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早做打算
依卡比你预料的更愿意接受麦克西瑟和他的同伴。她对麦克西瑟尘肺病晚期的状况不太开心——在这些人用海绵擦身,勒拿给所有人进行初步体检时确定了病情。她也不喜欢另外四名手下患有其他重症的情况,从瘘病到完全没有牙齿,各自不同;以及勒拿认定大家都能存活,会继续消耗粮食的状况。但正如她在临时议事会大声宣告,周围人都能听到的那样:面对能够带来额外补给、熟悉当地地形、又有精准的原基力可以帮助防御攻击的人,她很多事情都能忍。然后,她还补充说,麦克西瑟不必长命百岁。只要能活到给社群做出足够的贡献,在依卡看来就足够了。
她并没有补充说,不像那个埃勒巴斯特,这算是一片好心,或者至少是没有刻意残忍。她居然会尊重你的哀伤,这很让你吃惊,或许也是她开始原谅你的征兆。再次拥有一个朋友,真的是好事。……是朋友们,再一次拥有他们。
当然,这还不够。奈松还活着,你也已经多少从“开门”噩梦中恢复了过来。所以现在你每天都在纠结,提醒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凯斯特瑞玛。有时候,历数所有的理由能有点儿帮助。为了奈松的未来,这是一个,这样一来,等你找到她,就可以给她一个藏身之地。你自己一个人做不到这件事,这是第二层原因——而且你不能心安理得让汤基跟你一起走,不管她本人有多强的意愿这样做。在你不能使用原基力的情况下不能那样做,前往南方的漫漫旅程,将是对你们两人的死刑判决。霍亚不能帮你穿衣服,烹制食物,或者做其他需要两只手来完成的事。然后是第三条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霍亚已经确认,奈松现在正在赶路,离开了你打开方尖碑之门时蓝宝石碑所在的位置。甚至在你醒来之前,就已经错过了能够找到她的时机。
但希望还是有的。一天早上,在霍亚消除掉你左胸的负担之后,他轻声说:“我觉得,我知道她要去哪里。如果我猜的没错,她很快就会停下。”他听起来不太有把握。不对,不是没把握。而是在担心。
你们坐在一座多岩石的山丘上,远离营地,正在从……切除活动中恢复。实际上并没有你原来担心的那样不舒服。他扯下你的几层衣物,让石化的乳房露出。然后放了一只手上去,它就从你身上剥落了,干干净净到了他手里。你问他为什么不用这办法处理你的胳膊,他说:“我都是在用对你来说最舒服的方式。”然后他举起你的乳房到他唇边,你决定要着迷地看自己平坦的,略有些粗糙的石化皮肤,就在你曾有一只乳房的位置。有一点儿痛,但你不确定这是切除身\_体器官的那种痛,还是哲学意义上的痛。
(他只咬了三口,就吞掉了奈松的那只乳房。你有一份怪异的自豪感,又用它喂养了一个人。)
在你用独臂笨拙地把内\_衣和衬衣整理就位时(把最薄的那件内\_衣塞-进乳-罩,以免它滑落),你继续追问霍亚,之前他的语调为什么会有些不安:“你知道了某些事情。”
霍亚一开始没回答。你感觉自己将不得不提醒他,你们是合作伙伴,你已经下定决心要抓住月亮,结束这次没完没了的第五季,声称你关心他,他不能这样把事情都瞒着你——然后他就终于开了口:“我相信,奈松是要自己打开方尖碑之门。”
你的反应是本能的,即时的。纯粹的恐惧。这很可能不是你正常应该有的反应。合乎逻辑的结论应该是不相信,十岁小女孩不可能完成你自己勉强才能做到的壮举。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你还记得自家小丫头浑身充满蓝色愤怒能量的感觉,你在那个瞬间就明白,她对方尖碑的理解已经超过了你一生可能达到的顶点,你完全无障碍地就能相信霍亚的核心假设——你的小女儿要比你想象的更加成熟很多。
“这会要了她的命。”你激动地说。
“的确,很有可能。”
哦,大地:“但你还可以找到她的踪迹吗?你在凯斯特瑞玛之后就跟丢了她。”
“是的,能找到。既然她现在已经调谐到了一块方尖碑。”
