太一样。与克拉丽有关的味道应该是肥皂中的花香和清洁的衣服香气，可此时却没有。他只嗅到一股血液和金属的气味。她的头后仰，翻出了眼白，先前狂跳的心脏减慢了——停止了——
“不！”他摇晃着她，巨大的力量使她的头撞到了他的手臂，“克拉丽！醒一醒！”他又摇了摇她，这一次她的睫毛扇动了几下，他感到一阵解脱，浑身像是出了一层冷汗。之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不再是绿色的，而是浑浊的白色，还发出刺眼的光芒，好似漆黑道路上打出的车灯。他的头脑也同样一片空白，只有嗡嗡的巨响。我曾见过这双眼睛，他想，随后黑暗像潮水般吞噬了他，一切归于平静。
黑暗中有几丝光亮，杰斯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他的口中有股铜臭味，像是流了血。而且他能感觉自己躺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一股凉意透过衣服渗入肌肤。他开始在脑中从一百倒数，直到自己的呼吸变得缓慢。之后他又睁开了眼睛。
仍然是一片黑暗，可已经变成了熟悉的夜空，繁星闪烁。他平躺在甲板上，正好置身于布鲁克林大桥的阴影中。大桥赫然耸现在船前，像是一座钢筋水泥铸就的灰色大山。他呻吟了一声，用手肘撑起身子——随后僵住了，因为他意识到还有另一个阴影朝他俯身过来，是个人影。“你的头撞得不轻，”一直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那个声音说道，“你感觉怎么样？”
杰斯坐了起来，可立即就后悔了，他的胃里一阵翻滚。如果他过去十个小时之内吃过东西的话，他一定会吐出来。此时他口中只是翻上来一些胃里的酸水。“我感觉糟透了。”
瓦伦丁一笑，他坐在一堆空空的扁箱子上，穿着一件整洁的灰色西装，打着领带，好似坐在伊德里斯的维兰德府邸里那张高雅的红木书桌后面一样。“我还有一个你意料之中的问题要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审问了你手下的一只罗姆魔，”杰斯说，“还是你教给我它们的心脏在哪里。我威胁了它，然后它就告诉我了——好吧，它们是不大聪明，可还是告诉了我它从河上的一艘船里来，我抬头看到了水上船的影子。而且它还跟我说是你召唤了它，尽管我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明白了，”瓦伦丁似乎是要把笑容藏起来，“下一次你顺路过来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我，因为可以省去你与守卫不愉快的冲突。”
“守卫？”杰斯靠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恶魔吗？你用圣剑召唤它们。”
“我不否认，”瓦伦丁说，“卢西恩的兽群摧毁了我的弃魔大军，我既没有时间，也不想再重新组建了。既然我已经有了圣剑，我就不再需要它们了。我有其他的。”
杰斯想到克拉丽浑身是血，死在自己的臂弯中，他用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和金属栏杆一样冰冷。“在楼梯间里的那个东西，”他说，“那不是克拉丽，对吧？”
“克拉丽？”瓦伦丁听上去有些吃惊，“你看到的是她吗？”
“为什么我看到的不该是她？”杰斯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若无其事。他不是对秘密感到不舒服——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只是他告诉自己，对克拉丽的感情只有不去细想，他才能忍受。
可他所面对的是瓦伦丁。这个人对所有事情都会仔细观察，认真研究，并且分析出如何才能让事情变得对他自身有利。这让杰斯想到了希丽宫的女王：冷酷，险恶，精于算计。
“你在楼梯间里所遇到的，”瓦伦丁说，“是阿格拉蒙——恐惧之魔。阿格拉蒙可以变成你最为畏惧的东西。当它吞噬完你的恐惧之后，就会杀死你，如果那时你仍活着的话。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就已经吓死了。值得祝贺的是，你坚持的时间够长。”
“阿格拉蒙？”杰斯非常吃惊，“那是一种大恶魔，你怎么控制住它的？”
