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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次孔雀祭，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前所未有的巨大成功。她体会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感，无穷无尽的快乐让她的四肢都在颤抖。对有些人来说，在炎炎夏日中吹过一丝凉风，或者在花园洋房的墙边飘来紫丁香的花香，这些小事都能让他们得意忘形。可是对格丽泽尔达来说，自从杰登出生以来，现在是她头一回体会到这种幸福。悲哀的是，她儿子在周六晚上被逮捕，所以格丽泽尔达的幸福只持续了四天就夭折了。
当初她给凯瑟琳奉上一件这么好的祭品，可是凯瑟琳竟然不肯消失，所以这次祭祀仪式始终没有完成。而且凯瑟琳还拖着孔雀四处走，很容易就会把格丽泽尔达暴露了。所以她有点生气，埋怨凯瑟琳害得她陷入了困境。星期一傍晚，肉食店关门的时候，格丽泽尔达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马上出去四处打听一下。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加倍小心，所以到最后也没敢出去张扬。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平静如故，根本没人怀疑她。眼看自己不会出事，于是格丽泽尔达对这件事又有了新的看法。凯瑟琳一直留着孔雀，是为了告诉大家，她是多么感激她的好朋友格丽泽尔达啊！还有，你看，小溪不再淌血了！格丽泽尔达开始意识到，她所做的事情原来是一件极具英雄气概的壮举！她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喜若狂，无奈不能对人言，只好沉浸在天马行空的妄想中。要是人们知道了她的事迹，肯定会把她扛在肩膀上，在大街小巷四处巡游庆贺；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大家围绕着她载歌载舞；而且人人都想买她的肉酱……其实格丽泽尔达不求名利，只要能得到敬爱的凯瑟琳的青睐，她就心满意足了。
转眼到了星期六，她站在柜台后面招呼顾客，心情特别好。今天的周末特价品是“热酱泡肉球”，人们源源不绝地涌进来光顾，好像私下里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就连谢弗太太也真诚地向她问好，一下子就豪购了两磅后腿肉牛排，一点也不吝啬。
晚上，格丽泽尔达捧着满满一盘猪肝肠，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看《周六夜现场》。突然，一楼传来一下砸门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从来没有人上门拜访，而杰登吃完饭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了。
“杰登，去开门！”她大声叫道，却听不到杰登回答，只听见他阁楼的房间传出来的音乐声。“杰登！”
格丽泽尔达没办法，只能悻悻地穿上拖鞋，一身睡袍装束，走进过道里。她本想上阁楼教训一下杰登——她说过多少次了，他的朋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所以应该由他自己去接待！可是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比刚才更响了。格丽泽尔达只好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抱怨。到了一楼，她打开肉食店的灯，门铃还在不停地响。“行了，行了，我来了！”她大声咆哮，拖着脚步绕过柜台，“我已经过了十六岁能跑能跳的年纪啦！”
在用穗带装饰的窗帘后面站着三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不出所料，真的是杰登的朋友！她打开店门，正想恶狠狠地说：你们怎么就不能打他那个该死的手机呢？ 可是话到嘴边一下子呛住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雷·达瑞尔和乔·拉姆齐，这两人是加急油漆店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西奥·斯塔克豪斯，他在深谷路上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杰登还在他那儿打过暑期工——不过按照杰登的说法，那份工作特烂！这三个人都是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体内的雄性激素似乎要把整个人都撑爆了。这时候她才留意到，科尔顿·马瑟斯就跟在他们身后，畏畏缩缩地裹在大衣里，比其他三人矮了足足两个脑袋。雷·达瑞尔的雪佛兰停在远处，发动机和车灯都开着。
格丽泽尔达很紧张地看着来人，视线在每张脸上扫过去：“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杰登在家吗？”达瑞尔问得很突兀。
“他又闯什么祸了？”她心中怀疑，下意识地转头瞄了一眼。那几个人趁机从她身边挤过去，一下子闯进店里。“喂！你们想干吗？科尔顿，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老头满脸怒容，五官都扭曲了。格丽泽尔达突然觉得五雷轰顶，恐惧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内心。“格丽泽尔达，这几位警官是来逮捕杰登的。请你不要抵抗，不要妨碍他们执行公务。”
