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西岸三部曲3·覺醒之力> 第二章

第二章

侯比的眼睛没事,但那个丑陋的伤口把他的眉毛切为两半。不过,诚如托姆所说,反正他没有多少俊美可被毁坏。第二天,他回到学堂,拿自己包扎的头开玩笑,语气坚忍,愉快面对每个人——除了我以外。不管他的敌对与羞辱真正来源为何,也不管他是否真认为我对准他的脸丢掷石头,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把我视为敌人,而且从那以后一直与我作对。
  在阿而卡世系这样的大家庭,一个奴隶要找另一个奴隶麻烦,机会多的是。所幸,侯比睡棚寮竂,而我仍睡屋里——但是,在我为你,我的爱妻,也为任何想读的人写下这故事的此时,我发觉我的思绪和二十年前一样,依然是一个男孩、一个奴隶的思考方式。我的记忆把往昔带来给我,历历在目,让我忘记有些事该解释一下——不仅对你,可能对我也一样。在书写位于埃绰城邦的阿而卡世系这一家的生活时,我一头栽进其中,以当年的眼光,从内、从下去看那段生活,没什么可做比较,仿佛事情只可能是那个样子。孩童就是这样子看事情。大部分奴隶也一样。而所谓自由,主要在于,是否看明凡事都有多样的选择余地。
  当年,埃绰城是我仅知的全部。那个时候城市邦联几乎连年争战,军人在那里变得很重要。军人由两种上等阶级组成,一种是良家出身,执政的议员也是由这个阶级选出;再一种是自由民,包括农人、商人、承包商、建筑师之流。男性自由民有投票权可以决定某些法律,但不能居官。自由民当中有少数是解放民。这些人之下就是奴隶阶级。
  劳力工作由宅邸内各阶级妇女以及宅内外的奴隶承担。奴隶或是在战争或突袭中掳获,或于门第内繁衍而来,也有些是由前述两个上等阶级的家庭购买或馈赠。奴隶没有立法权,不能结婚,依法也没有父母和子女。
  城市邦联的人祭拜祖先,没有祖先的人——解放民和奴隶,只能祭拜所属世家的先人或城市诸先祖,即古早以前的伟大亡灵。奴隶们大多喜爱西岸其他地区知名的神明,像是恩努神、雷涅王、好运神。
  我生而为奴,这一点不用再说,因为我正在讲述的故事大多与奴隶有关。假如你读到埃绰城史或城市邦联其他城市的历史,一定都是关于国王、议员、将军、英勇军人、富有商人等人的事迹,他们是有权力、可以自由行动的人。各城市的历史不会谈到奴隶的事迹。一个奴隶纵然有诸多长处和美德,也是隐而不显的。没有权力的人,连对自己也得隐匿不显才行。霞萝早已明白这道理,而我正在学习。
  我们奴隶,我们这些家仆,都在备餐间进食,粥、面包、乳酪、橄榄等等,经常不缺。新鲜水果或干果、牛奶也一样,晚上及冬天早晨则有热汤可喝。我们的衣服和鞋子都不错,床褥也洁净温暖。阿而卡世系是富有慷慨的门第。有些门第的主人会指使光着脚、饿着肚子、鞭痕累累的奴隶上街办事,我们的主母非常瞧不起那种主人。在阿而卡世系,老奴隶过了能有效工作的年纪,依然可以吃饱穿暖,直到离世。霞萝和我所爱的葛蜜——她也是主父的奶娘——到了老年,就受到极为友善的对待。我们可以向其他门第的奴隶吹嘘,说我们喝的是肉汤,盖的是羊毛毯。我们瞧不起有的奴隶必须穿制服——我们认为那样既卖弄又低劣。他们不像我们门第那样事事传统、悠久、稳固、健全。
  成年男奴都睡在后院外,一个叫做「棚寮」的独立大屋内。女奴和小孩睡在靠近厨房的大寝室。世家的婴儿和门第奴工的婴儿以及他们的奶娘,则住在离世家各房间不远的育婴房。西厢内层花园外围有好几间叫做「丝居」的宜人套房,供赠品女孩在里面娱乐宾客或娱乐爱人之用。
  男孩什么时候该迁居到男人的棚寮,由妇女决定。几个月前,专爱在大寝室欺负幼小的侯比,就被送去了大寝室对面的棚寮。起初,棚寮内年纪稍大的男孩对他不友善,但侯比却视之为迈向男人的升级,反而回头嘲笑我们睡在「垃圾堆」中。