“我付钱给一个傲慢的年轻巫师，让他为我召唤。他以为只要恶魔待在五角阵当中，就能控制它。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召唤出来的恶魔会打破五角阵的阻隔攻击他，而这恰恰就是阿格拉蒙出现后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就这么死了。”杰斯说。
“谁怎么死的？”
“那个巫师，”杰斯说，“他的名字是埃利阿斯，他只有十六岁。可你都知道，是吗？地狱转换术——”
瓦伦丁一笑。“你一直没闲着，不是吗？所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打发那些恶魔去卢西恩家，对吧？”
“你想抓迈亚，”杰斯说，“因为她是个狼人孩子。你需要她的鲜血。”
“我让德瓦克恶魔去盯着卢西恩家，然后一举一动都向我汇报，”瓦伦丁说，“卢西恩杀死了一个，可还有一个回来告诉我那儿有年轻的狼人——”
“于是你派罗姆魔去抓她，”杰斯突然觉得十分疲累，“因为卢克很喜爱她，你想如果可能的话也一起攻击他。”他顿了一下，继而非常克制地说：“这招真卑劣，即便对你而言。”
一时间，瓦伦丁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接着他向后一甩头，放声大笑。“我真欣赏你的固执。这点太像我了，”他说着站起来，朝杰斯伸出一只手，希望他握住，“走，和我在甲板上转转，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
杰斯想拒绝他伸过来的手，可考虑到自己的头痛，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站稳。另外，不要这么快就激怒他的父亲也许更好。无论瓦伦丁会如何表扬杰斯的叛逆，他对于那些不服从的举动从来没有多少耐心。
瓦伦丁的手很冷，还很干燥，可紧紧握住的力道让人安心。当杰斯站稳之后，瓦伦丁便松开了手，并且从口袋里拿出石杖。“让我把这些伤口都治好吧。”他说着朝儿子伸出手。
杰斯躲开了——可他之前犹豫了几秒钟，瓦伦丁一定注意到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瓦伦丁收起石杖。“随你的便。”他向前走去，杰斯过了片刻也小跑了几步赶上他。杰斯十分了解自己的父亲，他从不会转身确认杰斯是否跟了上来，而是期望他已经跟在后面，可以听他说话。
他的判断没错。当杰斯赶到父亲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说话了。瓦伦丁的手随意地背在身后，脚步优雅而放松，对于一个肩膀宽阔的高大男人来说很少见。他一边走，一边向前俯身，几乎像是在迎着大风前行。
“……如果我记得没错，”瓦伦丁正说着，“事实上你应该非常熟悉弥尔顿的《失乐园》？”
“你只让我读过十遍，还是十五遍，”杰斯说，“宁在地狱称王，不在天堂为奴，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Non serviam，”瓦伦丁说了一句拉丁文，“‘我绝不屈从’。路西法在率领叛乱的天使对抗那个已经腐朽的强权时，把这句话刻在了大旗之上。”
“你什么意思？是说你要站在魔鬼的一边吗？”
“有人说弥尔顿本人就站在魔鬼的一边。他笔下的撒旦毫无疑问是个比上帝还要有趣的人物。”他们几乎要走到船头了，他停了下来，俯身探出栏杆。
杰斯也在那里停下来。他们此时已经驶过东河上的大桥，朝着斯塔腾岛和曼哈顿之间的开阔水域前进。市中心金融区灯火闪耀，像是水面上闪烁的巫光。天空也熠熠生辉，撒满星光，而东河如绸缎般的黑色水面之下隐藏着秘密，河中不时会出现一朵朵银色的水花，可能是鱼儿翻起的尾巴——或者是美人鱼的。我的城市，杰斯试着在想，可这几个字还是让他想起了阿利坎特和那里的水晶塔，而不是曼哈顿的摩天大楼。
过了一会儿瓦伦丁说道：“为什么你要来这儿，乔纳森？我猜想你在骸骨之城见过我之后，对我的憎恨绝不会减轻。我几乎放弃你了。”
他的音调很平稳，就像他一贯的那样，可此时里面有些别的东西——不是脆弱，可至少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好奇，好像意识到杰斯能出其不意地给他惊喜。
杰斯看着水面。“希丽宫的女王想让我问你个问题，”他说，“她让我问你，我身体里流的是什么血。”
瓦伦丁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好像有一只手拂去了所有表情。“你见过女王？”
杰斯什么也没说。
“精灵就是那样。他们说的所有东西都不止一个意思。告诉她，如果她再问起的话，你血管中流淌的是天使的血液。”
“可所有暗影猎手的血管中都是，”杰斯失望地说，他所期待的是一个更好的回答，“你不会对希丽宫的女王说谎，是吗？”
