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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一的下午,史蒂夫·格兰特苏醒过来了,觉得有水滴在脸上。他发现自己在森林里,正躺在霜冻的地面上。在他的头顶,无边的枯枝形同骸骨,筑成一个遮天蔽日的顶盖。史蒂夫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用力就无助地摔倒了。他翻身侧躺着,压碎了覆盖在湿软灌木丛表面的那一层如纸的薄冰。顿时,四肢百骸传来一阵阵刺痛,史蒂夫强忍着疼痛,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就像一道苍白的伤口。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在这里干什么?他的手表显示此刻是二十四日的下午四点半,可是史蒂夫一时想不明白这日子意味着什么。天哪!他竟然在树林里待了四天四夜!
他麻木地躺了许久,聆听林中这一片诡异的死寂。他又湿又冷,虽然全身麻木,却还是不住地发抖。史蒂夫竟然还穿着葬礼的衣服,他的下巴长满了胡楂,他的嘴唇肿胀疼痛。他觉得口干舌燥,嘴巴里黏黏的,挂着一层带有树林和松果味道的唾液。史蒂夫很想强迫自己的躯壳回到苏醒之前的那种混沌状态,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的神志已经完全清醒了,而且他放不下……
让史蒂夫放不下的不是生命,而是……
泰勒!她让泰勒复活了吗?
这个念头让史蒂夫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他的背部立即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史蒂夫疼得龇牙咧嘴。他连忙靠在一堵被树叶覆盖着的土墙旁,勉强稳住身体,然后四处张望。只见眼前有一个小山坡,上面是一片长得很高的古老的毒芹。史蒂夫认得这里就是他家后面悲惨岭上的那片树林——虽然想到了“家”,可是他心中依然麻木,并没有觉得激动。很明显,在过去几天里,原来他一直躲在一条杂草丛生的壕沟里——这条壕沟也许是西点军校的人挖掘出来演习用的,也许历史更长远,早在独立战争时就有了。在他昏迷的这几天里,竟然没有被诸如水貂、响尾蛇之类的动物咬了,真可谓奇迹。
这时候,他开始慢慢想起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了。这些零碎的片段逐渐涌上心头,就像沉船的碎木被浪潮冲到岸边。他记得在泰勒的葬礼之后,他独自一人留在家里。然后,他……
啊!天哪!那一团猫头鹰的小丸子……泰勒的头发……她来找他……他把她的眼睛打开了!天哪,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从他逃进树林到苏醒的这一刻,其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一段记忆在他脑子里飘忽不定,难以捕捉。在这几天里,难道他一直处于一种神志不清的状态吗?也许他自知已经铸成大错,并预见到严重的后果,所以精神陷入瘫痪状态,连意识也彻底丧失了。他在迷糊混沌中四处游荡,然后一直昏睡,将一切生理需要都忽略不顾。可是那种状态真的算是“睡”吗?那是一个介于意识和潜意识之间的边缘空间,在这里,噩梦与现实糅合在一起,难以分辨,就像立体投影仪投射出来的叠影图像。而且他的精神肯定出问题了,因为他隐约记得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场景:一些愤世嫉俗的苦行者排着队在树林里行进,一边走,一边用打了结的绳子抽打自己赤裸的后背,算是给自己赎罪……这肯定是幻觉吧?
突然,附近传来一根树枝折断的响声,史蒂夫顿时全身僵直,连头皮也发麻了。他再次留意到,这片林中一片死寂,安静得很反常,也很诡异。这里的树上没有鸟雀,灌木丛中也没有小动物的动静,他只听到风在树梢间的低语声,以及霜冻的叶子偶尔发出的“嘎吱”声。可是刚才那一根树枝为什么会突然折断呢?是凯瑟琳来了吗?他躺在地上昏睡的时候,难道她一直躲在黑暗里,守候在他身旁?或者……难道是泰勒?
“省省吧!”史蒂夫哑着嗓子自言自语。他现在分明已经完全清醒,脑子里却还会出现“死去的儿子正在树林里跟踪自己”这种古怪的念头!一想到这里,史蒂夫顿时觉得头皮发紧,一阵颤抖沿着脊椎传遍了全身。
可是,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的,对吧?女巫明明已经许诺让泰勒复活——没错,就是复活——我又何必讳莫如深呢?
