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奈松,在地下
白色台阶呈螺旋形向下延伸,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隧道墙壁狭窄,让人有压迫感,空气却还算新鲜。脱离满天飞灰,已经是很新奇的体验,但是奈松发现,这里甚至没有多少尘土。这很怪异,不是吗?整件事情都很怪。
“这里为什么没有尘土呢?”在他们行进的路上,奈松发问。她一开始说话都很小声,但渐渐地就放松了——一点点。这里毕竟还是一座死亡文明的遗迹,而她听过很多说书人故事,提到这种地方会有多危险。“这些灯为什么还能用?我们在上面穿过的那道门,它为什么还能使用呢?”
“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小东西。”沙法现在走在她前方,在更深处的台阶上,理论依据是:如果有任何危险,都会先被他碰上。奈松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他的宽肩膀来猜测他的情绪。(她很烦自己这样子,不断观察他,寻找情绪变化或者紧张迹象。这是她从杰嘎那里学到的另一个生活习惯。看上去,她在沙法面前也会这样做,对谁恐怕都一样。)沙法累了,她能看出来,但其他方面还好。也许感到满意,因为他们成功到达此地。警觉,防备着可能遭遇的东西——但两个人都是这样。“在死亡文明的遗迹里,有时候正确的答案就是‘事实如此’。”
“你现在……有没有想起什么来呢,沙法?”
耸肩,但缺少那份应有的洒脱:“有些。都是闪回印象。是原因,而非状况。”
“那么,原因是什么?第五季期间,守护者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他们为什么不待在原来的地方,帮助自己加入的那些社群,像你在杰基蒂村做过的那样呢?”
台阶一直都太宽大,奈松走起来略显吃力,即便是在她选择较窄的内侧时。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不得不停下来,两脚放在同一级台阶上,休息一下,然后加快脚步跟上。沙法的步调却像鼓点一样均匀,不管她节奏如何,都一直向下——但突然,就在她问出这些问题时,他们到了阶梯中途的一片平台。让奈松长出一口气的是,沙法终于停下来,示意他们可以坐下休息。奈松还是全身--湿--透,因为穿过草海的那阵疯跑,尽管现在步调减缓,衣服已经开始慢慢变干。她从水壶里喝到的第一口水感觉格外甘甜,地面也凉爽得让人心怀舒畅,尽管有点儿硬。她突然感到困。好吧,外面应该已经是深夜,在那些“蝈蝈”或者“蝉”纵意欢乐的地方。
沙法在他的背包里摸索,然后递给她一块肉干。她叹了口气,开始吃力地撕咬它。沙法看她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微笑,也许是为了安抚她,他终于回答了奈松的问题。
“我们在第五季期间离开,是因为我们无法为社群做出贡献,小东西。问题之一,是我不能有小孩,这就让我成了不那么理想的社群候选成员。不管我能对社群存续做出多大贡献,我的用处都是短期收益。”他耸肩,“而且没有原基人可以照料,时间长了,我们守护者……就会变得难以相处。”
因为他们脑袋里的东西,让他们随时都需要获得魔法,奈松意识到。尽管原基人能够制造出足够的银线来供养他们,哑炮们却做不到。当守护者从哑炮身上吸取银线时,会发生什么?也许这就是守护者们离开的原因——以免让任何人发现这种后果。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能有小孩的?”奈松继续追问。这个问题或许有点儿太私人了,但以前,沙法从来都不会在意她这样问。“你尝试过吗?”
他当时正在用水壶喝水。放下水壶时,沙法看上去有点儿昏昏沉沉。“更清晰的表达,是我不应该有小孩。”他说,“守护者也都有原基力这种遗传特征。”
“噢。”沙法的妈妈或者爸爸,一定也曾是原基人!也或许是祖父母、外祖父母?反正呢,原基力在他身上的表现,肯定跟奈松不一样。他的妈妈——奈松断定是妈妈,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从来都不需要训练他,或者教他说谎,或者打断他的手骨。“真是幸运。”她喃喃地说。
沙法刚把水壶举高到一半,却停在了中途。他脸上掠过某种表情。奈松已经学会了解读他的这副模样,尽管这种表情很少出现。有时候,他会忘记那些自己想要记起的事,但现在,他是想起了一些自己宁愿忘记的事。
“没有那么幸运。”他碰了下自己的脖根。那闪亮的,神经网络一样的光网依然活跃——伤害着他,驱策着他,随时想要摧垮他。而在这个网络的中心,就是那块核石,某人放在他体-内的那块。第一次,奈松开始好奇这东西是怎么植入的。她想起沙法颈后那条长而丑陋的伤疤,感觉他的长发就是为了遮挡它。她微微打了个寒战,想起这条伤疤可能带来的推论。
“我——”奈松想要让自己的思绪逃离,不去想象沙法尖声惨叫,别人切开他身\_体的情形。“我不理解那些守护者。我是说另外那种守护者。我就是不能……他们太可怕了。”她甚至无法相像沙法也曾经是那种样子。
他有一会儿没回答,两人都在嚼食物。然后,他轻声说:“细节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也忘记了姓名,还有大部分面孔。但那种感觉还在,奈松。我记得我曾爱过那些由我充当守护者的原基人——或者至少,我相信自己爱着他们。我想让他们安全,即便这意味着做出一些小的残忍行为,来避免更大的悲剧。我以前觉得,无论什么事,都比种族灭绝更好。”
奈松皱眉:“什么是种族灭绝?”