不过又一次,他语调里带出那份古怪的迟疑。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担心——噢。噢,可恶的、燃烧的大地。你明白过来,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发抖:“这就意味着任何一个食岩人现在都能感觉到她。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又是凯斯特瑞玛的经历再现。红发女、黄油男、丑衣仔,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见到这些寄生虫。幸运的是,霍亚已经杀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你的同类就会在那种时刻对我们产生兴趣,对吧?当我们开始使用方尖碑,或者当我们接近获得这种能力。”
“是。”很平静,只是轻声说了一个字,但事到如今,你对他已经相当了解了。
“地火啊。你们中间的一个正在追踪她。”
你原来不相信食岩人会叹气,但霍亚胸口的确传来了叹气声:“就是你称为灰人的那个。”
你感到体-内贯穿了一股寒气。但,是的,其实你早已经猜到。现在全世界已经有,多少,三个吧,三个原基人在近期掌握了联通方尖碑的本领?埃勒巴斯特,你,现在加上奈松。小仔或许也能,很短时间里——也许在那段时期,特雷诺也有一名食岩人暗中活动。那可恶的混蛋一定相当失望啊,小仔最后死在父亲手里,而没有渐渐石化。
你下巴绷紧,嘴里感觉到苦涩的味道。“他在操纵奈松。”为了激活方尖碑之门,把她本人变成石头,这样她就可以被吃掉。“他在凯斯特瑞玛就试图这样做,迫使埃勒巴斯特,或者我,或者——可恶,或者依卡,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迫使我们去做能力范围以外的事情,这样就可以把我们变成——”你一只手按在自己胸前的石化痕迹上。
“我们中一直都有些人,把别人的绝望和拼死一搏当作武器。”这句话声音很轻,就像感觉到-羞-耻。
突然你就极端愤怒,对自己,对自己的无能。明知怒火的真正目标是自己,并不妨碍你对他发火:“在我看来,你们所有同类都在那样做!”
霍亚摆出的姿势,是遥望远方暗红的地平线,像一尊雕像,用忧郁的线条怀念故人。他没有转身,但你还是能听出他语调中受到的伤害:“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谎。”
“没有。你只是隐藏太多事实,让最后结果都他妈一样!”你揉揉眼睛。不得不摘掉护目镜,才能把衬衫重新穿上。现在,镜子里进了灰。“你知道吗,你不妨——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想听。我想要休息。”你站起来。“带我回去。”
他的手突然伸向你:“还有一件事,伊松。”
“我刚跟你说过了——”
“拜托。这件事你应该知道。”他等到你气呼呼地安静下来,然后说,“杰嘎死了。”
你僵在原地。
在这个瞬间我提醒自己,为什么我还要继续用你的视角讲这个故事,而不是站在我自己的立场讲:因为,表面看来,你太擅长隐藏自己。你的脸上一片空白,视线模糊。但我了解你。我很了解你。下面是你的内心活动。
你震惊于自己的震惊。震惊,是这种情绪,而不是愤怒,不是挫败感,也不是伤心。只是……震惊。但究其原因,你的解脱感(奈松现在安全了)之后的第一个念头,是……
她真的安全吗?
然后你感到害怕,又一次让自己吃惊。你并不确定自己在怕什么,但的确有一种强烈的、酸楚的感觉在自己口中。“怎么死的?”你问。
霍亚说:“奈松。”
那份恐惧在增强:“她不可能失去对原基力的控制,她从五岁以后就从来没有过——”
“死因不是原基力。而且是有意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地裂级别的前震,在你内心。你花了一点儿时间才能出声:“奈松杀死了他?有意的?”
“是。”
这时候你静下来,头晕,担心。霍亚的手还在伸向你的方向,像是在要提供答案。你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但……但你还是握住他的手。也许是为了得到安慰。并非出自想象,你的确感受到他的手握住了你的手,轻轻一握,让你感觉好了很多。他还在等。你对他的关怀非常非常满意。
“他现在……什么地方,”你开口说,当你感觉准备好了之后。但实际上还是没做好准备。“我有没有办法赶到那里?”
“去哪里?”
