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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晚上，公审在黑泉镇纪念堂举行，全镇的人都出席了。史蒂夫带着乔斯林和泰勒来到纪念堂的时候，入口处聚着层层叠叠的人群，都在等候进场。史蒂夫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简陋的礼堂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眼看就要挤爆了。今年的万圣节，这里聚集了大约八百人，可是现在这里起码有两千人。
泰勒求史蒂夫允许他留在家里，可是议会有人打电话来，命令泰勒必须出席。史蒂夫听了马上心跳加速，好像有个活塞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还强作镇静，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公审开始前的那顿晚餐，他一口也吃不下。乔斯林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只是有点紧张吧。”他回答道。史蒂夫很想告诉乔斯林，他到底为什么紧张，可是他不能说。
星期天和星期一连续两天，泰勒都去了镇政府接受问话。史蒂夫坚持说泰勒未成年，应该由他全程陪伴。他狠狠闹了一回，最后还是被迫让步，只能留在接待室，和皮特以及劳伦斯·范德米尔一起等待。劳伦斯的前额破了，缝了针，留下一道很丑陋的伤痕。泰勒出来后，就轮到劳伦斯进去了。史蒂夫连忙问泰勒怎么样，泰勒说还不算太糟糕。
星期天早上，杰登开始招供，女巫特遣队的人马上把泰勒和劳伦斯的电脑、手机以及劳伦斯的iPad全部没收检查。到了这份儿上，史蒂夫也只能暗暗祈祷，希望他和泰勒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没有错漏。幸运的是，皮特当众大发雷霆，谴责杰登只是想把朋友拖下水，所以血口喷人——皮特发作时情真意切，当然让泰勒的供词更加可信了。这次问话结束后，皮特带着劳伦斯先离开了，史蒂夫和泰勒两人慢慢走回家。泰勒说，在问话过程中，他得出一个印象：布拉克和贾斯汀并没有招供。虽然泰勒没有很详细地描述问话的具体细节，不过听起来他还是很合作，做到有问必答。当他们问起那个传闻中的网站时，泰勒只是一个劲儿地装作不知道，并没有用沉默的态度去妨碍审讯过程。史蒂夫只是希望劳伦斯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
本来史蒂夫还是抱着审慎乐观的态度，可是下午议会打电话来命令泰勒必须出席，他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此刻，人群挤满了黑泉镇纪念堂的整条过道，一直排到后门，在衣帽间等候的人都被堵住了，没办法进场。史蒂夫、乔斯林、泰勒和其他人一起，站在一排排折叠椅左方的通道里。会场里遍布警卫，他们一看到史蒂夫一行人，马上把他们带到前面第二排的预留座椅那里，就坐在范德米尔夫妇旁边。他们在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史蒂夫觉得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人群当中有人恐惧，有人愤怒，而且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森森的。
“这一幕简直是可悲啊，对吧？”皮特坐下来的时候，微笑着说。
史蒂夫还在震惊当中：“这里太拥挤了。人群一旦恐慌起来，就会互相践踏，会出人命的。”
“哼，恐怕他们是故意这样安排的，目的是加强人们的恐慌和焦虑。你看到没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主席台。只见上面有一个讲台，顶上还挂着那条写着“信任主，信任彼此”的横幅，讲台后面竟然吊起一块巨大的屏幕。史蒂夫顿时脸色煞白：那帮白痴要公开播放那段视频，他们难道想引起骚乱吗？
“我希望他们不会把那三个小子带过来，否则就等于羊入虎口了。”
“要是他们把那三人带过来，我们的麻烦就大了。”皮特说，“可是就算那三人不出现，我们的麻烦也还是那么大。”
这时候，礼堂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会场外的人流开始向前拥挤推搡，把站在会场入口附近的人群逼得纷纷向前挤，撞上了最后一排座椅，人们纷纷高声呼喊。维持秩序的警卫连忙赶过去，把排在后面的座椅撤了四分之一，腾出空间让更多人站进来。史蒂夫发现紧急出口已经被堵死，就连阳台上也站满了人，他心中越发担忧了。
“各位给老人让座！”有人叫道，“请发扬美国精神，给老人让座！”
议员进场了。只见他们鱼贯而入，坐在讲台后面——只有六个人！史蒂夫发现开肉食店的那个女人没来。议员就座后，台下人群的“嗡嗡”声终于停了，会场里鸦雀无声，出奇地安静。脚步声、咳嗽声，甚至连衣服的“沙沙”声也全部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幕。
这一次，科尔顿·马瑟斯不等镇长交代几句就直接开始发言了。他声音低沉而且冷静，带着一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气势。他说话的回音在寂静的大堂里飘荡，仿佛在一潭黑水上泛起了涟漪，“神啊，求你将判断的权柄赐给我。我要按公义审判你的民，按公平审判你的困苦人，压碎那欺压人的。 [1] 亲爱的黑泉镇同胞们，今晚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审判一桩骇人听闻的罪案。作案者玩世不恭、亵渎神明，对我们所有人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上星期四，也就是十一月八日，三个年轻人，杰登·霍尔斯特、贾斯汀·沃克、布拉克·赛耶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直接导致敬爱的丽塔·马美尔去世。愿主让她安息。”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听说了这个传言，可是现在由官方正式宣布出来，观众席中还是响起一阵充满了愤怒和厌恶的叹息声。在这一刻，每一个人——不论其信仰、性别、年龄——都是一样沮丧。
这时候，轮到另一个议员阿德里安·蔡斯发言了。这家伙向来没腰骨，而且穿衣服的品位极差，其个人魅力还不及马瑟斯的一半。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张纸，开始照本宣科。“女士们、先生们，在上述三人对凯瑟琳投石的同一时刻，马美尔女士突然去世，死因是严重的急性脑出血。类似事件发生在1967年，当时有人把缝住凯瑟琳嘴巴的线剪断了一截，同时镇上就出人命了。这两件事的相似程度极高，毋庸置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这几个年轻人的犯罪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也是可耻的，而且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遭遇马美尔女士的不幸。各位也许已经留意到，我将他们称作罪犯，而不是嫌疑犯，我这样说是有确凿证据的。接下来，我将会给各位播放一段视频，各位看完之后就会知道他们的暴行是多么野蛮。”
