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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天里,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门的银铃一直响个不停。通常格丽泽尔达周日都不开店,可是今天为了服务大众,她专门开放了午餐室。教堂礼拜结束后,小镇居民成群结队地拥过来,都在谈论镇上发生的一件大事。
在这个秋日里,明媚的阳光中透出一股提神醒脑的寒意,沿街的水洼反射出一道道苍白的强光。然而,从人们的神色中可以看出,全镇正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当天早上,人们不像往常那样去山林里散步,因为树林和山溪被鲜血染污后,散发出一股怪味,飘荡在空气中久久不散。格丽泽尔达冷眼旁观,仿佛在看着一群狼狈逃窜的人。他们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把心中的恐惧和信念向别人诉说,于是人们在钟琴乐声的吸引下,纷纷拥进冰毒教堂和圣玛丽教堂。黑泉镇的法令严禁神父和牧师在布道时提及凯瑟琳——因为现场可能会有外人——可是神职人员很巧妙地打擦边球,鼓励信众不要屈服于“来自黑夜的恶灵”,而应该“全心全意地信任主”。这些话都是塔尔博特太太告诉格丽泽尔达的——格丽泽尔达向来无法和主沟通,所以她没去教堂,整个上午都在厨房里为繁忙的午市做准备。在第一批到达的食客里就有塔尔博特太太,她说,当纽曼牧师正准备开始祝福的时候,唱诗班里有人从长椅上站起来,喊道:“你说的全是废话!为什么不讲讲真正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应对?”那人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哽咽,然后就抽泣起来。在场的众人很紧张,只是面面相觑,都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在格丽泽尔达的店里,人们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今日话题是山溪开始淌血,以及那个谁家死了一条狗。即使在这么紧张的气氛里,大家依然没有忘记这位可怜的寡妇最近的悲惨遭遇,所以都来光顾她的店。他们买她的肉,他们吃她的肉,他们仿佛在说:把你的肉赐给我们吧,格丽泽尔达,让我们吃你的肉吧。把你的肉赐给我们,我们就能分担你的负担……
“到底是谁把凯瑟琳惹毛了呢?”施特劳斯太太一边吃羊肉三明治,一边大声问。
有些食客心不在焉地低声说出几个名字。格丽泽尔达经过皮尔森先生身边时,老头突然用一只虚弱的手紧紧地揪住她,说道:“都怪那个该死的互联网!”他的下巴不停地动着,把叉子上的肉球研磨成肉糜,“我总是告诉你们,这互联网就不是好东西!要是下一次死的不是狗,而是我们当中的一个,那该怎么办?”
店里响起一阵哂笑声,可是也有好些老头老太点头表示赞同。格丽泽尔达发现有一团肉汁正沿着皮尔森先生的下巴往下滑,她连忙递过一张纸巾,却忘了刚才她无意中用这张纸巾擦拭过额头上的汗珠。
那个姓谢弗的女人,也就是老公是外科医生的那位,已经守在柜台了。“噢,亲爱的。”她说,“难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真的很勇敢啊!给我一块霍尔斯特肉酱饼吧,今天来一块加厚的。”格丽泽尔达通常很讨厌谢弗太太,可是现在她留意到这女人紧紧揪住小手提包,指关节都发白了;而且她把钞票递过来的时候,手也在发抖——这可怜的家伙已经吓得半死了。
把你的肉赐给我们吧,格丽泽尔达,让我们吃你的肉吧。把你的肉赐给我们,我们就能分担你的负担……
其实格丽泽尔达也心乱如麻,现在餐厅里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她就更加紧张了。亚瑟·罗斯那件惨案才过去四天,她还没有完全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现在又发生这样一件怪事……
镇议会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上一次格丽泽尔达与科尔顿·马瑟斯见面的时候,他牵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嘱咐,语气和蔼而迫切,“格丽泽尔达,镇定点。你处理得很好。他是自然死亡,具体细节不需要让别人知道。”而这一次紧急会议就在哲人溪的岸边举行,在场的除了全体议员,还有女巫特遣队的部分成员。众人默默地凝视着小溪,都不敢再往前一步,唯恐沾上那些受了诅咒的毒水。