然而史蒂夫不敢——也不能——寄希望于……到底寄希望于什么呢?史蒂夫颤抖了一下,想把泰勒复活的可能性从脑海中抹掉,无奈这个念头怎么也驱不散。他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不对劲儿:死寂弥漫在林间,渐浓的暮色从枝头渗下来……这一切都不对劲儿!他所做的事情像千斤重担压在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一掏……看来手机落在家里了。
史蒂夫不需要水晶球占卜,也知道前方有什么命运在等着他。他必须沿着这条山路走回家,勇敢面对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切恶果。也许所有人都期望他这么做,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去他妈的!在这一刻,他还不愿意面对,也不敢面对后果。他暗暗祈祷,希望乔斯林——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好——和马特留在圣路克医院。如果她真的带着马特回来了,希望她能及早留意到种种异象,猜到凯瑟琳已经睁开眼睛,于是立即转头,开回纽堡市,留在安全的旅馆里。
怎么样?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吧!出事的时候,乔斯林和马特留在纽堡市躲灾避祸,安然无恙。也许是凯瑟琳有心眷顾,等这个合适的时机才发难,让我们躲过一劫。
虽然史蒂夫祈求这是真的,可是他不允许自己对此抱任何希望。
他打算沿着山路往前走。可他要走的不是那条在哲人谷里蜿蜒前进的归家路,而是一直往南,穿过艾克曼角,到达谍岩谷折返回黑泉镇的拐角。他需要远远地看清形势,再判断下一步怎么走。如果看样子一切都正常,他再回家查看乔斯林在不在,否则他是不敢回家的。万一黑泉镇因为他而遭到血光之灾,那么乔斯林很可能也难以幸免。也就是说,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妻子……史蒂夫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这个后果,所以他暂且不回家。
那么,昨天夜里从镇上传过来的是什么声音呢?
他的脑海里无来由地蹦出了这个问题。史蒂夫顿时如受重击,脚下一软,几乎摔倒在地。他连忙打起精神,咬紧牙关,默默地忍受内心的煎熬。是的,他终于想起来了。过去的几天里,他饥寒交迫,浑身疼痛,四肢抽筋,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可是与他精神上所受的折磨相比,肉体上的这点煎熬又算什么呢?史蒂夫对自己亲手释放的黑暗力量心怀恐惧,这种恐惧不但导致了严重缺氧,而且令他精神崩溃,更使他在精神恍惚的时候产生了病态的幻觉。在大脑供氧不足的情况下,幻觉就越发严重了。一开始他听到了噪声,然后闻到气味,紧接着,听觉和嗅觉在他脑子里激起了一幅幅足以令人精神失常的恐怖画面……也许他的精神真的已经失常了。
他看到了正在受苦的黑泉镇人。只见那些人脸色发黑,腋下和颈部的淋巴腺发炎肿胀,正在不停地挣扎和呻吟。该不会是感染了天花吧?这种病是在旧世界才有的呀!他又闻到沥青熔化时散发的恶臭,原来是有人为了驱散瘴气,在街角焚烧一桶一桶的焦油。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幻觉里,点火的人竟然是皮特·范德米尔。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火把,是用一条浸透了汽油的李维斯牛仔裤缠在一根乐柏美拖把的棍子上做成的。有些房子的正面挂着一捆稻草,标志着该房子已经被瘴气污染了。接着,他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原来是冰毒教堂着火了。在教堂的花窗玻璃后面,困着那些病重和垂死的人,每个人都张大了嘴巴惨叫,脸上尽是惊恐万状的神情。史蒂夫扭过头去——哪怕在梦中他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他的朋友和同胞马上就要葬身火海了。
有一个人总是出现在他的幻觉里:凯瑟琳。她一直纹丝不动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人间地狱。
在某一刻,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超现实的场景。只见黑泉镇所有小孩子都聚集在镇中心广场,每个小孩都裹在白色麻布里,形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茧。无数床单布匹织成一张直立的巨网,绷得紧紧的,把所有这些茧都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高耸入云的圆锥体,就像一个巨大的乳房。史蒂夫看到,许多涨得通红的小脸从布匹之间的缝隙里伸出来,呆滞的眼睛里散发着梦幻般的光彩。这四百个小孩子都是黑泉镇的子弟,他们都奇迹般地幸免于难。真正受煎熬的是小孩子的父母们——他们在大街上哭喊喧闹,聚集在这个宏伟巨塔的脚下。虽然儿女就在面前,他们却互相牵扯,不让身边的人扑上前。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万一谁抵挡不住诱惑,把自己的小孩抽出来,整个巨塔就会轰然倒塌,里面的所有小孩都难以幸免。只见凯瑟琳立在巨塔上面,就像乳房顶端的乳头,散发着母爱的光辉。她手捧一只银色的壶,把温暖的奶倒出来。奶水从巨塔四面倾泻而下,形成一个完美对称的喷泉。几百个小孩都伸出舌头,热切地舔舐着流过的奶水。
在幻觉中,史蒂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场景。他想:凯瑟琳不害小孩子!难道他们还不明白吗?别让他们把这一切毁了!凯瑟琳是不会害我们的小孩子的!