史蒂夫看见坐在台上的罗伯特·格里姆闭上了眼睛，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议会的这种做法，格里姆肯定是坚决反对的。
这时候，大屏幕突然出现了史蒂夫熟悉的一个场景——他家后面的那一片树林。紧接着，前几天发生的那一幕重现在众人面前了。坐在他身边的泰勒低着头，下巴埋进胸口，不由自主地发抖。史蒂夫希望他的儿子不用来，可是议会非要泰勒出席不可，等于强迫他把那个惨剧重新经历一次：他们拿着棍子羞辱女巫，劳伦斯在搏斗中受伤，一声声绝望地呼喊，还有石头砸在女巫身上的“噗噗”闷响……史蒂夫捏了一下泰勒的手，只见他眼中已经充满了泪水。乔斯林一直不愿意看这段视频，现在终于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
屏幕终于暗下来，会场内顿时群情汹涌。石刑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骇人听闻，现在亲眼得见，众人的怒火就像着火的磷，瞬间就被引爆了。在激愤中，大家的理智也被蒙蔽了。有的人嘴巴张开了合不上，有的人发出惨叫，有的人号啕大哭。
“那几个杀人凶手在哪里？”有人叫道。
“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死在他们的手里！”另一个人尖叫。
“把他们干掉！”有人咆哮道，然后嘶哑着声音狂笑起来，似乎连他也不相信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可是这人的吼声久久不息地回荡在会场里——“把他们干掉……干掉……”——仿佛变成了一句呼吁大家复仇的愤怒口号。后排观众似乎以为三个凶手就在台上，于是不约而同地开始向前拥，不少人被撞翻在地。史蒂夫知道，如果那三人真的在台上，肯定会被这帮暴徒当场打死。后排的折叠椅纷纷倒地，人们摔倒在地上，衣服扯破了，手腕脚踝也扭伤了。众警卫竭尽全力维持秩序，却十分吃力。
“镇静！”高音喇叭传来镇长的声音，“各位，请保持克制。”
“史蒂夫，我们在这里安全吗？”乔斯林问道。她转头看着身后的混乱，两个拳头不由得握得紧紧的。
“我觉得至少现在是安全的。”这一阵骚动发生的地方距离他们太远，而且现在已经有太多人站起来帮忙维持秩序，骚乱的人群很快就会得到控制的。镇长还在继续努力安抚群众，而科尔顿·马瑟斯呢？史蒂夫看见老头注视着台下的民众，眼神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史蒂夫想，这老头肯定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子民吧。这浑蛋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了。
大堂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医护人员把一些受伤的群众抬了出去，然后阿德里安·蔡斯又发言了，可是他的话音完全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各位，你们这么生气确实是情有可原，不过还是请各位保持克制。格里姆先生和他的团队已经向议会保证，这次事件对凯瑟琳的日常行为模式已经没有进一步的影响了。各位也知道，凯瑟琳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行为习惯的……”
“那条小溪又是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大声质问，引来一阵掌声。
“关于小溪淌血事件，我们也找到了原因。”蔡斯说，“不幸的是，除了投石，霍尔斯特先生最近还犯下了其他罪行。根据几位目击证人的证词，在一个星期前，霍尔斯特先生将凯瑟琳的衣服撕破，露出她的乳房，以此来羞辱凯瑟琳。然后他用小刀刺伤凯瑟琳，再唆使格兰特家的狗去咬她。相信在座的各位已经知道了，那只狗因为与凯瑟琳发生了直接的接触，所以死了。”
人们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纪念堂里弥漫着暴戾的气氛，情势十分危急。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这里越来越像一个快要成形的公民审判法庭。有一个人振臂高呼，很快所有人都齐声附和，就像街头的一帮暴民。他们吼道：“带进来！带进来！带进来！”史蒂夫知道，这帮人激动过度，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彻底爆发了。他转头看着皮特·范德米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皮特的眼神里看到一种无法遮掩的恐惧。
蔡斯提高音量，想压过大厅里的一片喧哗嘈杂，可是收效甚微。“三个罪犯已经被逮捕并且关押起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女士们、先生们，请各位镇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抽一点时间褒扬两位勇敢的年轻人——泰勒·格兰特和劳伦斯·范德米尔。正如各位在视频上看到的，这两位年轻人竭尽全力阻止他们的朋友做出那种残暴野蛮的行为。事后，他们无疑经受了巨大压力，可他们还是勇敢地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并且向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帮助我们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号召在座的各位以他们两人为榜样，面对破坏公共秩序的犯罪行为，要挺身而出、英勇斗争，绝不明哲保身、姑息养奸。泰勒和劳伦斯，两位请站起来。”
泰勒向后缩了一下，转头看着史蒂夫。史蒂夫只能点了点头，叫他快站起来。硬着头皮上吧，儿子，就忍耐这么一会儿， 他想道。史蒂夫心中其实如释重负，可是他不能说出来。原来他们叫泰勒和劳伦斯来纯粹是为了嘉奖和宣传，虽然他们两人觉得很痛苦，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泰勒和劳伦斯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神情凄惨。纪念堂内顿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泰勒向众人点头致意，又忙不迭地坐下来。
“做得好。”史蒂夫低声称赞他。可是泰勒听了，眼睛马上看向别处。
“好了。”科尔顿·马瑟斯开口了，“关于他们的罪状已经没有争议，三个罪犯也供认不讳。身为本案的公诉人，我宣布，本案现在正式进入宣判阶段——”
“用石头把他们砸死！”有人大声吼道，随即有不少人高声附和——他们当然不是说真的，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嘛。