你很确定霍亚知道你指的是哪里。他只是在确认你本人清楚自己提出了怎样的请求。
你吃力地咽下口水,试图讲道理说服对方。“他们当时在南极区。杰嘎并没有一直带她赶路。她曾有个安全的地方生活,有时间变强。”强大了很多。“我可以在地下屏住呼吸,如果你……带我去那里,她曾——”但这不对。这并不是你想去的地方。别再隐约其辞。“带我去杰嘎所在的地方。去……去他的死亡现场。”
大约半分钟,霍亚都没有动。你以前也发现过他有这个特点。对话时如果需要做出反应,他需要的时间不定。有时候,他的回话几乎跟你的问话叠合起来,也有些时候,你会以为他没听见,然后他才回过神来应答。你感觉这种差异对他来讲毫无区别——一秒还是十秒,现在还是稍后。他听到了你的话。最终也会给出回答。
最终,他验证了你的判断,身\_体略微模糊了一下,尽管你还是看到最终的动作减慢,他的另一只手也搭在你的手上,把你的手夹在他坚硬的手掌之间。来自两手的压力加大,直到握得很紧。但还是没有不舒服。“闭上你的眼睛。”
他以前从未提出过这个建议:“为什么?”
他带你进入地下。这次要比以往历次更深,而且并非瞬间完成。你不由自主地惊叫(不知怎样做到的)因此发现你并不需要屏住呼吸。随着黑暗加重,有时会有红光闪现,然后有一瞬间,你们闪过熔融的红橙色区域,并且在极短的时间窗口,瞥见一个波动的开阔空间,远处有东西爆裂,半液态的闪亮块状物像急雨一样抛撒——然后你们周围又是一片黑暗,再以后,你站在一片空地上,头顶是阴云密布的天空。
“刚才那些,就是原因。”霍亚说。
“我×,真可恶!”你试图把手拽回来,但是失败了。“你真烦啊,霍亚!”
霍亚的手不再那样紧紧按着你的手,这样你终于摆脱。你踉跄退开几步,然后用手拍拍自己身上,确认有没有受伤。你没事——没有被烧死,没有被强大的压力碾碎,那些本来是情理中的下场;你没有窒息,甚至也没害怕。没有很怕。
你挺直身\_体,揉揉脸:“好吧。我真的应该记住,食岩人不管说什么,都是事出有因。我从来没有真的想看到地下的烈火。”
但现在你已经到达,站在一座小山上,而小山周围又是一片高原。天空帮你确认了方位。跟你们之前的位置相比,这里是上午更晚一点儿的时间——天亮之后不久,而不是天亮之前。太阳实际上还可以看到,尽管有头顶的灰云遮挡,只剩浅浅的轮廓。(你感到一份痛心的向往,自己都为此吃惊。)但能看见太阳这件事,就已经说明你离地裂远了很多——跟片刻之前相比。你向西方扫了一眼,远处有块暗蓝色的方尖碑在闪烁不定,确定了你的猜测。这就是大约一个月之前你打开方尖碑之门的时候,感应到奈松的地点。
(那个方向。她去了那个方向。但那边还有成千平方公里的安宁洲土地。)
你转身环视,发现自己站在一小簇木质建筑中间,建筑群在小山顶上,其中包括有桩柱的储藏室、几座小棚子,还有几个像是宿舍和教室的房子。但所有这一切,都被一道整整齐齐的玄武岩石墙环绕。一定是原基人建造了这堵墙,利用了脚下这座缓缓喷发的火山的能量。在你看来,这事实跟天上的太阳一样显而易见。但同样明显的,是这片院落已经无人居住。视野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下回荡的脚步声都在更远处,院墙之外的地方。
你很好奇,走到玄武岩围墙缺口的地方,那里有一条路,一半泥土,一半卵石,曲曲弯弯通往山下,山脚下是个村落,占据了高原顶上剩余的空间。这村落跟任何地方的普通社群没什么两样。你可以看出不同形状的房舍,多数都有仍在生长的家庭绿地,几座仍然矗立的储存库,一座貌似公共浴室的房子,还有一座小窑。并不用担心建筑之间活动的人们会发现你,他们为什么要往这里看呢?天气很好,这里大多数时间仍有太阳照耀。他们有庄稼要管,还有——那些哨塔旁边停靠的,是渔船吗?——去往附近海面的行程需要安排。这个院子,不管以前曾是什么,现在对他们都已经不再重要。
你不再观察那个小村庄,就在这时发现了熔炉。