在这个怪诞的画面里,疯狂、邪恶竟能与自然、唯美融合得如此完美,让他感到深深的困惑。史蒂夫不知道这一幕到底是从何而来——以往即使在他最古怪的幻想中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情景。他就这样躺在地上,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仿佛正在见证一个奇迹。突然,他眼前的画面一闪,凯瑟琳连同她的奶壶一同消失了;站在这个由布织成的大乳房顶端的人变成了屠夫家的寡妇格丽泽尔达·霍尔斯特。她就像一个新生婴儿般赤条条的,挺着一副肥胖臃肿的身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黑泉镇的其他为人父母者。正如她平常向黑泉镇的父母们提供肉食,在这一刻,她的服务对象变成了黑泉镇的小孩子——不过这次的肉是她自己生出来的。只见一条条像胎衣似的肉酱从她的子宫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沿着高塔表面向下滑。肉酱取代了原来的牛奶喷泉,将洁白无瑕的布匹染上了颜色,还凝成一团一团的,粘在小孩子的脸上。
不会吧!这不是真的! 史蒂夫想,我肯定是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我马上就会醒了!等着瞧吧!
眼前的画面又是一阵颤动,然后凯瑟琳又出现了……也许刚才一直都是凯瑟琳吧?突然,史蒂夫明白了:一直以来,黑泉镇人的眼里只有他们选择看见的东西。他们内心丑恶,所以只看见淫秽、腐坏和丑恶。凯瑟琳创造的极乐幻境到了他们眼中就变成了残酷的炼狱,所以他们拼了命也要去摧毁这一切。
突然,有一块石头直飞上去,击中了格丽泽尔达或者凯瑟琳的前额。这块石头就如同杰登的裁纸刀,一下子就把这个巨大乳房顶端的乳头划破了。只见她双臂乱摆,仰天向后倒去,摔进了一个个裹在襁褓中的孩子堆里。史蒂夫听见“噌”的一声低沉的声音,仿佛是低音提琴的弦断了。突然,巨塔的侧面开始破裂,许多小孩从散开的布匹中激射而出。紧接着,这个庞然大物的内部结构在瞬间瓦解,巨塔也轰然倒塌了。倒塌的时候,巨塔就像弹射器似的,把四百个小孩全部射向半空。史蒂夫吓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嘴唇不住地颤抖。在那一刻,他看到孩子们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也听见了他们可怜的哭喊声,声音里尽是恐惧和彷徨。父母们没有通过这次考验,所以孩子们从空中摔下来,砸在父母的头上,大家一起粉身碎骨……在史蒂夫的四周,痛哭哀号声此起彼伏,这些声音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而且完全超越了疯狂的极限。即使在幻觉中,史蒂夫也知道,就算他此刻还没发疯,估计也不远了。然后这些幻象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消失,他再次陷入了漆黑之中。刚才轰轰烈烈的一幕到现在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感觉:他觉得这场悲剧的结局就掌握在他的手里。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树林边缘,前面的景象豁然开朗。血红的云霞烧灼着黝蓝的天空,也在他心中燃起了一种归家时特有的亲切感——史蒂夫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这条山路的一侧装了铁丝网,铁丝网外面就是陡峭的艾克曼角牧场。约翰·布兰查德总是来这里放牧,不过牧场现在已经结霜,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死亡气息。高地森林从三面包围着史蒂夫,而黑泉镇就在山脚下,只是被前面的山脊遮住了看不见。在东南方更远处,地势逐渐变低,陷入了哈得孙河谷中。他看见位于河谷地带的蒙哥马利堡和皮克斯基尔市都是一片万家灯火的温馨景象,家家户户肯定已经包好礼物,点起壁炉,全家人聚在这个平安夜,共享圣诞大餐。这个念头让史蒂夫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河谷里的几个小镇就如同异国他乡,虽然诱人,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不,不会的!这只是我的炼狱罢了 ,史蒂夫想,如果我通过考验,就能到达天堂了,对吧?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昨晚看到的种种幻觉,心头顿时一沉,仿佛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他妈的,我有病啊? 他心中暗骂一句,然后把这些念头都强压下去,抖擞精神,沿山而下,直奔黑泉镇。
*    *    *
史蒂夫·格兰特回到了黑泉镇。他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心理准备——这世上也没有东西能帮他做好心理准备去应付这样的局面。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这个地方安居乐业、养育后代。