“和我们的惯常做法一样，这个案子会按照我们的先辈在1848年创立的《紧急法案》里的条文依法处理。女士们、先生们，霍尔斯特、沃克和赛耶这三个社会渣滓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刻意危害黑泉镇同胞的性命。他们在本地出生长大，完全清楚本地法律以及嘲弄女巫所造成的恶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三人——包括未成年者沃克和赛耶——都是神志健全的。我们必须警醒大众，这种对社会造成特别严重危害的恶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因此我们将对三人采取额外严厉的惩罚措施。不过，黑泉镇的同胞们，在过去几周里，除了这三人，还有其他人也违反了《紧急法案》的禁令！”话音刚落，礼堂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既紧张又困惑。马瑟斯气得浑身发抖，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你们当中有人开始与女巫勾搭，你们当中有人主动去找她，你们当中有人给她奉上亵渎神明的祭品，你们当中有人和她说话！对所有犯禁的人，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们说，你们……会害了……我们所有人！你们绝对不能与女巫勾搭！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明明知道《紧急法案》的规定，也知道一旦凯瑟琳睁开眼睛我们就死定了！死定了，各位，死定了！”
史蒂夫听着老头说教，逐渐陷入一种被催眠的状态。马瑟斯全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矗立在讲台上，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布道者，能随时召来恐怖的硫黄地狱火。老头的说教确实有效果，连史蒂夫也无来由地感受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马瑟斯继续说：“若有人胆敢再犯，我们将会采取非同寻常的措施对之进行严厉惩罚。虽然你们犯禁，可是还不至于危害全镇人的性命；可是那三个年轻人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虐待女巫，后果严重，绝不能轻饶。所以，今天我们必须杀一儆百，彻底杜绝类似行为。根据《紧急法案》的规定，他们将会在全镇居民面前接受鞭笞，以儆效尤。”人群中传出一阵沮丧的叹息，还有人脸上现出一种本能的、野兽般的兴奋神色。罗伯特·格里姆难以置信地看着马瑟斯。赛耶太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可是马瑟斯不为所动，用雷霆般的声音盖过了哭声，“我的宣判如下，贾斯汀·沃克先生和布拉克·赛耶先生将会在四十八小时内被带至黑泉镇中心广场，公开接受鞭笞十下；届时行刑者将按照传统，用九尾鞭直接抽打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至于杰登·霍尔斯特先生，鉴于他已经超过法定年龄，而且罪上加罪，因此他将会在四十八小时内被带至黑泉镇中心广场，公开接受鞭笞二十下；届时，行刑者将按照传统，用九尾鞭直接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接下来，三人将被送往涂鸦镇，关押三个星期。然后，我们会允许犯人重新回到社区大家庭，我们将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并提供适当的心理辅导。”
马瑟斯的判决词仿佛在人群中投进了一颗炸弹，会场里顿时乱了套。人们心中虚弱无力的愤怒和长期压抑的紧张情绪混杂在一起，达到了一个无法计算的极限，眼看就要爆发了。就在这时候，罗伯特·格里姆突然伸出双手，大步穿过舞台，扑上了讲坛。“不！不！不！你这样做是错的！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判决不是这样的呀！科尔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这是我们的法律！格里姆！”老头议员把《紧急法案》的卷轴握在手里，不停地晃动，就像挥舞着一根棍子，“没错，这种惩罚放在今天是有点古怪，可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必须严惩那几个小子，杀一儆百啊！”
“可是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呀！”格里姆大声吼道，然后转头向台下的群众说，“各位，我们不是野蛮人，对吧？用你们的常识判断一下吧，诸位！我们完全可以想出一种更文明的处罚方式。我们可以找西点军校的人帮忙。”
人群中响起一阵讥笑声，马瑟斯趁机说：“西点军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活在女巫的诅咒里是什么滋味。在邪恶面前，西点军校也无能为力。我们其实是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钟罩里，我们只能依靠上帝……以及我们自己。”他张开双臂，仿佛他就是耶稣，“全赖全能上帝的眷顾，在黑泉镇这里，我们自力更生、自强不息！”
“难道上帝希望我们折磨我们的孩子吗？”
马瑟斯的喉结一上一下地颤动着：“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 [2] ”
“你这根本就是袋鼠法庭 [3] ！”
“今天处理的是黑泉镇内部事务，根据惯例，我们将用民主的方式去处理。”
这时候，住在富人区的寡妇塔尔博特夫人站起来，镇静自若地说：“我倾向于马瑟斯先生的意见。我们总不能把他们连续三次关进涂鸦镇吧？这样做只会让他们精神崩溃，亚瑟·罗斯就是这样疯掉的。老实说，我觉得相比之下，区区五分钟的鞭笞人道得多。”
史蒂夫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脖子后面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心想大事不妙啊！这个女人向来优雅得体，深受尊敬，堪称大众行为模范；现在竟然连她也这么沉着冷静地站起来当众表态，支持这种对犯人进行公开折磨和羞辱的刑罚……这样一来，形势就如同长堤崩溃，一泻千里了。
“而且，”塔尔博特夫人举起一根手指，继续说，“既然真的有人那么不负责任，敢去跟女巫勾三搭四，我觉得杀鸡儆猴也是应该的。我支持你的判决！”
很多人交头接耳，表示赞同，可是他们脸上都露出紧张和警惕的神色。
“难道关押还不够吗？”格里姆还在坚持，“我们的教堂地牢里有单人牢房，我们可以把犯人关在里面，剥夺一切外界信息，从心理上使他们与世隔绝，让他们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们……”
“你的意见已经表达过啦，格里姆！”人群中有人喊，“快坐回去吧！”
很多人跟着起哄。格里姆抬头四顾，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史蒂夫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站起来声援格里姆，公开反对这一场闹剧。可是乔斯林抓住他的手不放，把他的手紧紧地扣在她的肚子上。“史蒂夫，我不想你发言。你就为泰勒和马特着想一下，好不好？”