沙法再次微笑,但笑容里透着伤感:“如果每一个原基人都被抓到并且杀害,如果之后每一个原基人婴儿的脖子都被扭断,如果每一个像我这样具备这种遗传特点的人都被杀死,或者彻底绝育,如果原基人连做人的资格都被否认……那就叫作种族灭绝。杀死一个族群,甚至连他们身为人类的观念也抹杀掉。”
“哦。”奈松再次感到不安,难以言传的那种不安。“但那种事……”
沙法侧头,承认了她没有说完的但那种事一直都在发生。“这就是守护者们的任务,小东西。我们要阻止原基能力消失——因为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人们离开了它,根本就无法生存。原基力必不可少。但因为必不可少,你们就不能被容许在个问题上得到自主选择权。你们必须是工具——而工具本身又不能是人。守护者就负责保管工具……并在可能的范围内,在保持工具实用性的同时,抹杀其人性。”
奈松回望着他,恍然大悟,这感悟就像一场凭空发生的九级地震。这是世间常态,但又完全不应该。发生在原基人身上的诸多惨剧不是凭空发生。是人为制造的结果,制造人就是守护者们,他们年复一年都在做这样的勾当。也许在桑泽时代之前,他们就在每一名军阀和领导者耳边进献谗言。也许早在碎裂季期间,他们就已经存在——混入衣衫褴褛,惊魂未定的幸存者中间,告诉他们应该把灾难归咎于谁,怎样找出这些人,然后怎样处置这些替罪羊。
每个人都觉得原基人可怕又强大,他们的确如此。奈松很确定,如果她真心愿意,真的有能力杀光南极区所有的人。她很可能需要蓝宝石碑帮忙,如果自己不想同归于尽的话。但尽管她有这么强的实力,她依旧只是个小女孩。跟其他小女孩一样,她也需要吃饭和睡觉,如果想要一直能吃能睡,就需要活在人群中。人们需要同类才能生存。如果她想要生活下去,又要跟所有社群里的每一名成员作对呢?如果还要对抗每一首歌谣每一篇故事每一部历史加上守护者们民兵们帝国法律加上《石经》本身?对抗一个不能把女儿跟基贼两个词叠加起来的父亲?对抗自己想到不可能过上幸福生活的那份绝望?
要对抗所有这些,原基力又有什么用?也许能让她继续呼吸。但呼吸并不总是等于活着,而或许……或许不是所有种族灭绝都尸横遍野。
现在她前所未有地确信灰铁说的对。
她抬头看沙法:“直到全世界烧成一片火海。”这是灰铁曾对她说过的话,当奈松告诉自己她打算如何使用方尖碑之门的时候。
沙法眨眨眼,然后露出那种温柔到可怕的微笑,那种笑只能来自洞察世事的人,他们知道:爱与残忍,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沙法把她拉近,亲-吻她的额头,然后奈松紧-紧-抱-住他,非常高兴,终于有了一个能用应当的方式爱自己的父母。
“直到全世界变成一片火海,小东西。”他在奈松耳边轻声说,“当然可以。”
第二天一早,他们继续走下螺旋形阶梯。
第一个出现变化的迹象,是阶梯另一边也出现了护栏。这条护栏本身就是用奇特的材料制成,闪亮光洁的金属,完全没有任何生锈或变暗的迹象。不过现在,有了两条护栏,阶梯也宽阔到足以容纳两人并行。然后那个螺旋梯的螺旋开始变得松散——仍在以相同的角度下行,但转弯辐度越来越小,直到它直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黑暗里。
走了一小时左右的时间,隧道突然变开阔,墙壁和房顶渐渐消失。现在他们下行的通道狭窄,是被照亮的,彼此牵连的悬梯,完全没有看到支持结构,用某种方式浮在空中。这阶梯本来不可能存在,看上去只有护栏和其他阶梯与之连接——在奈松和沙法下行途中,却没有一点儿摇晃和声响。不管这阶梯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都要比普通石料更结实很多。
现在,他们正在深入一个巨大的地底洞-穴-。黑暗中完全看不出它的规模,尽管时不时有光柱斜射下来,来自洞顶时而出现的圆形冷光源,间距不定。那光线照亮之处……什么都没有。洞底空间巨大,但只有形状不规则的沙堆。现在,他们已经进入奈松一度认定为空岩浆室的地方,她可以隐知得更清晰一些,突然之间,她意识到之前自己错得多么离谱。
“这里根本就不是岩浆室。”她用敬畏的语调告诉沙法,“这个城市建造的时候,这儿根本就不是洞-穴-。”
“什么?”
她摇头:“这里不是封闭空间。它以前一定是……怎么说呢?就是一座火山完全喷发完之后剩下的东西。”
“火山坑?”