瓦伦丁对此只是一笔带过。“不会。而你来这儿也不会仅仅是问我这个可笑的问题吧。说真的，你为什么来，乔纳森？”
“我必须找个人谈谈，”他不像父亲那样擅长控制自己的语调，他能听得出其中的痛苦，像是皮肤之下有一道流血的伤口，“莱特伍德一家——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个麻烦。卢克此刻也一定非常讨厌我。大审判官想要我死。我还做了伤害亚历克的事情，而我竟然不确定那是什么。”
“那你妹妹呢？”瓦伦丁说，“克拉丽莎对你如何呢？”
为什么你一定要毁掉这一切？“她对我也不怎么满意。”他犹豫了一下。“我还记得你在骸骨之城说的话，你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我真相。我不信任你，”他补充说，“我希望你知道这点。可我想应该给你个机会告诉我为什么。”
“你需要问我的应该不止一个为什么，乔纳森，”他父亲说话的音调中有种东西让杰斯感到吃惊——一种过分的谦逊，似乎更能激发瓦伦丁的高傲，就像钢铁遇到火烧会更炙热一般，“有太多的为什么了。”
“为什么你要杀无声使者？为什么要夺走生命之剑？你在计划什么？为什么得到了圣杯还不满足？”在问出更多问题之前，杰斯让自己停了下来。为什么第二次离开我？为什么又回来找我？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圣廷已经完全腐化了，无可救药，必须将之毁灭，然后重新建立。伊德里斯必须摆脱堕落族群的影响，地球也必须能抵御恶魔的威胁。”
“对，关于那个恶魔的威胁，”杰斯四下望了望，好似有些期待看到阿格拉蒙的黑影朝他扑过来，“我以为你憎恨恶魔，可现在你却利用它们，像是一群仆人。吞噬魔、德瓦克恶魔、阿格拉蒙——它们都是你的雇员。守卫、管家——私人大厨，据我所知就有这些吧。”
瓦伦丁的手指敲打着栏杆。“我和恶魔不是朋友，”他说，“我是拿非力人，尽管我认为《盟约》如何无用，《大律法》如何虚伪。一个人热爱故土不必认同这些规则，不是吗？真正的热爱是要提出异议，说出这种爱远比赢得什么社会地位更重要吧。我因为自己的选择而遭受诽谤，被迫藏匿起来，离开了伊德里斯。可我是——而且将永远是——拿非力人。我改变不了自己血管中流淌的血液，即便我愿意的话——而且我也不愿意。”
我愿意。杰斯想到了克拉丽。他又瞟了一眼漆黑的河水，知道这愿望并不真实。放弃猎杀恶魔，放弃那些惊人的移动速度和不容置疑的能力：这不可能。他是名战士，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你愿意吗？”瓦伦丁问道。杰斯迅速把视线移开了，思忖着父亲是不是能读懂他的神情。他们两人独居了不少年头，曾经父亲的脸庞比他自己的还要让他熟悉。如果有一个人会让他觉得永远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感受，那么这个人就是瓦伦丁，或者至少说是第一个。因为他觉得有时克拉丽也能看穿自己，好像自己是玻璃做的一样。
“不，”他说，“我不愿意。”
“你永远都要做暗影猎手？”
“我要做，”杰斯说，“到头来还是你造就了现在的我。”
“很好，”瓦伦丁说，“这是我想听到的话。”他又靠回栏杆，抬头看着夜空。他银白色的头发中有了一丝灰色，杰斯以前从来没注意过。“这是一场战争，”瓦伦丁说，“唯一的问题是，你会为哪一方而战？”
“我想我们所有人都站在同一方，是我们一起对抗恶魔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难道你不明白，如果我觉得圣廷真心是为了这个世界好，如果我认为他们竭尽所能做好了一切——以天使之名，为什么我要和他们作对？我有什么理由要那样做？”
权力，杰斯想，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已经不确定要说什么，更不确定要相信什么了。
“如果圣廷再这样下去，”瓦伦丁说，“恶魔就会看出他们的弱点，然后发动攻击。圣廷会因为无休止地取悦堕落族群而分心，完全没有能力击退恶魔。恶魔会袭击并毁掉一切，什么都不会留下。”
堕落族群。这句话听上去有些耳熟，可又让人不舒服。它让杰斯想起自己的童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那个时候并不是完全没有乐趣。当他想起父亲和伊德里斯的时候，总是同一段模糊的记忆，炙热的骄阳照射在他们乡下别墅前的绿色草坪上，一个肩膀宽阔的高大黑影俯身把他从草地上抱起来，走进屋里。那时他一定还非常小，可他从不曾忘记草地闻上去的气息——翠绿，明亮，刚刚割过——或者是父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出白色的光环，还有被抱起的感觉。一种安全感。