史蒂夫吃了一惊，想不到乔斯林会阻拦自己。然后，他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恐惧，顿时明白了。上次开会讨论亚瑟·罗斯的事情，他为了心中的信念而鲁莽行事，得罪了不少人，幸好最后镇上的人还是放过了他。然而这次就完全不一样了。集体性的失心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人性崩坏在所难免。在那些人心目中，他们已经自封为英雄了——可不是吗？他们找到了那几条残害女巫的寄生虫，还用烟把他们从虫洞里熏出来了……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做英雄做到底好了。
“他们会进行公投的。”乔斯林低声说道，“你对大家有点信心好不好？”
“对不起，我对他们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转头看着皮特，希望他支持自己。可是皮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最恐怖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他和玛丽十指紧扣，看样子并不打算站起来发言了。
为泰勒想想吧。其实你早就猜到了这个局面会出现的。
不！我猜不到局面会是……这样的。
省省吧，别自己骗自己了，你当然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如果你不想付出惨痛代价，就乖乖地闭嘴吧！
“爸爸，我想回家了。”泰勒很紧张地低声说。
史蒂夫看着儿子，握紧他的手。本来，泰勒也难逃被审判的命运……如果他不顾后果强行出头，说不定会把儿子给害了。算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幻想带着儿子沿着哈得孙河远走他方。于是史蒂夫靠回椅背上……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审判过程一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赛耶先生声情并茂地恳求大家高抬贵手。他说他的房子都已经被烧毁了，求求各位至少放过他的儿子吧。他说要建立心灵的桥梁去克服种族文化差异，还提到善良正直的人性光辉。他的口音很重，一直说个不停，最后是被愤怒的群众轰下台的。
沃克先生和别人吵起来了，然后他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公开威胁，如果他们敢鞭笞他的儿子，他就会向媒体曝光这里的事情。可是在场的人都不需要装腔作势吓唬他，马瑟斯也不必提起涂鸦镇威胁他，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来，沃克先生其实是色厉内荏，最终肯定会接受现实的。瞧他的神色，难道你看不出一点屈服的征兆吗？换作别人家的儿子，他肯定也会赞成鞭笞的。
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也在台上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番反对判决的言论。她的发言时间最长，因为在三人当中她是最受大家欢迎的。可是史蒂夫知道，这一切都是走过场，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人们的想法，因为大家已经嗅到了血腥气，都迫不及待要投票了！屠夫的寡妇提醒大家，杰登从小被父亲殴打，正是他的童年阴影和感情创伤造成了这次惨剧。到最后，她恳求大家让杰登接受治疗，而不是惩罚。“求求你们了，亲爱的朋友们！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对吧？你们每个星期都来我这儿买牛排、汉堡包、小牛肉排、鸡翅膀、肉酱……”
“快把这大婶赶下台吧！要不她能把超市肉食部所有货品都读一遍！”有人喊道。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不过那个自以为幽默的傻×还是得偿所愿了。格丽泽尔达被工作人员领着走下了讲台，一边走，一边失声痛哭。
投票时候到了。马瑟斯让所有赞成判决的人举起右手。很多人举手了，包括三个议员。然后马瑟斯让所有反对判决的人举起右手，史蒂夫马上高举右手……然后他发现也有许多人举手反对，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回也有三个议员举手反对——罗伯特·格里姆当然也在其中——史蒂夫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这次举手投票的结果并不明确，很难判断哪一方占了大多数。这就意味着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正在默默抵制这场闹剧。
谢天谢地！
工作人员开始准备手写票，格里姆趁机再次发言：“各位，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傻事。我知道《紧急法案》是这样规定，可是这种刑罚在今天看来只是一个笑话罢了。请各位记住，如果我们今天通过了这个判决，我们的良心将永远不得安宁。要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们能从凯瑟琳的诅咒里解脱出来，到时候恐怕我们连直视彼此眼睛的勇气也没有。要是我们的双手染上了鲜血，我们还有脸去教堂载歌载舞，高唱《叮咚！女巫死啦！》 [4] 吗？请你们理智一点吧！”
开始投票了。人们排着无穷无尽的长队，慢慢地从讲坛前面走过。台面上排着四沓新开的打印纸，工作人员把马克笔递给每一个人，让他们在纸上写下“支持”或者“反对”。史蒂夫一家三口坐在前面，所以他们是第一批投票的人。史蒂夫把这张简易选票放进票箱里——一周前，他们选总统时用的也是这个票箱。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在投票决定谁有资格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入主白宫，巴拉克·奥巴马还是米特·罗姆尼。荒谬的是，这个票箱成了黑泉镇与现实接轨的唯一纽带，没有了它，黑泉镇就仿佛与世界脱轨了。
所有人都投票了，包括那些腿脚不方便的、坐轮椅的、挤在衣帽间的，还有站在露台上的。投票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六个议员再花二十分钟点票。史蒂夫已经和乔斯林、泰勒以及范德米尔一家走散了。许多人围着他问长问短，想了解事情内幕。在人群中，史蒂夫觉得很孤独、很悲哀。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画面：围在他身边的全是过去殖民时期的人，每个人都破衣烂衫，散发着泥土和疾病的气息。要是他走出室外，深谷路会变成一条马车路。附近会有一座古老教堂，塔尖上的大钟会敲响。他所处的年代会是1664年……
终于，科尔顿·马瑟斯开口让大堂里面的人们肃静。这时候史蒂夫已经累坏了，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关注，我不会继续考验各位的耐性了。投票结果是，1332票支持，617票反对。判决正式通过。”
投票结果一公布，一股恐惧的浪潮席卷整个纪念堂。人们突然意识到，在匿名的掩护下，竟然有那么多邻居和朋友经不起心中兽性的诱惑，投了赞成票。现场有人欢呼，有人发怒，有人失声痛哭，有人高呼造反……可是大部分人心满意足，因为在他们心中，正义已经得到了伸张。