在哲人溪的好几处地方,鲜血从河床底下涌出来,在溪水里悠悠地转着圈,仿佛一丝丝红墨水。虽然鲜血的量不足以染红整条山溪,可是一些锈迹般的沉淀物已经开始在岸边积聚起来。这明明是一种亵渎神灵的非自然现象,却有一种莫名的暗黑的吸引力。格丽泽尔达一看到这景象,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导致凯瑟琳以如此强烈的方式去表达她的不满呢?和镇上许多人一样,格丽泽尔达觉得问题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不过其他人当然是胡思乱想,而格丽泽尔达才是正确的。昨天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单揪成了一团,硌在她屁股下面,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而且她还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格丽泽尔达越来越确信,自己辜负了凯瑟琳;凯瑟琳已经认准了她一个人,随时会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凯瑟琳会睁开一双奶白色的眼睛,默默地朝她伸出一根手指……
即使在这一刻,她明明在大白天里清洗咖啡机,这个念头还是让她觉得心里发毛。
这时候,外面街道上出现一阵骚动,店里的低语声很快就消失了。格丽泽尔达向外张望,只见公墓大门前聚集了一群人,站在中心的是牧羊人约翰·布兰查德。这家伙一只手在乱比画,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小的、扁扁的、类似电脑的东西——他们把那个东西称作平板电脑。格丽泽尔达把洗碗布一甩,搭在肩膀上,然后走到店门站住了,小银铃顿时一阵乱响。
虽然难以置信,可是那个牧羊人竟然一本正经地传起道来。“天谴!这是天谴哪!这个月早些时候,有一个晚上天空中突然出现奇怪的亮光,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们?现在女巫把医生的狗杀死了吧!我早就警告过你们了,可你们就是不肯听!她让一只猫头鹰飞过,她让大地渗出鲜血,她让医生的马发疯……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吧!”
“就是!”听众中有人附和道,“都怪那个格兰特医生胡说八道,对吧?”
“不对!”约翰·布兰查德说,“因为女巫的愤怒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承担。自从那只两个脑袋的羊出生后,我的羊群就一直烦躁不安,不肯吃东西。难道你们忘记了吗?主向耶利米说,他的族人将会受到惩罚,原因是他们的先人背弃了主。主还说,他们会受到四种惩罚,瘟疫、战争、饥荒,还有……呃……呃……”牧羊人按了一下平板电脑的屏幕,没有反应,他很不耐烦地多按了几下,“还有放逐!”
女裁缝丽莎·贝尔特走到格丽泽尔达身边说:“要是他们敢把《圣经·旧约》也做成一本电子书,我就把我妈妈那本家传的巨版《圣经》吃下肚子!天哪,那是约翰·布兰查德吗?”
“对啊,”格丽泽尔达说,“他已经有追随者了。”
布兰查德声如洪钟、铿锵有力。他那一套关于末日降临的理论本来是陈词滥调,可是此刻他用大家熟悉和信任的本地口音说出来,竟然有一种诡异的效果。“善良的人们,要抵挡邪眼,我们必须忏悔自己的罪过,诚心诚意地赞美主。通奸者,站出来!同性恋,站出来!恋童者、外乡人、杀兄者,你们都站出来!忏悔你们的罪过吧!让我们一起歌唱……”他在屏幕上按了几下,终于大发雷霆,“有谁知道这个破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弄的?”
“这种地摊货怎么行?你得买个正儿八经的牌子货呀!”人群中有人说。
“不,这是我订《汽车周刊》送的……”布兰查德心不在焉地答道,“噢,行了!”他把屏幕转向众人,小小的喇叭传出一阵尖锐的管风琴音乐声,原来他是用YouTube播放圣歌的卡拉OK。可是他在室外,距离Wi-Fi热点比较远,所以图像和声音不同步,歌词总是慢半拍。结果在那帮唱圣歌的群众里,有好几个跟不上旋律。
如果你的主听见你们唱得这么恶心, 格丽泽尔达想,他一定后悔不该把你们造出来。
不久,布兰查德和他的信众就被女巫特遣队的人驱散了,可是大家并没有因此而平静下来。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五点半,当最后一个顾客离开后,格丽泽尔达把店门的挂牌翻转,让“关门”两个字朝外。此刻,她已经精疲力竭,心里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    *    *
傍晚,格丽泽尔达舒舒服服地待在她那间加建在肉食店背后的小屋子里,在和煦的暮光中,做了一件二十年来从没做过的事情:把自己灌醉。她不喝啤酒,因为吉姆总是喝啤酒——她觉得啤酒散发着一股臭味,她从中闻到了大麦、臭汗以及吉姆那只大手的气味。格丽泽尔达喝红酒,而且是一瓶相当不错的红酒。那是前年她在黑泉镇市场肉食店买来招呼家里客人的,可惜从来没有人来她家做客。今晚她突然想起来,当初为了防止杰登偷酒喝,她把这瓶红酒藏在冰柜里的生肉下面了。原则上说,格丽泽尔达是讨厌喝酒的;可是如果要找机会破一次戒,今晚就是最好的时机了。因为在晚餐前,就在她炒一大锅蔬菜肉丁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出现得那么自然,肯定已经在她的脑子里酝酿了整个下午:你什么时候才会为她杀生呢……你什么时候才会为她奉上血祭呢?