“逮捕？为什么要逮捕杰登？”
那三人没理会她，绕过柜台，径自往里走。他们这是要闯进她舒适的家，侵犯她的隐私！“喂！你们给我出来！这是我的家！杰登！”
科尔顿·马瑟斯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大声喊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发出每一个音节。可是格丽泽尔达想也不想，猛地转身，向擅闯民宅的恶棍追去。那三人无耻至极，竟然已经开始上楼梯了。他们不能这样做……是吧？想到这里，格丽泽尔达突然大吃一惊，因为她意识到，在特殊情况下，他们确实有这样的权力。黑泉镇的警队是在女巫特遣队的监管下，由一些志愿者组成的。每逢黑泉镇有内部事务需要处理的时候，就会召集他们执行任务。关于逮捕嫌疑犯，警队并没有很明确的规则，所以到最后只能靠执行者相机而行。就像今晚这样，虽然他们没有搜查令，可是格丽泽尔达能找谁投诉呢？管这件事情的最高权威就站在楼下店里等着呢。
拉姆齐、斯塔克豪斯和达瑞尔循着音乐声一直走上阁楼。走在最前头的那人一脚把房门踹开，门板“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好像要把整栋房子震塌了。格丽泽尔达气喘吁吁地跟在他们身后，看见杰登本来正靠在床上用手提电脑打游戏，现在一下子坐直了。
“杰登·霍尔斯特，你违反了《紧急法案》里的每一条禁令，我们现在正式逮捕你！”雷·达瑞尔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格丽泽尔达终于意识到，这些人不仅是公事公办那么简单，他们心中同时也充满着激愤之情。“你有权保持沉默，可是你也别指望律师了，你这个傻×！”说完，他把杰登的办公椅一脚踹倒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疯了吗？”格丽泽尔达尖叫起来，伸手揪住达瑞尔的袖子。达瑞尔手臂一转，马上就挣脱了。
“你们干吗？”杰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只能转头看着格丽泽尔达求助，“妈妈……”
“你这疯子，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西奥·斯塔克豪斯厉声喝问。他气得嘴唇都白了，直扑到杰登跟前，猛地伸手一抓，手掌好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紧紧地夹住了杰登的手臂，“枉我让你来我店里打工！枉我让你来我家里做客，天天跟我的老婆孩子一起吃午饭！你就这样报答我？”
“喂，西奥，老兄，冷静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当初为什么不冷静点？”西奥大声吼道，杰登吓得连忙往回缩，“你手里没有石头，马上就老实了，是吧？”
杰登举起手，摊开手掌：“你们听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也跟你开个玩笑试试。”西奥的手一晃，已经钳住了杰登的手腕，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杰登一边惨叫，一边弯下腰来。
“住手！”格丽泽尔达尖叫着想扑过来，可是达瑞尔的手指就像钢线般紧紧箍着她的手臂，使她动弹不得，“雷！你马上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以后再也不把你最喜欢的牛肉馅卖给你了！”
“不好意思，霍尔斯特女士，这是上头的命令。”
“你为什么不叫我格丽泽尔达？你向来是这样称呼我的呀。”
可是达瑞尔粗暴地把她推开，然后抓住杰登的另一只手，命令说：“跟我们走。”说完，他们拖着杰登从格丽泽尔达面前经过，走出了房间。拉姆齐把杰登的手提电脑从床上拿起来，用手臂夹住，又把充电器从墙上的插座里拔下来。
“等一等！”格丽泽尔达大喊一声，扶着栏杆支撑身体，跟着那群人走下楼梯。她觉得心脏疯狂地跳动，就像跑完步似的喘个不停。可是她不能倒下，因为她听见儿子在楼下大声呼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快走到一楼的时候，格丽泽尔达看到达瑞尔猛推一下杰登的后背。杰登踉踉跄跄地向前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里间通往肉食店的门廊里，鲜血立刻从鼻子里涌出来。格丽泽尔达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地向前扑，猛地撞在前面的乔·拉姆齐身上。拉姆齐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纹丝不动。虽然格丽泽尔达的体重相当可观，可是这一下她觉得自己就像撞在一堵墙上。
“你们这些禽兽！不许伤害我儿子！”她哭着说，“把你们的脏手拿开！”
杰登趴在地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手机。西奥·斯塔克豪斯的皮靴一下子踩在他的手腕上，杰登发出一声惨叫。修车店老板捡起手机，放进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我靠！”杰登大声吼，“我有人权！”
“已经没有了。”斯塔克豪斯回答说。
说完，他一脚踹在杰登的后腰上。这一下踢得很用力，杰登的身体一下子躬起来，咳出了一团白色的唾沫。在这个瞬间，格丽泽尔达突然看见了吉姆——她看到死去的丈夫正在踢自己的儿子。她觉得一团鲜红的迷雾在眼前逐渐扩散，自己仿佛陷入了疯狂中。
“够了！”老议员雷鸣般的吼声压过了所有纷纷扰扰的噪声，“小子，你站起来。”
杰登挣扎着爬起来，扶着门柱站定了。虽然他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却死活不用别人搀扶。他把受伤的手腕捂在胸前，鲜血从摔破的上唇一滴滴往下掉。尽管他眼中含着泪，可是寒霜般的目光透着一种疯狂的恨意。他抬起头，就用这种仇恨的目光盯着科尔顿·马瑟斯钢铁似的脸孔。