它在靠近院落边缘的地方,比周围其他地方略微高出一点点,尽管从你所在的地方仍能看到。当你沿着小路上行,去察看熔炉内部,发现它是用卵石和砖块砌成,你出于旧日习惯,让感知力深入地底,寻找最近处有标记的石块。不远,也许就在五六尺之下。你搜寻它的表面,发现浅浅的凿痕,也许是锤子敲出的。四。这过于简单;在你的年代,石头是用油漆刷上数字的,这样更不容易辨别出来。毕竟,那块石头还是足够小,以至于……是的,任何四戒以下水准的人,都很难找到并且辨别它。他们把训练细节搞错了,但基本原理完全正确。
“这里不可能是支点南极分院。”你说着蹲下来摸索环形区域里的那些石头。只是卵石,而不是你记忆中拼装有序的美丽马赛克,但这次也是,他们的基本认知是对的。
霍亚还站在你们脱离地底的地方,两手还是挤压你手的姿势,也许是在为回程做准备。他没回答,但你主要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都听说南极分院很小,”你继续说,“但这里也太小了。只能算是个临时营地。”这里没有戒者花园。没有主楼。此外,你还曾听说北极分院和南极分院都很美,尽管它们规模有限,位置偏远。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学院之美,一直是官方认可、帝国支持的原基人仅有的荣耀。但这片可怜兮兮的小棚子肯定不符合美观标准。还有——“它在一座火山上空,而且离下面的哑炮们太近”。那个村子可不是尤迈尼斯,四面八方都有站点维护员提供保护,还有最强大的元老级原基人支持。只要一名料石生崩溃,就可能把整个地区变成火山坑。
“这里并不是支点南极分院。”霍亚说。他的声音通常就比较轻柔,现在还转身朝向别处,声音更加细小了。“分院在西边更远处,而且已经被血洗过。那里不再有原基人居住。”
那里当然会被血洗,你咬紧牙关抑-制伤心。“那么,这就是某人向学院致敬的方式喽。某个幸存者?”你无意间发现了地下的又一个标志——一块小小的圆形卵石,大约在五十英尺深处。上面写着九,墨水写的。你毫不费力就能读出。你摇摇头,站起来继续探索这个院落。
然后你停步,紧张起来,因为有个男人从一座宿舍样子的建筑中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他也停住,吃惊地瞪着你。“见鬼,你是什么人?”他问,拖着很明显的南极长腔。
你的意识直直沉入地下——然后你硬把它拉了回来。蠢啊,忘了吗?原基力会杀死你的?还有啊,这个人甚至没有拿武器。他很年轻,也许只有二十多岁,尽管发际线已经开始后退。他瘸得并不明显,而且鞋子特别制作成一高一低——啊。村里的杂工,很可能是,来做些基本的维护工作,以防将来能用到这些建筑。
“唔,嗨。”你结结巴巴地说。然后你闭了嘴,不确定下面该说什么。
“嗨。”那人这时候看到霍亚,吓了一跳,然后带着没见过食岩人、只从讲经人那里有所耳闻的震惊瞪着他看,也许在这之前,他都不太相信世上有这种怪物。他像是愣了一会儿,才回想起你的存在,看到你头发和衣服上的灰,皱了下眉头,但显然,你的样子还不是那么惊人。“告诉我那只是一尊雕像。”他对你说,然后他紧张地笑笑。“只不过,我刚才上山的时候,它还不在那里。唔,嗨,我该打个招呼吗?”
霍亚没理他,尽管你看出他的视线转移,开始留意那个男人,而不是你。你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抱歉,让您受惊了。”你说,“你是这个社群的人吧?”
那人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嗯。是的。你不是我们的人。”但他并没有显出不安,而是眨眨眼问,“你也是守护者吗?”
你浑身难受。有一会儿,你想放开嗓子大叫我不是,然后就恢复了理智。你微笑,那类人总爱笑。“也是?”