奈松快速点头,很兴奋解开了谜团。“那时候,这里还是露天的。人们把城市建设在了火山坑里。但随后又发生了一次火山喷发,就在城市中央。”她指向前方黑暗处;这段阶梯正是朝向她隐知到的古代灾难“震中”。
但这个结论不可能是对的。如果又有一次火山喷发,不管岩浆类型怎样,结果都将是城市直接被毁,原有火山坑被填平。不知为何,这里的情况却并非如此,相反,所有岩浆向上掠过城市上空,像个穹顶一样分散下落,凝固在原有火山坑的上方,形成了这个巨大的洞-穴-。让火山坑里的城市几乎完好无损。
“不可能。”沙法皱眉说,“最凶猛的岩浆也不可能是这样。但……”他的表情凝重起来。他又在努力从被删减、被撕破的记忆中搜寻,也或许,那些部分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印象变浅淡了。奈松一时冲动之下,抓住他的一只手鼓励他。沙法瞅了她一眼,微笑,然后继续皱起眉头深思。“但我觉得……一名原基人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但这肯定需要一个拥有少见力量的人,很可能还需要一块方尖碑的帮助。十戒高手。至少。”
奈松困惑地皱眉。但他说的主要内容对得上:有人做到了这件事。奈松抬头看洞-穴-顶端,为时已晚地发现,她本以为是奇形钟乳石的那些东西实际上(她惊叫)是不复存在的建筑留下的印迹!是的,那里有个渐细的点,之前肯定是一座尖塔;这里有座拱门;那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几何图形,到处是轮辐和曲线,透着一份古怪的有机生命感,就像一只蘑菇的菌褶。尽管这些印迹化石布满了洞-穴-顶面,固化的岩浆本身却在距离地面几百英尺的高度就已经结束。事后回想,奈松才意识到他们刚刚出来的那条“隧道”,其实也是一幢建筑的残留部分。再细想,她觉得那条隧道的外部结构,就像她父亲以前修补器物时用过的墨鱼骨——更实在一些,比外面平地上同样的那种灰白色材料。那片平地,一定就是这幢建筑的房顶。但就在穹顶结束后向下几英尺,那座建筑也到了头,被这条奇怪的白色阶梯取代。这一定是灾难之后某个时间建成——但是怎么做到的?是谁做的?为什么?
为了理解她所看见的情形,奈松更细致地观察洞-穴-中的地面。那些沙子主要是灰白色,尽管也有斑驳的深灰和棕色区域掺杂其间。在少数地点,扭曲的金属段或某些更大物品的碎块(或许来自其他建筑)从沙子下面刺出,就像发掘一半的坟墓中露出的白骨。
但这个也不对,奈松想到。这里没有足够的材料,不可能是一座城市的全部残骸。她并没有见过太多死亡文明的遗迹,甚至连大城市也没见过几座,但她读过相关的书,听过故事。她很确定,城市里就该到处是石头的建筑、木质储藏库,也许有金属门、卵石街道。这座城市相对而言不值一提,只有金属和沙砾。
奈松放下双手,之前她想都没想就举起了手,在动用超肌体感知力寻找线索时。她不经意间向下看了一眼,这让她所立足的台阶与积满沙子的洞底之间距离显得好远,看似在拉长一样。她后退了几步,靠近沙法,后者单手放在她肩上安慰她。
“这座城市,”沙法说。奈松吃惊地看着他,他看似在思考。“我脑子里有个词,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一个名字吗?也许在其他某种语言里具有某种含义?”他摇头,“但如果这座城市就是我以为它是的地方,我曾听过它的大名。曾经,有人说,这座城市有过数十亿居民。”
那个听起来不太可能:“在一座城市里?尤迈尼斯才有多少人?”
“几百万吧。”见奈松张大了嘴巴,沙法笑笑,然后表情变沉重了些。“而现在,整个安宁洲加起来,总人口可能都不会比那个数字高很多。当我们失去了赤道区,就失去了大部分人口。但毕竟。以前,这世界曾比此前的繁荣年代还要强盛很多。”
这不可能。这座火山坑就只有那么大。但是……奈松小心翼翼地向沙层和废墟以下隐知,寻找不可能事件的证据。沙子要比她最早以为的更厚。但在它以下很远的地方,她发现了压平的通道,长而且直的线条。是公路吗?还有地基,尽管它们是椭圆形、圆形,还有其他奇形怪状:沙漏形的环、肥厚的S形曲线、碗状凹陷等。没有一个方形。她困惑地观察这些奇怪的地基,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些东西隐知起来,都含有某种矿物,碱性成分。哦,好惊人啊!这意味着它们是有机物——奈松惊叫出声。
“那是木头。”她大声地说。一座建筑的根基却是木头的?不,它只是像木头,但还像她父亲以前做过的塑料之类的东西,也跟他们脚下这种不是石头的奇怪物质相像。所有她能隐知到的道路,也都是某种类似的材质。“遗骸啊。沙法,下面那些全部都是。它们不是沙子,是生物的遗骸!它们来自植物,很多植物,那么久之前死掉的,然后变干,粉碎。然后……”奈松的目光回到头顶的岩浆穹顶那里。当时的情景会是怎样?整个洞-穴-一片血红。空气热到无法呼吸。建筑坚持的久一些,久到足以让岩浆在它们周围冷却,但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在被火焰之泡掩埋之后的几小时里,应该都已经被烤熟了。
那么那些“沙子”里面应该还有这个:无数的人,被烧成焦炭,然后碎为齑粉。
“真是令人费解啊。”沙法说。他靠在护栏上,完全无视这里到地面的距离,环顾整个洞-穴-。奈松替他害怕,感觉肠子都收紧-了。“一座用植物建造的城市。”然后他的视线犀利起来。“但是现在,这里什么都不长。”
是的。这是奈松察觉的另外一件事。她现在也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其他洞-穴-,知道这种地方应该有不少生物,就像地衣类植物、蝙蝠,还有视觉退化的白色昆虫等。她把感知力调整到银线的世界,寻找那些细小线条,它们本应该到处都是,周围有那么多生物残躯。她也的确找到了它们,很多,但是……有点儿奇怪。这些银线汇聚到一起,细线变成略粗的输送渠道——很像魔力在原基人体-内流动的方式。她之前从未见过这种事出现在植物、动物或者土壤里。这些更集中的线条又进一步聚集,然后继续流动——朝向阶梯通往的方向。她循着这些线条,到达远超视距的地点,银线集中,变亮……然后在前方某处,它们突然停止。
“这里有个坏东西。”奈松说,她感觉浑身不舒服。突然之间她不再隐知。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隐知到前方那个东西。
“奈松?”
