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史蒂夫·格兰特醒了，觉得肿胀的嘴巴里有一股铜的味道。他红肿的眼睛里淤积了泥沙，传来一阵阵刺痛。照在他脸上的阳光虽然苍白，可他还是适应了许久才能把两只眼睛完全睁开。史蒂夫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饭厅的地砖上。
原来他到底还是回家了。史蒂夫试图把脑海里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回忆一下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离开那个着火的教堂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从他关上暗门开始一直到这一刻，这段时间就和教堂那个深埋在泥土里的地牢一样，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史蒂夫咬咬牙，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他身上的衣服布满了烧灼的痕迹，还散发着烟熏火燎的气味。他双手的皮肤已经灼伤，像火一般通红；他的后背扭伤了，膝盖一下一下地刺痛，就像牙痛似的。最惨的是他的脸：左脸肿得像气球一样，似乎是皮肤下面的颌骨严重变形了。毫无疑问，颌骨骨折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感染了。如果我还打算参加今年的“全美超模新秀大赛”，史蒂夫麻木地想，我可能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目光呆滞地环顾四周。一切看起来都没变，可感觉就是不一样——史蒂夫已经迷失了方向。屋子里的这一片死寂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压迫他的神经；他耳边竟然响起了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史蒂夫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圣诞树依然立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里，还没挂圣诞灯饰。他们当初把圣诞树竖起来，本来打算那天下午从商场回来后就开始装饰……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泰勒的尸体。
现在，那棵圣诞树已经开始掉松针了。
饭厅餐桌底下有些东西吸引了史蒂夫的目光：一小段破损的黑线——是从凯瑟琳的眼睛上剪下来的。
她现在在哪里呢？泰勒又在哪里呢？
史蒂夫蹒跚地走进过道里。经过一面镜子的时候，他往里瞥了一眼，马上就后悔了。镜子里有一张脸，也在盯着他。这张脸上皱纹密布，通红的皮肤闪着邪恶的亮光，一双凸出的眼睛流露着无尽的愁苦。看着这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他完全找不到昔日那个自己的一丝影子。他的左边脸颊和下嘴唇高高肿起，已经涨成了紫黑色。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干硬的深色血块，就像一夜之间长出了络腮胡子。看伤势，他需要安装金属支架来固定下颌骨了。史蒂夫的药柜里倒是有缝合伤口专用的针线，可是不能用来校正骨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门，用拇指撩开挂帘，向外张望。只见湿漉漉的草地上布满了露珠，在暗淡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今天的天气肯定会很好，可是外面看起来也很不对劲儿，沉重压抑的空气中只有一片死寂。他凝视着西面的深谷路，只见一栋栋砖木结构的房子在清晨的阳光中等候着屋里的人走出来。可是它们再也等不到了——史蒂夫突然意识到，就算身在家中，他也能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那些房子都是空的。他有点好奇，要是他现在往镇里的方向走去，会看见什么呢？外面的空气闻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烟雾的气味。问题是四处都笼罩在一片古怪的死寂中，周围没有一点生机……什么也没有。
政府和军方可能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了。然后又如何呢？今天就像是1665年2月惨案的重演，他们到达之后会发现这里只有一片死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三千居民凭空消失，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一个死镇。
没错，一个死镇。 他想，我就是镇长！
史蒂夫开始笑了——不，他是在高声狂笑。他的笑声空洞、怪异，一阵一阵地爆发出来，如同幽灵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废弃的家里，久久不愿散去。笑着笑着，他突然想起了钟摆斧。几天前，他和乔斯林回到家中，发现泰勒已经死于非命。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头上就挂起了一个来自中世纪的刑具——巨大的钟摆斧。锋利的斧刃不停地摆动，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仿佛在反反复复地宣布着那个残忍无情的判决。现在好了，审判已经结束，刑罚也已经执行完毕，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懂得蜷缩在走廊的一角狂笑不止。
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尖叫。
接下来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史蒂夫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很冷，冷得深入骨髓。他还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温暖起来了。
