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黑暗显现
克拉丽从来都憎恨过山车，憎恨过山车俯冲时自己的胃仿佛快掉到脚底下的感觉。她被飞行恶魔从卡车上抓起时，像被老鹰攫住的老鼠一样拖过空中，这种感觉要比坐过山车更糟糕十倍。她的脚离开卡车车厢，身体不可思议地快速升空。她大声尖叫起来，扭动着——直到低头看到自己离水面已经有多高，然后意识到如果这个恶魔松开她将会发生什么。
她安静了。下面的皮卡看起来像一个玩具，在波浪上难以置信地漂浮着。城市在她周围摆动着，仿佛一面面光线模糊的闪光墙。如果她不是如此恐惧，也许这风景很美丽。这恶魔倾斜着转弯俯冲，突然她不再上升而是下降了。她想着在几十米的空中坠落，直到坠入冰冷、漆黑的河水中的情景，她闭上了眼睛——可是在什么都看不到的茫茫黑暗中坠落更可怕。她又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下面那艘船的黑色甲板像要把他们击出天外的手那样升了起来。他们向甲板落下时她又一次尖叫起来，他们在甲板表面穿过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现在他们在船里了。
这个飞行怪物放慢速度，他们穿过了金属甲板围绕着的船中心。克拉丽看了几眼黑乎乎的机械装置，似乎都不是工作状态，而且到处都是废弃的齿轮和工具。如果以前有电灯的话，现在也都不亮了，但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微弱的光。无论以前这艘船的动力是什么，现在瓦伦丁肯定用了什么别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立刻把空气中的暖气吸走了，冰冷扑面而来，这时恶魔到达船底，闪进一条长长的光线很暗的过道。恶魔对她并不小心翼翼，在转弯时，她的膝盖撞上一根管道，一阵疼痛顺着她的腿蔓延开来。她喊叫起来，却听到恶魔在她上方嘘声发笑。然后它松开她，让她下落。克拉丽在空中扭动着，尽力让自己的手和膝盖先落地。她差不多做到了。她滚落时身体侧面着地，人都吓呆了。
她倒在坚硬的金属地面，周围很黑，只有些微的光。这里很可能曾经是储存室，因为墙壁很光滑，也没有门。在她上面很高的地方，有一个方形的开口，唯一的光线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她感觉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个大肿块。
“克拉丽？”一个很小的声音叫道。她转动着身体，侧卧着眨了眨眼睛。一个影子跪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看到一个小小的、弯曲着的身体，编着辫子，有着深褐色的眼睛。是迈亚。“克拉丽，是你吗？”
克拉丽坐起来，不理会背部剧烈的疼痛。“迈亚，迈亚，噢，我的上帝。”她瞪着另一个女孩，然后发疯般地扫视着房间。这里除了她们两个之外别无他人。“迈亚，他在哪儿？西蒙在哪儿？”
迈亚咬着嘴唇。克拉丽看到，她的手腕全是血，脸上挂着干了的泪痕。“克拉丽，我很难过，”她用轻柔而嘶哑的声音说道，“西蒙死了。”
杰斯浑身湿透，几乎都冻僵了。他瘫倒在轮船的甲板上，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衣服流下来。他抬头看着被云朵遮蔽的夜空，大口喘着气。爬上用螺栓固定在金属船舷上摇摇晃晃的铁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双手很滑，湿透了的衣服又向下沉坠的情况下。
他思量着，如果不是无所畏惧如尼文，他很可能会害怕某个飞行恶魔把他从梯子上抓走，就像一只鸟从藤蔓上叼走一只虫子那样。幸运的是，它们抓住克拉丽后就都回到了船上。杰斯想象不出他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放弃揣测他父亲做任何事情的原因了。
在他上方一个脑袋出现了，在天空下像个剪影。是卢克，他已经到梯子顶了。他费力地爬上栏杆，然后从另一面下来。他低头看看杰斯。“你还好吧？”
“还好。”杰斯站了起来，浑身发抖。船上很冷，比在下面的水里更冷——他的外套也不见了，给克拉丽了。
杰斯环顾四周。“什么地方有个通往船里的门。上次我找到的。我们只需要绕着甲板走一圈，再找到它。”
卢克打头走了。
“让我先走。”杰斯说，走到了他前面。卢克极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走在杰斯边上。他们朝弯曲的船头走去，前一天晚上杰斯还和瓦伦丁在那里站着。他能听见远远的下方，水流拍打船头的声音。
“你父亲，”卢克说，“你见到他时，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向你承诺了什么？”
“哦，你知道的。跟平常一样，终生供应尼克斯队比赛门票，”杰斯轻轻说道，可是记忆却比寒冷更刺骨，“他说如果我愿意离开圣廷，和他一起返回伊德里斯，他将保证我或者我在乎的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你认为——”卢克犹豫了一下，“你认为他会伤害克拉丽来报复你吗？”
他们绕过船头，杰斯望了一眼远处的自由女神像，它变成了一根发光的柱子。“不。我认为他带走她是为了让我们到船上来，为了给自己一个交易的筹码。仅此而已。”
“我不太肯定他需要交易筹码。”卢克低声说着，从剑鞘里拔出他的双刃剑。杰斯转身追随卢克的目光，可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船西侧的甲板上有一个黑洞，一个刻在金属表面的方形洞口。从洞的深处涌出来黑压压的怪物。上面的天空和下面的海水变成了喧嚣的噩梦，杰斯一边惊骇地看着周围，一边回想着上次他手里拿着圣剑，站在这里。不同的是，现在这些怪物发出嘈杂的声音，站在他的面前：曾经攻击过他们的白骨罗姆魔；绿色身体、阔嘴、长着犄角的欧尼魔；鬼鬼祟祟的黑色库里魔；还有蜘蛛魔，八只手臂尖端长螯，眼洞里伸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杰斯数都数不清。他摸到卡莫尔，从皮带上抽出来，它发出白色的亮光，照亮了甲板。恶魔看到它，发出了嘘声，可是却没有一个退后的。杰斯肩胛骨上的无所畏惧如尼文开始燃烧起来。他思忖着这个如尼文燃烧完之前自己能杀死多少恶魔。
“住手！住手！”卢克揪着杰斯衬衫后面，把他猛拽回去，“太多了，杰斯。如果我们能回到梯子上——”
“我们不能，”杰斯使劲挣脱卢克，指着说，“它们已经把我们两边的路切断了。”
这是真的。
一个莫洛克魔组成的方阵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它们空空的眼里喷着火焰。卢克咒骂着，骂得流利又恶毒。“那么，从侧面跳过去。我来拖住他们。”
“你跳，”杰斯说，“我这儿没事。”
卢克扬起头。他的耳朵变尖了，他朝杰斯咆哮时，嘴唇翻到上面，露出突然变得锋利的狼牙。“你——”一个莫洛克魔伸着爪子朝他扑来，他闭上了嘴。恶魔经过杰斯身边时，杰斯正好把武器捅进它的脊椎里，于是它号叫着，摇摇晃晃地撞在卢克身上。卢克用变成狼爪的手抓住它，扔出了栏杆。“你用了无所畏惧如尼文，是吗？”卢克说着，转回身，用发出琥珀色光的眼睛看着杰斯。
远处传来水泼溅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杰斯承认道。
“天啊，”卢克说，“你自己画上的吗？”
“不是，克拉丽帮我画的。”杰斯的六翼天使发着白色的火光，挥过空中，两个德瓦克恶魔应声倒下。有更多的恶魔出现，举着带有针尖的手，扑向他们。“她擅长那个，你知道。”
“小孩子。”卢克说，似乎这是他所知道的最脏的脏话，然后向逼近的群魔冲去。
“死了？”克拉丽盯着迈亚，似乎她说的是保加利亚语，“他不可能死的。”
迈亚一言不发，只用哀伤的黑眼睛看着她。
“我会知道的，”克拉丽紧握着手，攥成一个拳头抵着胸口，“我这儿会知道的。”
“我自己也那样以为，”迈亚说，“曾经以为。可是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知道。”
克拉丽爬着站了起来。杰斯的外套还披在她的肩上，但全破了，几十个剃刀似的爪印把后面都划开了。她不耐烦地脱下，扔在地上。我弄坏了杰斯的外套，他会生气的，她想，我应该给他买件新的。我应该——
她急促地长吸了一口气。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可是这听起来也很遥远。“他——出了什么事？”
迈亚仍然跪在地上。“瓦伦丁抓住了我们两个，”她说，“他把我们用锁链关在一个房间里。然后他拿着一把武器进来了——一把剑，真的很长很明亮，好像在发光似的。他向我扔银粉末，所以我没法反抗他，接着他——他把剑插进了西蒙的喉咙。”她的声音降低成了耳语，“他切开他的手腕，让血流进碗里。他的一些恶魔手下进来，把碗拿走了。然后他就留下西蒙躺在那里，就像他把一个玩具的内芯都扯出来了，那个玩具就没用了。我哭叫起来——但我知道他死了。后来一个恶魔把我拎起来，带到了这里。”
克拉丽用手背抵着嘴唇，使劲压啊压，直到尝到咸咸的血液。血的味道似乎拨开了她头脑中的迷雾。“我们得从这儿出去。”
“恕我冒犯，可是很明显，”迈亚站起来，眨了眨眼睛，“根本出不去。就算是一个暗影猎手也出不去。也许如果你是……”
“如果我是什么？”克拉丽问道，在她们的囚牢四周踱步，“杰斯？好吧，我不是。”她踢墙，墙传出空洞的回声。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她的石杖。“可我有我的才能。”
