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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居住舱内,卡尔五号已经为我准备好晚餐,虽然今天的事令她深感不安,但表面上仍是毫无表情。晚餐是普通的士兵伙食——一碗肉菜和一壶水。虽然我怀疑菜谱是仁慈卡尔号向五号提议的,但我没有向战舰询问。其实就算一直食用肉菜我也没有意见,但五号会很心烦,而理由或许也不仅是被剥夺了她偷尝其他美味菜肴的特权——这一伺候舰长或分队其他军官才有的宝贵福利。
我开始用餐。失去了长官的黑暗分队士气有些低落,她们几近沉默地擦洗着她们负责的走廊区域。其实这里和早晨一样一尘不染,但擦洗走廊是她们的日常任务,这不容忽视。她们又疲惫又焦虑,偶尔会闲聊几句,听其内容,她们都认为提萨瓦特上尉的病情是遭我残虐所致。她们还抱怨说“和上一任没什么区别”,但很小心地避开了官衔。
黑暗一号是黑暗分队中官阶较高的,她检查了工作的完成情况,在向仁慈卡尔号战舰汇报任务完毕后,又捻动手指,并悄声道:“战舰。”
“黑暗一号,”战舰十分了解黑暗一号,它早已听到了分队连连的抱怨声,便直接说道,“带着你的问题去找舰队长吧。”
我从医护室离开回居住舱后还不到五分钟,黑暗一号就去找了军医,军医给她的建议和战舰给的是一样的。而且仁慈卡尔号已经三次提议一号来和我交谈了。按理说,既然提萨瓦特上尉昏迷不醒,而我又没有派人顶替她的位置,黑暗一号就是黑暗分队的领导,她理应找我了解详情并取得指示,但她仍是犹豫不决。
辅助部队曾是战舰的一部分。通常,她们会有一种微弱的归属感——她们觉得每个分队似乎都是有自己的身份的,但矛盾的是,她们又感觉自己只是更大整体的一小部分,是仁慈卡尔号的手和脚,是战舰的发声体。因此,从没有辅助部队会向舰长提问,也从没有辅助部队觉得有必要同长官探讨任何私人问题。
当然,仁慈卡尔号的船员都是人类,但上一任舰长命令所有人尽可能地模仿辅助部队,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卡尔分队与她对话也要以辅助部队的方式,仿佛她们毫无个人关切或欲求。我想,正是这个积习使得黑暗一号如此逡巡。这次,她本可以找其他上尉代为开口,但斯瓦尔顿正在站岗,而艾卡璐则在睡觉。
在居住舱里,我咽下最后一片肉菜叶子,然后同五号讲道:“卡尔,上些茶来。另外,尽快把墙上这些紫色和绿色的云形喷漆去掉,我要换成显示屏。”居住舱的墙壁是可以随意改动的,即便是改成显示屏显示战舰外的宇宙空间也没有问题。改装墙壁所需的材料就在战舰上。但由于某些原因,维尔舰长并不想这么做。实际上我也不需要观看战舰外的空间,但我想尽可能地抹去上一任的痕迹。
五号面无表情,她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舰队长,有一件不便的事。”她脸上闪过一丝恍然,她在听仁慈卡尔号吩咐事情。她犹豫着,战舰的话继续钻进她耳中。她说:“长官,黑暗一号想见您。”
再好不过了。本来再过四秒,我就要下命令让她来报告的,刚才只是想先吃完晚餐。“没什么不便的,让黑暗一号进来吧。”我说道。