“霍尔斯特少爷，你屡次违反《紧急法案》当中的部分条文，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蓄意危害黑泉镇三千居民的生命安全。在此，我以上帝的名义逮捕你。愿主宽恕你的灵魂。”
达瑞尔和斯塔克豪斯一左一右地扭住杰登，押着他走出店门。“妈妈，你看到他们怎么对我了吧！”杰登大声叫道，“告诉所有人！她看见你殴打我了，傻×！你这回逃不掉了！”
可是格丽泽尔达根本听不清他的话，因为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所有东西都化作一团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这句话：“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 ”刚才她听见马瑟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觉得脑子里“咔嗒”一下，马上短路了。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石刑……
“不要伤害他。”她犹犹豫豫地说出这句话，更像是在乞求，而不像是提出要求。
啊！天哪！他刚才说的是“石刑”吗？
“天哪，科尔顿，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等其余三人把杰登押走了，议员老头才把对杰登的指控简单说了一遍。虽然是缩略版本，不过已经足够了。格丽泽尔达觉得心中揪成一团，仿佛坠向万丈深渊，即将彻底陷入疯狂。“格丽泽尔达，你是他的母亲，所以我有责任把这些事亲口告诉你。可是作为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已经决定，你……你最好……”
可是格丽泽尔达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在她的脑海里，她仿佛来到了凯瑟琳身边。她不是想和解——经过这样的事情，还有可能和解吗——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泪水洗凯瑟琳的双脚 [1]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朝着衣帽架迈出了笨重的一步。
“格丽泽尔达，你要做什么？”科尔顿·马瑟斯平静地问道。
“我要……”去找她，格丽泽尔达几乎冲口而出，“和杰登一起去。”
“你哪儿也不能去。”
“可是我……”
马瑟斯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格丽泽尔达的肩膀，然后把她轻轻地按在柜台后面的墙上。她感到老头那只因为痛风关节炎而扭曲的右手滑下来，搁在她的胸口；她闻到他呼出来的浓重而刺鼻的气息，那是捕猎者的气息。“噗”的一声，格丽泽尔达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你安静点听我说，格丽泽尔达。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好！那你必须信任我。”
“可是我——”
“闭嘴！格丽泽尔达！你必须信任我！你信任我吗？”
“我信任你……”
“好！那我现在要你逐字逐句地跟我说，你能做到吗？”
“能。”
“好，格丽泽尔达，那你就跟着我说。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
“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他：“什么？”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他的手突然抓住她的乳房，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捏，“格丽泽尔达，快说！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此刻又疼痛又害怕，拼命扭动身体，却挣脱不了他的魔爪：“可是我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老头说，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一丝真诚的悲哀，“我知道你一直偷偷去见女巫，我知道那只孔雀是你送给她的，我知道你定期去拜祭她……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不忍心公开审判你，可是如果你不肯辞职，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格丽泽尔达，你现在逐字逐句地跟我说，本人谨此声明，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的脸憋得发紫，睁大双眼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内疚：“科尔顿，我……”
“快说！”老头突然大喝一声，终于发飙了。他的暴怒使格丽泽尔达像触电似的全身发抖，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如坠冰窟。“跟着我说！格丽泽尔达！快说！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她一边发抖，一边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此刻的马瑟斯已经撕掉了平日谨慎克制的面具，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他的脸上全是盘根错节的筋腱和纠缠扭曲的皱纹，交织成一张恶心的大网。他再也不是那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变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捕猎者。