马瑟斯继续说：“本判决将会在本周四执行，地点在深谷路和水库下路的十字路口，也就是每年万圣节举行点火仪式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前去见证这个判决的执行。因此我建议，在晨曦初现时就开始，尽量不妨碍公共秩序，也不影响各位上班。让我们一起祈祷，希望我们能够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捐弃前嫌、解开心结。主啊，天父……”
马瑟斯率领着众人祈祷，大部分人跟随着他念诵。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北部小镇居民，彼此间相识相知相敬了一辈子，以各自的方式爱护着对方。可是在这一刻，史蒂夫留意到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剧变。这种感觉在散场时尤其强烈，只见每个人都畏畏缩缩、沉默寡言，不敢接触彼此的目光。镇上的人突然被一种悲观放弃的情绪所感染，史蒂夫觉得这种情绪比刚才的紧张气氛更加怪异。
人们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坏事、一件无法弥补的错事，然而，事后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接受现实，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注解：
[1] 出自《圣经·诗篇》72。原文是祈求神将权柄赐予王，但是科尔顿引用时把王改成了自己。
[2] 出自《圣经·箴言》13:24。
[3] 西方法律术语，指私设的公堂或非正规的法庭，尤其指不负责任、没有权威、根本不符合法律规范的法庭审判。法官们在审判案件的过程中充满了不可预料的变化，往往突然从一个事件迅速转向另一个事件。这样的审判往往是速战速决，可以与袋鼠非同寻常的跳跃能力媲美。
[4] 1939年电影《绿野仙踪》的插曲。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泰勒求史蒂夫允许他留在家里，可是议会有人打电话来，命令泰勒必须出席。史蒂夫听了马上心跳加速，好像有个活塞不断地撞击着他的胸口。他还强作镇静，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可是公审开始前的那顿晚餐，他一口也吃不下。乔斯林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可能只是有点紧张吧。”他回答道。史蒂夫很想告诉乔斯林，他到底为什么紧张，可是他不能说。
星期天和星期一连续两天，泰勒都去了镇政府接受问话。史蒂夫坚持说泰勒未成年，应该由他全程陪伴。他狠狠闹了一回，最后还是被迫让步，只能留在接待室，和皮特以及劳伦斯·范德米尔一起等待。劳伦斯的前额破了，缝了针，留下一道很丑陋的伤痕。泰勒出来后，就轮到劳伦斯进去了。史蒂夫连忙问泰勒怎么样，泰勒说还不算太糟糕。
星期天早上，杰登开始招供，女巫特遣队的人马上把泰勒和劳伦斯的电脑、手机以及劳伦斯的iPad全部没收检查。到了这份儿上，史蒂夫也只能暗暗祈祷，希望他和泰勒做准备工作的时候没有错漏。幸运的是，皮特当众大发雷霆，谴责杰登只是想把朋友拖下水，所以血口喷人——皮特发作时情真意切，当然让泰勒的供词更加可信了。这次问话结束后，皮特带着劳伦斯先离开了，史蒂夫和泰勒两人慢慢走回家。泰勒说，在问话过程中，他得出一个印象：布拉克和贾斯汀并没有招供。虽然泰勒没有很详细地描述问话的具体细节，不过听起来他还是很合作，做到有问必答。当他们问起那个传闻中的网站时，泰勒只是一个劲儿地装作不知道，并没有用沉默的态度去妨碍审讯过程。史蒂夫只是希望劳伦斯也会采取同样的策略。
本来史蒂夫还是抱着审慎乐观的态度，可是下午议会打电话来命令泰勒必须出席，他就开始忐忑不安了。
此刻，人群挤满了黑泉镇纪念堂的整条过道，一直排到后门，在衣帽间等候的人都被堵住了，没办法进场。史蒂夫、乔斯林、泰勒和其他人一起，站在一排排折叠椅左方的通道里。会场里遍布警卫，他们一看到史蒂夫一行人，马上把他们带到前面第二排的预留座椅那里，就坐在范德米尔夫妇旁边。他们在人群中挤过去的时候，史蒂夫觉得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们一家三口身上。人群当中有人恐惧，有人愤怒，而且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阴森森的。
“这一幕简直是可悲啊，对吧？”皮特坐下来的时候，微笑着说。
史蒂夫还在震惊当中：“这里太拥挤了。人群一旦恐慌起来，就会互相践踏，会出人命的。”
“哼，恐怕他们是故意这样安排的，目的是加强人们的恐慌和焦虑。你看到没有？”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指向主席台。只见上面有一个讲台，顶上还挂着那条写着“信任主，信任彼此”的横幅，讲台后面竟然吊起一块巨大的屏幕。史蒂夫顿时脸色煞白：那帮白痴要公开播放那段视频，他们难道想引起骚乱吗？
“我希望他们不会把那三个小子带过来，否则就等于羊入虎口了。”
“要是他们把那三人带过来，我们的麻烦就大了。”皮特说，“可是就算那三人不出现，我们的麻烦也还是那么大。”
这时候，礼堂后方传来一阵骚动。会场外的人流开始向前拥挤推搡，把站在会场入口附近的人群逼得纷纷向前挤，撞上了最后一排座椅，人们纷纷高声呼喊。维持秩序的警卫连忙赶过去，把排在后面的座椅撤了四分之一，腾出空间让更多人站进来。史蒂夫发现紧急出口已经被堵死，就连阳台上也站满了人，他心中越发担忧了。
“各位给老人让座！”有人叫道，“请发扬美国精神，给老人让座！”
议员进场了。只见他们鱼贯而入，坐在讲台后面——只有六个人！史蒂夫发现开肉食店的那个女人没来。议员就座后，台下人群的“嗡嗡”声终于停了，会场里鸦雀无声，出奇地安静。脚步声、咳嗽声，甚至连衣服的“沙沙”声也全部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幕。
这一次，科尔顿·马瑟斯不等镇长交代几句就直接开始发言了。他声音低沉而且冷静，带着一种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气势。他说话的回音在寂静的大堂里飘荡，仿佛在一潭黑水上泛起了涟漪，“神啊，求你将判断的权柄赐给我。我要按公义审判你的民，按公平审判你的困苦人，压碎那欺压人的。 [1] 亲爱的黑泉镇同胞们，今晚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审判一桩骇人听闻的罪案。作案者玩世不恭、亵渎神明，对我们所有人都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在上星期四，也就是十一月八日，三个年轻人，杰登·霍尔斯特、贾斯汀·沃克、布拉克·赛耶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直接导致敬爱的丽塔·马美尔去世。愿主让她安息。”
其实所有人都已经听说了这个传言，可是现在由官方正式宣布出来，观众席中还是响起一阵充满了愤怒和厌恶的叹息声。在这一刻，每一个人——不论其信仰、性别、年龄——都是一样沮丧。