黑暗一号进门时,表面胸有成竹,内心则如履薄冰。她僵硬地鞠躬,觉得有些尴尬,因为辅助部队都是不鞠躬的。“黑暗一号。”我叫了她一声。卡尔五号待在房间的角落里,无谓地摆弄着茶壶,装出一副除了为我上茶还有事可做的模样,实际上是在忧心忡忡地倾听我们的对话。
黑暗一号吞下口水,深吸一口气。“舰队长,恕我冒犯。”她说道,这显然已是练习了几遍的说辞。她说话缓慢而小心,尽量将元音发得饱满些,却还是带着原先口音的味道。“黑暗分队长官的情况有些引人担忧。”她说,我瞥见了她脸上露出的疑虑,想来她知道,我对提萨瓦特上尉上战舰一事十分恼火。黑暗一号觉得即便是如此措辞,也让自己陷入了危险的境地,遑论还要提起那个年轻的上尉了。但我觉得她这句话经过了十分谨慎的编排,听起来不仅官方,还避开了提萨瓦特上尉的名字。“我听取了军医的意见,她让我来拜会舰队长。”她补充道。
“黑暗一号,”我淡淡地道,是的,除非刻意而为,我的情绪从不会显露在声音中,但对于她这种说话方式,我已经失去了耐心,“只要是跟我讲话,就给我直截了当些。”卡尔五号还在一旁慢吞吞地摆弄着茶具。
“是,长官。”黑暗一号道,她身体仍旧很僵硬,而且极度尴尬。
“你能过来我很高兴,我也正要叫你。提萨瓦特上尉染病了,她在登船时就病了。军事总署要派一位长官,却不去确定长官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出航。她们甚至想瞒住她的病情,不让我知晓。”这个谎言并不完全是谎言。每艘战舰上的士兵和长官都抱怨过总署这些无知而随意的决定,甚至总署压根不清楚乘战舰飞行会出什么状况。“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跟总署提一提此事。”我几乎能看到黑暗一号脑中线索拼合的模样——原来舰队长气的是总署,而非我们的上尉,“明天就会有人送她回居住舱,她需要休息一两天,之后会接一些较轻松的任务,直到军医认为她可以接其他任务。你现在是你们分队的高官,要为自己的士兵负责,她不在的时候,你就替她站岗并向我递交报告。我需要黑暗分队好好照看提萨瓦特上尉。我知道你们会照看好她,但现在我明确命令你们好好照看。如果你对她的健康有任何担忧,又或者觉得她行为异常——如果她对某些不该困惑的事物表示出了困惑,或者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就算提萨瓦特上尉命令你不要报告,你也得报告给军医,听明白了吗?”
“是,长官,遵命。”黑暗一号感觉自己的处境不那么危险了。
“好了,你去吧。”卡尔五号终于拿起茶壶,给我倒上我要的茶。她肯定是在思考要怎么同其他的卡尔队员描述我们这段对话。
黑暗一号鞠了一躬,惴惴不安道:“舰队长,恕我冒犯……”她猛地停下,咽了口唾沫,仍惊讶于自己的莽撞。不过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意料之内。黑暗一号接着道:“长官,我谨代表我们黑暗分队全体队员,感谢您分配的茶。”
我下达过指令,只要有茶叶供应,船上每人每周可获五克茶叶。士兵甚至是长官的茶叶配额都不多,但都会尽可能多地榨出茶水来。一开始,这条指令引起了船员疑虑——以前维尔舰长坚持让她们和辅助部队一样饮用白开水,所以她们怀疑,我是不是想软化她们对自己的态度并有所图谋?抑或是想显摆我的财力?还是想先给她们点甜头尝尝,随后再收紧,以便满足我的虚荣心?