她将石杖尖对着墙，开始画起来。这些线条似乎从她手下流出，黑黑的，烧焦了一般，像她的愤怒一样滚烫。她用石杖一遍遍地击着墙壁，黑色的线条如同火焰一样从石杖尖倾泻出来。她收回手，用力呼吸着，这时她看见迈亚震惊的目光。
“姑娘，”她说，“你干什么？”
克拉丽也不确定，看起来仿佛她把一桶酸性液体泼到了墙上。如尼文周围的金属像炎热天气里的冰淇淋那样下垂、滴落。她后退几步，小心地看着，一个有一只大狗那样大小的洞出现在墙上。克拉丽能看见后面的钢铁支架和更多的船体内部。虽然洞口已经不再向外扩展，可边缘仍然嘶嘶作响。迈亚向前迈了一步，推开克拉丽的胳膊。
“等等，”克拉丽突然紧张起来，“融化了的金属——可能，比如，是有毒的淤渣或什么东西。”
迈亚哼道：“我来自新泽西。我就生在淤渣中。”她走到洞口往外张望。“那边有一个金属的狭窄通道，”她宣布，“这儿——我要过去。”她转过身，把脚伸过洞口，然后是腿，慢慢地朝外面去。她扭动着身体，表情痛苦地钻过去，然后不动了。“噢，我的肩膀卡住了。推我一下？”她伸出手。
克拉丽拉住她的手，推她。迈亚的脸色变白了，后来变红——然后仿佛香槟酒的软木塞噗的一声被拔出来，她过去了。她摸索着后退，尖叫了一声，传来碰撞的声音，克拉丽焦急地把头伸过洞口。“你还好吗？”
迈亚躺在下方一条狭窄的金属通道上。她慢慢地转动身体坐起来，眨巴着眼睛。“我的脚踝——不过我会没事的，”她看着克拉丽的脸又说道，“我们好得也很快，你知道。”
“我知道。好的，该我了。”克拉丽弯下腰，也准备钻过洞口，她的石杖戳到她的胃部，很不舒服。掉到通道上的过程很吓人，不过总比在储存室里干等，不知什么东西会过来索命要好。她转身趴在洞口，将脚伸进去——
什么东西抓住她衬衫，把她拽了上来。她的石杖从皮带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她在猝不及防的震惊和疼痛中喘着气，运动衫领口的带子勒进了喉咙，差点窒息了。过了一会儿她被放开了。她摔倒在地，膝盖砸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哐啷声。她一边作呕，一边翻滚着躺下，然后抬起头，知道她会看见什么。
瓦伦丁站在她跟前。他一只手拿着把闪耀着强烈的白光的六翼天使。另一只抓着她的手，紧握成一个拳头。他犹如大理石般苍白的脸庞露出轻蔑的嘲笑。“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克拉丽莎，”他说，“你刚才做了什么？”
克拉丽痛苦地跪直了身体。她的嘴里充满了咸咸的血味，这是从撕裂的嘴唇流淌出来的。她看着瓦伦丁，逐渐沸腾的愤怒像一朵毒花在她的胸中怒放。这个人，她的父亲，杀了西蒙，让他就像垃圾那样死在地上。在以前的生命中她曾经以为自己恨过别人，她错了。这才是恨。
“那个狼人女孩，”瓦伦丁皱起了眉头继续问，“她在哪儿？”
克拉丽向前倾斜着身体，将一口鲜血吐在他的鞋上。他嫌恶又吃惊地尖叫一声，后退了几步，手里举着天使之刃。有一刻克拉丽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认为他真要在那儿杀了她，就在他脚边她蜷伏的地方。
他慢慢放低了六翼天使，一言不发地从克拉丽身边走过，盯着被她弄出的洞看。她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视着地面，直到看到它，她妈妈的石杖。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拿石杖——
瓦伦丁转身看到了她的动作。他一个大步穿过房间，将石杖踢开，让她够不着。石杖旋转着越过金属地面，掉进墙上的洞里。她半闭着眼睛，失去石杖的感觉仿佛又一次失去了妈妈。
“恶魔们会找到你暗影魅族的朋友，”瓦伦丁用他冰冷的声音说道，把天使之刃插进腰间的剑鞘里，“她无处可逃。你们都无处可逃。现在站起来，克拉丽莎。”
慢慢地，克拉丽站了起来。她全身都由于之前所受的撞击而疼痛。过了片刻，她依然在喘着气，瓦伦丁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扭过去背对着他。他吹着口哨，一种高声、尖锐、难听的声音。她哭了一下，想挣脱，可是瓦伦丁太强壮了。恶魔的翅膀环绕着他们两个，然后他们一起升入空中。瓦伦丁双臂抱着她，似乎真的是她的父亲。
杰斯还以为他和卢克到目前为止都应该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活着。甲板上黏黏滑滑的都是血。他浑身都脏污不堪，连头发都沾满了脓液，眼睛也被血泪刺痛。他右臂上方有道深深的伤口，但也没有时间在皮肤上刻画治愈如尼文。每次举起这条胳膊，灼烫的疼痛就传遍他整个肋部。
他们设法挤进金属墙壁上一个凹处，恶魔扑来时他们就以此为掩护跟它们打斗。杰斯已经用掉了两个轮盘，只剩下最后一把天使之刃和从伊莎贝尔那里拿过来的短剑。这些武器并不多——即便是出去面对几个恶魔他也不会仅带这么点武器，而现在则是面临着一群。他知道自己应该吓坏了，可是他几乎没什么感觉——只有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魔的厌恶和对把它们召唤到这里的瓦伦丁的愤怒。隐隐约约地，他知道缺乏恐惧并不完全是件好事。他甚至连胳膊上流了多少血都不在乎。
一个蜘蛛魔快速向杰斯跑来，发着啾啾的声音，嘴里还喷着黄色的毒液。他想躲开，却不够快，几滴毒液溅到了他的衬衫上。毒液嘶嘶地腐蚀掉衣料，他感到像数十支超热的针头在灼着皮肤。
蜘蛛魔满意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又喷出一束毒液。杰斯躲开了，毒液喷到一个从侧面向他走来的欧尼魔身上，欧尼魔痛苦地尖叫起来，张着爪子向蜘蛛魔扑腾过去。两个恶魔扭打在一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
周围的恶魔急忙飞起来躲避泼溅的毒液，毒液充当了恶魔和暗影猎手之间的障碍。杰斯利用这机会喘了口气转向身旁的卢克。卢克几乎都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完全像狼一样竖立起来，嘴唇向后翻起，一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变成爪子的手上黑黑的都是恶魔的脓液。
“我们应该到栏杆边去，”卢克的声音几乎是在号叫，“下船。我们不能把它们全部杀死。也许马格纳斯——”
“我觉得我们不会这么糟糕的，”杰斯转动着他的六翼天使——这是个坏主意，因为他的手上湿湿的都是血，天使之刃几乎从手里滑落，“通盘考虑。”
卢克发出声响，可能是一声咆哮或是大笑，也许兼而有之。然后某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从天空中落下，把他们两个都击倒在地。
杰斯重重地倒下，手里的天使之刃飞了出去，掉在甲板上，从金属的表面滑过船的边缘，不见了。杰斯咒骂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落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个欧尼魔。就它的种类来说，它非同寻常的大——更别提也是非同寻常的聪明，能想到爬到船舱顶，从上面砸他们。它现在坐在卢克身上，用前额突出的獠牙砍他。卢克用他自己的爪子尽力防卫着，但是他全身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双刃剑掉在离他三十厘米的地方。卢克伸手去够，欧尼魔用铲子似的手抓住他的一条腿，像折一根树枝一样将他的腿从膝盖处折下来。杰斯听到骨头啪的一声断了，卢克叫了起来。
杰斯俯冲着去拿双刃剑，抓起它，然后翻滚一下站起来，将双刃剑用力地掷向欧尼魔后颈。双刃剑挥过去，力量大得足以让它身首异处。恶魔向前跌倒，黑色的血液从断颈喷涌而出。片刻之后它就消失了。双刃剑重重地掉落在卢克身边的甲板上。
杰斯跑到他身边跪下。“你的腿——”
“腿断了。”卢克挣扎着坐起来，脸部痛苦地扭曲着。
“不过你愈合得很快。”
卢克看看周围，脸色严峻。这个欧尼魔可能已经死了，可是其他的恶魔都学会了它的办法。它们蜂拥至舱顶。在朦胧的月光下，杰斯说不出来，那儿有多少恶魔——几十个？几百个？超过一定数量后，就无关紧要了。
卢克手握着双刃剑的剑鞘。“还不够快。”
杰斯从皮带上抽出伊莎贝尔的短剑。这是他最后一件武器了，它看起来令人遗憾的微不足道。他涌起一种强烈的感情——不是恐惧，他仍然不觉得恐惧，而是悲伤。他看见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仿佛他们就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然后又看到克拉丽伸开双臂，似乎在欢迎他回家。
他试图站起来的同时，恶魔们一阵浪似的从舱顶落下，一片黑影把月亮都挡住了。杰斯想护住卢克，可是没用，恶魔到处都是。有一个在他前面立了起来。这是一个一米八高的骷髅，嘴里缺了牙，咧嘴笑着，腐朽的骨头上还挂着一面面颜色鲜艳的经幡。不同寻常的是，它的一只骷髅手里抓着一把卡塔纳长剑——大多数恶魔是不用武器的。这把剑上面刻着恶魔如尼文，比杰斯的胳膊还长，是卷曲的，很锋利，是致命的武器。
杰斯掷出短剑。短剑扎进恶魔骨头嶙嶙的胸廓，然后扎在那里不动了。恶魔似乎都没注意到，它只是不断地前进，如同死亡一样不可避免。恶魔散发出死亡和墓地的气息。它用爪子一样的手举起了卡纳塔——