这时候，轮到另一个议员阿德里安·蔡斯发言了。这家伙向来没腰骨，而且穿衣服的品位极差，其个人魅力还不及马瑟斯的一半。只见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张纸，开始照本宣科。“女士们、先生们，在上述三人对凯瑟琳投石的同一时刻，马美尔女士突然去世，死因是严重的急性脑出血。类似事件发生在1967年，当时有人把缝住凯瑟琳嘴巴的线剪断了一截，同时镇上就出人命了。这两件事的相似程度极高，毋庸置疑。”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这几个年轻人的犯罪行为是不负责任的，也是可耻的，而且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遭遇马美尔女士的不幸。各位也许已经留意到，我将他们称作罪犯，而不是嫌疑犯，我这样说是有确凿证据的。接下来，我将会给各位播放一段视频，各位看完之后就会知道他们的暴行是多么野蛮。”
史蒂夫看见坐在台上的罗伯特·格里姆闭上了眼睛，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议会的这种做法，格里姆肯定是坚决反对的。
这时候，大屏幕突然出现了史蒂夫熟悉的一个场景——他家后面的那一片树林。紧接着，前几天发生的那一幕重现在众人面前了。坐在他身边的泰勒低着头，下巴埋进胸口，不由自主地发抖。史蒂夫希望他的儿子不用来，可是议会非要泰勒出席不可，等于强迫他把那个惨剧重新经历一次：他们拿着棍子羞辱女巫，劳伦斯在搏斗中受伤，一声声绝望地呼喊，还有石头砸在女巫身上的“噗噗”闷响……史蒂夫捏了一下泰勒的手，只见他眼中已经充满了泪水。乔斯林一直不愿意看这段视频，现在终于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吓得用手捂住了嘴巴。
屏幕终于暗下来，会场内顿时群情汹涌。石刑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骇人听闻，现在亲眼得见，众人的怒火就像着火的磷，瞬间就被引爆了。在激愤中，大家的理智也被蒙蔽了。有的人嘴巴张开了合不上，有的人发出惨叫，有的人号啕大哭。
“那几个杀人凶手在哪里？”有人叫道。
“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死在他们的手里！”另一个人尖叫。
“把他们干掉！”有人咆哮道，然后嘶哑着声音狂笑起来，似乎连他也不相信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认真的。可是这人的吼声久久不息地回荡在会场里——“把他们干掉……干掉……”——仿佛变成了一句呼吁大家复仇的愤怒口号。后排观众似乎以为三个凶手就在台上，于是不约而同地开始向前拥，不少人被撞翻在地。史蒂夫知道，如果那三人真的在台上，肯定会被这帮暴徒当场打死。后排的折叠椅纷纷倒地，人们摔倒在地上，衣服扯破了，手腕脚踝也扭伤了。众警卫竭尽全力维持秩序，却十分吃力。
“镇静！”高音喇叭传来镇长的声音，“各位，请保持克制。”
“史蒂夫，我们在这里安全吗？”乔斯林问道。她转头看着身后的混乱，两个拳头不由得握得紧紧的。
“我觉得至少现在是安全的。”这一阵骚动发生的地方距离他们太远，而且现在已经有太多人站起来帮忙维持秩序，骚乱的人群很快就会得到控制的。镇长还在继续努力安抚群众，而科尔顿·马瑟斯呢？史蒂夫看见老头注视着台下的民众，眼神中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史蒂夫想，这老头肯定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子民吧。这浑蛋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了。
大堂内终于恢复了平静，医护人员把一些受伤的群众抬了出去，然后阿德里安·蔡斯又发言了，可是他的话音完全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各位，你们这么生气确实是情有可原，不过还是请各位保持克制。格里姆先生和他的团队已经向议会保证，这次事件对凯瑟琳的日常行为模式已经没有进一步的影响了。各位也知道，凯瑟琳是不会无缘无故地改变行为习惯的……”
“那条小溪又是怎么回事？”人群中，有人大声质问，引来一阵掌声。
“关于小溪淌血事件，我们也找到了原因。”蔡斯说，“不幸的是，除了投石，霍尔斯特先生最近还犯下了其他罪行。根据几位目击证人的证词，在一个星期前，霍尔斯特先生将凯瑟琳的衣服撕破，露出她的乳房，以此来羞辱凯瑟琳。然后他用小刀刺伤凯瑟琳，再唆使格兰特家的狗去咬她。相信在座的各位已经知道了，那只狗因为与凯瑟琳发生了直接的接触，所以死了。”
人们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纪念堂里弥漫着暴戾的气氛，情势十分危急。史蒂夫突然意识到，这里越来越像一个快要成形的公民审判法庭。有一个人振臂高呼，很快所有人都齐声附和，就像街头的一帮暴民。他们吼道：“带进来！带进来！带进来！”史蒂夫知道，这帮人激动过度，已经到了失控的边缘，再有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彻底爆发了。他转头看着皮特·范德米尔——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在皮特的眼神里看到一种无法遮掩的恐惧。
蔡斯提高音量，想压过大厅里的一片喧哗嘈杂，可是收效甚微。“三个罪犯已经被逮捕并且关押起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女士们、先生们，请各位镇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抽一点时间褒扬两位勇敢的年轻人——泰勒·格兰特和劳伦斯·范德米尔。正如各位在视频上看到的，这两位年轻人竭尽全力阻止他们的朋友做出那种残暴野蛮的行为。事后，他们无疑经受了巨大压力，可他们还是勇敢地把这件事告诉父母，并且向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帮助我们将凶手绳之以法。我们号召在座的各位以他们两人为榜样，面对破坏公共秩序的犯罪行为，要挺身而出、英勇斗争，绝不明哲保身、姑息养奸。泰勒和劳伦斯，两位请站起来。”
泰勒向后缩了一下，转头看着史蒂夫。史蒂夫只能点了点头，叫他快站起来。硬着头皮上吧，儿子，就忍耐这么一会儿， 他想道。史蒂夫心中其实如释重负，可是他不能说出来。原来他们叫泰勒和劳伦斯来纯粹是为了嘉奖和宣传，虽然他们两人觉得很痛苦，其实并没有什么严重后果。
泰勒和劳伦斯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神情凄惨。纪念堂内顿时掌声雷动、欢呼震天。泰勒向众人点头致意，又忙不迭地坐下来。
“做得好。”史蒂夫低声称赞他。可是泰勒听了，眼睛马上看向别处。
“好了。”科尔顿·马瑟斯开口了，“关于他们的罪状已经没有争议，三个罪犯也供认不讳。身为本案的公诉人，我宣布，本案现在正式进入宣判阶段——”
“用石头把他们砸死！”有人大声吼道，随即有不少人高声附和——他们当然不是说真的，毕竟大家都是文明人嘛。
“和我们的惯常做法一样，这个案子会按照我们的先辈在1848年创立的《紧急法案》里的条文依法处理。女士们、先生们，霍尔斯特、沃克和赛耶这三个社会渣滓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刻意危害黑泉镇同胞的性命。他们在本地出生长大，完全清楚本地法律以及嘲弄女巫所造成的恶果。调查结果显示这三人——包括未成年者沃克和赛耶——都是神志健全的。我们必须警醒大众，这种对社会造成特别严重危害的恶行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因此我们将对三人采取额外严厉的惩罚措施。不过，黑泉镇的同胞们，在过去几周里，除了这三人，还有其他人也违反了《紧急法案》的禁令！”话音刚落，礼堂突然陷入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表情既紧张又困惑。马瑟斯气得浑身发抖，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你们当中有人开始与女巫勾搭，你们当中有人主动去找她，你们当中有人给她奉上亵渎神明的祭品，你们当中有人和她说话！对所有犯禁的人，我只有一句话要对你们说，你们……会害了……我们所有人！你们绝对不能与女巫勾搭！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明明知道《紧急法案》的规定，也知道一旦凯瑟琳睁开眼睛我们就死定了！死定了，各位，死定了！”