话说回来,若雷切人对文明生活有什么标准,那便是茶了。我知道战舰上满是辅助部队是什么样的体验,所以我不想这样瞎搞:“黑暗一号,不用谢,你去吧。”
她又鞠了一躬,随后便离开了。门一关上,战舰就在她耳中说道:“聊得不错。”
接下来的两天,提萨瓦特上尉一直躺在自己居住舱的窄床上。仁慈卡尔号从船上的图书馆里调出一些舒缓人心、结局完美的娱乐节目,它们的背景音乐或阳光或甜美。提萨瓦特平静地看着不置一词,因为她注射的那些药剂,就是为了能让她状态稳定,身体舒服,所以就算给她看一部又一部的悲剧,她也能无波无澜地看下去。黑暗分队会因她的一点点反应而瞎忙一气,时不时为她掖掖毯子泡泡茶。黑暗九号甚至设法在分队那狭小的厨房里为她做小甜点。对于她的病,人们有种种推断,但已经不再怪在我头上了。最终,人们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提萨瓦特在被指派到仁慈卡尔号之前,遭受过严厉的审讯;另一种可能是——虽然可能性小些,但仍不能排除——她是拙劣教育的受害者。有时候,如果公民需要学习大量信息,就会前往医务室,借助药物进行学习,而这类药物也用于审讯、素质测试以及……重新教育,这大多数儒雅的雷切人都难以启齿的字眼——审讯、学习、素质测试以及重新教育会由一位专业军医进行,她们十分清楚操作流程以及后果。虽然仁慈卡尔号上的船员从未挑明,但所有关于提萨瓦特的对话都隐含着这一疑虑。的确,提萨瓦特看上去很像是刚接受过重新教育的人。不过,不管我与军医对上尉做了什么,我们都没有让任何卡尔队员打下手,又绝口不提所发生的事,这两点促使人们更加坚信上尉的病情与重新教育有关。但军队从不接受任何经过重新教育的人服役,所以这个推测又不能成立。
不管怎样,这肯定不是提萨瓦特的错,亦不是我的错。意识到这一点,大家就宽心了。第二天,我坐在居住舱里喝茶,用的依旧是那盏深玫瑰红色的茶杯,其实我自己也还没评出一个最佳的餐盘。斯瓦尔顿显然很想问我发生了什么,但她只是说道:“我在想你那天说的话,就是我从未见过你……我是说……”她声音越来越小,或许是意识到再怎么措辞接下来的话也不会好听,“军官们都有自己的居住舱,所以做那种事很方便,但我没有想过,如果我的阿马特们……我是说……没私人空间。没有吧……如果她们想……也没有一个能去的地方……我是说……”
实际上,能去的地方并不少。有几个储物仓,还有穿梭机(但因为缺乏重力,做事可能会有些尴尬),甚至如果真是急不可耐,饭堂的桌子底下也不失为一个去处。但斯瓦尔顿一向有自己的居住舱,她并不需要去那些地方。“我觉得你去考虑这些是好事,”我说道,“但别去管你的阿马特了,给她们留点自尊吧。”我又喝了一口茶,补充道:“你最近似乎经常想到性爱啊。我很高兴你没有直接命令手下的哪个阿马特来配合你。”如果有的话,她也不会是这艘船上开先河的长官。
“想过一次,”她道,脸颊愈发地烫了,“然后我就想到你可能会说些什么。”
“我觉得军医不适合你。”最起码,我怀疑军医是性冷淡,“提萨瓦特又年轻了些,不适合做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接近下艾卡璐?”我很确定艾卡璐喜欢斯瓦尔顿,可斯瓦尔顿的贵族长相和古典口音既令她着迷,又令她望而却步。
“我可没想过要冒犯她。”
“太像上级潜规则下级了?”斯瓦尔顿打手势表示同意。“这么想的话,本身就有点侮辱的性质,也有点侮辱人了,你觉得呢?”我说。
她叹息了一声,把茶放到桌子上:“成不成事,我都输。”
我比画了一下,示意不一定如她所想:“也或者都赢?”
她浅浅一笑:“真高兴军医能帮得上提萨瓦特。”
在提萨瓦特上尉的居住舱里,黑暗九号在一个小时内第三次为提萨瓦特掖毯子,平枕头以及试茶水温度。提萨瓦特用了药,平心静气的,任她摆弄。“我也很高兴。”我说道。
两天后,我们距离艾斯奥克空间站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我邀请艾卡璐上尉和提萨瓦特上尉共进晚餐。按照仁慈卡尔号上的日程安排,这顿饭是我的午餐,艾卡璐的晚餐,提萨瓦特的早餐,而由于我的卡尔正在我的居住舱里刮除墙上的油漆,所以就餐地点选在了饭堂。这有点像我和很多个我在一起的那段时光——那时的我是正义托伦号战舰,那战舰有十个分队,每个分队各有二十个上尉,因而当时的伊斯克分队饭堂要比仁慈卡尔号上的这个饭堂大多了。
我在饭堂用餐造成了管辖权上的困惑。因为卡尔五号很想在军官手下的活动区域建立权威,所以她困扰万分,不知是否应坚持用她那套“第二好”的餐盘——这样不仅可以炫耀她心爱的餐具,还可以证明这顿饭是她安排的。又或者,是要让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用饭堂的那套餐具,如此便不用担心那套珍贵的瓷器会不小心摔毁,却会显得这顿饭是由光明分队和黑暗分队操持的。最终,她的骄傲战胜了担忧——我们食用的鸡蛋和蔬菜都盛在了釉彩餐盘里。