“卢克，”杰斯有些艰难地说道，“卢克不是堕落的——”
“卢西恩是不同，他曾经是一名暗影猎手，”瓦伦丁的语调平静而且不容置疑，“我不是在说某一个暗影魅族，乔纳森。这事关世界上所有生物的生死。天使选择拿非力人是有原因的。我们是这个世上最接近神的一群人——而我们必须利用这种能力来拯救世界，使其免于毁灭，无论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杰斯的手肘也靠着栏杆，上面很冷：冰冷的风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指尖都麻木了。可在脑海里，他看到了维兰德府邸前绿色的山坡、蓝色的湖水和蜜色的石头。
“在古老的故事中，”他说，“当撒旦诱惑亚当和夏娃犯罪时，便对他们说‘你们该和神一样’。正是因为这个他们才被逐出了伊甸园。”
瓦伦丁停顿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他说：“瞧，这就是我为什么需要你，乔纳森。你让我远离骄傲的罪恶。”
“罪恶的种类可是有很多，”杰斯站直了身体，转过来面向他父亲，“你还没有回答我关于恶魔的问题，父亲。你怎么解释召唤出它们，还与它们联手？你打算派它们与圣廷对抗吗？”
“当然。”瓦伦丁说，丝毫没有犹豫，甚至都没有停下来考虑一下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别人是否明智，而且这个人还很可能会把消息传递给他的敌人。杰斯意识到父亲坚信自己会胜利。“圣廷不会屈服于理智，只会屈从于暴力。我试图建立一支弃魔大军；我也可以用圣杯建立起新一代的暗影猎手军队，可那要花费很多年。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我们，我们人类，没有那么多的时光。有了圣剑，我可以召集一支听我指挥的恶魔军队，它们会像工具那样为我所用，可以执行我的任何命令，它们别无选择。而当我利用完它们之后，就会命令它们自我毁灭，并且它们会照做。”他的声音中毫无感情。
杰斯紧紧抓着栏杆，因为用力过猛手指都开始痛了。“你不能杀害所有反对你的暗影猎手，那是谋杀。”
“我不用那样。当圣廷看到集合起来的反对力量时就会屈服。他们可不会自寻死路。而且他们之中还有支持我的人，”瓦伦丁的口气中没有自傲，只是一种平静的肯定，“当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就会站出来。”
“我想你低估圣廷了，”杰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我想你不明白他们有多恨你。”
“和生存比起来，憎恨算不上什么，”瓦伦丁的手伸向腰带，圣剑的剑柄在那里微弱地闪着光，“但你也可以不相信我的话。我跟你说了有东西想给你看看，就是这个。”
他把圣剑从鞘中拔出，递给杰斯。杰斯在骸骨之城曾见过梅拉塔奇之剑，当时挂在会说话的星星所在的大厅墙壁上。他也看到过剑柄从瓦伦丁的护肩中露出来，可他从没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过。这是天使之剑。剑身是厚重的暗银色，微微有一层光泽，光线似乎都避开了它，或者都被吸收了进去，好似它是水做的一样。只有剑柄处闪耀出火一般的红光。
杰斯干渴的口中只吐出一句话：“非常棒。”
“我想让你拿着它。”瓦伦丁把剑递到儿子面前，剑柄朝前，就像曾经常教他的那样。圣剑似乎在星光下闪耀出黑色的光芒。
杰斯犹豫了。“我不……”
“拿着。”瓦伦丁把剑塞在他手里。
杰斯的手指紧紧握住剑的那一刻，圣剑从剑柄到剑身，再到剑锋，都发射出一道亮光。他飞快地看向父亲，可瓦伦丁却面无表情。
一阵剧痛沿着杰斯的手臂向上蔓延，刺透了他的胸膛。并不是因为圣剑太过沉重，而是它似乎想要把杰斯往下拉，把他拉下船，沉入墨绿的河水，钻进脆弱的地壳。杰斯感到氧气似乎要从自己的肺里被全部挤压出去一样，他猛地抬起头，四下张望——
他看到夜空也发生了改变。一张金色细线织就的大网闪闪发光，覆盖了整个天空，星星在闪烁，好像钉入黑暗的钉子。世界尽头的弧线从杰斯眼前划过，那一刻他被这种美丽深深打动了。继而夜空如同玻璃一般裂开了，从裂隙中倾斜而下一群黑影，它们的身体扭曲蜷缩，看不清模样。它们发出无声的嘶叫，让他的脑袋一阵剧痛。一群六脚马从他身边飞驰而去，刮起一股刺骨的寒风，马蹄在甲板上留下血色的痕迹，骑在马上的东西奇形怪状。头顶上还盘旋着没有眼睛却生着一对皮质翅膀的东西，它们尖叫着，滴下绿色的有毒黏液。