黑泉镇已经陷入混乱中。他经过镇政府前的水车遗迹,沿着水库上路向前跑。一阵阵喧闹的噪声回荡在明亮的天空中,这些声音狂乱到了极点,竟然带着一点诗意。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烟从镇中心地带飘过来,使他的眼睛刺痛,呼吸困难。当他转过最后一个拐角,到达圣殿山的坡顶时,那蔚为壮观的一幕终于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只见镇中心广场上人潮汹涌,可是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在极度混乱中,两三千人在同时咆哮、哀号、喧嚷——是的,在场的不是区区几百人,而是黑泉镇的全体居民!他们到底在闹什么?史蒂夫完全看不出来。格丽泽尔达精品肉食店已经烧成了灰烬,另外还有好几栋建筑物也正在熊熊燃烧。翻腾的火焰照亮了狰狞的人脸,烧焦了树木的枝叶,也给喷泉里的洗衣妇铜像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光。火焰倒映在冰毒教堂那些奇形怪状的玻璃窗上,造成一种超现实的假象,使教堂显得更高了;那些玻璃窗就像地狱之眼,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群亵渎神灵的凡人。史蒂夫看着每一个人,想通过其面部特征辨认出熟人,然后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群疯子的五官似乎被抹掉了,没有眼睛也没有嘴,每个人看起来都一模一样。黑泉镇已经陷入了最黑暗的时刻,而这些脸孔就是黑泉镇的脸。
这时候,史蒂夫突然感受到一股外力的逼迫。他转身一看,几乎失声惊叫出来。原来凯瑟琳·范怀勒也在这里。只见她站在山顶一个人家的停车道上,正在观察山下的全景。她身后是一辆安装了镀铬双排气管的庞蒂亚克GRAND AM轿车——这辆轿车的车前盖和车窗都已经被砸烂,看样子近期哪儿也不能去了。凯瑟琳光着脚站在碎玻璃上,却毫不介意,只是无动于衷地凝视着那个在她眼前逐渐展开的混乱场面。
“快制止他们!”史蒂夫大声吼道。然后,他迈开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踉跄跄地朝着女巫走了几步。其实史蒂夫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当他距离凯瑟琳足够近的时候,他低声说:“求求你,制止他们吧。不要再闹下去了,我们已经够惨了。求求你了。”
凯瑟琳缓缓地转头看着他。直到这一刻,史蒂夫才有机会直视她的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刚才他以为女巫无动于衷,其实,她和他一样,完全陷入了极度的震惊中。这时候史蒂夫才知道,是的,他终于知道了,这一切并不是女巫造成的。
这不是赎罪,也不是复仇,这只是黑泉镇自取灭亡。
凯瑟琳抬起一只手臂,指向教堂。
乔斯林和马特! 史蒂夫想……突然,昨晚那一幕教堂着火焚烧的幻象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教堂里依然挤满了幽灵似的人群,可是这一次,他的妻子和小儿子也在其中。只见乔斯林的头发又脏又乱;马特戴着一个苍白而且潮湿的眼罩,正紧紧地靠在母亲身旁。两人头顶的拱顶突然爆炸,无数“咝咝”燃烧的碎片翻滚着向母子二人砸下来。乔斯林发出一声惨叫……
不,这并不是史蒂夫忆起昨夜噩梦的场景,而是一幅从外面投射进他脑海里的画面——这是凯瑟琳展示给他看的。
史蒂夫突然觉得一阵心悸,因为他已经知道了:乔斯林和马特确实在教堂里,而且一件不幸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必须马上去阻止灾难的降临!
“马特分明在医院呀。”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全无。他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大声吼道:“马特在医院!他不可能在这里!”
可是凯瑟琳的手指无情地指着教堂。
突然,广场的另一头传来一声枪响。接着,人群中响起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我的宝贝呀!不会是我的宝贝吧? ”可是史蒂夫对这惨叫声置若罔闻。
天哪!原来马特在这里,乔斯林也在这里!你这个该死的傻×,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现在开心了吗?可是马特怎么会在这里呢?
难道史蒂夫真的那么蠢,竟然相信他们能够留在纽堡市,避开这场暗黑悲剧最高潮的一幕吗?须知悲剧并不是圆满收场的,就算他热切希望这不是真的,结局也不会为了他而改成大团圆。他一直在欺骗谁呢?
他转头看着女巫:“泰勒在哪里?”
凯瑟琳依然无情地指着教堂。
史蒂夫留意到自己的声音变得那么沙哑、那么颤抖,心中不免害怕。可是他又想到了女巫的手指,她此刻的举动,还有他所提的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这一切比自己的嗓音更让他感到恐惧。
“我一定要问清楚!泰勒也在里面吗?”