无可否认,她的这个想法从逻辑上来说是成立的。格丽泽尔达一直在给凯瑟琳送肉酱饼,还曾经把一只死了的牛犊的头献给她,可是她竟然杀死了一条活生生的狗。可见格丽泽尔达以前送的东西不够,凯瑟琳需要活祭品。
要是换一个人可能就会把亚瑟·罗斯当作活祭品,以此来逃避责任。奇怪的是,务实的格丽泽尔达并不愿意走这条捷径,因为她通过这件事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因果报应:格丽泽尔达恳求女巫干掉罗斯,虽然最后是她自己下的手,可她杀人的武器竟是一把扫帚 [1]  !女巫的正义以这种方式彰显,怎能说其中没有一点诗意呢?格丽泽尔达明白,亚瑟·罗斯不算祭品,因为她所做的完全是为了她自己。当她狠狠地砸罗斯那颗可怜的破脑袋时,她其实是要挣脱吉姆的毒手,也要向苦难的过去讨回公道。当时她用力过猛,肌肉劳损,直到今天还不能把双臂举过肩膀。可这种痛苦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
格丽泽尔达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把红酒倒进一只平底玻璃杯中。刚入口时,苦涩的味道让她畏缩;可是当红酒把她的咽喉浸润之后,滋味似乎也变好了。她是一个强壮的女人,却对酒精并不适应,第二杯才喝了一半就已经晕头转向,思绪也开始四处乱飘了。
吉姆生前也干屠宰牲口的活儿,他的客户主要是高地这一带的小农场主,他们每年都会把一头小牛和几只羊送过来宰杀。他工坊的里间本来有一整套老式的屠宰设备:吊钩、镣铐和升降机;有一个手动磨床,专门用来把羊肉磨碎了灌进猪肠衣里面做香肠;还有一个晾肉用的冷库、一个烟熏间和一个用来腌火腿的池子。吉姆死后,格丽泽尔达直接从批发供应商那里进肉,于是把所有这些设备都卖了。如今,工坊里充斥着金属器械以及杰登自行车的机油气味,好像隐约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霍尔斯特家的生意虽然不像以前那么红火,可是格丽泽尔达至少还能勉强支撑下去。
至于屠宰,格丽泽尔达固然不像丈夫那么专业,可她还是在行的。
格丽泽尔达,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你真的想杀一头牛献给她吗?还记得以前吉姆老在抱怨屠宰法规多么严格吗?你知道合法屠宰要办多少手续吗?你还没开始磨刀,就有检查员上门盯着你了,然后还会来一个测试员。还有,你觉得他们那张愚蠢的登记表格上面会不会有“祭品”这个选项呢?如果你违法屠宰就会被吊销牌照;可是如果你得罪凯瑟琳,就可能会失去更多……
可是这一切重要吗?也许在她心里响起的只是一个懦夫的声音?这个声音还劝她不要离开吉姆,她听从了,结果呢?再说了,她反正也不打算在工坊这里动刀子。
她必须在山上的树林里动手。
格丽泽尔达开始系统性地分析每一个可能的方法。她认识好几个本地的农民,也许愿意私下里卖给她一头小牛,其中好几个还能包屠宰。可是格丽泽尔达把他们看作竞争对手,所以不愿意去求他们。她也不想用羊做祭品。
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要是你用绳子牵着一只羊在镇里走过,人们会怎么想?“快看那个疯疯癫癫的格丽泽尔达!看她这次又在搞什么鬼!”没错,他们都很同情你,你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可是他们一旦怀疑你跟女巫有什么勾结,他们马上就会把你当作替罪羊了。
哼,一帮忘恩负义的家伙。她心中充满了轻蔑,我这是在造福你们呢!