那个年轻人在上下打量你,也许有点儿怀疑。你不在乎,只要他能回答你的问题,并且不攻击你就好。“是啊。”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些孩子出门修行之后,我们找到了那两个死掉的守护者。”他撇了下嘴,动作轻微。你并不能确定,他是否怀疑孩子们真的是出门修行,他是否因为“那两个死掉的守护者”感到不安,或者他撇嘴的原因,只是普通人谈到基贼时的正常反应,因为很明显,那些孩子肯定是基贼。既然守护者也曾在此居住。“女首领的确说过,或许将来还会有守护者来这里。毕竟,之前住这里的那三个,也是突然就冒出来的,多年前的不同时间里。你只是来得比较晚,我猜。”
“噢。”装成一名守护者,还真是容易到令人吃惊。只要保持微笑,并且不坦白任何事情就好。“那么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外出修行的呢?”
“大约一个月之前。”年轻人挪动重心,开始感到不安,转身去看远处那块蓝宝石碑。“沙法说,他们要去足够遥远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不会受到孩子们引发的余震影响。我猜,他们走了相当远。”
沙法。你脸上的微笑凝固了。你情不自禁,咬牙重复那个名字:“沙法。”
年轻人皱着眉头看你,现在绝对是起了疑心:“是啊。沙法。”
这不可能,他已经死了:“高个子,黑头发,冰白眼,口音很怪的那个?”
年轻人放松了一点儿:“哦。原来你认识他呀?”
“是啊,很熟。”现在假笑好容易。更难的是抑-制住想要尖叫的冲动,你想要抓住霍亚,要求他马上、现在、立刻就带你们两个深入地底,这样你就能去解救自己的女儿。最难的就是不要倒在地上,蜷成一个球,努力握紧你已经不再拥有的那只手,忍住那阵剧痛。邪恶的大地,它痛得就像又被折断了一次,幻痛如此真实,以至于你的双眼都噙满泪水。
帝国原基人不会失去自制。你不做黑衫客已经近二十年,而且你他妈经常失控的——但毕竟,旧日的训练依然有助于让你振作。奈松,你的宝贝女儿,目前在一个邪魔手中。你需要搞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
“很熟。”你重复说。对守护者来说,他要重复什么,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你能否跟我讲讲他分管的一个孩子?中纬女孩,棕皮肤,瘦长身形,头发卷曲,灰眼睛——”
“奈松,是她。杰嘎的女儿。”年轻人现在完全放松了,没有意识到你的紧张程度上升那么多。“邪恶的大地,我真希望沙法在这次修行旅途中杀掉她。”
这次威胁不是针对你,但你的意识还是沉入地下,然后又被你拽了回来。依卡说的对,你真的应该修改杀掉一切的默认反应方式。至少你保持了微笑。“哦?”
“是的。我觉得应该就是她做出了……可恶。但也可能是他们中间随便哪个人。那个女孩是最让我毛骨悚然的一个。”他终于察觉到你笑容背后的锋芒,下巴有些紧绷。但那个,也是熟悉守护者的人不会感到意外的。他只是避开视线。
“做出了什么?”你问。
“哦。我猜你也不知道。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他转身,瘸着腿走向院落北端。你跟霍亚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跟上。这里又有一处地面隆起,顶端是片平地,之前显然是用来观测星象,或者遥望地平线的;从这里可以看到周围的野外风景,还能看到足够大面积的绿色原野,覆盖在新近才有的,依然浅薄的一层灰烬之下。