杰斯面前的黑暗被截断了，一个旋转着的黑影，动作精准而致命。向下挥去的卡塔纳受到阻拦，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这个身影将卡纳塔向恶魔回插过去，又用另一只手上的武器往上方捅去，动作迅捷，杰斯的目光都来不及捕捉。恶魔向后倒去，头骨碎裂，消失不见了。周围都是恶魔痛苦和惊讶的号叫。他转着圈，看见几十条身影——人的身影——正翻过栏杆，落在地上，冲过来和恶魔打成一片。这些恶魔有的爬行，有的滑动，有的发出嘶嘶的声音，还有的在甲板上方飞行。而他们拿着发光的六翼天使，穿着结实的深色服装——
“暗影猎手？”杰斯太震惊了，以至于说出了声。
“还会是谁？”一个微笑在黑暗中闪过。
“马利克？是你吗？”
马利克点头。“今天早些时候的事情，对不起，”他说，“我是执行命令。”
杰斯正要告诉马利克，他刚刚救了他的命，足以弥补之前的事情，而且还绰绰有余，这时一群罗姆魔挥舞着触须向他们凶猛地冲来。马利克大叫一声转身，冲过去迎战，他的天使之刃像星星那样耀眼。杰斯正要随他冲去，这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
是一个暗影猎手，浑身穿着黑色，风帽挡住了下面的脸。“跟我来。”
这只手坚持不懈地拽着他的袖子。
“我要去找卢克。他受伤了，”他猛抽回胳膊，“放开我。”
“噢，以天使的名义——”这人松开他，伸出手放下长披风的风帽，露出瘦削苍白的脸和灰色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着碎钻一样的光芒。“现在你能做我要你做的吗，乔纳森？”
是大审判官。
虽然他们以旋风般地速度飞过空中，如果可以的话，克拉丽还是会踢开瓦伦丁。可是他抱着她，双臂仿佛铁棒一样。她的脚可以自由摇摆，可尽管她尽力挣扎，也够不到什么。
恶魔突然倾斜转弯时，她尖叫了一声。瓦伦丁笑了。然后他们快速穿过一个狭窄的金属通道，进入一个宽大得多的房间。飞行恶魔不是将他们随便丢下，而是轻轻地放在了地面上。
让克拉丽大为惊奇的是，瓦伦丁松开了她。她猛地挣脱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间中央，狂乱地看着周围。这里空间很大，可能以前是机器房。机器被挪到了边上，仍靠着墙，以腾出中间宽敞的方形空间。地面是厚厚的黑色金属，到处可见颜色更深的污迹。空地的中间放着四只盆，大小足以给狗洗澡。前面两个盆里是深铁锈似的褐色的脏东西，第三个盆里满是暗红色的液体，第四个则是空的。
盆后面有一个金属的军用小提箱。一块黑布盖在上面。她靠近些，看见布上放着一把银剑，散发着黑色的光：一种看得见的、发着光的黑暗。
克拉丽转了个身，瞪着瓦伦丁，他正安静地看着她。“你怎么能那么做？”她问，“你怎么能杀了西蒙？他只是个——他只是个男孩子，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是人，”瓦伦丁用温和的声音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你只是看不到而已，克拉丽莎，因为它戴着朋友的面具。”
“他不是怪物。”她离那把剑更近了一些。剑看起来很大，很重。她怀疑自己能不能拿得动——而且即使她拿得动，她挥得动吗？“他仍然是西蒙。”
“不要以为我不同情你的处境。”瓦伦丁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里唯一的光束中，这束光是从天花板上的活板门照射进来的。“卢西恩被狼咬后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告诉我，”她啐了他一口，“你给了他一把短剑，让他自杀。”
“那是个错误。”瓦伦丁说。
“至少你承认了——”
“我应该亲手杀了他。那才表明我在乎他。”
克拉丽摇着头。“可是你不是的。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任何人，甚至是我的妈妈。他们只是属于你的东西。”
“但这难道不就是爱吗，克拉丽莎？拥有权？‘我属于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也属于我’，雅歌就是这么说的。”
“不。不要跟我引用《圣经》。我认为你并不理解。”她现在已经站得离提箱非常近了，伸手就能够到剑柄。她的手指都是汗，于是偷偷在牛仔裤上擦干。“不是某个人属于你，而是把自己给他们。我怀疑你是否给过任何人任何东西，除了噩梦。”
“把你自己给某个人？”他稀薄的笑容没有犹豫，“就像你把自己交给乔纳森？”
她已经伸向圣剑的手痉挛着握成一个拳头。她收回来抵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什么？”
“你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两个对视的样子吗？他叫你名字的方式？你或许以为我感觉不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别人的感情，”瓦伦丁语气冰冷，每一个字都仿佛一片薄冰刺进她的耳朵，“我猜只能怪我们，你母亲和我。让你们分开这么久，你们从来没有发展出兄弟姐妹间那种更自然的互相的讨厌。”
“我不懂你的意思。”克拉丽的牙齿咯咯作响。
“我认为我的话够明白了，”他走出了光束，阴影中他的脸难以捉摸，“你知道，乔纳森面对恐惧之魔时，看到的是你。这告诉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乔纳森生命中最大的恐惧就是他对自己妹妹的爱情。”
“我不做你要我做的，”杰斯说，“可是如果你礼貌地要求我，我可能会做。”大审判官似乎想要翻白眼，可却忘了怎么翻。“我需要和你谈谈。”
杰斯瞪着大审判官。“现在？”
她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现在。”
“你疯了。”杰斯低头看着整条船。船看起来像画家博斯20的地狱画面。黑暗中充满了恶魔：缓慢移动着的，怒吼着的，尖叫着的，用爪子和牙齿到处挥舞的。暗影猎手前后来回地飞奔，他们的武器在阴暗中闪亮着。杰斯已经看得出没有足够的暗影猎手。几乎不可能够。“不行——我们在战斗中——”
大审判官的手瘦骨嶙峋，却令人吃惊地有力，紧紧抓着他。“现在。”她推他，他后退了一步，惊讶得手足无措，然后又后退一步，直到他们站在墙壁上一个凹处。她放开杰斯，从她黑色的披风中摸索着，拿出两把天使之刃。她低声叫着天使的名字，说了几个杰斯不知道的字，然后掷向甲板，在他身边一边一个。天使之刃尖朝下停在那里，一层蓝白色的光迸发出来，将杰斯和大审判官与船上其余地方隔离开来。
“你又要把我锁住？”杰斯难以置信地盯着大审判官问。
“这不是马拉奇牢室。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出来，”她精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乔纳森——”
“你是指杰斯。”他不再能看到光墙外的战斗，可是还能听到战斗的声音，恶魔尖叫和怒吼的声音。如果他转一下头，就能正好看见光洒在一小块海面上，仿佛一面镜子上的粒粒钻石。下面有几十艘船，那种三体艇，是在伊德里斯的湖面上使用的，是暗影猎手的船。“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审判官？你为什么过来？”
“你是对的，”她说，“关于瓦伦丁的事。他不愿意交换。”
“他告诉你让我死。”杰斯突然感到头脑发轻。
“他拒绝的那一刻，当然了，我就召集起圣廷的人，到这里来。我——我欠你和你的家人一个道歉。”
“知道了。”杰斯说。他讨厌道歉。“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他们在这儿吗？他们不会因为帮助我受罚吗？”
“他们在这儿。不，他们不会受罚的。”她仍然盯着他，眼睛搜寻着什么。“我不能理解瓦伦丁，”她说，“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放弃孩子的生命，他唯一的儿子——”
“是啊。”杰斯说。他觉得头痛，希望她能闭嘴，或者有个恶魔攻击他们。“这是个谜，是的。”
“除非……”
这时他吃惊地看着她。“除非什么？”
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有那个的？”
杰斯低头看到蜘蛛魔的毒液在他的衬衫上留下一个窟窿，使他的左肩很大一片裸露着。“这件衬衫？在梅西百货买的，冬季促销。”
“那个疤。这个疤在你肩膀这儿。”
“哦，那个，”杰斯很奇怪她专注的目光，“我不太确定。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父亲说的。某种意外。怎么了？”
大审判官从牙缝里低声说道：“不可能。”她嘟哝着。“你不可能是——”
“我不可能是什么？”
大审判官的声音不太肯定。“那些年，”她说，“你成长的过程中——你真的认为自己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
杰斯心中涌出一阵怒火，伴随着小小的失望，让他更痛苦了。“以天使的名义，”他愤怒地说，“你把我从战斗中拖开，只是为了再问我一次那个见鬼的问题？第一次你就不相信我，现在仍然不相信我。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即使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光墙的另一侧，“我应该在外面战斗。为什么你要把我留在这儿？那么，这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还能活着，你就可以去圣廷，告诉他们我不肯站在你们这边和我的父亲开战？很好。”