史蒂夫听着老头说教，逐渐陷入一种被催眠的状态。马瑟斯全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他矗立在讲台上，就像一个来自地狱的布道者，能随时召来恐怖的硫黄地狱火。老头的说教确实有效果，连史蒂夫也无来由地感受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马瑟斯继续说：“若有人胆敢再犯，我们将会采取非同寻常的措施对之进行严厉惩罚。虽然你们犯禁，可是还不至于危害全镇人的性命；可是那三个年轻人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虐待女巫，后果严重，绝不能轻饶。所以，今天我们必须杀一儆百，彻底杜绝类似行为。根据《紧急法案》的规定，他们将会在全镇居民面前接受鞭笞，以儆效尤。”人群中传出一阵沮丧的叹息，还有人脸上现出一种本能的、野兽般的兴奋神色。罗伯特·格里姆难以置信地看着马瑟斯。赛耶太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哭，可是马瑟斯不为所动，用雷霆般的声音盖过了哭声，“我的宣判如下，贾斯汀·沃克先生和布拉克·赛耶先生将会在四十八小时内被带至黑泉镇中心广场，公开接受鞭笞十下；届时行刑者将按照传统，用九尾鞭直接抽打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至于杰登·霍尔斯特先生，鉴于他已经超过法定年龄，而且罪上加罪，因此他将会在四十八小时内被带至黑泉镇中心广场，公开接受鞭笞二十下；届时，行刑者将按照传统，用九尾鞭直接抽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接下来，三人将被送往涂鸦镇，关押三个星期。然后，我们会允许犯人重新回到社区大家庭，我们将密切关注他们的动向，并提供适当的心理辅导。”
马瑟斯的判决词仿佛在人群中投进了一颗炸弹，会场里顿时乱了套。人们心中虚弱无力的愤怒和长期压抑的紧张情绪混杂在一起，达到了一个无法计算的极限，眼看就要爆发了。就在这时候，罗伯特·格里姆突然伸出双手，大步穿过舞台，扑上了讲坛。“不！不！不！你这样做是错的！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判决不是这样的呀！科尔顿，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这是我们的法律！格里姆！”老头议员把《紧急法案》的卷轴握在手里，不停地晃动，就像挥舞着一根棍子，“没错，这种惩罚放在今天是有点古怪，可是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我们必须严惩那几个小子，杀一儆百啊！”
“可是你也不能用这种方式呀！”格里姆大声吼道，然后转头向台下的群众说，“各位，我们不是野蛮人，对吧？用你们的常识判断一下吧，诸位！我们完全可以想出一种更文明的处罚方式。我们可以找西点军校的人帮忙。”
人群中响起一阵讥笑声，马瑟斯趁机说：“西点军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活在女巫的诅咒里是什么滋味。在邪恶面前，西点军校也无能为力。我们其实是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钟罩里，我们只能依靠上帝……以及我们自己。”他张开双臂，仿佛他就是耶稣，“全赖全能上帝的眷顾，在黑泉镇这里，我们自力更生、自强不息！”
“难道上帝希望我们折磨我们的孩子吗？”
马瑟斯的喉结一上一下地颤动着：“不忍用杖打儿子的，是恨恶他！ [2] ”
“你这根本就是袋鼠法庭 [3] ！”
“今天处理的是黑泉镇内部事务，根据惯例，我们将用民主的方式去处理。”
这时候，住在富人区的寡妇塔尔博特夫人站起来，镇静自若地说：“我倾向于马瑟斯先生的意见。我们总不能把他们连续三次关进涂鸦镇吧？这样做只会让他们精神崩溃，亚瑟·罗斯就是这样疯掉的。老实说，我觉得相比之下，区区五分钟的鞭笞人道得多。”
史蒂夫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脖子后面的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心想大事不妙啊！这个女人向来优雅得体，深受尊敬，堪称大众行为模范；现在竟然连她也这么沉着冷静地站起来当众表态，支持这种对犯人进行公开折磨和羞辱的刑罚……这样一来，形势就如同长堤崩溃，一泻千里了。
“而且，”塔尔博特夫人举起一根手指，继续说，“既然真的有人那么不负责任，敢去跟女巫勾三搭四，我觉得杀鸡儆猴也是应该的。我支持你的判决！”
很多人交头接耳，表示赞同，可是他们脸上都露出紧张和警惕的神色。
“难道关押还不够吗？”格里姆还在坚持，“我们的教堂地牢里有单人牢房，我们可以把犯人关在里面，剥夺一切外界信息，从心理上使他们与世隔绝，让他们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我们……”
“你的意见已经表达过啦，格里姆！”人群中有人喊，“快坐回去吧！”
很多人跟着起哄。格里姆抬头四顾，眼神中充满了无助。史蒂夫有一种本能的冲动，想站起来声援格里姆，公开反对这一场闹剧。可是乔斯林抓住他的手不放，把他的手紧紧地扣在她的肚子上。“史蒂夫，我不想你发言。你就为泰勒和马特着想一下，好不好？”
史蒂夫吃了一惊，想不到乔斯林会阻拦自己。然后，他读出了她眼神中的恐惧，顿时明白了。上次开会讨论亚瑟·罗斯的事情，他为了心中的信念而鲁莽行事，得罪了不少人，幸好最后镇上的人还是放过了他。然而这次就完全不一样了。集体性的失心疯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人性崩坏在所难免。在那些人心目中，他们已经自封为英雄了——可不是吗？他们找到了那几条残害女巫的寄生虫，还用烟把他们从虫洞里熏出来了……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做英雄做到底好了。
“他们会进行公投的。”乔斯林低声说道，“你对大家有点信心好不好？”
“对不起，我对他们一点信心也没有。”他转头看着皮特，希望他支持自己。可是皮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远方，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心中最恐怖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他和玛丽十指紧扣，看样子并不打算站起来发言了。
为泰勒想想吧。其实你早就猜到了这个局面会出现的。
不！我猜不到局面会是……这样的。