但这里还有些怪东西:一堆乱石。你一开始以为这是玻璃回收堆;在特雷诺,杰嘎就曾在家附近存过这么一堆东西,邻居们会把碎玻璃之类的东西丢在那里,杰嘎用作原料,来制造玻钢剑剑柄之类的部件。这里的有些东西看上去质量不错,并不是普通碎玻璃;也许是有人丢进了一些未加工的半珍贵宝石。它们颜色驳杂,褐色、灰色还有点儿蓝色,但红色很多。此外,这些材料暗藏着某种图案模式,让你愣住,侧着头,试图看清眼中这些物品的整体。当你这样做,你发觉这堆东西里靠近最后面的部分隐约像是马赛克图案。是靴子,如果有人用卵石雕刻出靴子模样,然后又把它推倒的话。然后另一些应该是裤子,只不过其中还有骨骼的惨白色,还有——
不。
地。下。的。烈。火。啊。
不。你的奈松不会做出这种事,她不可能的,她——
她就是做了。
那个年轻人叹气,解读着你脸上的表情。你已经忘记微笑,但这种情形,就连守护者看了都会难过。“我们也是花了些时间,才知道眼前这些是什么。”他说,“也许你会懂得这种事。”他怀着希望看了你一眼。
你只是摇头。那人叹气。
“好吧。这是他们全都走掉之前发生的。有天早上,我们听到类似打雷的声音。出了门,就看到那座方尖碑——好大好蓝的那块,在我们周围晃悠好几个星期了,你知道它们那样子啦——突然消失了。然后那天晚些时候,突然又是一声‘砰-轰’——”他击掌,模仿那声音。你努力不让自己跳起来。“然后它就回来了。再然后沙法就突然跟首领说,他要带孩子们离开。对方尖碑的事毫无解释。也没提到尼达和乌伯——那俩守护者,是之前跟沙法一起管理这地方的人——已经死了。乌伯的头都被踩瘪了。尼达……”他摇头。脸上的表情是纯粹的恶心。“她后脖梗子那里……但沙法什么都没说。直接就带孩子们走了。我们很多人都开始希望,他以后永远别带他们回来了。”
沙法。这是你应该重点关心的部分。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但你还是无法从杰嘎那里挪开眼睛。这火热的诅咒啊,杰嘎,杰嘎。
我真希望自己还是血肉之躯,为你存在。我希望自己仍旧是一名谐调者,这样我就可以通过温度、压力和大地的震动与你交谈。人类的话语太多冗余,太过粗糙,不适合这样的对话。毕竟,你曾喜欢过杰嘎,在你的秘密能容许的范围内。你以为他曾爱过你——而他的确爱过,在你的秘密容许的范围内。问题就是:爱和恨,远远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我在很久以前就曾学到这个道理。
我为你难过。
你迫使自己说:“沙法将来不会回来了。”因为你需要找到他,杀死他——但即便在你的恐惧和担忧中间,理智还是占据了上风。这个奇特的学院仿制品,并不是他应该带奈松前往的真正学院。这些孩子,被收集起来,却没被集体屠杀。奈松,她公开控制一座方尖碑,娴熟到足以做出这种事……但沙法至今仍没有杀死她。这里发生的有些事,是你无法理解的。
“再给我讲讲这个人的事吧。”你说,抬起下巴,指向那堆乱糟糟的宝石。你的前夫。
那个年轻人耸肩,衣服窸窣声清晰可闻。“哦,好吧,呃。那个,他的名字叫杰基蒂村的抗灾者杰嘎。”因为年轻人在指点地上的那堆破烂儿,你觉得他应该没有察觉你听到社群名不对劲时候的反应。“新加入社群的,是个工匠。我们这里人口已经过多,但很缺工匠,所以在他出现之后,我们基本上是无条件欢迎他加入,只要这人不老、不病、不是明显发了疯。你明白吧?”他又耸耸肩。“他们刚到这里的时候,那女孩看着也没问题。完全不像是他们那类人,她举止得体,待人很有礼貌。小时候教养很好。”你又一次微笑。完美的,不失庄重的,守护者式的微笑。“我们知道她是那种人,只因为杰嘎特地赶来这里。他是听说了基贼可以变成……不是基贼。我猜是的。我们这儿有好多人来打听这件事。”
你皱眉,几乎把视线从杰嘎那里移开。不是基贼?