“某种东西正在吞食这个地方。”她不假思索地这样说,然后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这样讲。但现在话已经出口,她感觉就应该这样描述。“所以才没有什么东西能长起来。某种东西在吸走所有魔力。没有了它,一切都会死。”
沙法打量她好久。奈松隐知到,他的一只手按着黑色玻钢剑剑柄,那把剑扎在他大腿外侧的地方。她见状想笑。前方那东西,可不是刀剑能刺伤的。奈松没有笑,因为这样太残忍,也因为她突然感觉太过害怕;如果现在开始笑,可能就会停不下来。
“我们并不是一定要向前走的。”沙法建议。这真是好心啊,也表达了奈松急需的支持,即便她因为害怕放弃使命,也不会失去沙法的尊重。
但这让奈松心烦。她也有自尊的。“不——不行。我们继续走。”她吃力地咽下口水,“拜托了。”
“很好,那就走吧。”
他们继续前进。某人或者某物,在那些尸灰中挖出了一条隧道,有时在这条不可思议的台阶下方,有时在它周围。他们继续下行,途中看到的那种东西堆积如山。但后来,渐渐地,奈松看到前方又出现了另外一条隧道。这条位于洞-穴-底部(终于到底了),它的入口特别巨大。同心拱形高悬于头顶,每条都从不同颜色的大理石中刻出,阶梯终于到达地面,跟周围的石材融为一体。更远处,隧道变窄;渐渐只剩一团漆黑。入口的地面看似涂了清漆,有蓝、黑和深红的渐变色块。这颜色显得饱满又可爱,在看了那么多白色和灰色之后,感觉着实赏心悦目。但这颜色,也透着一份难以置信的怪异。不知为何,城市中所有的尸灰都没能吹到或者沉降到那道拱门以内。
那拱门好宽,可以同时容纳十几个人并行,一分钟就能有几百人经过。但现在,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一堆玫瑰红色的大理石下观察他们,那石材跟他本身灰暗的、无色的线条对比鲜明。灰铁。
奈松走向他面前时,灰铁并没有动。(沙法也走了过来,但他速度更慢,也更紧张。)灰铁的灰色眼眸盯在他身边的一件东西上,奈松觉得眼生,但她的妈妈会记得:一根六角形短柱,从地面冒出,只是一根烟石英晶体,被人从中间截断。它最上端的表面略微倾斜。灰铁的手伸向它,像是在介绍什么。请看。
于是奈松用心观察那石柱。她向那东西伸手,但马上缩回,因为手指还没有触到,柱子边框四周就有东西在她前方点亮。明亮的红色标记飘浮于晶体上方的空中,将符号书写在空无一物的位置。她无法猜出这些符号的意义,但那颜色让她感到紧张。她抬头看灰铁,后者一直没有动弹,就像从这里最初建成,他就一直保持现在的姿势。“这上面说什么?”
“它说,我跟你们提到过的运输工具目前无法运行,”灰铁胸腔里的声音说,“在我们能使用这个站点之前,你需要给系统提供动力,然后重新设置[1]。”
“重新……靴子?”奈松想努力搞清楚,重新穿靴子跟这个古老遗迹有什么关系,然后决定追问自己能听懂的部分。“我怎么给它提供动力呢?”
突然,灰铁就已经改换了位置,脸朝向通往站点更深处的拱门:“进去,在根基那里提供动力。我留在这里,等到动力足够,就键入启动命令序列。”
“什么,我不明白——”
灰铁那双纯灰的眼睛转向奈松:“进去之后,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奈松咬咬自己脸颊内侧,看着拱门里边。那儿可真黑啊。
沙法的手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我当然会跟你一起去。”
当然,奈松咽下口水,点头。然后,她和沙法一起步入黑暗。
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跟白色阶梯上一样,他们向前走的同时,小小的照明板开始在隧道侧面闪亮。那灯光很微弱,而且泛黄,有一种古旧感、沧桑感,或者……呃,或者说疲惫感。不知为何,这个词自动出现在奈松的脑子里。那光线足以照亮他们脚下的地砖。隧道墙面上有好多门和凹室,有一次,奈松还看到一个样式古怪的东西在头上大约十英尺的高度冒出来。它看上去像是个……马车底板?没有轮子,也没有马轭,就像这车底板也是用阶梯那种平滑材料做成的,就像那车底板可以沿着墙里的某种轨道行驶。它看上去显然是用来运送人员的;也许这是不能或者不想走路的人移动的方法?现在它静止不动,里面漆黑一团,永远锁在墙面上,留在最后一名驾驶者停靠它的地方。
他们发现,前方有一盏怪怪的、泛着蓝光的灯照亮隧道,但那个还是不足以给他们足够的预警,让他们面对通道突然左转后出现的情形,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新的洞-穴-。这个小很多的洞窟不是到处尘土,或者至少是不多。取而代之的,是里面有个特别粗大的石柱,材质是蓝黑色实心火山玻璃。