女巫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指着教堂。
快去吧,你这个傻×!这个局面根本就不受她控制,而且从来也没有被她控制过。黑泉镇的人都疯了,而乔斯林和马特很可能就被困在其中。凯瑟琳正在给你一个机会呢……
史蒂夫犹豫了片刻。他看见女巫目光里流露出来的不是邪恶,而是悲悯,顿时心如刀绞……然后他毅然迈步向前跑。
就这样,史蒂夫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这个疯狂的大旋涡里。
*    *    *
史蒂夫拨开两边的人,在人群中奋力前进,一开始并没有人留意他。当他跑到下坡路的中段时,眼前的一切实在太混乱了,他连路也看不清,很快就彻底丧失了方向感。四周的人都大汗淋漓,而且污秽不堪,从四面八方挤着他。人们身上散发出一种腐烂的臭气——这是恐惧的气味——史蒂夫觉得一阵阵恶心,似乎快要中毒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眼前的一切。只要他活着,这些画面就会一直困扰着他。
伊芙·莫杰斯基是黑泉镇市场肉食店的职员——当然,她现在已经是“前职员”了——她正在步履蹒跚地四处游荡。她满脸鲜血,额头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她的眼睛向上翻,眼珠子几乎缩回脑袋里了。她一边走,嘴里一边哼哼唧唧的,正在唱着一首单调的跳绳歌谣。有一个男的——史蒂夫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是马奈尔五金店的店员——在骚动的人群中走动,两手分别抱着一个赤条条的小孩子。那两个小孩看样子还在学走路,史蒂夫认得他们是克莱尔·哈默的小孩。路上尸横遍地,有些是中枪死的——他们能够痛快了断,其实很幸运了。
恐惧的魔爪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史蒂夫挣扎着打起精神,大声呼喊妻儿的名字。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的叫声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附近人们的注意。周围的人一下子就认出他了,立即纷纷向后退缩。他们的目光本来是浑浑噩噩、无精打采的,这时候突然精光四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非理性的恐惧……以及无声的谴责。
“就是他!”一个女人用手指着他,尖声叫道。史蒂夫顺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人竟然是芭米·德拉若萨,不禁大吃一惊。“就是他把邪眼招来的!”
这一声叫嚷激起了大家心中的恐惧,人群顿时陷入了狂乱。那个挑起事端的女人还在不停地尖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这不会是芭米,他搞错了吧? ——其他人也纷纷开始喃喃低语。他们一边祈祷,一边对着他做出山羊角的辟邪手势,或者拼命在胸前画十字,保护自己不受这个恶人祸害。史蒂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向后退,却撞在后面的人身上——那些人伸出一双双手来拉扯他的衣服。
他们知道了!
他们知道女巫的眼睛是他打开的!他就像十七世纪的捕猎者殖民地里的替罪羊……他很清楚那些故事的结局是怎样的。
史蒂夫猛地抽身,挣脱那些手的纠缠,拔腿就跑。前面的人群还在恐惧中,没反应过来,纷纷让开,他趁着这个机会向前狂奔。这时候,有人叫嚣着要把他处决;顷刻,喊杀声在疯狂的人群中迅速传开。史蒂夫还来不及逃出这一片坚不可摧的阵地,就被喊杀声追上了。正奔跑间,他突然看见沃伦·卡斯蒂略——虽然这样做很不理性,可史蒂夫还是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不应该逃跑!不要问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应该停下来。
“沃伦,”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扶着沃伦的手臂,“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沃伦猛地转身,史蒂夫发现他手上拿着一把大砍刀——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巨型的大砍刀。“史蒂夫,”沃伦答道,“好几天没见到你了。葬礼进行得怎么样,嗯?”
史蒂夫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沃伦身上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汗臭,他的声音也特别诡异——史蒂夫很讨厌他刚才说那两句话的语气。看样子沃伦好像喝醉了,不过他说话却没有酒气,只是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
“你看见乔斯林了吗?”
“谁是乔斯林?”
史蒂夫沉默了片刻:“她是我老婆。”
“我老婆?”沃伦的语气依然是那么怪异,“我老婆今早进树林采了一些杜松子和千里光,据说能净化空气,也不知道是谁教她的。可是……”这句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把拇指沿着大砍刀的刀刃轻轻地拖动,“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史蒂夫?你为什么要打开她的眼睛?”