“我绝不做任何妨碍本案调查的事情……”
“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调查……哎呀，科尔顿，你弄痛我了。”
“我再也不会靠近女巫半步。”
“你不明白……”
“快说！”他手上再使劲儿，她的乳头一阵剧痛。
“我再也不会靠近凯瑟琳了！”
老头的手一松，脸上突然阴霾散尽，恢复了沉着镇定的常态：“很好，格丽泽尔达，愿主保佑你。”
他理了一下大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小铃铛和平常一样，发出欢快的响声。格丽泽尔达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 * *
就这样，杰登被抓走了。在朦胧之中，格丽泽尔达突然感到一种病态的冲动：她必须把所有东西——包括自己和自己的肉食店——彻彻底底地、反反复复地清洗干净！她要把自己肉体和灵魂上的污秽都洗掉！她精神恍惚地忙碌着，仿佛灵魂出了窍，升到半空俯视着自己。她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混乱的场景，就像发高烧时做的噩梦：科尔顿·马瑟斯用脚踢杰登的尸体；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但没有给她颁发勋章，反而用石头砸她；每个人的脸都空洞、麻木，一点表情也没有；马瑟斯的手捏着她的乳房，他淫秽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
天哪，凯瑟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要发疯了吗？
一想到老头的手碰过自己，格丽泽尔达不禁浑身发抖。这次科尔顿的侵犯比上次罗斯的袭击更可怕。罗斯作恶纯粹是出于欲望，她只需要在心理上与之保持距离就没事了。可是当科尔顿捏她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就像一个正在专心致志折磨犯人的审讯官。格丽泽尔达看着他，仿佛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格丽泽尔达！
可格丽泽尔达并不是三岁小孩，她早就知道从来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过，科尔顿·马瑟斯不是，杰登也不是，更不用说镇上那帮找她买肉酱的人了。从来只有凯瑟琳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是现在连凯瑟琳也要离开她了。当天晚上，每次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同一个场景：凯瑟琳沿着深谷路上下求索，像一头正在觅食的野兽，用鼻子嗅着四周的气味，闭着眼睛寻找——她要找的正是格丽泽尔达！因为用石刑迫害她的正是格丽泽尔达的儿子，把孔雀从她身边夺走的正是格丽泽尔达的亲生骨肉。就这样，格丽泽尔达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冷飕飕的。整整一晚，她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在两个极端之间游移，拿不定主意：如果她要把亏欠的旧债偿还给凯瑟琳，那么她就必须对女巫忠贞不渝；可是如果她想保护杰登，她就必须站在儿子的一方，与凯瑟琳为敌。
星期天早晨天刚亮，她就给镇政府打电话，没人接；她打给马瑟斯，不出所料，同样没人接。最后她打电话到女巫特遣队，这回是罗伯特·格里姆接的电话。虽然很不情愿，可格里姆还是告诉她，他们已经审问过杰登，现在把他单独关押在涂鸦镇，等着开庭审判。他的两个同伙也一样。格里姆还补充说，虽然他没有义务这样做，可他还是决定提醒她，杰登和其他两人不一样——他已经超过了法定成年的年龄了。
“请你不要伤害他，罗伯特。”格丽泽尔达恳求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不管你怎么看待我，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行。”格里姆简单地回答说，“我们会一视同仁的。”
“他们来抓人的时候，把杰登从楼梯上推下去，还用力踢他。”
过了好一会儿，格里姆才回答：“不好意思，他们不应该这样做的。”他好不容易才保持语气平稳。
他们不应该这么做，可是他们已经做了，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做。有人用石头砸女巫的消息就像病毒一样，瞬间就传遍了黑泉镇。大家谈论这事的时候，不再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而是疾言厉色地疯狂叫嚷。一直被人们苦苦压抑着的恐惧心理，此刻又浮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慌和愤怒的情绪，以及含沙射影式的互相攻讦。时光仿佛倒流，黑泉镇好像又回到了一个星期前。本来人们很傻很天真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现在一下子打回原形，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们心中的愤恨、痛苦和恐惧更加强烈，甚至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格丽泽尔达从卧室窗口往外看，观察着镇中心广场的情况。