省省吧，别自己骗自己了，你当然知道事情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如果你不想付出惨痛代价，就乖乖地闭嘴吧！
“爸爸，我想回家了。”泰勒很紧张地低声说。
史蒂夫看着儿子，握紧他的手。本来，泰勒也难逃被审判的命运……如果他不顾后果强行出头，说不定会把儿子给害了。算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幻想带着儿子沿着哈得孙河远走他方。于是史蒂夫靠回椅背上……一言不发。
接下来的审判过程一直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赛耶先生声情并茂地恳求大家高抬贵手。他说他的房子都已经被烧毁了，求求各位至少放过他的儿子吧。他说要建立心灵的桥梁去克服种族文化差异，还提到善良正直的人性光辉。他的口音很重，一直说个不停，最后是被愤怒的群众轰下台的。
沃克先生和别人吵起来了，然后他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公开威胁，如果他们敢鞭笞他的儿子，他就会向媒体曝光这里的事情。可是在场的人都不需要装腔作势吓唬他，马瑟斯也不必提起涂鸦镇威胁他，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来，沃克先生其实是色厉内荏，最终肯定会接受现实的。瞧他的神色，难道你看不出一点屈服的征兆吗？换作别人家的儿子，他肯定也会赞成鞭笞的。
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也在台上声泪俱下地发表了一番反对判决的言论。她的发言时间最长，因为在三人当中她是最受大家欢迎的。可是史蒂夫知道，这一切都是走过场，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人们的想法，因为大家已经嗅到了血腥气，都迫不及待要投票了！屠夫的寡妇提醒大家，杰登从小被父亲殴打，正是他的童年阴影和感情创伤造成了这次惨剧。到最后，她恳求大家让杰登接受治疗，而不是惩罚。“求求你们了，亲爱的朋友们！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对吧？你们每个星期都来我这儿买牛排、汉堡包、小牛肉排、鸡翅膀、肉酱……”
“快把这大婶赶下台吧！要不她能把超市肉食部所有货品都读一遍！”有人喊道。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不过那个自以为幽默的傻×还是得偿所愿了。格丽泽尔达被工作人员领着走下了讲台，一边走，一边失声痛哭。
投票时候到了。马瑟斯让所有赞成判决的人举起右手。很多人举手了，包括三个议员。然后马瑟斯让所有反对判决的人举起右手，史蒂夫马上高举右手……然后他发现也有许多人举手反对，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回也有三个议员举手反对——罗伯特·格里姆当然也在其中——史蒂夫心中又燃起一线希望。这次举手投票的结果并不明确，很难判断哪一方占了大多数。这就意味着有相当大一部分人还是有理智的，他们正在默默抵制这场闹剧。
谢天谢地！
工作人员开始准备手写票，格里姆趁机再次发言：“各位，请你们千万不要做傻事。我知道《紧急法案》是这样规定，可是这种刑罚在今天看来只是一个笑话罢了。请各位记住，如果我们今天通过了这个判决，我们的良心将永远不得安宁。要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们能从凯瑟琳的诅咒里解脱出来，到时候恐怕我们连直视彼此眼睛的勇气也没有。要是我们的双手染上了鲜血，我们还有脸去教堂载歌载舞，高唱《叮咚！女巫死啦！》 [4] 吗？请你们理智一点吧！”
开始投票了。人们排着无穷无尽的长队，慢慢地从讲坛前面走过。台面上排着四沓新开的打印纸，工作人员把马克笔递给每一个人，让他们在纸上写下“支持”或者“反对”。史蒂夫一家三口坐在前面，所以他们是第一批投票的人。史蒂夫把这张简易选票放进票箱里——一周前，他们选总统时用的也是这个票箱。就在一个星期前，他们还在投票决定谁有资格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入主白宫，巴拉克·奥巴马还是米特·罗姆尼。荒谬的是，这个票箱成了黑泉镇与现实接轨的唯一纽带，没有了它，黑泉镇就仿佛与世界脱轨了。
所有人都投票了，包括那些腿脚不方便的、坐轮椅的、挤在衣帽间的，还有站在露台上的。投票过程持续了一个小时，六个议员再花二十分钟点票。史蒂夫已经和乔斯林、泰勒以及范德米尔一家走散了。许多人围着他问长问短，想了解事情内幕。在人群中，史蒂夫觉得很孤独、很悲哀。突然，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画面：围在他身边的全是过去殖民时期的人，每个人都破衣烂衫，散发着泥土和疾病的气息。要是他走出室外，深谷路会变成一条马车路。附近会有一座古老教堂，塔尖上的大钟会敲响。他所处的年代会是1664年……
终于，科尔顿·马瑟斯开口让大堂里面的人们肃静。这时候史蒂夫已经累坏了，心中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的关注，我不会继续考验各位的耐性了。投票结果是，1332票支持，617票反对。判决正式通过。”
投票结果一公布，一股恐惧的浪潮席卷整个纪念堂。人们突然意识到，在匿名的掩护下，竟然有那么多邻居和朋友经不起心中兽性的诱惑，投了赞成票。现场有人欢呼，有人发怒，有人失声痛哭，有人高呼造反……可是大部分人心满意足，因为在他们心中，正义已经得到了伸张。
马瑟斯继续说：“本判决将会在本周四执行，地点在深谷路和水库下路的十字路口，也就是每年万圣节举行点火仪式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前去见证这个判决的执行。因此我建议，在晨曦初现时就开始，尽量不妨碍公共秩序，也不影响各位上班。让我们一起祈祷，希望我们能够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捐弃前嫌、解开心结。主啊，天父……”
马瑟斯率领着众人祈祷，大部分人跟随着他念诵。在座的这些人都是典型的北部小镇居民，彼此间相识相知相敬了一辈子，以各自的方式爱护着对方。可是在这一刻，史蒂夫留意到每个人都经历了一场剧变。这种感觉在散场时尤其强烈，只见每个人都畏畏缩缩、沉默寡言，不敢接触彼此的目光。镇上的人突然被一种悲观放弃的情绪所感染，史蒂夫觉得这种情绪比刚才的紧张气氛更加怪异。
人们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可怕的坏事、一件无法弥补的错事，然而，事后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接受现实，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注解：
[1] 出自《圣经·诗篇》72。原文是祈求神将权柄赐予王，但是科尔顿引用时把王改成了自己。
[2] 出自《圣经·箴言》13:24。
[3] 西方法律术语，指私设的公堂或非正规的法庭，尤其指不负责任、没有权威、根本不符合法律规范的法庭审判。法官们在审判案件的过程中充满了不可预料的变化，往往突然从一个事件迅速转向另一个事件。这样的审判往往是速战速决，可以与袋鼠非同寻常的跳跃能力媲美。
[4] 1939年电影《绿野仙踪》的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