史蒂夫再次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走廊中间，两腿分开，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身边放着几样东西，都是从他的缝合工具包里挑选出来的：一卷手术缝合线、一把手术刀、一把镊子，还有一根弯针。史蒂夫隐约有点警觉：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走到壁橱前拿这些器具，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的脸需要装金属支架，不是针线、棉垫。
他呆坐着，脑中空空如也。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乔斯林和马特都死了。我希望你还记得，昨晚是你任由他们葬身火海！现在他们和泰勒一样，都死了。
他的手臂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猛地一挥，用力撞在墙上。他的十根手指拼命地抓，似乎想在墙壁上抓住点什么来支撑自己的身体。最后他还是倒在地上，全身不停地颤抖——太冷了。
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史蒂夫终于恍然大悟。这一刻的顿悟使他无法忍受，令他全身麻木，因为他很确凿地知道，自己做错了。虽然他逃离了黑暗，可是眼前的光明——这该死的光明——反而让他看得更清楚。牺牲一个小孩去拯救另一个小孩，这并不是凯瑟琳的选择，而是那些审判者的决定。他们把凯瑟琳的尸体扔进巫婆坑之后，会让她的女儿活下去吗？难道史蒂夫真的那么幼稚，相信他们的承诺？
现在，他自己就是审判者。在这次最后的审判中，他依然不愿意做出和解；他和黑泉镇的其他人一样，都只看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难道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张开沾满妻儿鲜血的双手，迎接泰勒的回归吗？他配吗？就算泰勒能回来，那个真的还是原来的泰勒吗？那只是一个神憎鬼厌的怪物而已。
黑暗啊！要是他能够重投黑暗的怀抱，那该多好啊！要是他能够让一切重来，那该多好啊！无情的光明照亮了一切，而史蒂夫并不想知道在这片光明的尽头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候着自己。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心中那个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他希望自己对泰勒的执迷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
不，不是理性， 他想。是爱 。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史蒂夫倒吸一口冷气。
他抬头一看。
在明媚的阳光下，门口挂帘后面出现了一个阴影。史蒂夫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阴影纹丝不动地等待着。
这个影子是……是个男孩儿吗？
史蒂夫坐在走廊里，吓得动弹不得。
他突然很希望这个阴影快些走开！天哪，求求你了，求你让它快走吧！守候在门外的那个并不是他儿子！他心里感受到的也不是爱，而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脚下的深渊。无论他对儿子的爱有多么深，都比不上这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这是很缓慢、很响亮的“嘭”的一声——只有一声。
他看见窗户玻璃上出现了几个指关节的阴影。
那个怪物开始不停地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史蒂夫·格兰特捡起弯针和羊肠线，开始缝自己的眼睛。他希望能在永恒的黑暗和孤独中，为自己冰冷的身心觅得一点慰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原来他到底还是回家了。史蒂夫试图把脑海里的记忆碎片拼凑起来，回忆一下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离开那个着火的教堂的，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从他关上暗门开始一直到这一刻，这段时间就和教堂那个深埋在泥土里的地牢一样，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史蒂夫咬咬牙，忍着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他身上的衣服布满了烧灼的痕迹，还散发着烟熏火燎的气味。他双手的皮肤已经灼伤，像火一般通红；他的后背扭伤了，膝盖一下一下地刺痛，就像牙痛似的。最惨的是他的脸：左脸肿得像气球一样，似乎是皮肤下面的颌骨严重变形了。毫无疑问，颌骨骨折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感染了。如果我还打算参加今年的“全美超模新秀大赛”，史蒂夫麻木地想，我可能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
他终于挣扎着站起来，目光呆滞地环顾四周。一切看起来都没变，可感觉就是不一样——史蒂夫已经迷失了方向。屋子里的这一片死寂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压迫他的神经；他耳边竟然响起了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史蒂夫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圣诞树依然立在乔斯林的灵薄狱角落里，还没挂圣诞灯饰。他们当初把圣诞树竖起来，本来打算那天下午从商场回来后就开始装饰……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泰勒的尸体。
现在，那棵圣诞树已经开始掉松针了。
饭厅餐桌底下有些东西吸引了史蒂夫的目光：一小段破损的黑线——是从凯瑟琳的眼睛上剪下来的。
她现在在哪里呢？泰勒又在哪里呢？