史蒂夫想回答,可是他一张开口就觉得喉咙发紧,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就在这时候,他的后背突然像炸裂般剧痛,那一口气全部吐出去了——其实是他后背受到重击,硬生生把肺部的空气逼出了体外。史蒂夫被人一下子打倒了,下巴磕在地上,上下两排牙齿重重地撞在一起。他眼前一暗,原来是各种运动鞋、靴子和便鞋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把他的视线都挡住了。史蒂夫一边呻吟,一边翻过身来,正好看见一张倒转过来的脸,以及刚才砸在他后背的那支步枪的枪口。这人原来是雷·达瑞尔。
“哼,小子,看看你那熊样!”达瑞尔骂道,“你真他妈给我们美国人丢脸!”
“雷,”史蒂夫嘶哑着声音说,“求你了,别……”
“你是叛徒!”
话音刚落,雷身体后仰,一脚踹在他的脸上。史蒂夫听见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阵剧痛闪电似的穿过下腭。他的脖子一下子软了,脑袋无力地下坠,重重地敲在鹅卵石上,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形成一道红色的幕墙。
史蒂夫肯定是昏迷过去了——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几秒钟——当他恢复知觉时,他发觉自己被人拖着向前走,然后又被人抬起来举到半空。人群中不断爆发出叫嚣,都是煽风点火的言辞。浓烟夹杂着路面尘土的气味钻进他的鼻子里——也许这就是疯狂的气味吧。他被涌上咽喉的鲜血呛到了,猛烈咳嗽之下,吐出了一颗牙齿。当史蒂夫被人们高举过头的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颠倒了。他突然很想呕吐,然后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觉,仿佛自己飞上了天空,永远也下不来了。
没有审判,也没有自辩,史蒂夫就这样被定罪了。他被人抬着穿过墓园时,心里越来越害怕,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绷紧的头皮在颅骨上蠕动,牵扯着受伤的下巴,仿佛在为最后一声呐喊做准备——这一声呐喊将会预示着末日的降临。
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史蒂夫眼睛的余光突然颤抖起来,并且逐渐扩大……他突然能看清楚黑泉镇众人的脸孔了。然后史蒂夫意识到,此刻他原来是通过另外一双眼睛去观察这一切的。虽然他一直都深深惧怕这双眼睛,最后却是他亲手剪掉黑线,让这双眼睛重见光明。为什么他能通过凯瑟琳的眼睛去看世界呢?也许因为他和凯瑟琳一样,都为社会所不容,所以能感同身受;也许因为他和凯瑟琳一样,都成了民众发泄愤怒的对象;也许因为他在大难临头的时候放任自己敞开怀抱迎接黑泉镇人最大的恐惧,反而很奇怪地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
当史蒂夫恍然大悟的时候,他已经快到达教堂了,四周噩梦般的场景显得愈加黑暗。他觉得自己和凯瑟琳之间产生了一种亲密的联系,心中忽然有了归属感,顿时如释重负。史蒂夫于是全身放松,躺在暴徒们的手里,他们的触碰仿佛能够让他平静下来。虽然他闭上了眼睛,却还是能通过凯瑟琳的眼睛去看世界。在过去的三个半世纪里,她不用目睹人世间的丑恶,所以对她来说,这段黑暗岁月是仁慈的。此刻她被迫从黑暗中走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人们的暴行,见证了三百五十年来不断进步的文明把她的同胞变成了怎样的怪物。男人们揪住女人的头发,抓着她们的腿,把她们扔进冰毒教堂里。人们像合唱似的齐声高呼:“巫婆!巫婆!巫婆!”叫喊声越来越响。教堂墙边堆满了浇透了汽油的干草和橡胶轮胎。西奥·斯塔克豪斯又一次当上了行刑者,不过这一次他连面罩也不戴了,公然将一个火把高举过头。有一个女人抱着小孩想逃跑,却被人在背后一枪爆头。然后人们把她的尸体拖进教堂;那个小孩没死,还紧紧抱着妈妈的尸体,被一起扔进了教堂。
史蒂夫也被他们扔进了教堂的前厅,落在一堆尸体上面。教堂大门随即在他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从尸堆顶上爬过,不断被横七竖八的肢体绊倒。终于,他的双手摸到了冰冷的地面。史蒂夫手脚并用,从尸山爬回地上,然后挣扎着站起来。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好像喝醉酒似的,几乎又摔倒在地。一阵阵钝痛压迫着他肿胀的脸,使他头晕目眩。他感觉下嘴唇似乎松松垮垮地往下垂,估计是下颌被打碎了。