只见人群聚集在冰毒教堂和默客酒馆外面，不时齐声高喊几句煽风点火的口号。没过多久，人们开始敲打肉食店的橱窗。格丽泽尔达聆听着门外那些愤怒的呼喊声，试图辨认出当中哪些人平常对她还算不错。她躲在窗帘后，绝望地等待着人们把内心的疯狂情绪都发泄出来。熬到了黄昏时分，一团团黑烟从西边升起；紧接着，镇上响起了消防车的鸣笛声。原来有人拿了一箱空啤酒瓶，往里面灌满了汽油；又砸烂了杰登那个土耳其朋友——好像叫布兰什么的——家里的窗户，再把汽油瓶全部扔进去，然后放火烧屋子。不过他们一家人都被叫去问话了，所以幸免于难。这把火被扑灭后，一楼已经全部烧毁，整栋房子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要找替罪羊的话，赛耶一家当然是最大的目标了。格丽泽尔达就不一样了，她多年来广积人脉，即使在非常时期，人们肯定也会尊敬她的。可是第二天，格丽泽尔达发现她的老主顾们都把她抛弃了。到了下午，两个来自下南区的男人用棒球棍把她展示肉制品的玻璃橱窗砸得粉碎。
为了安全起见，格丽泽尔达瞅准了机会，第一时间把店铺关了，再用窗帘把所有橱窗都遮住，然后她开始把玻璃碎片从牛肉馅里一点一点捡出来。她一边捡，一边暗自沮丧，突然，一个惊悚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如晴空霹雳般炸响。这个念头难以言表，却是千真万确，毋庸置疑：如果每个人都卷入这场歇斯底里的集体大爆发，黑泉镇就会彻底陷入疯狂。
最后的结局将会很恐怖：黑泉镇的灵魂将在女巫的诅咒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注解：
[1] 典故源于《圣经·路加福音》7:44，讲述一个女人用眼泪为耶稣洗脚，用头发替他擦干。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当初她给凯瑟琳奉上一件这么好的祭品，可是凯瑟琳竟然不肯消失，所以这次祭祀仪式始终没有完成。而且凯瑟琳还拖着孔雀四处走，很容易就会把格丽泽尔达暴露了。所以她有点生气，埋怨凯瑟琳害得她陷入了困境。星期一傍晚，肉食店关门的时候，格丽泽尔达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马上出去四处打听一下。可是她也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加倍小心，所以到最后也没敢出去张扬。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切平静如故，根本没人怀疑她。眼看自己不会出事，于是格丽泽尔达对这件事又有了新的看法。凯瑟琳一直留着孔雀，是为了告诉大家，她是多么感激她的好朋友格丽泽尔达啊！还有，你看，小溪不再淌血了！格丽泽尔达开始意识到，她所做的事情原来是一件极具英雄气概的壮举！她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喜若狂，无奈不能对人言，只好沉浸在天马行空的妄想中。要是人们知道了她的事迹，肯定会把她扛在肩膀上，在大街小巷四处巡游庆贺；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大家围绕着她载歌载舞；而且人人都想买她的肉酱……其实格丽泽尔达不求名利，只要能得到敬爱的凯瑟琳的青睐，她就心满意足了。
转眼到了星期六，她站在柜台后面招呼顾客，心情特别好。今天的周末特价品是“热酱泡肉球”，人们源源不绝地涌进来光顾，好像私下里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就连谢弗太太也真诚地向她问好，一下子就豪购了两磅后腿肉牛排，一点也不吝啬。
晚上，格丽泽尔达捧着满满一盘猪肝肠，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看《周六夜现场》。突然，一楼传来一下砸门的声音。她觉得很奇怪，从来没有人上门拜访，而杰登吃完饭就躲进自己的房间了。
“杰登，去开门！”她大声叫道，却听不到杰登回答，只听见他阁楼的房间传出来的音乐声。“杰登！”
格丽泽尔达没办法，只能悻悻地穿上拖鞋，一身睡袍装束，走进过道里。她本想上阁楼教训一下杰登——她说过多少次了，他的朋友和她没有半点关系，所以应该由他自己去接待！可是这时候敲门声又响起来，这次比刚才更响了。格丽泽尔达只好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抱怨。到了一楼，她打开肉食店的灯，门铃还在不停地响。“行了，行了，我来了！”她大声咆哮，拖着脚步绕过柜台，“我已经过了十六岁能跑能跳的年纪啦！”
在用穗带装饰的窗帘后面站着三个高大魁梧的人影。不出所料，真的是杰登的朋友！她打开店门，正想恶狠狠地说：你们怎么就不能打他那个该死的手机呢？ 可是话到嘴边一下子呛住了。站在她面前的是雷·达瑞尔和乔·拉姆齐，这两人是加急油漆店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西奥·斯塔克豪斯，他在深谷路上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杰登还在他那儿打过暑期工——不过按照杰登的说法，那份工作特烂！这三个人都是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体内的雄性激素似乎要把整个人都撑爆了。这时候她才留意到，科尔顿·马瑟斯就跟在他们身后，畏畏缩缩地裹在大衣里，比其他三人矮了足足两个脑袋。雷·达瑞尔的雪佛兰停在远处，发动机和车灯都开着。
格丽泽尔达很紧张地看着来人，视线在每张脸上扫过去：“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杰登在家吗？”达瑞尔问得很突兀。