她的脸色苍白得超出他的想象。“乔纳森，那不是我——”
“我的名字是杰斯！”他大喊道。大审判官半张着嘴退缩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杰斯不想听。他昂首阔步走过她身边，几乎把她撞倒，他朝甲板上一把天使之刃踢去。天使之刃倒了，于是光墙消失了。
外面一片混乱。黑色的影子在甲板上冲来冲去，恶魔在瘫倒的身体上爬过，空气中充满了烟味和尖叫声。他费力搜寻熟悉的身影。亚历克在哪儿？伊莎贝尔呢？
“杰斯！”大审判官急忙追赶着他，她的脸由于恐惧而紧绷着，“杰斯，你都没有武器，至少拿着——”
她停住了，因为这时一个恶魔从黑暗中扑到杰斯面前，像一座冰山出现在船头。它和今天晚上他之前见到的那些恶魔都不一样。这个恶魔一脸皱纹，手像一只大猴子那样敏捷，可是却长着蝎子那样有倒刺的长尾巴。它的眼睛来回转动，是黄色的。它张着针般的断牙朝杰斯吐着舌头。杰斯还没来得及躲开，它的尾巴又以攻击中的眼镜蛇的速度向前甩去。
那天晚上第二次，一个身影出现在他和死亡中间。大审判官举着一把长刀，扑到他面前，瞬时蝎子尾巴整个扎在她的胸口。
她尖叫起来，但依然站立着。恶魔的尾巴收回来，准备进行另一次攻击——可是大审判官的刀已经离开了她的手，直直地飞了出去。刀割断恶魔喉咙，刻在刀刃上的如尼文闪着光。伴随着嘘嘘的声音，就像扎破后的气球，恶魔向内瘪缩，尾巴抽搐着消失了。
大审判官倒在了甲板上。杰斯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将她翻过来让她平躺着。鲜血浸透了她的灰色上衣。她脸色蜡黄，有一阵杰斯以为她已经死了。
“大审判官？”他叫不出她的名字，即使是现在。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白都已经暗淡了。她极其费力地招手让他过来。他腰弯得更低了，近得能听见她的耳语，她用最后一口气小声吐出——
“什么？”杰斯困惑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大审判官倒在甲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弯曲得几乎像个微笑。
杰斯向后坐在脚后跟上，麻木地瞪着眼睛。她死了，因为他死的。
有谁抓住他的衬衫把他拉了起来。杰斯伸手摸他的皮带——意识到他没有武器了——然后转身看到一双熟悉的蓝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活着。”亚历克说——短短的三个字，可是却饱含丰富的感情。他脸上的放心显而易见，同样明显的是他的精疲力竭。虽然很冷，他的黑头发还是汗津津地黏在他的双颊和额头上。他的衣服和皮肤上是一道道的血印，铠甲的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裂口，似乎是被什么参差不齐的锋利东西撕扯开的。他右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吉萨姆，左手抓着杰斯的衣领。
“好像是，”杰斯承认道，“可是，如果你不给我件武器，我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亚历克快速地看看周围，放开了杰斯，从皮带上拿下一把六翼天使递过来。“给你，”他说，“它叫萨曼迪里尔。”
杰斯刚接过去，一个中等大小的德瓦克魔快步向他们跑来，傲慢地啾啾叫着。杰斯举起萨曼迪里尔，可是亚历克已经用他的吉萨姆捅倒了这怪物。
“好武器。”杰斯说。然而亚历克的目光越过他，看着倒在甲板上的灰色身影。
“那是大审判官吗？她……”
“她死了。”杰斯说。
亚历克绷紧了下巴。“终于摆脱了。她怎么死的？”
杰斯正要回答，突然被“亚历克！杰斯！”的大喊声打断了。是伊莎贝尔穿越恶臭和烟雾朝他们匆忙跑来。她穿着紧身的黑色夹克，上面满是黄色的血液。黄金锁链带着如尼文的魔力缠绕在她的腰上和脚踝上，她的鞭子像电线线路一样绕在她身边。
她伸出双臂。“杰斯，我们以为——”
“不要，”什么东西让杰斯向后退去，不好意思接受她的拥抱，“我浑身都是血，伊莎贝尔。不要。”
一种受伤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可是我们一直都在找你——妈妈和爸爸，他们——”
“伊莎贝尔！”杰斯大声喊叫道，可是已经太晚了：一只巨大的蜘蛛魔在她后面站立起来，从它的牙上喷出黄色的毒液。毒液击中她时，她尖叫起来，不过她的鞭子极快地甩了出去，将恶魔劈成两半。它分成两半，重重地砸在甲板上，然后消失了。
就在伊莎贝尔要向前倒下时，杰斯冲了过去。他接住她，笨拙地抱在怀里，这时鞭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大部分毒液泼到了她的夹克上，也有一些溅到了她的喉咙上，皮肤被烧伤，发出滋滋的声音。她呜咽起来——伊莎贝尔，一个从不显露痛苦的人。
“把她给我。”亚历克丢下武器，赶过去帮他的妹妹。他从杰斯怀里接过伊莎贝尔，把她轻轻地放在甲板上。他手里拿着石杖，跪在她身边抬头看着杰斯。“我给她疗伤时，不管什么都要挡住。”
杰斯的目光无法从伊莎贝尔身上移开。鲜血从她的脖子上涌出，流到她的夹克上，浸湿了她的头发。“我们得带她离开，”他粗声说，“如果她待在这儿——”
“她会死吗？”亚历克尽可能轻柔地在他妹妹的喉咙上移动着石杖尖，“我们都会死。它们太多了。我们将被屠杀。大审判官活该为此而死——这全是她的错。”
“一个蝎子魔想要杀我，”杰斯说，奇怪自己为什么说这个，为什么为他恨的人辩护，“大审判官挡住了它，救了我的命。”
“是吗？”亚历克语气中的震惊很明显，“为什么？”
“我猜她认为我值得挽救。”
“可是她总是——”亚历克停住了，他的神情变得警觉，“杰斯，你后面——两个——”
杰斯转过身。两个恶魔正在逼近：一个吞噬魔，鳄鱼似的身体和锯齿状的牙齿，它的蝎子尾巴在背上卷起；还有一个德瓦克魔，淡白色蛆虫似的身体在月色下闪着幽光。杰斯听到身后的亚历克警觉地吸了口气，然后萨曼迪里尔离开了他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它切穿了吞噬魔的尾巴，正好切中它长长的刺上悬垂的毒液囊下方。
吞噬魔怒吼起来。德瓦克魔转过身，一阵惊愕——毒液囊正好落在它的脸上。毒液囊破裂了，德瓦克魔浸满了毒液。它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就倒下来，头部被腐蚀得露出了骨头。德瓦克魔消失时，鲜血和毒液溅得甲板上到处都是。吞噬魔的尾巴残部血液喷溅，它拖着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也消失了。
杰斯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萨曼迪里尔。金属甲板上被吞噬魔的毒液溅到的地方，还在嘶嘶响着，出现了许多细微的小洞，仿佛薄纱棉布一样。
“杰斯，”亚历克站了起来，扶着苍白但直立起来的伊莎贝尔的胳膊，“我们需要把伊莎贝尔带出去。”
“好的，”杰斯说，“你们从这儿出去。我来对付那个。”
“对付什么？”亚历克不解地说。
“对付那个。”杰斯指着又说了一遍。有个东西正穿过烟雾和火焰过来，这东西块头很大，弓着背，非常坚实。它少说也有船上其他恶魔五个那么大，身上长着甲，有许多手臂，每一根手臂的末端都有一个尖尖的壳质利爪。它的脚像大象脚一样，硕大而张开着。杰斯看见它越来越逼近，头像一只巨型蚊子头，甚至还长着昆虫的眼睛，身上悬挂着血红的进食吸管。
亚历克吸了一口气。“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杰斯想了一会儿。“大，”他最后说，“非常大。”
“杰斯——”
杰斯转身看看亚历克，然后又看看伊莎贝尔。他体内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了，然而他仍然不感到害怕，不为自己害怕。他想跟他们说些什么，也许说他爱他们，说他们任何一个对他而言都比致命秘器及其力量更有价值。可是这些话就是说不出口。
“亚历克，”他听到自己说，“带伊莎贝尔去梯子那儿，马上。不然我们都会死。”
亚历克迎接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推着还在抗议的伊莎贝尔向栏杆走去。他帮助她爬上去，然后翻过去，杰斯看见她开始顺着梯子往下，黑色的头发消失不见了，于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现在你，亚历克，他想着，快走。
可是亚历克不打算走。现在，伊莎贝尔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可她哥哥从栏杆又翻了回来，翻到船的甲板上。她大声哭了起来。亚历克的吉萨姆还在甲板上，他抓起它，要站在杰斯身边面对恶魔。
他却没能走过去。正向杰斯咄咄逼近的恶魔，突然转弯冲向了亚历克，血红的进食吸管饥饿地来回挥舞。杰斯一个转身要去挡住亚历克，可是他站着的金属甲板受到毒液的腐蚀，在他脚底下坍塌了。他一下陷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亚历克喊叫着杰斯的名字，然后恶魔扑在了他身上。他用吉萨姆扎过去，将锋利的刃尖深深扎进恶魔身体。这怪物向后退去，奇怪地发出人的尖叫声，黑血从伤口喷溅而出。亚历克一边后退，一边摸出另一件武器，就在这时，恶魔的利爪挥舞过来，将他击倒在甲板上，然后它的进食吸管缠住了他。