可以说,自入伍以来,甚至从她还是一名普通士兵的时候起,艾卡璐便在这艘战舰上,因而她可能很清楚卡尔五号的脾性。我听她说道:“舰队长,恕我冒犯,这些餐盘很漂亮。”五号并没有笑,不过她很少在我面前笑,但我知道艾卡璐这话说得正中红心。
“是五号选的。”我说,同时我也很满意艾卡璐的开场白,“这是苞叶瓷,约有两千年了。”有那么一瞬间,艾卡璐僵住了,手中的餐具稳稳地悬浮在了盘子上方,生怕落下时用力过猛。我接着说道:“其实也不是特别珍贵。在有些地方,几乎所有人都会把一套餐具里的某几件包起来,放在盒子里,珍藏在某个她们永远不会重新拿出来的地方,那才叫珍贵。不管怎么说,这些盘子的确很漂亮,不是吗?看一眼你就知道为什么以前大家都会喜欢了。”若说之前我尚未给卡尔五号留下好印象,现在便留下了,“上尉,如果你每句话开头都要加一句‘舰队长,恕我冒犯’,那这顿饭恐怕要乏味得很了。你就当我已经提前宽恕了各种冒犯就好。”
“是,长官。”艾卡璐尴尬地应道,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吃着鸡蛋,尽可能地避免餐具碰到盘子上。
提萨瓦特除了在必要时偶尔说“是,长官”“不,长官”以及“谢谢,长官”之外,一言不发,她那双紫丁香色的眼睛始终低垂着,没有看向我抑或是艾卡璐。军医已经在渐渐减少镇静剂用药,不过提萨瓦特还在受药剂影响,而被镇静剂遏抑的是提萨瓦特的怒火与绝望。她发出了些怪声,这可不是我希望她在停药后要有的状态。
是时候为此做些什么了。“昨天,”我吃了一口鸡蛋说道,“斯瓦尔顿上尉告诉我,阿马特毋庸置疑是船上最优秀的分队。”实际上,斯瓦尔顿完全没这么说过。站在房间角落待命的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有那么一瞬间,她们的情绪涌动得太明显了,要说艾卡璐和提萨瓦特没有看到,我是绝不信的。卡尔五号的反应则没有那么强烈,毕竟我们刚夸赞了她的瓷器。此外,从很多方面讲,舰长的分队没必要同其他分队较劲。
我立刻洞见了艾卡璐脸上矛盾的表情,她以前待在阿马特分队,所以当听到有人声称阿马特分队最优秀,她自然而然就觉得自豪了,可她现在是光明分队的上尉。她顿了顿,然后努力做出了些反应。提萨瓦特低头看着盘子,她可能已经看穿我的目的了,但她又毫不在乎。
“长官。”艾卡璐终于开口道,显然,她在努力地迫使自己不再说“舰队长,恕我冒犯”。只听她尽可能地调整着自己的口音。“仁慈卡尔号战舰上的分队皆为出色之选,但若必挑选其一……”她顿了顿,或许是意识到措辞过于正式,略显尴尬,“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得说光明分队是最优秀的。我没有冒犯斯瓦尔顿上尉或她的阿马特的意思,我并无恶意,只是实事求是。”说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更回归乡土音了些。
提萨瓦特一言不发,黑暗九号似乎将此理解为背叛,因而惊恐沉默地在角落里立正。“上尉,”仁慈卡尔号在提萨瓦特耳中道,“你的分队在等你站出来。”
提萨瓦特抬起眼眸看向我,有那么一瞬间,她那紫丁香色的眸子满是严肃。她知道我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只有一种反应可选,但她憎恨这个选项,也憎恨我。她那被药剂压抑住的怒意微乎其微地升腾了些,但持续不久,几乎在眨眼间便降回原本的水平。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的不只是怒意,还有渴望,一种短暂出现的无助期待。她转而看向艾卡璐:“你说什么,上尉,我没有恶意,但恐怕你错了。”她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不该用斯瓦尔顿的语气说话,也不该用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语气说话。于是她弱化了刚才的口音,继续道:“虽然黑暗一号资历较浅,但黑暗分队的士兵们显然要比这艘战舰的其他分队更优秀。”
艾卡璐眨了眨眼睛。听到提萨瓦特说话的口音与措辞,瞧见她如此镇定自若,完全不像十七岁的样子——她感到惊诧不已,但又表现出一副辅助部队那般茫然的表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思考着该作何回应。她不能以“黑暗一号的资历较浅”来驳回,否则斯瓦尔顿就有资本夸赞阿马特的资历了。她看向我。
我装出一副中立而又饶有兴致的模样。“既然如此,”我高兴地说道,“那我们得好好解决此事,客观地解决,或许可以比比哪个分队更会用武器和护甲。”艾卡璐终于意识到此事我已有全盘计划,但她还是想不通细节,依旧很困惑。我装模作样地动了动戴着手套的手指,向卡尔五号下达了命令,同两位上尉大声道:“两位分队的成绩各是多少?”