教堂外面的人点火了。火焰刚点燃时发出的软语轻声顷刻就变成震天的咆哮,完全盖过了教堂里众囚徒惨烈的呼号声和尖叫声。没过多久,一块菱形的玻璃窗突然碎裂,一个莫洛托夫燃烧瓶飞过昏暗的拱廊,在正厅中心的长椅上爆炸了。
爆炸立即掀起猛烈的热浪,火光把严重损毁的教堂照得像地狱一般。在火光中,他看见教堂里面全是人。只见人们向每一扇门扑过去,可是所有门都被堵死了。人们又冲向墙边,想去开那些彩色玻璃窗;可是玻璃窗接连被震碎,火焰从缺口喷进来,人们慌忙蹲下躲避。有两个人闪避不及,顿时全身着火——史蒂夫已经分不清这两个人是男还是女了。四周墙壁的热量积聚最快,温度迅速上升;史蒂夫连忙向中间过道走去,躲避高温。沿路的人纷纷向他伸出双手,有人乞求他救命,有人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还看见了曾经的朋友——皮特·范德米尔正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孩的尸体。当皮特抬头时,两人的目光相遇。在那一刻,史蒂夫一下子僵住了。这是他最好的朋友啊!皮特脸上本来一片茫然,此刻却露出了绝望……以及怨毒的神情。
就连这里的人们也在埋怨他。
他真的有罪吗?这一切真的是他造成的吗?他打开凯瑟琳的眼睛,这个举动只不过是催化剂罢了,而且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丧子之痛。而他儿子的死又该怨谁呢?是杰登·霍尔斯特逼迫泰勒听凯瑟琳的咒语。可是黑泉镇的人这样折磨杰登,能怨他报复吗?正如几百年前,祖辈们残酷迫害凯瑟琳,后人能怨她报复吗?
于是,小恶生大恶,绵绵不绝,永无休止。最终一切恶果都有一个源头:黑泉镇。
今日的劫难,完全是黑泉镇自作自受的结果。
想到这里,史蒂夫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最黑暗、最原始的寒意,虽然身处可怕的高温之中,依然冷得全身发抖。他憎恨他们,他痛恨黑泉镇的所有人!无论是困在教堂里面的人,还是围在教堂外面的人,他们都是一丘之貉!史蒂夫终于看清楚了。
这么多年来,他的双眼原来也是一直被缝起来的。直到此刻,他的眼睛才终于睁开。
那一个个张大的嘴巴,那一双双凸出的眼睛,都在无情地嘲笑着他。
他们在齐声高喊:“让他做我们的替罪羊!”
不,他再也不会受他们的蒙蔽和愚弄了!
当他终于走到圣坛的时候,心中已经把这群人诅咒了千百遍。这时候,教堂外面的大火继续往上攀升,近乎透明的外焰正在吞噬着屋顶,灰烬夹杂着火星滚滚而下。史蒂夫仰起头,迎接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浪。他不介意高温灼烧,因为这是他亲手燃起的火焰!他要让这群人都下地狱!他们做出一个又一个自私自利的选择;他们好勇斗狠,不愿意达成和解;他们只懂得恨,不懂得爱;他们对丑恶的东西有一种病态的执着,却永远看不到事物美好的一面……他们都去死吧!
可是泰勒和他们不一样,泰勒有梦想!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可是他们竟然把他的泰勒从他身边夺走了!
史蒂夫不停地诅咒他们。
所有人都忘记了,在读经台后面的壁龛里藏着一扇暗门,可是史蒂夫找到了这扇门——其实他自己也迷迷糊糊的,似乎是两条腿不听使唤,自动带着他走过去的。他经过衣帽架的时候,已经顺手把钥匙环取下来,紧紧地攥在手里。他依然全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满腔怒火。
“爸爸?”
史蒂夫停住了脚步,转身一看。
透过阵阵浓烟,史蒂夫看到了:原来是乔斯林和马特母子二人!
在教堂的另一头,只见乔斯林正用身体掩护着马特,为他阻隔倾泻下来的火花雨。她衣不掩体,裸露出来的后背和臀部已经被火烧得起疱溃烂了。她抬头看向这边——没错,就是乔斯林的脸。史蒂夫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心中一片茫然,只是隐约觉得她正在念着他的名字。看她的表情就仿佛在噩梦中见到了天使。她的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就变成了沙哑的尖叫:“史蒂夫,是你吗?天哪!史蒂夫,救命啊!”