“其实那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年轻人叹口气,调整他的拐杖,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我们也并不愿意接收曾经是那种人的小孩加入社群,知道吧?要是那孩子长大,自己生了小孩,又有毛病怎么办?必须得把那种遗传缺陷消除。反正呢,那女孩把她爹照顾得挺好,直到几个星期之前。邻居们说,有天晚上,他们听见当爹的对那女孩大喊大叫,然后她就搬到这上边来,跟其他那些人同住。你应该能理解,那件事有点儿像是……把杰嘎气疯了。他开始自言自语,说她如何不再是自己的女儿。时不时大声咒骂,乱打东西、墙壁之类的,在他以为没有人看到的时候。”
“而那个女孩呢,她就躲着她爹。这个我也不能说是怪她;那段时间,所有人在杰嘎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蔫人出豹子,对吧?所以我看她缠着沙法的时间更长了。跟个小鸭子似的,总跟在沙法身后。沙法一停下来,她就拽着沙法的手。而沙法呢——”年轻人警惕地看看你。“并不经常看到你们这些人表露感情。但看上去,沙法特别关心那女孩。实际上,我听说之前有一次他差点儿杀死杰嘎,在他想要伤害自己女儿的时候。”
你已经失去的那只手又在抽痛,但这次更轻微一点儿,不是之前那种剧痛。因为……他应该不必再折断奈松的手骨,对吧?不,不,不。你自己对她做了那种事。而小仔就是又一只被折断的手,伤害来自杰嘎。沙法保护了她免受杰嘎伤害。沙法对她怀有感情,就像你努力做到的那样。而现在,各种想法随之而来,你感觉内心的一切都在战栗,你真的需要那份强悍到毁灭过多座城市的意志力,才能把那份战栗局限在内心里,但是……
但是……
对奈松来说,一名守护者有条件、可预测的爱,诱惑力可是要强大很多啊!在她父亲无条件的爱一次又一次背叛过她之后。
你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因为你觉得守护者应该不会哭。
你吃力地说:“这是什么地方?”
年轻人吃惊地看看你,然后瞅了一眼霍亚,他还在远处。“这是杰基蒂村啊,守护者。尽管沙法和其他人——”他向你们周围示意,表示这个小院落。“他们管社群的这个部分叫作‘寻月居’。”
他们当然会这样叫。沙法当然一直都知晓这个世界的秘密,你曾付出了血肉代价才得知的那些。
在你静默时,那个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你:“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我们的女首领。我知道她会很愿意接收守护者再次入住。有盗贼的时候,你们很有帮助。”
你又在观察杰嘎。你看到一块宝石,完全就像是一根小拇指。你认得那根小拇指。你亲-吻过它——
这太过分了,你已经无法坚持,你必须抓到点儿什么,在你崩溃更多之前,离开这个地方。“我——我需——需要——”深呼吸,冷静。“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考察这里的状况。可否麻烦你去通知女首领,我很快就前去拜访呢?”
年轻人侧目观察了你一会儿,但你现在知道,如果你有一点儿心不在焉,并不是一件坏事。他已经习惯了守护者式的神游天外。也许因为这个,他点头,尴尬地后退:“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不可以:“请说?”
他咬了一下嘴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人感觉好像……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部都不正常。我是说,现在是灾季,但就连这灾季都感觉不对劲。守护者们不把基贼送往支点学院。基贼又在做从来没有人听说过他们能做到的事情。”他用下巴指向杰嘎留下的那堆东西。“北方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怪事。就连天上那些东西,那些方尖碑……也都……人们都在议论呢。说这个世界或许不会再恢复正常了。直到永远。”
你盯着杰嘎,却在想着埃勒巴斯特。不知道为什么。
“一个人的正常,就是另外一个人的毁灭。”你的脸笑到发痛。微笑是一门艺术,学有专精才能让人信服,你在这方面极不擅长。“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过正常的生活,那当然好得很,但世上并没有那么多懂得分享的人。所以,现在我们一起受难。”
他长久地盯着你看,脸上透着隐约的恐惧感。然后他咕哝了一句什么,终于走开,远远绕过霍亚。祝他一路顺风。
你蹲在杰嘎身旁。他这样子还挺美,全身都是宝石,五颜六色。他这样也很可怕。在颜色之下,你感受到他体-内魔力线条的极端杂乱。这跟你胳膊和胸部发生的变化完全不同。他的身\_体是被打散的,在极微观的层面上被重新随机排布了。
“我做了什么?”你问,“我把她造就成了什么样?”