“他又闯什么祸了？”她心中怀疑，下意识地转头瞄了一眼。那几个人趁机从她身边挤过去，一下子闯进店里。“喂！你们想干吗？科尔顿，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老头满脸怒容，五官都扭曲了。格丽泽尔达突然觉得五雷轰顶，恐惧像烈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内心。“格丽泽尔达，这几位警官是来逮捕杰登的。请你不要抵抗，不要妨碍他们执行公务。”
“逮捕？为什么要逮捕杰登？”
那三人没理会她，绕过柜台，径自往里走。他们这是要闯进她舒适的家，侵犯她的隐私！“喂！你们给我出来！这是我的家！杰登！”
科尔顿·马瑟斯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大声喊她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发出每一个音节。可是格丽泽尔达想也不想，猛地转身，向擅闯民宅的恶棍追去。那三人无耻至极，竟然已经开始上楼梯了。他们不能这样做……是吧？想到这里，格丽泽尔达突然大吃一惊，因为她意识到，在特殊情况下，他们确实有这样的权力。黑泉镇的警队是在女巫特遣队的监管下，由一些志愿者组成的。每逢黑泉镇有内部事务需要处理的时候，就会召集他们执行任务。关于逮捕嫌疑犯，警队并没有很明确的规则，所以到最后只能靠执行者相机而行。就像今晚这样，虽然他们没有搜查令，可是格丽泽尔达能找谁投诉呢？管这件事情的最高权威就站在楼下店里等着呢。
拉姆齐、斯塔克豪斯和达瑞尔循着音乐声一直走上阁楼。走在最前头的那人一脚把房门踹开，门板“嘭”的一声撞在墙上，好像要把整栋房子震塌了。格丽泽尔达气喘吁吁地跟在他们身后，看见杰登本来正靠在床上用手提电脑打游戏，现在一下子坐直了。
“杰登·霍尔斯特，你违反了《紧急法案》里的每一条禁令，我们现在正式逮捕你！”雷·达瑞尔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格丽泽尔达终于意识到，这些人不仅是公事公办那么简单，他们心中同时也充满着激愤之情。“你有权保持沉默，可是你也别指望律师了，你这个傻×！”说完，他把杰登的办公椅一脚踹倒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你疯了吗？”格丽泽尔达尖叫起来，伸手揪住达瑞尔的袖子。达瑞尔手臂一转，马上就挣脱了。
“你们干吗？”杰登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只能转头看着格丽泽尔达求助，“妈妈……”
“你这疯子，你到底有什么毛病？”西奥·斯塔克豪斯厉声喝问。他气得嘴唇都白了，直扑到杰登跟前，猛地伸手一抓，手掌好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紧紧地夹住了杰登的手臂，“枉我让你来我店里打工！枉我让你来我家里做客，天天跟我的老婆孩子一起吃午饭！你就这样报答我？”
“喂，西奥，老兄，冷静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你当初为什么不冷静点？”西奥大声吼道，杰登吓得连忙往回缩，“你手里没有石头，马上就老实了，是吧？”
杰登举起手，摊开手掌：“你们听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
“那我也跟你开个玩笑试试。”西奥的手一晃，已经钳住了杰登的手腕，把他的手臂扭到背后。杰登一边惨叫，一边弯下腰来。
“住手！”格丽泽尔达尖叫着想扑过来，可是达瑞尔的手指就像钢线般紧紧箍着她的手臂，使她动弹不得，“雷！你马上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以后再也不把你最喜欢的牛肉馅卖给你了！”
“不好意思，霍尔斯特女士，这是上头的命令。”
“你为什么不叫我格丽泽尔达？你向来是这样称呼我的呀。”
可是达瑞尔粗暴地把她推开，然后抓住杰登的另一只手，命令说：“跟我们走。”说完，他们拖着杰登从格丽泽尔达面前经过，走出了房间。拉姆齐把杰登的手提电脑从床上拿起来，用手臂夹住，又把充电器从墙上的插座里拔下来。
“等一等！”格丽泽尔达大喊一声，扶着栏杆支撑身体，跟着那群人走下楼梯。她觉得心脏疯狂地跳动，就像跑完步似的喘个不停。可是她不能倒下，因为她听见儿子在楼下大声呼救，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快走到一楼的时候，格丽泽尔达看到达瑞尔猛推一下杰登的后背。杰登踉踉跄跄地向前扑了几步，一头栽倒在里间通往肉食店的门廊里，鲜血立刻从鼻子里涌出来。格丽泽尔达怒不可遏，不顾一切地向前扑，猛地撞在前面的乔·拉姆齐身上。拉姆齐牢牢地抓住楼梯扶手，纹丝不动。虽然格丽泽尔达的体重相当可观，可是这一下她觉得自己就像撞在一堵墙上。
“你们这些禽兽！不许伤害我儿子！”她哭着说，“把你们的脏手拿开！”
杰登趴在地上，手伸进裤兜里掏出手机。西奥·斯塔克豪斯的皮靴一下子踩在他的手腕上，杰登发出一声惨叫。修车店老板捡起手机，放进了自己大衣的口袋里。
“我靠！”杰登大声吼，“我有人权！”
“已经没有了。”斯塔克豪斯回答说。
说完，他一脚踹在杰登的后腰上。这一下踢得很用力，杰登的身体一下子躬起来，咳出了一团白色的唾沫。在这个瞬间，格丽泽尔达突然看见了吉姆——她看到死去的丈夫正在踢自己的儿子。她觉得一团鲜红的迷雾在眼前逐渐扩散，自己仿佛陷入了疯狂中。
“够了！”老议员雷鸣般的吼声压过了所有纷纷扰扰的噪声，“小子，你站起来。”
杰登挣扎着爬起来，扶着门柱站定了。虽然他痛得五官都扭曲了，却死活不用别人搀扶。他把受伤的手腕捂在胸前，鲜血从摔破的上唇一滴滴往下掉。尽管他眼中含着泪，可是寒霜般的目光透着一种疯狂的恨意。他抬起头，就用这种仇恨的目光盯着科尔顿·马瑟斯钢铁似的脸孔。