首先看到史蒂夫的其实是马特。马特还像在医院卧床时那么苍白,脸上还戴着一个眼罩。只见他突然脱离了紧张性精神分裂状态,一下子清醒过来,随即挣脱了乔斯林的怀抱,向史蒂夫跑过来。
史蒂夫觉得自己的脸色一沉。
小儿子的出现使他终于看清了很多事情:他的家庭已经分崩离析,永无复合之日;他对泰勒的思念,还有他心中的悲痛……泰勒啊泰勒,你就是这一切的根源呀!在这短短几秒内,他全身僵直,动弹不得,心中的最后一丝防御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感觉到那群被他诅咒的人都在看着他——马特的热切举动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于是他们也发疯似的顺着教堂的中殿狂奔过来。史蒂夫马上往后退缩,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暗门。
“爸爸,等等!”
史蒂夫低头看了看旋转楼梯:这是一个黑暗的深洞,里面没有一丝光明。
人的一生中要走那么多路,难免有一些会把他带进黑暗中。走这种路的人,不是道德败坏,就是精神失常。
不,不是精神失常。 史蒂夫知道:那是爱。
凯瑟琳也曾被迫牺牲一个小孩去拯救另一个,这不是爱又是什么?
史蒂夫连忙闪身缩到门后,将钥匙插进锁孔里,迅速把门关上,再转动钥匙,将门闩锁紧。这时候,外面的人才刚刚追到门前,被他关在了外面。
史蒂夫在黑暗中失足,滚下了陡峭的楼梯。
“嘭”的一声,他坠落在石头地面上,疼痛难忍,只能保持着落地的姿势,蜷缩成一团,躺在清凉的石头上呻吟。地窖里伸手不见五指——这种绝对的黑暗,人的眼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适应的。虽然这里缺乏光线,却有足够的声音来充斥他的感官。他听到有东西接连不断地砸在门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甚至盖过了外面烈焰燃烧的声音,可是大木门始终纹丝不动。他又听到人们的惨叫声,仿佛是一群幽灵在悲号。突然,史蒂夫觉得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个饱受折磨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和痛苦。有一个念头快要在他的脑海里冒出来了,史蒂夫连忙拼命地把这个想法强行压下去。
他翻身仰面躺着,睁开眼睛,闭上,再睁开。
待在这里真舒服,原来黑暗才是他的归宿。
因为黑暗能够让他专心想着一件事情:爱。他还能听见一阵阵逐渐变弱的惨叫声从某个地方传过来。那些声音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史蒂夫想象那些声音其实是被他诅咒的人们在地狱里的歌声。他又蜷成一团,把自己尽量缩小,用手指堵住耳朵。然后他开始跟着他们一起唱。
史蒂夫唱着唱着就沉沉睡去了。就在睡着前,他低声说:“我爱你,泰勒。”
没有人回答,四周只有一片漆黑。
*    *    *
与此同时,站在圣殿山上的凯瑟琳·范怀勒挺直了身躯,眺望着烈焰中的教堂。她在这一刻的造型,曾经出现在黑泉镇每个小孩最可怕的噩梦里。这个逆天而行的女巫正在召唤一股比人类更古老的力量——这股力量的发源地位于宇宙深处,早在地球成形以前就已经存在了。只见女巫伸出双手,向着天空做出来自德鲁伊教的各种结印手势。她嘴里念念有词,用一种没人知晓的语言念诵着邪恶的咒语。无论谁听见这些咒语都会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附近有人看到了凯瑟琳,顿时吓得大声尖叫起来。可是凯瑟琳不为所动,继续向着天际念出一句句来自黑暗地狱的咒语……
施咒时,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
突然,黑泉镇的人们像梦游一般,不约而同地离开了燃烧的教堂,开始向东走去。这群失魂落魄的人组成了一支无穷无尽的游行队伍,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目光迷离,有的还赤身露体。他们踏上293号公路时,并没有沿着公路走,而是鱼贯穿过路面,消失在对面的森林里。将近三小时后,这支游行队伍的先头部队出现在蒙哥马利堡南面的一条冷清的小路上。路边坐落着一栋栋线条简洁的北部殖民地风格的房子。在每座房子的窗户后面,父母们怀抱着五颜六色的节日礼物,蹑手蹑脚地从顶楼走下来,进入客厅,在渐弱的炉火的映照下,把礼物放到地上。他们没有看到窗外那梦魇般的场景:一支没有尽头的游行队伍正从他们的房门外经过。黑泉镇的人们逐渐隐没在高架桥下面,径自朝着哈得孙河走去。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冰冷的河水里,瞬间就被湍急的浪潮卷走了。
许多个小时后,哈得孙高地的天际出现了一抹血红的朝霞。
天终于亮了。塔潘泽大桥下面出现了成百上千具肿胀的浮尸,正缓缓地向纽约漂去。早起的人们仿佛不小心瞥到了别人的一场噩梦。
这天是圣诞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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