霍亚的脚趾出现在你的眼角余光里。“强大。”他提示。
你摇头。奈松自己本来就强大。
“活着。”
你再一次闭上眼睛。这本来应该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你带了三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而现在只有这个,这宝贵的最后一个,目前仍在呼吸。但是。
我把她变成了我。让大地吞了我们两个吧,我把她变成了我。
也许这正是奈松至今仍然活着的原因。但也正因为这个,你眼看着她对杰嘎做出的事,这才意识到:你甚至不能为了小仔的事向他复仇,因为你的女儿已经替你做了这件事……为什么你现在会害怕她。
原因就在那里——一直以来你都没有面对过的那件事,那只长吻上沾了飞灰和鲜血的克库萨。杰嘎欠你一份血债,因为你们的儿子,但你呢,反过来也欠着奈松的。你并没有把她从杰嘎手里救出来。在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并不在场,在真正位于世界尽头的这个地方。你怎么胆敢自称你要保护她?灰人还有沙法:她已经找到了自己专属的、更好的,保护者。她已经找到了那份中心自保的力量。
因为她,你现在感觉特别骄傲。而且你再也不敢出现在她附近,永远都不敢。
霍亚那只沉重又坚硬的手,按在你完好的那侧肩膀上:“我们在这里久留的话,并非明智之举。”
你摇头。让这个社群的人来。让他们意识到你不是守护者。让他们中的某个人终于意识到你跟奈松多么相像。让他们取来十字弩和掷石索然后——
霍亚手指弯转,握住你的肩膀,紧如铁钳。你知道那种感觉马上会来,但你还是没有费神做准备,就任由他拖着你进入地下,返回北方。你仍然睁着眼睛,这次是故意的,那些情景都不会打扰到你。地下的那些烈火,跟你内心的感触根本无法相比,像你这样失败的母亲。
你们两个从地下穿出,到了营地里比较安静的位置。尽管近处就有一组树木,从气味判断,是被很多人用作小便场所的。霍亚放开你,你开始走远,然后突然停住,你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霍亚没作声。食岩人不做没必要的动作,也不讲废话,而霍亚已经很明确地说明了自己的意图。你想象奈松跟灰人对话,你轻声笑,因为他看上去,要比他的同类更有活力,话也更多。好。他是个很好的食岩人,适合奈松。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你说。你最近一直都睡在勒拿的帐-篷里,但你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你内心,现在出现了一大片空洞。血肉模糊。“我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了。”
霍亚说:“你还有社群,还有家人。你将来还会有个家园,在到达雷纳尼斯之后。你还有自己的生命。”
你真的拥有这些东西吗?死者再无心愿,《石经》上这样说。你想到特雷诺,在那个地方,你不想等死神找上门,所以你杀死了整个社群。其实死神一直跟你同在。你就是死神。
霍亚向着你佝偻的后背说:“我是不会死的。”
你皱眉,被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惊到,暂时不再郁闷。然后你懂了:他的意思是,你永远都不会失去他。他不会像埃勒巴斯特那样碎裂。你永远都不会意外遭遇失去霍亚的痛苦,就像之前发生在考伦达姆或艾诺恩或埃勒巴斯特或小仔,或者现在的杰嘎身上的那种痛。你不可能用任何有意义的方式伤害到霍亚。
“爱上你,绝对安全。”你咕哝说,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对。”
意外地,这句话解开了你胸中无声的郁结。帮助不大,但……的确有帮助。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你问。这种事很难想象。即便想死也死不成,即便等到你所知、所爱的一切都毁灭、消失。永远都必须继续坚持,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你有多累。
“向前走。”霍亚说。
“什么?”
“向。前。走。”
随后他就消失了,进入地底。就在附近,某处,如果你需要他。但现在,他是对的,你并不需要。
无法思考。你口渴,而且又累又饿。营地这片区域很臭。你的断臂在痛。你的心更痛。
但你还是迈出一步,向营地走。然后又一步。又一步。
向前。
帝国纪元2490年:靠近东海岸的南极地区;无名的农业社群,距离杰基蒂城二十英里。最初详情不明的事件,导致社群所有人都变成了玻璃。(??有没有搞错?玻璃,不是冰吗?待查阅其他相关资料。)后来,男首领的第二任丈夫于杰基蒂城被发现,他还活着;并被发现是一名基贼。在社群民兵深入审讯之后,他承认用某种办法犯下上述罪行。此人声称这是制止杰基蒂火山喷发仅有的途径,尽管没有人发现任何喷发迹象。报告中提到,这个人的两只手都已经变成石头。审讯被一名食岩人打断,这另类杀死了十七名民兵,带基贼遁入地下;两人一起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