仁慈卡尔号将数据呈现在两位上尉眼前,她们眨了眨眼睛。艾卡璐道:“报告长官,成绩都达到标准。”
“标准?”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这战舰上的船员肯定都在标准线之上。”提萨瓦特上尉再次垂下眼眸,看着盘子,在药物作用的背后,是她的憎恨、赞同、愤怒以及我之前见过的渴望,但药物抑制了所有的这一切。“我给你们一周时间,一周后,我们来看你们两个中哪个分队的成绩会更高,也包括你们两位上尉的成绩。会是光明分队还是黑暗分队?派发护甲吧,我给予你们许可,允许你们穿着护甲练习。无论何时,只要你们觉得有必要即可。”我自己的护甲是嵌入式的,那是一个个人力场护盾,我可以在远不足一秒的时间内将它打开,而两位上尉以及她们的分队所得的护甲是绕在胸膛上的。她们从未上过战场,也没有人能够在要求的一秒之内升起护盾,但我希望她们能有所提高——特别是在我知道未来可能发生什么,知道从现在开始一切将天翻地覆之后。
卡尔五号走进饭堂,两手各拿着一个深蓝色瓶子,手肘处还夹了一个。她将瓶子放到桌上,面无表情,但内心并不赞成我的举动。“烧酒,”我说道,“这可是好东西,谁赢了归谁。”
“舰队长,要是赢了,整个分队都有份吗?”震惊之余,艾卡璐上尉稍带犹豫地问道。
“你想怎么分配都行。”我说。我知道,光明八号和黑暗九号肯定都在向自己的分队船员传递这一信息,两个分队的士兵想必已经统计好了奖品应如何平均分配,或许,给长官的那一份可以稍多一些。
当天晚些时候,在斯瓦尔顿的居住舱中,艾卡璐翻了个身,同半梦半醒的斯瓦尔顿说:“无意冒犯,长……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已经……大家都在猜测你是不是倾倒于长官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斯瓦尔顿迷迷糊糊地说道。待慢慢地清醒一些,她又说道:“为什么称呼‘长官’,而不是‘舰队长’?”她愈发清醒了,“不,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抱歉,我刚才怎么就觉得被冒犯了呢?”艾卡璐又吃惊又尴尬又茫然,但没有回答。“如果她想要我,我想我会的,但她不想要我。”斯瓦尔顿说。
“那……是长官……舰队长禁欲吗?”
斯瓦尔顿短促而讥讽地笑了一声。“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的舰队长只是没那么直接而已,她从不那么外露。但我告诉你,”她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让艾卡璐等了她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就算宇宙毁灭,你都可以信任她,她永远不会让你失望。”
“那可真叫人钦佩。”艾卡璐显然不信此话,但她又重新考虑起某事,“在这以前,她是那个‘特殊任务’吗?”
“我不能说。”斯瓦尔顿早已摘去手套,此刻她将手轻放在艾卡璐的小腹,“你什么时候得回去工作?”