史蒂夫蹒跚地走进过道里。经过一面镜子的时候，他往里瞥了一眼，马上就后悔了。镜子里有一张脸，也在盯着他。这张脸上皱纹密布，通红的皮肤闪着邪恶的亮光，一双凸出的眼睛流露着无尽的愁苦。看着这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他完全找不到昔日那个自己的一丝影子。他的左边脸颊和下嘴唇高高肿起，已经涨成了紫黑色。整张脸的下半部分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干硬的深色血块，就像一夜之间长出了络腮胡子。看伤势，他需要安装金属支架来固定下颌骨了。史蒂夫的药柜里倒是有缝合伤口专用的针线，可是不能用来校正骨头。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门，用拇指撩开挂帘，向外张望。只见湿漉漉的草地上布满了露珠，在暗淡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今天的天气肯定会很好，可是外面看起来也很不对劲儿，沉重压抑的空气中只有一片死寂。他凝视着西面的深谷路，只见一栋栋砖木结构的房子在清晨的阳光中等候着屋里的人走出来。可是它们再也等不到了——史蒂夫突然意识到，就算身在家中，他也能感觉到远远近近的那些房子都是空的。他有点好奇，要是他现在往镇里的方向走去，会看见什么呢？外面的空气闻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烟雾的气味。问题是四处都笼罩在一片古怪的死寂中，周围没有一点生机……什么也没有。
政府和军方可能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了。然后又如何呢？今天就像是1665年2月惨案的重演，他们到达之后会发现这里只有一片死寂，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三千居民凭空消失，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一个死镇。
没错，一个死镇。 他想，我就是镇长！
史蒂夫开始笑了——不，他是在高声狂笑。他的笑声空洞、怪异，一阵一阵地爆发出来，如同幽灵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废弃的家里，久久不愿散去。笑着笑着，他突然想起了钟摆斧。几天前，他和乔斯林回到家中，发现泰勒已经死于非命。从那一刻起，他们的头上就挂起了一个来自中世纪的刑具——巨大的钟摆斧。锋利的斧刃不停地摆动，一来一回，一来一回，仿佛在反反复复地宣布着那个残忍无情的判决。现在好了，审判已经结束，刑罚也已经执行完毕，他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只懂得蜷缩在走廊的一角狂笑不止。
很快，他的笑声变成了尖叫。
接下来几分钟发生了什么？史蒂夫完全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很冷，冷得深入骨髓。他还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可能温暖起来了。
史蒂夫再次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走廊中间，两腿分开，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他身边放着几样东西，都是从他的缝合工具包里挑选出来的：一卷手术缝合线、一把手术刀、一把镊子，还有一根弯针。史蒂夫隐约有点警觉：他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走到壁橱前拿这些器具，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的脸需要装金属支架，不是针线、棉垫。
他呆坐着，脑中空空如也。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乔斯林和马特都死了。我希望你还记得，昨晚是你任由他们葬身火海！现在他们和泰勒一样，都死了。
他的手臂好像突然有了生命，猛地一挥，用力撞在墙上。他的十根手指拼命地抓，似乎想在墙壁上抓住点什么来支撑自己的身体。最后他还是倒在地上，全身不停地颤抖——太冷了。
到了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史蒂夫终于恍然大悟。这一刻的顿悟使他无法忍受，令他全身麻木，因为他很确凿地知道，自己做错了。虽然他逃离了黑暗，可是眼前的光明——这该死的光明——反而让他看得更清楚。牺牲一个小孩去拯救另一个小孩，这并不是凯瑟琳的选择，而是那些审判者的决定。他们把凯瑟琳的尸体扔进巫婆坑之后，会让她的女儿活下去吗？难道史蒂夫真的那么幼稚，相信他们的承诺？
现在，他自己就是审判者。在这次最后的审判中，他依然不愿意做出和解；他和黑泉镇的其他人一样，都只看到人性中丑恶的一面。难道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张开沾满妻儿鲜血的双手，迎接泰勒的回归吗？他配吗？就算泰勒能回来，那个真的还是原来的泰勒吗？那只是一个神憎鬼厌的怪物而已。
黑暗啊！要是他能够重投黑暗的怀抱，那该多好啊！要是他能够让一切重来，那该多好啊！无情的光明照亮了一切，而史蒂夫并不想知道在这片光明的尽头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候着自己。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心中那个越来越渺茫的希望：他希望自己对泰勒的执迷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
不，不是理性， 他想。是爱 。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史蒂夫倒吸一口冷气。
他抬头一看。
在明媚的阳光下，门口挂帘后面出现了一个阴影。史蒂夫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阴影纹丝不动地等待着。
这个影子是……是个男孩儿吗？
史蒂夫坐在走廊里，吓得动弹不得。
他突然很希望这个阴影快些走开！天哪，求求你了，求你让它快走吧！守候在门外的那个并不是他儿子！他心里感受到的也不是爱，而是一个突然出现在他脚下的深渊。无论他对儿子的爱有多么深，都比不上这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
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这是很缓慢、很响亮的“嘭”的一声——只有一声。
他看见窗户玻璃上出现了几个指关节的阴影。
那个怪物开始不停地敲门，一下、两下、三下……史蒂夫·格兰特捡起弯针和羊肠线，开始缝自己的眼睛。他希望能在永恒的黑暗和孤独中，为自己冰冷的身心觅得一点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