这根柱子特别巨大,形状不规则,而且让人难以置信。奈松只是瞪大眼睛,张开嘴巴,盯着这个怪物,它几乎充斥了整座山洞,从地面到房顶甚至房顶以上。显而易见,这是被固化的、速冷的产物,来自一次肯定规模巨大的火山喷发。同样无可质疑的,流入临近洞-穴-,组成岩浆穹顶的那些物质,肯定也来自这里。
“我明白了。”沙法说。就连他,听起来都被震撼到了的样子,他的声音因为敬畏而变得更轻柔。“看。”他指向下方。奈松这才找到最适当的着眼点,适合构筑整体印象,判断规模和距离。这东西很巨大,因为现在她能看到沉入其根基部位的那几层平台,它们是八角形,共有三层,中心重合。最外面一层上有建筑,她感觉有。它们都已经被严重破坏,一半坍塌,只剩空壳,她马上隐知到它们为什么依然存在,而邻近洞-穴-里的建筑却已经完全崩溃的原因。这个洞-穴-里曾经充斥的高热,让建筑中的某些部分发生了性变,将其硬化,并得以保存。某种类型的冲击也造成了损害:所有建筑都是在同一侧被扯开,裂口朝向巨大玻璃柱。从她猜想是一幢三层小楼的位置看柱子,她猜测柱子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样远。它只是比奈松最初的猜想更大很多。大小相当于一个……哦。
“一块方尖碑。”她轻声说。然后她就能够隐知并且猜出之前发生的事,像身临其境一样清晰。
很久以前,这里曾安放着一块方尖碑,就在这座山洞的底面上,它的一端插入地面,就像某种奇特的植物。在某个时间,这块方尖碑升起,离开它的坑,要去像它的其他同类一样飘浮、闪烁,飞在这座奇异又巨大的城市上空——然后某些方面出现了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这块方尖碑……坠落了。在它砸到地面的位置,奈松想象自己能够听到那声巨响。它不是单纯掉落,而是猛穿了进去,穿透地面,然后旋转着不断下行,下行,由它的核心地带储存的银色能量带动。奈松只能追踪它的轨迹到地下一英里左右,但完全没理由怀疑它还会继续钻。去哪里,她完全无法猜想。
而在它后面,从整个地球熔解程度最高的区域,真的涌来一大波地底烈焰来掩埋这座城市。
周围还是没有看似能够给站点供电的东西。但是奈松发现,这座洞-穴-的照明,来自玻璃巨柱底端附近的巨大支架,它们发出蓝光,占据了窟室中间和最里面的两层。某些东西在发出那些光。
沙法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条隧道到此结束,”他说着,向那些蓝色支架和巨柱底端示意,“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只能进入这个大怪物的底下。确定自己想要步那些人的后尘吗?不管是谁做了这些安排。”
奈松咬着下唇。她不想。这里就是她在阶梯那里感觉到的邪恶之气,尽管她还没有找到真正的源头。但毕竟……“不管下面有什么,都是灰铁想让我看到的。”
“奈松,你确定要按照他的意愿行动吗?”
她不确定。灰铁这家伙不可信。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上毁灭世界的路途。不管灰铁有什么企图,都不可能比这个更严重。所以当奈松点头,沙法只是侧头表示认可,然后伸手给她,以便两人一起沿路下行,到那些支架旁边。
走过那几层平台的感觉,就像穿过一片坟地,奈松感觉到一份重压,因此一直保持肃静。在那些建筑之间,她能看出碳化的通道,被熔成玻璃的培植箱,之前一定是栽种植物的,还有样式奇特的柱子和其他设施,她觉得自己很难猜得出用途,就算它们不是半融化状态。她姑且假定这根柱子是用来拴马的,那边的支架,是皮匠晾晒皮革用的。把熟悉场景影射到陌生环境下,这办法当然也并不是很管用,因为这城市里边就没有什么东西正常。即便这里的居民曾经有坐骑,那也肯定不是马;如果他们制造容器或者工具,那些也不是黏土或者黑曜石质地;制作者也不会是简单的工匠。这些是制造过方尖碑,然后让它失控的人。你根本想象不出他们的城市街道上曾有过怎样的奇观和恐怖场景。
紧张之下,奈松向上探寻,想要触及蓝宝石碑,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表明她有能力做到这件事,哪怕是间隔了无数吨的岩浆和恐怖的城市遗迹。在这里建立连接也跟在地面上一样容易,这让她松了一口气。方尖碑温柔地拉扯她——或者说,对方尖碑来讲还算温柔的那种拉扯。有一会儿,她让自己被拖入它流动的水样光华中去。她并不害怕被吸入;奈松相信蓝宝石碑,达到了人们相信无生命物体的最大限度。毕竟是这东西告诉了她核点的事。现在,她感觉到,在方尖碑密集的能量线之间,又有一条新的消息——
“就在前面。”她脱口而出,自己都吓了一跳。
沙法停步,打量她:“什么?”