在某个地方，伊莎贝尔大声尖叫着。杰斯拼命挣扎着把腿从甲板中拽出来。他用力太猛，金属锋利的边缘扎到了他。他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他举起了萨曼迪里尔。这把天使之刃闪耀着光芒，明亮得如同一颗坠落的星辰。恶魔向后缩去，低声嘶嘶叫着。它把亚历克松开了一些，片刻之间杰斯以为它也许会放开他。但接着它出人意料地快速向后挥着头，以巨大的力量将亚历克扔了出去。亚历克重重砸在黏滑的满是血液的甲板上，滑了出去——然后随着一声嘶哑的叫喊，越过船舷掉落下去。
伊莎贝尔大声喊叫着亚历克的名字，她的尖叫像钉子一样刺进杰斯的耳朵。萨曼迪里尔仍在他手里闪耀着，光芒照亮了正向他昂首大步走来的恶魔，它昆虫眼中的目光明亮而凶狠，可是他能看到的只有亚历克：亚历克从船舷上掉落下去，亚历克在下方远远的黑色海水中淹没。他觉得自己嘴里有一股海水的味道，或许是血的味道。恶魔几乎扑到了他的身上，他举起萨曼迪里尔，然后掷了出去——恶魔号叫着，一种痛苦的高叫声——然后杰斯脚下的甲板倒塌了，杰斯也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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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安静了。下面的皮卡看起来像一个玩具，在波浪上难以置信地漂浮着。城市在她周围摆动着，仿佛一面面光线模糊的闪光墙。如果她不是如此恐惧，也许这风景很美丽。这恶魔倾斜着转弯俯冲，突然她不再上升而是下降了。她想着在几十米的空中坠落，直到坠入冰冷、漆黑的河水中的情景，她闭上了眼睛——可是在什么都看不到的茫茫黑暗中坠落更可怕。她又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下面那艘船的黑色甲板像要把他们击出天外的手那样升了起来。他们向甲板落下时她又一次尖叫起来，他们在甲板表面穿过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现在他们在船里了。
这个飞行怪物放慢速度，他们穿过了金属甲板围绕着的船中心。克拉丽看了几眼黑乎乎的机械装置，似乎都不是工作状态，而且到处都是废弃的齿轮和工具。如果以前有电灯的话，现在也都不亮了，但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微弱的光。无论以前这艘船的动力是什么，现在瓦伦丁肯定用了什么别的东西。
有什么东西立刻把空气中的暖气吸走了，冰冷扑面而来，这时恶魔到达船底，闪进一条长长的光线很暗的过道。恶魔对她并不小心翼翼，在转弯时，她的膝盖撞上一根管道，一阵疼痛顺着她的腿蔓延开来。她喊叫起来，却听到恶魔在她上方嘘声发笑。然后它松开她，让她下落。克拉丽在空中扭动着，尽力让自己的手和膝盖先落地。她差不多做到了。她滚落时身体侧面着地，人都吓呆了。
她倒在坚硬的金属地面，周围很黑，只有些微的光。这里很可能曾经是储存室，因为墙壁很光滑，也没有门。在她上面很高的地方，有一个方形的开口，唯一的光线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她感觉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个大肿块。
“克拉丽？”一个很小的声音叫道。她转动着身体，侧卧着眨了眨眼睛。一个影子跪在她的身边。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看到一个小小的、弯曲着的身体，编着辫子，有着深褐色的眼睛。是迈亚。“克拉丽，是你吗？”
克拉丽坐起来，不理会背部剧烈的疼痛。“迈亚，迈亚，噢，我的上帝。”她瞪着另一个女孩，然后发疯般地扫视着房间。这里除了她们两个之外别无他人。“迈亚，他在哪儿？西蒙在哪儿？”
迈亚咬着嘴唇。克拉丽看到，她的手腕全是血，脸上挂着干了的泪痕。“克拉丽，我很难过，”她用轻柔而嘶哑的声音说道，“西蒙死了。”
杰斯浑身湿透，几乎都冻僵了。他瘫倒在轮船的甲板上，水顺着他的头发和衣服流下来。他抬头看着被云朵遮蔽的夜空，大口喘着气。爬上用螺栓固定在金属船舷上摇摇晃晃的铁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双手很滑，湿透了的衣服又向下沉坠的情况下。
他思量着，如果不是无所畏惧如尼文，他很可能会害怕某个飞行恶魔把他从梯子上抓走，就像一只鸟从藤蔓上叼走一只虫子那样。幸运的是，它们抓住克拉丽后就都回到了船上。杰斯想象不出他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放弃揣测他父亲做任何事情的原因了。
在他上方一个脑袋出现了，在天空下像个剪影。是卢克，他已经到梯子顶了。他费力地爬上栏杆，然后从另一面下来。他低头看看杰斯。“你还好吧？”
“还好。”杰斯站了起来，浑身发抖。船上很冷，比在下面的水里更冷——他的外套也不见了，给克拉丽了。
杰斯环顾四周。“什么地方有个通往船里的门。上次我找到的。我们只需要绕着甲板走一圈，再找到它。”
卢克打头走了。
“让我先走。”杰斯说，走到了他前面。卢克极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走在杰斯边上。他们朝弯曲的船头走去，前一天晚上杰斯还和瓦伦丁在那里站着。他能听见远远的下方，水流拍打船头的声音。
“你父亲，”卢克说，“你见到他时，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向你承诺了什么？”
“哦，你知道的。跟平常一样，终生供应尼克斯队比赛门票，”杰斯轻轻说道，可是记忆却比寒冷更刺骨，“他说如果我愿意离开圣廷，和他一起返回伊德里斯，他将保证我或者我在乎的任何人都不会受到伤害。”
“你认为——”卢克犹豫了一下，“你认为他会伤害克拉丽来报复你吗？”
他们绕过船头，杰斯望了一眼远处的自由女神像，它变成了一根发光的柱子。“不。我认为他带走她是为了让我们到船上来，为了给自己一个交易的筹码。仅此而已。”
“我不太肯定他需要交易筹码。”卢克低声说着，从剑鞘里拔出他的双刃剑。杰斯转身追随卢克的目光，可他的目光定住了。
在船西侧的甲板上有一个黑洞，一个刻在金属表面的方形洞口。从洞的深处涌出来黑压压的怪物。上面的天空和下面的海水变成了喧嚣的噩梦，杰斯一边惊骇地看着周围，一边回想着上次他手里拿着圣剑，站在这里。不同的是，现在这些怪物发出嘈杂的声音，站在他的面前：曾经攻击过他们的白骨罗姆魔；绿色身体、阔嘴、长着犄角的欧尼魔；鬼鬼祟祟的黑色库里魔；还有蜘蛛魔，八只手臂尖端长螯，眼洞里伸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杰斯数都数不清。他摸到卡莫尔，从皮带上抽出来，它发出白色的亮光，照亮了甲板。恶魔看到它，发出了嘘声，可是却没有一个退后的。杰斯肩胛骨上的无所畏惧如尼文开始燃烧起来。他思忖着这个如尼文燃烧完之前自己能杀死多少恶魔。
“住手！住手！”卢克揪着杰斯衬衫后面，把他猛拽回去，“太多了，杰斯。如果我们能回到梯子上——”
“我们不能，”杰斯使劲挣脱卢克，指着说，“它们已经把我们两边的路切断了。”
这是真的。
一个莫洛克魔组成的方阵挡住了他们的退路。它们空空的眼里喷着火焰。卢克咒骂着，骂得流利又恶毒。“那么，从侧面跳过去。我来拖住他们。”
“你跳，”杰斯说，“我这儿没事。”
卢克扬起头。他的耳朵变尖了，他朝杰斯咆哮时，嘴唇翻到上面，露出突然变得锋利的狼牙。“你——”一个莫洛克魔伸着爪子朝他扑来，他闭上了嘴。恶魔经过杰斯身边时，杰斯正好把武器捅进它的脊椎里，于是它号叫着，摇摇晃晃地撞在卢克身上。卢克用变成狼爪的手抓住它，扔出了栏杆。“你用了无所畏惧如尼文，是吗？”卢克说着，转回身，用发出琥珀色光的眼睛看着杰斯。
远处传来水泼溅的声音。
“你说得不错。”杰斯承认道。
“天啊，”卢克说，“你自己画上的吗？”
“不是，克拉丽帮我画的。”杰斯的六翼天使发着白色的火光，挥过空中，两个德瓦克恶魔应声倒下。有更多的恶魔出现，举着带有针尖的手，扑向他们。“她擅长那个，你知道。”
“小孩子。”卢克说，似乎这是他所知道的最脏的脏话，然后向逼近的群魔冲去。
“死了？”克拉丽盯着迈亚，似乎她说的是保加利亚语，“他不可能死的。”
迈亚一言不发，只用哀伤的黑眼睛看着她。
“我会知道的，”克拉丽紧握着手，攥成一个拳头抵着胸口，“我这儿会知道的。”
“我自己也那样以为，”迈亚说，“曾经以为。可是你不知道。你永远都不知道。”
克拉丽爬着站了起来。杰斯的外套还披在她的肩上，但全破了，几十个剃刀似的爪印把后面都划开了。她不耐烦地脱下，扔在地上。我弄坏了杰斯的外套，他会生气的，她想，我应该给他买件新的。我应该——
她急促地长吸了一口气。她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可是这听起来也很遥远。“他——出了什么事？”
迈亚仍然跪在地上。“瓦伦丁抓住了我们两个，”她说，“他把我们用锁链关在一个房间里。然后他拿着一把武器进来了——一把剑，真的很长很明亮，好像在发光似的。他向我扔银粉末，所以我没法反抗他，接着他——他把剑插进了西蒙的喉咙。”她的声音降低成了耳语，“他切开他的手腕，让血流进碗里。他的一些恶魔手下进来，把碗拿走了。然后他就留下西蒙躺在那里，就像他把一个玩具的内芯都扯出来了，那个玩具就没用了。我哭叫起来——但我知道他死了。后来一个恶魔把我拎起来，带到了这里。”