还有,那么多该死的摄像头,怎么办?
格丽泽尔达站起来,忽然觉得整个客厅开始猛烈旋转,顿时一阵恶心。她连忙扶着椅背定定神,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趴在洗碗池前,出了一身冷汗。
放弃这个疯狂的念头吧!太危险了!
突然,后门传来一阵敲门声。
格丽泽尔达一下子僵住了,完全无法思考,脑子里只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就像强酸般腐蚀着她的心绪:凯瑟琳来了。有人打开了她的眼睛,她现在来索取祭品了。她的眼皮已经被粗线割得七零八落,她会用杀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格丽泽尔达,低声地咒骂:“你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她关上水龙头,犹豫着走到门前,用苍白的手指撩开老式的蕾丝窗帘,向外看去。在门廊的昏暗灯光里站着的不是凯瑟琳,而是杰登。只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很不耐烦地等着。格丽泽尔达想放声大笑,却笑不出来。她用颤抖的手开了锁,然后把门打开。
“不好意思,我忘记带钥匙了。”杰登喃喃地说。
“你看起来很不妥呀!发生什么事情了?”格丽泽尔达注视着杰登的脸。虽然他躲在阴影里,可她还是发现他的右眼肿得发紫,相当恶心。
“跟人打架了。”他说。
“打架了?跟谁打?”
“我不想提了。”
格丽泽尔达突然觉得过去的噩梦正在周而复始地不断重演:杰登的黑眼圈,亚瑟·罗斯之死,她和儿子在厨房的激烈冲突,吉姆用拳头把九岁的杰登打得鼻青脸肿……杰登从小就目睹并且遭受了太多家庭暴力,格丽泽尔达此刻看着他肿起的眼睛,突然一阵反胃,鼻子里充满了油脂混杂着酒精的酸腐气味。
“宝贝,他们打你了?让我看看……”
她还没来得及碰到他的脸,杰登就已经挥手把她格开了。“妈妈,是我自己不好,行不?”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是我说错话了。”
“可是他们也没有权力打你呀!”
杰登嘟囔了一句话,把装着他健身换洗衣服的一个市场肉食店蓝色购物袋扔到一个角落,然后就跑上楼,用力把房门关上了。格丽泽尔达看着儿子走开,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站在厨房里。就这样站了几分钟,她把剩下的红酒倒进水槽里,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当第二杯牛奶喝了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杰登这种表现是怎么回事了:他其实是怕得要死。
她盯着那个市场肉食店的购物袋,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    *    *
四十分钟后,她身穿雨衣,夹着购物袋,穿过草地走到停车道上。今夜刮起强风,格丽泽尔达在风中激情四射地飙车——这样形容算是客气了——转第一个弯的时候,她的车就已经漂移了;下一个弯转进深谷路的时候,车轮还轧到路牙上。一个半小时后,她开着这辆道奇老爷车回到家,闪着危险灯转上自己家的停车道。这时候,格丽泽尔达激情不再,已经恢复了平常的驾驶风格。在黑夜里飙车的过程中,她慢慢清醒了。
她怀抱着购物袋直接进了工坊。半小时后她走出来——当时已经将近凌晨一点——购物袋已经用针线缝起来,只在边上留了一个口,有很大一束孔雀羽毛从开口处伸出来。她用大衣把整个袋子捂住了。
格丽泽尔达要献给凯瑟琳的是她能拿到的最贵重的祭品,而这件祭品就藏在市场肉食店的购物袋里。
刚才她出门的时候,满怀自信地开车沿着婆婆漏盆道飞驰,来到梦露镇长老会教堂旁边的宠物乐园。那里其实是一个小公园,里面养了一些山羊、鸭子,还有一只孔雀。她把道奇车停在马路对面两盏街灯之间的阴暗角落里,然后走到铁丝网前往里张望,却看不到孔雀的踪影。突然,有一辆车开过来,她吓得连忙跳到树后躲避。在黑暗中,格丽泽尔达发疯似的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她不能抱着一只蠢鸭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呀!怎么办?怎么办……就这样,她在彷徨中白白浪费了宝贵的二十分钟。然后她终于想起来了,刚才她在家里用谷歌搜索“怎样捕捉孔雀”的时候,学到了一件事情:孔雀是在树上睡觉的!