“霍尔斯特少爷，你屡次违反《紧急法案》当中的部分条文，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蓄意危害黑泉镇三千居民的生命安全。在此，我以上帝的名义逮捕你。愿主宽恕你的灵魂。”
达瑞尔和斯塔克豪斯一左一右地扭住杰登，押着他走出店门。“妈妈，你看到他们怎么对我了吧！”杰登大声叫道，“告诉所有人！她看见你殴打我了，傻×！你这回逃不掉了！”
可是格丽泽尔达根本听不清他的话，因为她的脑子里已经一片混乱，所有东西都化作一团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这句话：“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 ”刚才她听见马瑟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只觉得脑子里“咔嗒”一下，马上短路了。对凯瑟琳·范怀勒施以石刑……石刑……
“不要伤害他。”她犹犹豫豫地说出这句话，更像是在乞求，而不像是提出要求。
啊！天哪！他刚才说的是“石刑”吗？
“天哪，科尔顿，他到底干了些什么？”
等其余三人把杰登押走了，议员老头才把对杰登的指控简单说了一遍。虽然是缩略版本，不过已经足够了。格丽泽尔达觉得心中揪成一团，仿佛坠向万丈深渊，即将彻底陷入疯狂。“格丽泽尔达，你是他的母亲，所以我有责任把这些事亲口告诉你。可是作为朋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已经决定，你……你最好……”
可是格丽泽尔达已经听不进去了。她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在她的脑海里，她仿佛来到了凯瑟琳身边。她不是想和解——经过这样的事情，还有可能和解吗——她只是想用自己的泪水洗凯瑟琳的双脚 [1]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朝着衣帽架迈出了笨重的一步。
“格丽泽尔达，你要做什么？”科尔顿·马瑟斯平静地问道。
“我要……”去找她，格丽泽尔达几乎冲口而出，“和杰登一起去。”
“你哪儿也不能去。”
“可是我……”
马瑟斯突然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格丽泽尔达的肩膀，然后把她轻轻地按在柜台后面的墙上。她感到老头那只因为痛风关节炎而扭曲的右手滑下来，搁在她的胸口；她闻到他呼出来的浓重而刺鼻的气息，那是捕猎者的气息。“噗”的一声，格丽泽尔达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你安静点听我说，格丽泽尔达。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
“好！那你必须信任我。”
“可是我——”
“闭嘴！格丽泽尔达！你必须信任我！你信任我吗？”
“我信任你……”
“好！那我现在要你逐字逐句地跟我说，你能做到吗？”
“能。”
“好，格丽泽尔达，那你就跟着我说。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
“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他：“什么？”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他的手突然抓住她的乳房，毫不留情地用力一捏，“格丽泽尔达，快说！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此刻又疼痛又害怕，拼命扭动身体，却挣脱不了他的魔爪：“可是我为什么要辞职？”
“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老头说，他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一丝真诚的悲哀，“我知道你一直偷偷去见女巫，我知道那只孔雀是你送给她的，我知道你定期去拜祭她……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不忍心公开审判你，可是如果你不肯辞职，我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所以，格丽泽尔达，你现在逐字逐句地跟我说，本人谨此声明，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她的脸憋得发紫，睁大双眼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内疚：“科尔顿，我……”
“快说！”老头突然大喝一声，终于发飙了。他的暴怒使格丽泽尔达像触电似的全身发抖，顿时觉得头晕目眩，如坠冰窟。“跟着我说！格丽泽尔达！快说！本人，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自愿辞去议员职务！”
“自愿辞去议员职务。”她一边发抖，一边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此刻的马瑟斯已经撕掉了平日谨慎克制的面具，突然变得面目狰狞。他的脸上全是盘根错节的筋腱和纠缠扭曲的皱纹，交织成一张恶心的大网。他再也不是那位老态龙钟的长者，变成了一个极度危险的捕猎者。
“我绝不做任何妨碍本案调查的事情……”
“我不会妨碍你们的调查……哎呀，科尔顿，你弄痛我了。”
“我再也不会靠近女巫半步。”
“你不明白……”
“快说！”他手上再使劲儿，她的乳头一阵剧痛。
“我再也不会靠近凯瑟琳了！”
老头的手一松，脸上突然阴霾散尽，恢复了沉着镇定的常态：“很好，格丽泽尔达，愿主保佑你。”
他理了一下大衣，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小铃铛和平常一样，发出欢快的响声。格丽泽尔达倒在地板上，失声痛哭。