克拉丽用手背抵着嘴唇，使劲压啊压，直到尝到咸咸的血液。血的味道似乎拨开了她头脑中的迷雾。“我们得从这儿出去。”
“恕我冒犯，可是很明显，”迈亚站起来，眨了眨眼睛，“根本出不去。就算是一个暗影猎手也出不去。也许如果你是……”
“如果我是什么？”克拉丽问道，在她们的囚牢四周踱步，“杰斯？好吧，我不是。”她踢墙，墙传出空洞的回声。她把手伸进口袋，拿出她的石杖。“可我有我的才能。”
她将石杖尖对着墙，开始画起来。这些线条似乎从她手下流出，黑黑的，烧焦了一般，像她的愤怒一样滚烫。她用石杖一遍遍地击着墙壁，黑色的线条如同火焰一样从石杖尖倾泻出来。她收回手，用力呼吸着，这时她看见迈亚震惊的目光。
“姑娘，”她说，“你干什么？”
克拉丽也不确定，看起来仿佛她把一桶酸性液体泼到了墙上。如尼文周围的金属像炎热天气里的冰淇淋那样下垂、滴落。她后退几步，小心地看着，一个有一只大狗那样大小的洞出现在墙上。克拉丽能看见后面的钢铁支架和更多的船体内部。虽然洞口已经不再向外扩展，可边缘仍然嘶嘶作响。迈亚向前迈了一步，推开克拉丽的胳膊。
“等等，”克拉丽突然紧张起来，“融化了的金属——可能，比如，是有毒的淤渣或什么东西。”
迈亚哼道：“我来自新泽西。我就生在淤渣中。”她走到洞口往外张望。“那边有一个金属的狭窄通道，”她宣布，“这儿——我要过去。”她转过身，把脚伸过洞口，然后是腿，慢慢地朝外面去。她扭动着身体，表情痛苦地钻过去，然后不动了。“噢，我的肩膀卡住了。推我一下？”她伸出手。
克拉丽拉住她的手，推她。迈亚的脸色变白了，后来变红——然后仿佛香槟酒的软木塞噗的一声被拔出来，她过去了。她摸索着后退，尖叫了一声，传来碰撞的声音，克拉丽焦急地把头伸过洞口。“你还好吗？”
迈亚躺在下方一条狭窄的金属通道上。她慢慢地转动身体坐起来，眨巴着眼睛。“我的脚踝——不过我会没事的，”她看着克拉丽的脸又说道，“我们好得也很快，你知道。”
“我知道。好的，该我了。”克拉丽弯下腰，也准备钻过洞口，她的石杖戳到她的胃部，很不舒服。掉到通道上的过程很吓人，不过总比在储存室里干等，不知什么东西会过来索命要好。她转身趴在洞口，将脚伸进去——
什么东西抓住她衬衫，把她拽了上来。她的石杖从皮带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她在猝不及防的震惊和疼痛中喘着气，运动衫领口的带子勒进了喉咙，差点窒息了。过了一会儿她被放开了。她摔倒在地，膝盖砸在金属地面上，发出哐啷声。她一边作呕，一边翻滚着躺下，然后抬起头，知道她会看见什么。
瓦伦丁站在她跟前。他一只手拿着把闪耀着强烈的白光的六翼天使。另一只抓着她的手，紧握成一个拳头。他犹如大理石般苍白的脸庞露出轻蔑的嘲笑。“不愧是你母亲的女儿，克拉丽莎，”他说，“你刚才做了什么？”
克拉丽痛苦地跪直了身体。她的嘴里充满了咸咸的血味，这是从撕裂的嘴唇流淌出来的。她看着瓦伦丁，逐渐沸腾的愤怒像一朵毒花在她的胸中怒放。这个人，她的父亲，杀了西蒙，让他就像垃圾那样死在地上。在以前的生命中她曾经以为自己恨过别人，她错了。这才是恨。
“那个狼人女孩，”瓦伦丁皱起了眉头继续问，“她在哪儿？”
克拉丽向前倾斜着身体，将一口鲜血吐在他的鞋上。他嫌恶又吃惊地尖叫一声，后退了几步，手里举着天使之刃。有一刻克拉丽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怒火，认为他真要在那儿杀了她，就在他脚边她蜷伏的地方。
他慢慢放低了六翼天使，一言不发地从克拉丽身边走过，盯着被她弄出的洞看。她慢慢转过身，目光扫视着地面，直到看到它，她妈妈的石杖。她屏住呼吸，伸手去拿石杖——
瓦伦丁转身看到了她的动作。他一个大步穿过房间，将石杖踢开，让她够不着。石杖旋转着越过金属地面，掉进墙上的洞里。她半闭着眼睛，失去石杖的感觉仿佛又一次失去了妈妈。
“恶魔们会找到你暗影魅族的朋友，”瓦伦丁用他冰冷的声音说道，把天使之刃插进腰间的剑鞘里，“她无处可逃。你们都无处可逃。现在站起来，克拉丽莎。”
慢慢地，克拉丽站了起来。她全身都由于之前所受的撞击而疼痛。过了片刻，她依然在喘着气，瓦伦丁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扭过去背对着他。他吹着口哨，一种高声、尖锐、难听的声音。她哭了一下，想挣脱，可是瓦伦丁太强壮了。恶魔的翅膀环绕着他们两个，然后他们一起升入空中。瓦伦丁双臂抱着她，似乎真的是她的父亲。
杰斯还以为他和卢克到目前为止都应该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活着。甲板上黏黏滑滑的都是血。他浑身都脏污不堪，连头发都沾满了脓液，眼睛也被血泪刺痛。他右臂上方有道深深的伤口，但也没有时间在皮肤上刻画治愈如尼文。每次举起这条胳膊，灼烫的疼痛就传遍他整个肋部。
他们设法挤进金属墙壁上一个凹处，恶魔扑来时他们就以此为掩护跟它们打斗。杰斯已经用掉了两个轮盘，只剩下最后一把天使之刃和从伊莎贝尔那里拿过来的短剑。这些武器并不多——即便是出去面对几个恶魔他也不会仅带这么点武器，而现在则是面临着一群。他知道自己应该吓坏了，可是他几乎没什么感觉——只有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魔的厌恶和对把它们召唤到这里的瓦伦丁的愤怒。隐隐约约地，他知道缺乏恐惧并不完全是件好事。他甚至连胳膊上流了多少血都不在乎。
一个蜘蛛魔快速向杰斯跑来，发着啾啾的声音，嘴里还喷着黄色的毒液。他想躲开，却不够快，几滴毒液溅到了他的衬衫上。毒液嘶嘶地腐蚀掉衣料，他感到像数十支超热的针头在灼着皮肤。
蜘蛛魔满意地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又喷出一束毒液。杰斯躲开了，毒液喷到一个从侧面向他走来的欧尼魔身上，欧尼魔痛苦地尖叫起来，张着爪子向蜘蛛魔扑腾过去。两个恶魔扭打在一起，在甲板上滚来滚去。
周围的恶魔急忙飞起来躲避泼溅的毒液，毒液充当了恶魔和暗影猎手之间的障碍。杰斯利用这机会喘了口气转向身旁的卢克。卢克几乎都让人认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完全像狼一样竖立起来，嘴唇向后翻起，一直龇牙咧嘴地咆哮着，变成爪子的手上黑黑的都是恶魔的脓液。
“我们应该到栏杆边去，”卢克的声音几乎是在号叫，“下船。我们不能把它们全部杀死。也许马格纳斯——”
“我觉得我们不会这么糟糕的，”杰斯转动着他的六翼天使——这是个坏主意，因为他的手上湿湿的都是血，天使之刃几乎从手里滑落，“通盘考虑。”
卢克发出声响，可能是一声咆哮或是大笑，也许兼而有之。然后某个巨大的奇形怪状的东西从天空中落下，把他们两个都击倒在地。
杰斯重重地倒下，手里的天使之刃飞了出去，掉在甲板上，从金属的表面滑过船的边缘，不见了。杰斯咒骂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落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个欧尼魔。就它的种类来说，它非同寻常的大——更别提也是非同寻常的聪明，能想到爬到船舱顶，从上面砸他们。它现在坐在卢克身上，用前额突出的獠牙砍他。卢克用他自己的爪子尽力防卫着，但是他全身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双刃剑掉在离他三十厘米的地方。卢克伸手去够，欧尼魔用铲子似的手抓住他的一条腿，像折一根树枝一样将他的腿从膝盖处折下来。杰斯听到骨头啪的一声断了，卢克叫了起来。
杰斯俯冲着去拿双刃剑，抓起它，然后翻滚一下站起来，将双刃剑用力地掷向欧尼魔后颈。双刃剑挥过去，力量大得足以让它身首异处。恶魔向前跌倒，黑色的血液从断颈喷涌而出。片刻之后它就消失了。双刃剑重重地掉落在卢克身边的甲板上。
杰斯跑到他身边跪下。“你的腿——”
“腿断了。”卢克挣扎着坐起来，脸部痛苦地扭曲着。
“不过你愈合得很快。”
卢克看看周围，脸色严峻。这个欧尼魔可能已经死了，可是其他的恶魔都学会了它的办法。它们蜂拥至舱顶。在朦胧的月光下，杰斯说不出来，那儿有多少恶魔——几十个？几百个？超过一定数量后，就无关紧要了。
卢克手握着双刃剑的剑鞘。“还不够快。”
杰斯从皮带上抽出伊莎贝尔的短剑。这是他最后一件武器了，它看起来令人遗憾的微不足道。他涌起一种强烈的感情——不是恐惧，他仍然不觉得恐惧，而是悲伤。他看见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仿佛他们就站在他面前朝他微笑，然后又看到克拉丽伸开双臂，似乎在欢迎他回家。
他试图站起来的同时，恶魔们一阵浪似的从舱顶落下，一片黑影把月亮都挡住了。杰斯想护住卢克，可是没用，恶魔到处都是。有一个在他前面立了起来。这是一个一米八高的骷髅，嘴里缺了牙，咧嘴笑着，腐朽的骨头上还挂着一面面颜色鲜艳的经幡。不同寻常的是，它的一只骷髅手里抓着一把卡塔纳长剑——大多数恶魔是不用武器的。这把剑上面刻着恶魔如尼文，比杰斯的胳膊还长，是卷曲的，很锋利，是致命的武器。
杰斯掷出短剑。短剑扎进恶魔骨头嶙嶙的胸廓，然后扎在那里不动了。恶魔似乎都没注意到，它只是不断地前进，如同死亡一样不可避免。恶魔散发出死亡和墓地的气息。它用爪子一样的手举起了卡纳塔——
杰斯面前的黑暗被截断了，一个旋转着的黑影，动作精准而致命。向下挥去的卡塔纳受到阻拦，发出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这个身影将卡纳塔向恶魔回插过去，又用另一只手上的武器往上方捅去，动作迅捷，杰斯的目光都来不及捕捉。恶魔向后倒去，头骨碎裂，消失不见了。周围都是恶魔痛苦和惊讶的号叫。他转着圈，看见几十条身影——人的身影——正翻过栏杆，落在地上，冲过来和恶魔打成一片。这些恶魔有的爬行，有的滑动，有的发出嘶嘶的声音，还有的在甲板上方飞行。而他们拿着发光的六翼天使，穿着结实的深色服装——