格丽泽尔达马上抬头张望,果然,在池塘旁边的一棵大橡树的阴影里,垂着一条全是羽毛的孔雀尾巴。
白痴 !她暗骂自己,你想做英雄的话,就别站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于是她环顾四周,确保没人看见,然后把购物袋抛到铁丝网对面,接着就开始攀爬。格丽泽尔达虽然身材臃肿,而且双臂酸软,可是她一门心思地往上爬,憋着一股劲儿,硬是翻过了铁丝网,“啪”的一声摔倒在地上。她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沾了一身鸟粪,连手也擦破皮了,虚弱的双腿还不住地颤抖。格丽泽尔达已经顾不得许多,马上就开始行动了。
第一步,她用一块石头把那只孔雀从树上砸下来。
孔雀仓皇逃窜,一边跑,一边大声尖叫。格丽泽尔达连忙躲在树后,身体紧贴着树干站直,一颗心快蹦到嗓子眼了。这下子恐怕半个梦露镇的人都被吵醒了吧?孔雀的尖叫声实在很难听,和它一身高贵艳丽的蓝羽毛完全不相称。格丽泽尔达希望,凯瑟琳不会嫌这个祭品太烦人。
十分钟后,她从购物袋中掏出一条毯子,用双手展开,从阴影里走出来。孔雀站在铁丝网前,很怀疑地盯着她。眼看着格丽泽尔达一步步逼近,孔雀急忙走开,长长的羽毛尾巴拖在身后,就像一袭长裙的裙裾。终于,格丽泽尔达把孔雀逼到动物园的一个角落里。要是这时候有人经过,她就完蛋了。她不可能扮作动物园的老板,肯定会被抓去警察局,然后就要老实交代前因后果……可是格丽泽尔达对凯瑟琳怀着一种盲目的信任感,她甚至没有四处张望,只是把毯子往孔雀身上一盖,整个人就扑在它上面了。
现在她已经回到了黑泉镇。她匆匆忙忙地走到沼泽草地山的山脚,穿过已经荒废的希望泉住宅区,走出一道围墙,来到了登山小路的入口。只见树林里一片漆黑,她一旦走进去,身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就再也没有别人的陪伴了。一想到这里,格丽泽尔达不禁全身发抖。可是她强迫自己把这些恐怖的念头都压下去,继续往前走。购物袋里的孔雀一声不吭,格丽泽尔达有点担心刚才动手的时候也许不小心折断了它的翅膀。她想起刚才扑上去的时候,听到一声响,仿佛踩到了一盒鸡蛋。那只鸟儿一直发出恶毒的哀鸣声,却在回家的路上睡着了。格丽泽尔达不时把手伸进袋子里,摸一下鸟儿那虚弱小身板的动静,确保它还活着。
在漆黑的树林里夜行,这简直是疯狂的举动。最后,她终于在HEX App显示的地方找到了凯瑟琳:就在艾克曼角田野后面的树林里。她详细研究过地图,猜到凯瑟琳大概会出现在那一条小路附近。可是她不敢冒险走那些登山小路,因为沿路都有摄像头,而最近的监控更加严密,哪怕晚上也不例外。所以她直接穿越林中的灌木丛,有些地方太茂密了过不去,她还必须走回头路改道而行。树林里的泥土和霉菌充满了腐烂的气息,让她难以忍受。每走一步,手中的祭品就变得沉重一分。她累得气喘吁吁,她臃肿的身躯每一寸都在痛……就在她想放弃的时候,凯瑟琳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昏暗中,就站在她面前。
格丽泽尔达的血液都凝固了。
“你吓坏我了,凯瑟琳。”她说话的时候觉得唇干舌燥,“是我呀,格丽泽尔达呀。”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声音,格丽泽尔达觉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运起洪荒之力,好不容易才把逃跑的原始本能压制住。只见女巫像一个剪影似的,纹丝不动地站着,她的四周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格丽泽尔达四下张望,发现周围是一圈高大的老松树。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里的山林小溪反正都受了诅咒,她身处的这个地方也不见得比别处更险恶;她只需要转身下山,回到小镇熟悉的环境,就能逃离那股缠绕在这一带的奸邪恶毒的魔力。凯瑟琳是受某种原始的本能驱使才来这里的,如果格丽泽尔达善待她,想必她也不会亏待格丽泽尔达。
格丽泽尔达跪倒在女巫面前,她的左膝陷进一团滑腻的恶心东西里面,她好像触电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在黑暗中,格丽泽尔达开始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突然,她摸到了一团湿湿的、有点温热的、有弹性的东西。她毕竟有屠宰经验,单凭一双手,很快就摸出这是一颗猪心!格丽泽尔达勃然大怒,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顿时忘记了心中的恐惧。竟然有人抢在她前面献上祭品了!卑鄙的懦夫!这人肯定也是来讨凯瑟琳欢心的! 她随手把那颗丑恶的猪心扔进灌木丛中,然后把手在裤子上擦干净。