奈松不得不摇头,让注意力返回自身,离开那片水蓝:“那个……那个输入能量的地方。就在前面,像灰铁说过的。轨道对面。”
“轨道?”沙法转身,沿着下坡方向看去。前方是第二层平台——一片平整、空旷的地方,用那种不是石头的白色材料铺成。那些建造方尖碑的人,貌似在他们所有最古老、最持久的遗迹里都使用过这种东西。
“蓝宝石碑……它认得这个地方。”她试图解释。这种解释很蹩脚,就跟向哑炮解释原基力一样难。“不是特指这个地方,而是指跟它类似的那种地方……”她再次连接方尖碑,用无声的语言询问更多情况,几乎被那道疾速闪过的蓝光压倒,那么多场景,感触,信仰。她的观感发生了变化。她站在三层中台的中央,不再是身处地底洞-穴-,而是面对一片蓝色地平线,上方有美丽的云朵翻涌,飘飞,消逝,重生。她周围的平台变得繁忙起来——尽管一切都混杂在一起,而她能够分辨出的少数静态场景也毫无意义。奇特的交通工具——像她在隧道里看到的车架那种——沿着建筑表面飞驰,循着不同颜色的光亮轨道。建筑表面覆满了绿色,藤蔓、种草的屋顶,花朵开放的网格窗和墙壁。人,成百上千,出入各种建筑,沿路来往,在持续的、模糊的运动中奔忙。她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她时不时瞥见沙法那样的黑发,富有艺术气息的藤形耳坠,长及脚踝的飘逸长裙,蒙着彩漆的手指闪过视野。
而且到处,到处,都有那种银线,藏在热量和运动下面,那是构成方尖碑的要素。它们汇聚,流动,不只是形成细流,也聚成江河,然后当她俯视,看到自己站在一片液化的银色能量中间,两脚已经被淹没——
奈松这次回归时,身\_体略微摇晃了一下,沙法的手稳稳搭在她肩上,扶住她:“奈松。”
“我没事。”她说。她并不确定自己没事,但她还是这样说,因为不想让沙法担心。也因为这样说感觉更容易,胜过我感觉刚刚有一分钟,我自己变成了方尖碑。
沙法绕到她面前蹲下,两只手握住她的双肩。他表情里的关切几乎,几乎就要盖过疲惫的皱纹、内心扰动的迹象,还有他暗藏的其他各种内心挣扎。沙法的痛苦加重了,在地下这个世界里。他自己此前都没有说过,奈松不知道情况在变得更糟,但她现在能看出来。
但是。“不要相信方尖碑,小东西。”他说。还以为他会说出多么怪异、多么邪恶的话来,原来只是这个。冲动之下,奈松拥抱沙法。他紧-紧-抱着她,抚-摩后背安抚她。“以前,我们也曾允许少数人继续。”沙法喃喃地在奈松耳边说。奈松眨眨眼,想起了可怜、疯狂又致命的尼达,她也曾说起过这件事。“在支点学院。我被允许保留这部分记忆,因为它很重要。那些达到九戒或者十戒水准的人……他们总是能够感知到方尖碑,而方尖碑也能感应到他们。它们总会有办法吸引你注意到它们。它们缺少某种东西,本身在某种意义上残缺,需要原基人来补全。”
“但是以前,方尖碑会害死这些人,我的奈松。”他把脸埋进奈松的头发里。奈松身上很脏,离开杰基蒂村之后,就没好好洗过澡,但沙法的话,把这些世俗考虑全都冲走了。“那些方尖碑……我还记得。它们会改变你,重塑你,如果它们有机会。而这个正是可恶的食岩人想要的结果。”
沙法的胳膊收紧-了片刻,隐约体现出他曾经有过的强大力量,而这是全世界最美好的感觉。奈松在这一刻知道:他永远都不会退缩,永远都不会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临阵脱逃,永远都不会退化成弱小的、不可靠的渺小人类。奈松深爱他这份力量,甚至超过生命本身。
“好的,沙法。”她答应,“我会小心。我不会让它们得逞。”
其实是他,奈松想到的敌人,她知道沙法也是这样想。她不会让灰铁得逞。至少也要先达到她自己的目的。当奈松退开,沙法点点头,然后站起来。他们再次向前。
最里面那层平台坐落在玻璃柱阴郁的蓝色影子里。这些支架,要比远处看起来的更大——高度也许有沙法身高的两辈,宽度三到四倍,而且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现在奈松和沙法靠得足够近,能够听到。它们被排成环状,围绕着此前一定曾经安放方尖碑的地方,像是个缓冲区,保护着外围的两层平台。也像个围栏,把繁忙的城市生活隔在外面,里面是……这个。
这个:一开始,奈松觉得这是一片荆棘丛。以为是带刺的藤条弯曲缠绕,沿着地面延伸,还爬上支架内侧,将它们和玻璃柱之间的全部空间占满。然后她看出,这些并不是带刺的藤蔓:没有叶子。也没有刺。只是这些弯曲的,长满节瘤的,绳子一样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木本植物,闻起来却有些霉菌味。
“真奇怪。”沙法说,“终于有些活物了吗?”
“或——或许它们不是活物吧?”它们看起来的确像是死的,尽管还能看出植物外形,也没有腐朽成粉末,掉在地上变成难以辨认的一坨。奈松不喜欢这个地方,被这些丑陋的藤蔓围绕,身处玻璃巨柱的阴影之下。那些支架就是干这个用的吗,为了把藤条的丑模样隐藏起来,让城里其他人看不见?“也许,它们在这里生长的时间更晚,是在……其他事情之后。”
然后她眨眨眼,发现离她最近的藤条还有些新特性。它跟周围其他同类不一样。那些显然死了,枯萎,发黑,有些地方断裂。这根,看起来却有依然活着的可能。它表面像绳子,有些地方貌似打了结,有树皮一样的表面,显得古老又粗糙,但仍然完好。它下面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垃圾——灰色堆积物和尘土,干燥条件下腐朽的衣物,甚至还有一段发霉、磨损的绳子。
有一件事,奈松自从进入玻璃柱洞-穴-以来就一直在忍着不去做;有些东西她并不想要了解。但现在,她还是闭上眼睛,用她对银线的感知力潜入那些藤条内部。
一开始很难。那东西的细胞太紧密——因为它的确是活的,更像是一种菌类而不是绿植,但它的动作中还有一种人造和机械的特质——奈松本以为会看不到其间有银线存在。这密度要比人身\_体里的东西更紧致很多。事实上,它的材料结构几乎接近晶体,细胞被排布成精致的小方阵,奈松以前从未在活物中见过。
现在,奈松已经看到这藤条的微观细节,能看出其间并没有任何银线存在。它具有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负面空间吗?就是本来应该有银线,却没有的位置。如果有银线,那种空间可以被填充。而就在她小心探查,被深深吸引的同时,她开始察觉到它们在拉扯她的感知力,占据得越来越多,直到——奈松惊叫一声,让自己的感知力挣脱出来。
你会看出应该做什么,灰铁之前大致这样说过。应该很明显的。
沙法已经蹲下,也在观察那段绳索,这时停下来看她,皱眉问道:“怎么了?”