艾卡璐抑制住微颤,心中升腾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但更多的是愉悦感。大多数非雷切人都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裸露双手的碰触能带给雷切人这样的情绪波动。她说:“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吧。”
“嗯,”斯瓦尔顿想着二十分钟是多久,“时间还很充足。”
我不去理会她们。黑暗分队和她们的上尉都已经睡着了。在走廊里,光明士兵们对着地板又拖又擦的,身上的护甲因不断上下浮动而泛起银光。
更晚些的时候,我和提萨瓦特在饭堂里喝茶。由于注射的镇静剂剂量进一步减少,提萨瓦特的情绪愈发接近真实。我们独处了一会儿,她开口道:“我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筛掉了一些怒意和渴望,因而语气有些奇怪,“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想,这就是她的渴望所在了,她想真正成为这艘舰的一分子,想确保黑暗一号钦佩她,对她忠诚,甚至是得到我的钦佩和忠诚。这些都曾经是那个不幸的提萨瓦特想要的事物,而我现在正将这些放到她的手中。
但这要按我的规则来,而不是她的。“提萨瓦特上尉,”我平静地喝了一口茶说道,“这是你跟我说话该有的语气吗?”
“是不应该,长官。”提萨瓦特道。她既为我所挫败,又非为我所挫败。即使接受了镇静药物治疗,她仍是一个矛盾体,每种情绪都会有与之相悖的伴生物。提萨瓦特从未想过要成为阿纳德尔·米亚奈,她也没有成为米亚奈很久,只有这短短几天。但无论她现在是谁,无论这会对阿纳德尔·米亚奈的计划造成多灾难性的影响,她现在都觉得舒适多了。
我和她有一样的遭遇,她因此而恨我,也不恨我。“同我共进晚餐吧,上尉。”我说道,仿佛方才的交谈并未发生,也仿佛我看不见她的感受,“我要和你、艾卡璐一起来吃晚餐,到时你们可以夸耀手下分队的进步,卡尔分队会做你特别喜欢的那种甜品,带糖霜的。”在我的居住舱内,卡尔五号正看着墙,确保一切安装妥当,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仁慈卡尔号便在她耳中下达了命令,五号装出了一副被惹恼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说了些什么类似青少年喜好的话语。但在她那自以为只有仁慈卡尔号才知晓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很开心。
竞争异常激烈。无论是光明分队还是黑暗分队,只要一有空闲,她们就会待在靶场中,就算是在值班的时候,她们也会边工作边练习升起和放下护甲。她们的成绩有了全方位的提升。借助这些武器的日常训练,几乎所有人都能实现高难度的目标,就算那些尚未实现的士兵,也离实现不远了。每一个光明、黑暗分队的队员如今都可以在半秒之内完成护甲部署,虽然与辅助部队的速度相比,这仍相差甚远,也远达不到我的要求,但也是很大的进步了。
其实此事一提出,黑暗士兵们便或多或少地明白了比赛背后的目的,同时也下定了决心,专心致志地练习。光明分队也是如此,她们认可我的目的,或者说她们可以理解,但并不因此减少了丝毫的投入。最终,黑暗分队还是赢得了奖品。在士兵饭堂中,我把三瓶十分高档、高酒精浓度的烧酒颁给几乎已经不受镇静剂影响的提萨瓦特上尉,在她身后,黑暗分队的所有成员都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就同辅助部队一般。在恭喜她们获胜后,我便走向走廊——我知道自己只要一离开饭堂,她们就会开始纵饮。
不到一小时,斯瓦尔顿便代表她的阿马特们找到了我。对于这整件事,她都在努力表示理解,但一看到水泄不通的饭堂,便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连为烧酒努力的机会都没有。那天,我还下令给每一个光明分队和黑暗分队的成员分发了水果泥——我这里有橙子、红毛丹等等,它们都是由卡尔五号采购并小心地存放在吊舱中的。即便等到晚餐结束,一切收拾妥当,水果泥的甜味仍旧在走廊里挥之不去,惹得斯瓦尔顿的阿马特又饿又恨。