杰斯俯身在栏杆上，控制不住地干呕，圣剑仍紧紧缠住他的双手。身下的水面翻滚着，里面全是恶魔，像是一锅沸腾的毒药。他看到一种浑身带刺的生物在水下挣扎，它们长着碟子大小的血红眼睛，此时正被一群光滑的黑色触须拉下水底。一条美人鱼落入了十脚水蜘蛛的魔爪而无望地号叫着，毒牙嵌入了扭动的鱼尾中。蜘蛛的那双眼睛闪着红光，好似滴下的血珠。
圣剑从杰斯手中滑落了，当啷一声掉在甲板上。那些声音和画面一下子全没了，夜又归于静谧。他紧紧抱着栏杆，难以置信地盯着下面的河水。里面什么也没有，水面只在风的吹动下泛起波纹。
“那些是什么？”杰斯小声说，他的喉咙干涩，好像刚被砂纸打磨过一样。他惊异地望着父亲，后者弯腰拾起杰斯掉在甲板上的圣剑。“那些是你召唤来的恶魔吗？”
“不是，”瓦伦丁把梅拉塔奇之剑插入鞘中，“那些是圣剑召唤到世界边缘的恶魔。我把船开到这里是因为此处的隔膜最薄。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军队，在隔膜的另一侧待命——等待着我把它们召唤到身边。”他的眼神十分严肃，“你还认为圣廷不会屈服？”
杰斯闭上眼，说：“不是所有人都会——莱特伍德一家不会——”
“你会说服他们的。如果你和我并肩作战，我发誓不会伤害他们。”
杰斯眼中的一抹黑暗开始发红，他想到了瓦伦丁过去的家被烧成了灰烬，想到了他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母只留下黑色的尸骨。此刻他还看到其他人的脸庞，亚历克的、伊莎贝尔的、麦克斯的和克拉丽的。
“我已经给他们带去了很多伤害，”他轻声说，“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再发生任何事情。任何事情都不行。”
“当然，我明白，”让杰斯惊讶的是，他意识到瓦伦丁的确能明白，而不知为什么，这些是他觉得其他人不可能明白的东西，“你认为这是你的错，所有那些落在你朋友和家人身上的伤害都是你的错。”
“就是我的错。”
“你说得对，的确是。”听到这话，杰斯一脸惊讶地抬起头。他惊讶于父亲的认同，这种惊讶中同时蕴含着相互矛盾的两种情感，恐惧和解脱。
“是吗？”
“当然这种伤害不是有意的。可你跟我一样，我们会毒害并毁灭我们所爱的一切。这其中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瓦伦丁抬头看看天空。“我们的存在都注定是为了一个更高远的目标，你和我。其余的都是这世上的纷扰，只是纷扰而已。如果我们被那些东西打扰，偏离了既定的航道，那我们就一定会受到惩罚。”
“而对我们的惩罚就会落到每一个我们所关心的人身上吗？这似乎对他们而言有点苛刻啊。”
“命运从来就不公平。你卷入了一股比你自身要强大得多的洪流之中，乔纳森。逆流挣扎，你就会淹死，而且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那些想去救你的人。顺流而下，你才能生存下去。”
“克拉丽——”
“如果你加入我的队伍，你妹妹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走到世界尽头，我也会保护她。我会把她带去伊德里斯，在那里她不会发生任何问题。我向你保证。”
“亚历克、伊莎贝尔、麦克斯——”
“莱特伍德家的孩子也会获得我的保护。”
杰斯轻声说：“卢克——”
瓦伦丁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所有的朋友都会受到保护。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呢，乔纳森？这是你能拯救他们的唯一出路。我发誓。”
杰斯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再次闭上眼睛，内心当中秋天的寒冷与夏日灼热的记忆相互激荡着。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吗？”瓦伦丁说。杰斯不敢看他，但是能听出他问这个问题是在期待最终的答案，甚至语气中还有一丝渴求。
杰斯张开眼睛，星星在眼前闪出一片白光，一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说：“是的，父亲。我做出了自己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