好了,现在祭坛已经清理干净了。她重新跪倒在她的女神跟前。
“啊,我的女神!我觉得很对不起您,凯瑟琳。也许我不像科尔顿和约翰·布兰查德那些人那么会说话,可是请您记住,我对您是一片真心啊。这次我确实没有把您的祭品准备好,所以我现在跪在您跟前,感谢您指出了我的不是。我本来应该可以做得更好的。现在就请您接受我谢罪的礼物吧。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美丽的东西。”她的语气在羞涩中流露出自豪,“孔雀。”
凯瑟琳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格丽泽尔达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麻绳。孔雀在购物袋里动来动去,开始发出轻轻的“咕咕”声。
“我也不敢向您提出太多要求,可是您能不能考虑一下让一切都恢复原状呢?就像那条小溪,还有其他的……我知道您也不是真的想难为我们,只是您把镇上的人都吓坏了。老实说,我自己也挺怕您的。现在我按照您的旨意,献上一个活的祭品。我就知道您不要恶心的内脏!那个肮脏的猪心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您放心,等我找到那贱人,一定好好教训她一顿。”
于是格丽泽尔达开始奉献祭品了。她并没有带屠刀,因为刚才她从宠物乐园开车回家的时候,突然把整件事情的最后一个环节也想通了。凯瑟琳光着脚,也许她不喜欢踩在一摊热乎乎的鲜血里呢?这样的话,要是格丽泽尔达把孔雀杀了,反而得罪女神了。这个祭祀仪式必须既庄重又干净——格丽泽尔达很快就想到办法了。
她先咬下一段两米长的麻绳,一头绑在购物袋的两个提手上。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两个耳塞——以前吉姆每晚打鼾,她必须塞着耳朵才能睡觉,后来就养成习惯了——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因为她意识到树林里一片死寂,女巫的喃喃低语竟然已经停了。
她转头把耳朵对着凯瑟琳,仔细聆听,心里默默地数着六十秒。
还是死寂。
格丽泽尔达被深深感动了。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情感,简单来说,这也许就是友谊吧——格丽泽尔达一生中从来不曾和友谊相距这么近。这种情感太强烈了,她忍不住亲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飞吻献给凯瑟琳。“谢谢您,亲爱的。”她的声音也颤抖了,“谢谢您接受我。”
格丽泽尔达不再畏惧了。她向凯瑟琳再走近一点,把麻绳的另一头穿过缠在凯瑟琳身上的铁链当中的一环——虽然她们已经是朋友了,可格丽泽尔达还是小心翼翼,确保没有接触到凯瑟琳的身体——然后她把麻绳绑在一根又长又粗的断枝上,站在凯瑟琳的身后,一圈一圈地将麻绳往树枝上绕,把绳子拉直了。然后她像挥钓鱼竿似的把树枝往上一抬,将整个购物袋拉起来挂在女巫身上。购物袋离地的时候,孔雀发出一声冰冷刺骨的尖叫。在树林里,鸟鸣本是常事,可是这一声凄厉的啼叫充满了恐惧,仿佛来自阴间的召唤。格丽泽尔达在黑暗中本来就双目圆睁,现在更是被这声尖叫吓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她呻吟了两下,继续竭尽全力拉绳子,把购物袋升到尽可能高的地方。然后她拉紧了绳子绕着凯瑟琳转圈,一边转,一边把绳子从断枝上松开。最后,绳子把凯瑟琳紧紧缠住,格丽泽尔达再将绳头绑在购物袋的提手上。
终于忙完了,她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有心思好好喘一口气。她很想亲眼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可惜现在天色太暗看不清。格丽泽尔达心中明白,凯瑟琳是很满意的。等今晚她消失的时候,购物袋中的孔雀就会像凤凰一样在烈火中飞升。
格丽泽尔达再次向凯瑟琳走近一步。
这次,她把孔雀的羽毛整理得服服帖帖的。

注解:
[1]  在西方文化里,女巫总是和扫帚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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