* * *
就这样，杰登被抓走了。在朦胧之中，格丽泽尔达突然感到一种病态的冲动：她必须把所有东西——包括自己和自己的肉食店——彻彻底底地、反反复复地清洗干净！她要把自己肉体和灵魂上的污秽都洗掉！她精神恍惚地忙碌着，仿佛灵魂出了窍，升到半空俯视着自己。她眼前浮现出一幕一幕混乱的场景，就像发高烧时做的噩梦：科尔顿·马瑟斯用脚踢杰登的尸体；镇上的人都知道了格丽泽尔达的所作所为，他们不但没有给她颁发勋章，反而用石头砸她；每个人的脸都空洞、麻木，一点表情也没有；马瑟斯的手捏着她的乳房，他淫秽的气息喷在她的脖子上……
天哪，凯瑟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要发疯了吗？
一想到老头的手碰过自己，格丽泽尔达不禁浑身发抖。这次科尔顿的侵犯比上次罗斯的袭击更可怕。罗斯作恶纯粹是出于欲望，她只需要在心理上与之保持距离就没事了。可是当科尔顿捏她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就像一个正在专心致志折磨犯人的审讯官。格丽泽尔达看着他，仿佛透过一个深不见底的峡谷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格丽泽尔达！
可格丽泽尔达并不是三岁小孩，她早就知道从来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过，科尔顿·马瑟斯不是，杰登也不是，更不用说镇上那帮找她买肉酱的人了。从来只有凯瑟琳是站在她这边的，可是现在连凯瑟琳也要离开她了。当天晚上，每次她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同一个场景：凯瑟琳沿着深谷路上下求索，像一头正在觅食的野兽，用鼻子嗅着四周的气味，闭着眼睛寻找——她要找的正是格丽泽尔达！因为用石刑迫害她的正是格丽泽尔达的儿子，把孔雀从她身边夺走的正是格丽泽尔达的亲生骨肉。就这样，格丽泽尔达一次次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冷飕飕的。整整一晚，她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在两个极端之间游移，拿不定主意：如果她要把亏欠的旧债偿还给凯瑟琳，那么她就必须对女巫忠贞不渝；可是如果她想保护杰登，她就必须站在儿子的一方，与凯瑟琳为敌。
星期天早晨天刚亮，她就给镇政府打电话，没人接；她打给马瑟斯，不出所料，同样没人接。最后她打电话到女巫特遣队，这回是罗伯特·格里姆接的电话。虽然很不情愿，可格里姆还是告诉她，他们已经审问过杰登，现在把他单独关押在涂鸦镇，等着开庭审判。他的两个同伙也一样。格里姆还补充说，虽然他没有义务这样做，可他还是决定提醒她，杰登和其他两人不一样——他已经超过了法定成年的年龄了。
“请你不要伤害他，罗伯特。”格丽泽尔达恳求道，“无论他做了什么，不管你怎么看待我，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行。”格里姆简单地回答说，“我们会一视同仁的。”
“他们来抓人的时候，把杰登从楼梯上推下去，还用力踢他。”
过了好一会儿，格里姆才回答：“不好意思，他们不应该这样做的。”他好不容易才保持语气平稳。
他们不应该这么做，可是他们已经做了，而且以后还会继续做。有人用石头砸女巫的消息就像病毒一样，瞬间就传遍了黑泉镇。大家谈论这事的时候，不再是交头接耳低声说，而是疾言厉色地疯狂叫嚷。一直被人们苦苦压抑着的恐惧心理，此刻又浮现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恐慌和愤怒的情绪，以及含沙射影式的互相攻讦。时光仿佛倒流，黑泉镇好像又回到了一个星期前。本来人们很傻很天真地以为危险已经过去，现在一下子打回原形，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人们心中的愤恨、痛苦和恐惧更加强烈，甚至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格丽泽尔达从卧室窗口往外看，观察着镇中心广场的情况。只见人群聚集在冰毒教堂和默客酒馆外面，不时齐声高喊几句煽风点火的口号。没过多久，人们开始敲打肉食店的橱窗。格丽泽尔达聆听着门外那些愤怒的呼喊声，试图辨认出当中哪些人平常对她还算不错。她躲在窗帘后，绝望地等待着人们把内心的疯狂情绪都发泄出来。熬到了黄昏时分，一团团黑烟从西边升起；紧接着，镇上响起了消防车的鸣笛声。原来有人拿了一箱空啤酒瓶，往里面灌满了汽油；又砸烂了杰登那个土耳其朋友——好像叫布兰什么的——家里的窗户，再把汽油瓶全部扔进去，然后放火烧屋子。不过他们一家人都被叫去问话了，所以幸免于难。这把火被扑灭后，一楼已经全部烧毁，整栋房子已经不能再住人了。
要找替罪羊的话，赛耶一家当然是最大的目标了。格丽泽尔达就不一样了，她多年来广积人脉，即使在非常时期，人们肯定也会尊敬她的。可是第二天，格丽泽尔达发现她的老主顾们都把她抛弃了。到了下午，两个来自下南区的男人用棒球棍把她展示肉制品的玻璃橱窗砸得粉碎。
为了安全起见，格丽泽尔达瞅准了机会，第一时间把店铺关了，再用窗帘把所有橱窗都遮住，然后她开始把玻璃碎片从牛肉馅里一点一点捡出来。她一边捡，一边暗自沮丧，突然，一个惊悚的念头在她脑子里如晴空霹雳般炸响。这个念头难以言表，却是千真万确，毋庸置疑：如果每个人都卷入这场歇斯底里的集体大爆发，黑泉镇就会彻底陷入疯狂。
最后的结局将会很恐怖：黑泉镇的灵魂将在女巫的诅咒中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注解：
[1] 典故源于《圣经·路加福音》7:44，讲述一个女人用眼泪为耶稣洗脚，用头发替他擦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