“告诉她们,”我同斯瓦尔顿说道,“我只是想给提萨瓦特上尉一点鼓励,如果她们参赛的话,提萨瓦特的分队绝不会赢的。”斯瓦尔顿短促地笑了笑。在我看来,她应该是既意识到这是个谎言,又相信这是个事实。若是她的阿马特听到此话,想来也会有类似的反应。“让她们下一周提高自己的成绩,那么她们晚餐也有水果泥吃了。卡尔分队也一样。”最后一句我是讲给一直在倾听的五号。
“那烧酒呢?”斯瓦尔顿满怀憧憬地问道。
在士兵饭堂里,黑暗分队起初还很克制,很守序,每次举杯都会向某位战舰之神祈祷一句,慢慢地品味着烧酒带来的刺激,但渐渐地就混乱起来了。黑暗十号站了起来,只含糊随意地对上尉说了句“恕我冒犯”,在接受许可后,便开始表示想吟诵自己作的诗了。
“我还有烧酒。”居住舱内的我告诉斯瓦尔顿,“也打算再分发些出去,但不会再批发了。”
士兵饭堂中,黑暗十号的提议赢来了众人的喝彩,提萨瓦特上尉也赞成,于是十号开始朗诵诗歌了。那其实是一首即兴史诗,基本都是在歌颂卡尔之神的功绩。而在这首韵律感极差的史诗里,卡尔之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醉醺醺的。
在我的居住舱中,斯瓦尔顿道:“收紧烧酒的供给或许是个好主意,”话中流露出一丝惆怅,“反正我也不喝。”一年前,她经常酗酒,我找到她的时候,由于喝了太多,她浑身赤裸地昏迷在冰冷的大街上。自那以后,她极少沾酒。
黑暗十号朗诵诗歌的声音还在继续,现在史诗已经变成了凯歌,歌颂着黑暗分队在战舰上战无不胜的故事,其中的败者自然是其他分队了,甚至包括阿马特分队——不,应该说特别是阿马特分队,阿马特只会唱愚蠢的儿童歌曲,而且唱得很糟糕。
“我们的歌更好听!”一位喝醉的黑暗队员喊道,她打断了黑暗十号的朗诵。紧接着,又一位似乎还保持着一点理智的醉酒士兵问道:“我们的歌是啥?”
黑暗十号本来就是乱唱一通,但又不想放弃作为全场焦点的心态。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她那微颤的女低音调子,以令人惊讶的愉悦声音唱道:“哦,树啊!吃下那条鱼吧!”那是我经常自娱自乐唱的一首歌,但我不是用雷切语唱的,所以黑暗十号唱的时候只是模仿原歌词的调调唱了出来:“这个大理石抱着一颗桃子!”在饭桌的主席位,提萨瓦特发自内心地咯咯笑了起来。“哦,树啊!哦,树啊!在哪里呢,我的屁股?”她接着唱道。
最后一个词堪堪落下,提萨瓦特和黑暗分队的所有成员的笑声便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了,其中有四个人笑得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她们花了五分钟,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下来。
“等等!”提萨瓦特大喊道,她考虑了一下是否要站起,但觉得那样太费力了,所以仍旧坐着,“等等!等等!”待所有人都看向她后,她又道:“等等!就那个。”她挥舞着戴手套的那只手,“刚才那个就是我们的歌了。”她在努力地说完这句话,但最后一个字淹没在比方才更强烈的笑声里。她举起手中的茶碗,险些把烧酒都溅出洒在桌上:“敬黑暗分队!”
“敬黑暗分队!”其他人纷纷回应。一位士兵补充道:“敬舰队长布瑞克!”
提萨瓦特醉了,因而也不加犹豫地同意了这句话:“敬舰队长布瑞克!敬那位不知道自己屁股在哪里的舰队长!”此话一出,全场哄然大笑,大伙儿声嘶力竭地齐声唱着:“哦,树啊!在哪里呢,我的屁股?”
一小时后,只听军医说道:“您听,长官。”她与我都在浴室里,由一个拿着毛巾、端着水盆的卡尔队员伺候着,“这就是维尔舰长不允许分队喝酒的原因。”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平静地说道,和平时一样,军医还是皱着眉,闻言她扬起眉毛,但也不与我争辩,“当然,我也觉得饮酒不能沦为日常。但这一次我有我的理由。”军医知道我的理由。“你准备好迎接十一个宿醉醒来的士兵了吗?”我问。
“长官!”军医愤愤地回应着,她举起一边的手肘——在浴室里挥舞光裸的手是很粗鲁的行为,“卡尔们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那种情况的。”
“的确。”我赞同道。仁慈卡尔号没有说话,只是继续向我展示提萨瓦特和她的黑暗分队的画面,她们正在士兵饭堂里继续大笑、歌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