她回望沙法,不知道该怎样描述需要做的事。世上就没有对应的语言。但她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奈松向着那条活着的藤条迈近一步。
“奈松。”沙法说,他的声音紧张,带着警告意味,人也突然警觉起来。
“我必须这样,沙法。”奈松说。她已经举起了双手。这里就是外面洞-穴-里所有银线的去向,她现在感觉到了;这些藤条在吞噬它。为什么?她知道为什么,在她肉-体最深层、最古老的设计方案中,就埋藏了那份感知力。“我必须,呃,给系统提供动力。”
然后,在沙法能阻止她之前,奈松双手握住了那段藤条。
这并不痛。那才是这件事的可怕之处。事实上,传遍她周身的那种感觉让人愉悦,令人放松。如果不能感应到银线,没有感觉到那些藤条马上就开始吸取她细胞间所有的银色能量,奈松会以为这件事对她有好处。而事实上,这很快就会要了她的命。
但她有更多银色能量可以利用,远不只是自己体-内的。透过那份恍惚,奈松懒洋洋地接通到蓝宝石碑——而蓝宝石碑马上做出回应,一切顺利。
放大器,埃勒巴斯特这样称呼它们,早在奈松出生之前很久。电池,是你曾经对它们的印象,你还曾经向依卡这样解释过。
而奈松理解的方尖碑,就是简单一个词:引擎。她看到过工作中的引擎,那套简单的泵机-涡轮系统,在特雷诺村利用地热和水力,还有偶尔更复杂的东西,比如谷物起重机。她对引擎的了解粗浅至极,但即便是十岁小孩,也能明白一件事:要运行,引擎就需要燃料。
于是她就在蓝光中飘行,蓝宝石碑的能量透过她的身\_体不断注入。她手中的藤条似乎在惊叫,突然发现这么强大的输入来源,尽管这可能只是奈松的想象,但她确信是这样。然后藤条在她手里哼鸣,她看到其中那些小方阵中间原本空阔宽敞的位置,如今都已经有闪亮的银光充溢,涌流,然后又有东西,马上把那些银光输送到别处——
一声响亮的轰鸣在洞-穴-中回荡。随后是其他更轻微的响声,渐渐加快,形成稳定的节奏,然后就是持续变强的嗡鸣。洞-穴-突然变亮,暗蓝色支架突然变白,光线变强,马赛克通道两旁的那些昏黄灯板也一样变亮。甚至是在蓝宝石碑深处的奈松,也吃了一惊,半次呼吸之后,沙法就已经把她从藤条上扯开。他双手颤-抖,紧紧-搂-抱着她,但没有说一句话。他让奈松靠在自己身上,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奈松突然感到无比疲惫,全靠沙法扶持,才能保持站立。
与此同时,某种东西正在沿着轨道靠近。
那是个鬼魂一样的家伙,带虹彩的绿色,有如昆虫甲壳,线条优雅,造型奢华,几乎没有声息地从那根玻璃柱后面出现。在奈松看来,这东西完全没有道理可讲。它整体大致是泪珠形,尽管较窄的、尖尖的尾部并不对称,尖端翘起,远离地面,让她想起乌鸦的尖嘴。它很大,显然要比一座房子更大,却浮在轨道以上几英寸的高度,不用任何支撑。它的材质无法猜想,尽管看上去像是有……皮肤吗?是的,靠近看,奈松能看出那东西的表面有细纹,就像是厚实的经过良好加工的皮革。她还在表面看到奇怪的、不规则的突起,每一颗大约都有拳头那么大。它们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用途。
但它会闪烁,变模糊,这东西。从固态到半透明,然后变回来,就像一块方尖碑。
“很好。”灰铁说,他突然就出现在两人面前,那东西旁边。
奈松太疲惫,已经无力吃惊,尽管她在恢复了。沙法本能地握紧她肩膀,然后放松。灰铁无视他们两个,食岩人一只手举起,朝向那个奇怪的悬浮物,像一个骄傲的艺术家展示自己的最新作品。他说:“你给这个系统注入了远远超过必要水平的能量。正如你们所见,冗余能量被导入了照明系统,还有其他系统,诸如环境控制之类。没有意义,但我觉着应该也没害处。几个月后,它们就会再次停机,假如没有新的来源注入更多动力。”
沙法的声音很轻,很冷:“这可能让她丧命。”
灰铁还在微笑。奈松终于开始怀疑,这个应该是灰铁试图嘲讽守护者们习惯性的微笑。“是的,假如她没有使用方尖碑。”他的语调里毫无歉意,“有人给这个系统注入能量时,通常都会死。但是会引导魔力的原基人可以活下来——守护者通常也能,因为他们经常都可以借助外力。”
魔力?奈松一时有些困惑。
但是沙法身\_体僵住。奈松一开始有点儿奇怪,他为什么会那样生气,然后她明白过来:普通的守护者,那些没被污染过的类型,会从地底吸引银色能量,注入那根藤条。而像乌伯和尼达那样的守护者,很可能也会这样做,尽管只有在符合大地父亲的利益时,他们才会尝试。沙法,尽管也有他的核石,却无法仰赖大地的能量,也无法随意吸引到更多。如果奈松受到藤条威胁,那将是因为沙法的无能。
或者只是灰铁想要引出这样的结论。奈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转身看沙法。她现在已经恢复了一些气力。“我早知道自己能做到那件事。”她说。沙法还在狠狠瞪着灰铁。奈松在他衬衣下面攥起拳头拉扯,让他看自己。沙法眨眨眼,照做,有点儿吃惊。“我事先就知道!而且我不会让你去碰那些藤条,沙法。都是因为我,才会——”