“暗影猎手？”杰斯太震惊了，以至于说出了声。
“还会是谁？”一个微笑在黑暗中闪过。
“马利克？是你吗？”
马利克点头。“今天早些时候的事情，对不起，”他说，“我是执行命令。”
杰斯正要告诉马利克，他刚刚救了他的命，足以弥补之前的事情，而且还绰绰有余，这时一群罗姆魔挥舞着触须向他们凶猛地冲来。马利克大叫一声转身，冲过去迎战，他的天使之刃像星星那样耀眼。杰斯正要随他冲去，这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边。
是一个暗影猎手，浑身穿着黑色，风帽挡住了下面的脸。“跟我来。”
这只手坚持不懈地拽着他的袖子。
“我要去找卢克。他受伤了，”他猛抽回胳膊，“放开我。”
“噢，以天使的名义——”这人松开他，伸出手放下长披风的风帽，露出瘦削苍白的脸和灰色的眼睛。她的眼睛闪着碎钻一样的光芒。“现在你能做我要你做的吗，乔纳森？”
是大审判官。
虽然他们以旋风般地速度飞过空中，如果可以的话，克拉丽还是会踢开瓦伦丁。可是他抱着她，双臂仿佛铁棒一样。她的脚可以自由摇摆，可尽管她尽力挣扎，也够不到什么。
恶魔突然倾斜转弯时，她尖叫了一声。瓦伦丁笑了。然后他们快速穿过一个狭窄的金属通道，进入一个宽大得多的房间。飞行恶魔不是将他们随便丢下，而是轻轻地放在了地面上。
让克拉丽大为惊奇的是，瓦伦丁松开了她。她猛地挣脱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间中央，狂乱地看着周围。这里空间很大，可能以前是机器房。机器被挪到了边上，仍靠着墙，以腾出中间宽敞的方形空间。地面是厚厚的黑色金属，到处可见颜色更深的污迹。空地的中间放着四只盆，大小足以给狗洗澡。前面两个盆里是深铁锈似的褐色的脏东西，第三个盆里满是暗红色的液体，第四个则是空的。
盆后面有一个金属的军用小提箱。一块黑布盖在上面。她靠近些，看见布上放着一把银剑，散发着黑色的光：一种看得见的、发着光的黑暗。
克拉丽转了个身，瞪着瓦伦丁，他正安静地看着她。“你怎么能那么做？”她问，“你怎么能杀了西蒙？他只是个——他只是个男孩子，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不是人，”瓦伦丁用温和的声音说，“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你只是看不到而已，克拉丽莎，因为它戴着朋友的面具。”
“他不是怪物。”她离那把剑更近了一些。剑看起来很大，很重。她怀疑自己能不能拿得动——而且即使她拿得动，她挥得动吗？“他仍然是西蒙。”
“不要以为我不同情你的处境。”瓦伦丁说。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里唯一的光束中，这束光是从天花板上的活板门照射进来的。“卢西恩被狼咬后我和你是一样的。”
“他告诉我，”她啐了他一口，“你给了他一把短剑，让他自杀。”
“那是个错误。”瓦伦丁说。
“至少你承认了——”
“我应该亲手杀了他。那才表明我在乎他。”
克拉丽摇着头。“可是你不是的。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任何人，甚至是我的妈妈。他们只是属于你的东西。”
“但这难道不就是爱吗，克拉丽莎？拥有权？‘我属于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也属于我’，雅歌就是这么说的。”
“不。不要跟我引用《圣经》。我认为你并不理解。”她现在已经站得离提箱非常近了，伸手就能够到剑柄。她的手指都是汗，于是偷偷在牛仔裤上擦干。“不是某个人属于你，而是把自己给他们。我怀疑你是否给过任何人任何东西，除了噩梦。”
“把你自己给某个人？”他稀薄的笑容没有犹豫，“就像你把自己交给乔纳森？”
她已经伸向圣剑的手痉挛着握成一个拳头。她收回来抵着胸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什么？”
“你以为我没看到你们两个对视的样子吗？他叫你名字的方式？你或许以为我感觉不到，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别人的感情，”瓦伦丁语气冰冷，每一个字都仿佛一片薄冰刺进她的耳朵，“我猜只能怪我们，你母亲和我。让你们分开这么久，你们从来没有发展出兄弟姐妹间那种更自然的互相的讨厌。”
“我不懂你的意思。”克拉丽的牙齿咯咯作响。
“我认为我的话够明白了，”他走出了光束，阴影中他的脸难以捉摸，“你知道，乔纳森面对恐惧之魔时，看到的是你。这告诉了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乔纳森生命中最大的恐惧就是他对自己妹妹的爱情。”
“我不做你要我做的，”杰斯说，“可是如果你礼貌地要求我，我可能会做。”大审判官似乎想要翻白眼，可却忘了怎么翻。“我需要和你谈谈。”
杰斯瞪着大审判官。“现在？”
她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现在。”
“你疯了。”杰斯低头看着整条船。船看起来像画家博斯20的地狱画面。黑暗中充满了恶魔：缓慢移动着的，怒吼着的，尖叫着的，用爪子和牙齿到处挥舞的。暗影猎手前后来回地飞奔，他们的武器在阴暗中闪亮着。杰斯已经看得出没有足够的暗影猎手。几乎不可能够。“不行——我们在战斗中——”
大审判官的手瘦骨嶙峋，却令人吃惊地有力，紧紧抓着他。“现在。”她推他，他后退了一步，惊讶得手足无措，然后又后退一步，直到他们站在墙壁上一个凹处。她放开杰斯，从她黑色的披风中摸索着，拿出两把天使之刃。她低声叫着天使的名字，说了几个杰斯不知道的字，然后掷向甲板，在他身边一边一个。天使之刃尖朝下停在那里，一层蓝白色的光迸发出来，将杰斯和大审判官与船上其余地方隔离开来。
“你又要把我锁住？”杰斯难以置信地盯着大审判官问。
“这不是马拉奇牢室。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出来，”她精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乔纳森——”
“你是指杰斯。”他不再能看到光墙外的战斗，可是还能听到战斗的声音，恶魔尖叫和怒吼的声音。如果他转一下头，就能正好看见光洒在一小块海面上，仿佛一面镜子上的粒粒钻石。下面有几十艘船，那种三体艇，是在伊德里斯的湖面上使用的，是暗影猎手的船。“你在这里干什么，大审判官？你为什么过来？”
“你是对的，”她说，“关于瓦伦丁的事。他不愿意交换。”
“他告诉你让我死。”杰斯突然感到头脑发轻。
“他拒绝的那一刻，当然了，我就召集起圣廷的人，到这里来。我——我欠你和你的家人一个道歉。”
“知道了。”杰斯说。他讨厌道歉。“亚历克和伊莎贝尔？他们在这儿吗？他们不会因为帮助我受罚吗？”
“他们在这儿。不，他们不会受罚的。”她仍然盯着他，眼睛搜寻着什么。“我不能理解瓦伦丁，”她说，“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放弃孩子的生命，他唯一的儿子——”
“是啊。”杰斯说。他觉得头痛，希望她能闭嘴，或者有个恶魔攻击他们。“这是个谜，是的。”
“除非……”
这时他吃惊地看着她。“除非什么？”
她用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你什么时候有那个的？”
杰斯低头看到蜘蛛魔的毒液在他的衬衫上留下一个窟窿，使他的左肩很大一片裸露着。“这件衬衫？在梅西百货买的，冬季促销。”
“那个疤。这个疤在你肩膀这儿。”
“哦，那个，”杰斯很奇怪她专注的目光，“我不太确定。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我父亲说的。某种意外。怎么了？”
大审判官从牙缝里低声说道：“不可能。”她嘟哝着。“你不可能是——”
“我不可能是什么？”
大审判官的声音不太肯定。“那些年，”她说，“你成长的过程中——你真的认为自己是迈克尔·维兰德的儿子？”
杰斯心中涌出一阵怒火，伴随着小小的失望，让他更痛苦了。“以天使的名义，”他愤怒地说，“你把我从战斗中拖开，只是为了再问我一次那个见鬼的问题？第一次你就不相信我，现在仍然不相信我。你永远都不会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即使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他用一根手指指着光墙的另一侧，“我应该在外面战斗。为什么你要把我留在这儿？那么，这一切结束之后，如果我们中任何一个还能活着，你就可以去圣廷，告诉他们我不肯站在你们这边和我的父亲开战？很好。”
她的脸色苍白得超出他的想象。“乔纳森，那不是我——”
“我的名字是杰斯！”他大喊道。大审判官半张着嘴退缩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杰斯不想听。他昂首阔步走过她身边，几乎把她撞倒，他朝甲板上一把天使之刃踢去。天使之刃倒了，于是光墙消失了。
外面一片混乱。黑色的影子在甲板上冲来冲去，恶魔在瘫倒的身体上爬过，空气中充满了烟味和尖叫声。他费力搜寻熟悉的身影。亚历克在哪儿？伊莎贝尔呢？
“杰斯！”大审判官急忙追赶着他，她的脸由于恐惧而紧绷着，“杰斯，你都没有武器，至少拿着——”
她停住了，因为这时一个恶魔从黑暗中扑到杰斯面前，像一座冰山出现在船头。它和今天晚上他之前见到的那些恶魔都不一样。这个恶魔一脸皱纹，手像一只大猴子那样敏捷，可是却长着蝎子那样有倒刺的长尾巴。它的眼睛来回转动，是黄色的。它张着针般的断牙朝杰斯吐着舌头。杰斯还没来得及躲开，它的尾巴又以攻击中的眼镜蛇的速度向前甩去。
那天晚上第二次，一个身影出现在他和死亡中间。大审判官举着一把长刀，扑到他面前，瞬时蝎子尾巴整个扎在她的胸口。
她尖叫起来，但依然站立着。恶魔的尾巴收回来，准备进行另一次攻击——可是大审判官的刀已经离开了她的手，直直地飞了出去。刀割断恶魔喉咙，刻在刀刃上的如尼文闪着光。伴随着嘘嘘的声音，就像扎破后的气球，恶魔向内瘪缩，尾巴抽搐着消失了。
大审判官倒在了甲板上。杰斯跪在她身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将她翻过来让她平躺着。鲜血浸透了她的灰色上衣。她脸色蜡黄，有一阵杰斯以为她已经死了。
“大审判官？”他叫不出她的名字，即使是现在。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眼白都已经暗淡了。她极其费力地招手让他过来。他腰弯得更低了，近得能听见她的耳语，她用最后一口气小声吐出——
“什么？”杰斯困惑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大审判官倒在甲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弯曲得几乎像个微笑。
杰斯向后坐在脚后跟上，麻木地瞪着眼睛。她死了，因为他死的。
有谁抓住他的衬衫把他拉了起来。杰斯伸手摸他的皮带——意识到他没有武器了——然后转身看到一双熟悉的蓝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活着。”亚历克说——短短的三个字，可是却饱含丰富的感情。他脸上的放心显而易见，同样明显的是他的精疲力竭。虽然很冷，他的黑头发还是汗津津地黏在他的双颊和额头上。他的衣服和皮肤上是一道道的血印，铠甲的袖子上有一条长长的裂口，似乎是被什么参差不齐的锋利东西撕扯开的。他右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吉萨姆，左手抓着杰斯的衣领。
“好像是，”杰斯承认道，“可是，如果你不给我件武器，我就坚持不了多久了。”
亚历克快速地看看周围，放开了杰斯，从皮带上拿下一把六翼天使递过来。“给你，”他说，“它叫萨曼迪里尔。”
杰斯刚接过去，一个中等大小的德瓦克魔快步向他们跑来，傲慢地啾啾叫着。杰斯举起萨曼迪里尔，可是亚历克已经用他的吉萨姆捅倒了这怪物。
“好武器。”杰斯说。然而亚历克的目光越过他，看着倒在甲板上的灰色身影。
“那是大审判官吗？她……”
“她死了。”杰斯说。
亚历克绷紧了下巴。“终于摆脱了。她怎么死的？”
杰斯正要回答，突然被“亚历克！杰斯！”的大喊声打断了。是伊莎贝尔穿越恶臭和烟雾朝他们匆忙跑来。她穿着紧身的黑色夹克，上面满是黄色的血液。黄金锁链带着如尼文的魔力缠绕在她的腰上和脚踝上，她的鞭子像电线线路一样绕在她身边。
她伸出双臂。“杰斯，我们以为——”
“不要，”什么东西让杰斯向后退去，不好意思接受她的拥抱，“我浑身都是血，伊莎贝尔。不要。”
一种受伤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可是我们一直都在找你——妈妈和爸爸，他们——”
“伊莎贝尔！”杰斯大声喊叫道，可是已经太晚了：一只巨大的蜘蛛魔在她后面站立起来，从它的牙上喷出黄色的毒液。毒液击中她时，她尖叫起来，不过她的鞭子极快地甩了出去，将恶魔劈成两半。它分成两半，重重地砸在甲板上，然后消失了。
就在伊莎贝尔要向前倒下时，杰斯冲了过去。他接住她，笨拙地抱在怀里，这时鞭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大部分毒液泼到了她的夹克上，也有一些溅到了她的喉咙上，皮肤被烧伤，发出滋滋的声音。她呜咽起来——伊莎贝尔，一个从不显露痛苦的人。
“把她给我。”亚历克丢下武器，赶过去帮他的妹妹。他从杰斯怀里接过伊莎贝尔，把她轻轻地放在甲板上。他手里拿着石杖，跪在她身边抬头看着杰斯。“我给她疗伤时，不管什么都要挡住。”
杰斯的目光无法从伊莎贝尔身上移开。鲜血从她的脖子上涌出，流到她的夹克上，浸湿了她的头发。“我们得带她离开，”他粗声说，“如果她待在这儿——”
“她会死吗？”亚历克尽可能轻柔地在他妹妹的喉咙上移动着石杖尖，“我们都会死。它们太多了。我们将被屠杀。大审判官活该为此而死——这全是她的错。”
“一个蝎子魔想要杀我，”杰斯说，奇怪自己为什么说这个，为什么为他恨的人辩护，“大审判官挡住了它，救了我的命。”
“是吗？”亚历克语气中的震惊很明显，“为什么？”
“我猜她认为我值得挽救。”
“可是她总是——”亚历克停住了，他的神情变得警觉，“杰斯，你后面——两个——”
杰斯转过身。两个恶魔正在逼近：一个吞噬魔，鳄鱼似的身体和锯齿状的牙齿，它的蝎子尾巴在背上卷起；还有一个德瓦克魔，淡白色蛆虫似的身体在月色下闪着幽光。杰斯听到身后的亚历克警觉地吸了口气，然后萨曼迪里尔离开了他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它切穿了吞噬魔的尾巴，正好切中它长长的刺上悬垂的毒液囊下方。
吞噬魔怒吼起来。德瓦克魔转过身，一阵惊愕——毒液囊正好落在它的脸上。毒液囊破裂了，德瓦克魔浸满了毒液。它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就倒下来，头部被腐蚀得露出了骨头。德瓦克魔消失时，鲜血和毒液溅得甲板上到处都是。吞噬魔的尾巴残部血液喷溅，它拖着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也消失了。
杰斯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萨曼迪里尔。金属甲板上被吞噬魔的毒液溅到的地方，还在嘶嘶响着，出现了许多细微的小洞，仿佛薄纱棉布一样。
“杰斯，”亚历克站了起来，扶着苍白但直立起来的伊莎贝尔的胳膊，“我们需要把伊莎贝尔带出去。”
“好的，”杰斯说，“你们从这儿出去。我来对付那个。”
“对付什么？”亚历克不解地说。
“对付那个。”杰斯指着又说了一遍。有个东西正穿过烟雾和火焰过来，这东西块头很大，弓着背，非常坚实。它少说也有船上其他恶魔五个那么大，身上长着甲，有许多手臂，每一根手臂的末端都有一个尖尖的壳质利爪。它的脚像大象脚一样，硕大而张开着。杰斯看见它越来越逼近，头像一只巨型蚊子头，甚至还长着昆虫的眼睛，身上悬挂着血红的进食吸管。
亚历克吸了一口气。“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杰斯想了一会儿。“大，”他最后说，“非常大。”
“杰斯——”
杰斯转身看看亚历克，然后又看看伊莎贝尔。他体内有个声音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他们了，然而他仍然不感到害怕，不为自己害怕。他想跟他们说些什么，也许说他爱他们，说他们任何一个对他而言都比致命秘器及其力量更有价值。可是这些话就是说不出口。
“亚历克，”他听到自己说，“带伊莎贝尔去梯子那儿，马上。不然我们都会死。”
亚历克迎接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推着还在抗议的伊莎贝尔向栏杆走去。他帮助她爬上去，然后翻过去，杰斯看见她开始顺着梯子往下，黑色的头发消失不见了，于是大大地松了口气。现在你，亚历克，他想着，快走。
可是亚历克不打算走。现在，伊莎贝尔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可她哥哥从栏杆又翻了回来，翻到船的甲板上。她大声哭了起来。亚历克的吉萨姆还在甲板上，他抓起它，要站在杰斯身边面对恶魔。
他却没能走过去。正向杰斯咄咄逼近的恶魔，突然转弯冲向了亚历克，血红的进食吸管饥饿地来回挥舞。杰斯一个转身要去挡住亚历克，可是他站着的金属甲板受到毒液的腐蚀，在他脚底下坍塌了。他一下陷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亚历克喊叫着杰斯的名字，然后恶魔扑在了他身上。他用吉萨姆扎过去，将锋利的刃尖深深扎进恶魔身体。这怪物向后退去，奇怪地发出人的尖叫声，黑血从伤口喷溅而出。亚历克一边后退，一边摸出另一件武器，就在这时，恶魔的利爪挥舞过来，将他击倒在甲板上，然后它的进食吸管缠住了他。
在某个地方，伊莎贝尔大声尖叫着。杰斯拼命挣扎着把腿从甲板中拽出来。他用力太猛，金属锋利的边缘扎到了他。他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
他举起了萨曼迪里尔。这把天使之刃闪耀着光芒，明亮得如同一颗坠落的星辰。恶魔向后缩去，低声嘶嘶叫着。它把亚历克松开了一些，片刻之间杰斯以为它也许会放开他。但接着它出人意料地快速向后挥着头，以巨大的力量将亚历克扔了出去。亚历克重重砸在黏滑的满是血液的甲板上，滑了出去——然后随着一声嘶哑的叫喊，越过船舷掉落下去。
伊莎贝尔大声喊叫着亚历克的名字，她的尖叫像钉子一样刺进杰斯的耳朵。萨曼迪里尔仍在他手里闪耀着，光芒照亮了正向他昂首大步走来的恶魔，它昆虫眼中的目光明亮而凶狠，可是他能看到的只有亚历克：亚历克从船舷上掉落下去，亚历克在下方远远的黑色海水中淹没。他觉得自己嘴里有一股海水的味道，或许是血的味道。恶魔几乎扑到了他的身上，他举起萨曼迪里尔，然后掷了出去——恶魔号叫着，一种痛苦的高叫声——然后杰斯脚下的甲板倒塌了，杰斯也坠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