她在这时哽住,喉咙收紧,泫然欲泪。部分原因只是紧张和疲惫。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几个月以来在她心里积聚的负疚感,直到现在才发泄出来,因为她太累,已经无力抑-制和掩饰。都怪她,沙法才会失去一切:寻月居,他照顾的孩子们,守护者同事的陪伴,还有他的核石本应提供的可靠能量,甚至晚上的安稳觉。都是因为她,沙法才会深入地底,被困在一座死亡城市的灰烬里,他们还不得不把自己交托给一台老旧机器,这东西甚至比沙法还老,或许比整个安宁洲更古老,然后还要去一个不可能的地方,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凭借长期照料小孩子学会的技能,沙法瞬间就明白了这一切。他不再紧皱着眉,摇头,蹲下来面对她。“不,”他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的奈松。不管它以前让我付出过何种代价,以后还要付出多少,你要一直记住,我——我——”
他的表情乱了。有一个瞬间,那种可怕的恍惚和迷乱感再次出现,威胁着,甚至要抹掉他向奈松宣示自己力量的瞬间。奈松屏住呼吸,集中精神观察他体-内的银线,发现他体-内的核石正在活跃中,沿着他的神经作恶,占据他的头脑,直到现在还要迫使他屈服,不禁咬牙切齿。
不行,她在突然的暴怒中想。她抓住沙法的肩膀,摇晃他。奈松要用上全身的力气,因为对方块头太大,但沙法确实眨眨眼,精神重新专注起来,摆脱-了刚才那份恍惚。“你是沙法,”她说,“你就是沙法!而且……而且你有权选择。”因为那个很重要。那正是这个世界不允许他们这样的人去做的事。“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守护者,你现在是——”她此刻终于敢大声说出来,“你是我的新爸爸。好吗?而且那——那个就意味着我们现在是一家人,还有……还有我们必须同心协力。一家人就应该这样,不是吗?有时候,你也得让我保护你。”
沙法盯着奈松,然后叹了一口气,身\_体前倾,亲-吻她的额头。这个吻过去,他保持那个姿势,鼻子埋在奈松头发里。奈松极力抑-制自己,才没有放声大哭。等到沙法终于开口,那份可怕的恍惚感已经消退,他眼角那些痛苦的纹路也减少了一些:“很好,奈松。有些时候,你可以保护我。”
这个问题解决,她吸了下鼻子,用衣袖抹了下鼻头,然后转身面对灰铁。食岩人没有改换过姿势,所以她离开沙法,径直走到他面前。对方的眼睛跟随奈松的动作,缓慢又慵懒:“不许你再那样做。”
她几乎在等着对方用那种明知故问的语调回答,做什么?相反,他说道:“带他跟我们一起来,是个错误。”
奈松先是感觉浑身发凉,然后又是一波-燥-热。这是个威胁吗?还是警告?不管是什么,她都不喜欢。她感到下巴绷得太紧,说话时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我不管。”
对方默然。这是服软吗?还是赞同?拒绝沟通?奈松不知道。她想要对他喊:答应我,再也不许伤害沙法!尽管对着成年人喊叫,感觉不是很合适。但她在过去一年半的生活中学到:成年人也是人,有时候他们也会犯错,有时候应该有人对他们喊喊。
但奈松现在很累,所以她退到沙法身边,紧握住他的手,瞪着灰铁,不许他再有不同意见。但他没说。好。
然后,那个巨大的绿色巨物像是波动了一下,他们全都转脸看它。某种东西——奈松打了个哆嗦,又恶心,又被吸引。某种东西正在从那个奇怪的东西里面生长出来,遍布那东西表面。每个都有几英尺长,狭窄,像羽毛,末端变尖。过了一会儿,就已经有了数十根这种突起,尽管没有感觉到风,它们却在弯转,轻轻摇摆。纤毛,奈松突然想到,忆起童园年代一本生物测量学书里的插图。当然啦。那些把植物改造成建筑的人,为什么不能制造出像是细菌的车辆呢?
有些羽毛扇动的速度,要比其他的更快,有一会儿集中到那东西侧面的某点。然后所有羽毛后移,贴在祖母绿的表面上,后面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方形,像是一道门。门后面,奈松能看到柔和的光线,还有看上去舒服到难以置信的椅子,有好几排。他们要舒适地乘车前往世界的另一头。
奈松仰头看沙法,他肃然点头回应。奈松没有看灰铁,后者没动弹,也不曾试图加入他们。
然后他们上车,羽毛在他们身后飞舞着,把门关闭。在他们落座的同时,绿色车辆发出低沉、浑厚的声响,并且开始移动。
末日尘埃飘落时,财富将毫无价值。
【注释】
[1] ?原文Reboot,灰铁的意思就是“重新启动”,对不熟悉计算机等系统的奈松而言,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更像是“重新穿上靴子”。——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