  提帛也盼望能被送到对面去,我倒是非常乐于待在大寝室,在这个大寝室里,霞萝与我有自己的小角落、还有附锁的箱子和蓆子供我们自用。葛蜜生前像母亲一样照顾我们,她过世后,我们就彼此照顾。由于奴隶没有父母或子女,所以大寝室的妇女可能照顾一个或好几个孩子;没有哪个幼儿单独睡觉,有的小孩甚至有几个母亲共同照顾。孩子们称呼照顾他们的妇女为姨娘。我们有好几个姨娘都说,我不需要母亲,因为我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我衷心同意。
  侯比迁走以后,在大寝室里,我姐姐不再需要处处保护我免受侯比欺负。可是,在大寝室以外的地方,霸凌却日渐加重。比如,我负责的打扫范围涵盖整座宅邸,侯比会留意我正在哪个没人的院落或走廊打扫。发现我是单独一个人时,他就抓住我的后颈,把我提起来摇晃,有如小狗摇老鼠,要把它的脖子摇断那样;他一边摇,还一边对我龇牙裂嘴狞笑,然后松手,让我重跌在地,最后还踢我几下才离开。被提起来摇晃是很恐怖、无助的经验。我总是狂乱地又踢又打,但我的手臂比他的手臂短太多,打不到他,就算碰巧打中,他好像也没有一点点感觉。碰到被他欺凌的时候,我不敢大声求救,因为奴隶之间如果争吵,打扰到世家成员,会被严惩。我猜,我的无助喂养了他的残酷,因为他的残酷越长越大。侯比从不敢在别人面前摇我、踢我,可是他越来越常伺机守候,找机会就绊倒我,或把我手中的餐盘碰翻之类的;最糟的是,他对每个人谎称我诸多不是,指控我偷窃、打小报告。
  大寝室妇女对侯比的搬弄是非不大在意,但棚寮那些年龄较大的男孩却听信他的话,渐渐把我当做无用的小间谍、夫子的宠物。那些男孩我不常遇到,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在我工作场所的范围内。可是,每天上课,我都会碰到托姆。自从排水沟之役以后,托姆完全甩掉提帛和我,只跟侯比作伴。侯比已改口叫我「臭粪」,托姆也开始这样叫我。
  叶威拉不能直接责骂托姆。托姆是主父的儿子,我们夫子是奴隶;大家尊重的是他的角色,不是他本人。所以,他可以纠正托姆在阅读、工程测量或音乐上的错误,但不能纠正托姆的行为举止。他可以说:「你得重做那个习题。」但他不能说:「停止那行为!」但,托姆小时候多次无心怒火的发作,早已让叶威拉琢磨出一套应对办法,至今仍在使用。每逢托姆又开始打打闹闹,叶威拉就用力把他拖出学堂,关在厅廊末端的一个贮藏间,并威胁说他要是出来,夫子就会把他的糟糕行为向主父母报告。托姆便在孤独中度过发作时间,等候被放出来。其实,像那样被关起来隔离,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纾解,因为等他长大,强壮到夫子无法处理的年纪,碰到他又大吵大闹,假如夫子说:「托姆,去厅廊贮藏间。」他还是会跑去,把自己关起来。现在,他大约有一年没那样子发作了,只不过有一、两次他又躁动不安,扰乱到其余所有人,夫子平静地对他说:「请去厅廊贮藏间。」他还是和以往同样听话,乖乖地去了。
  某个春日,侯比又在学堂使劲欺凌我:趁我写字时摇我坐的长条椅;故意打翻墨水瓶,却说我想弄脏他的手抄本;我经过他旁边时,用力拧我——不巧被夫子看到,夫子说:「侯比,放开葛维。把手伸出来。」
  侯比站起来,伸出两手,手心向上,准备受罚,脸上浮现怯弱但坚忍的笑。
  托姆却说:「他没做什么该受罚的事。」
  叶威拉没料到这种反应,一时无言以对。好不容易他才说:「托姆缔,刚才他在欺负葛维。」
  「那小子是臭粪,该被罚的是他,不是侯比。他打翻了墨水。」
  「托姆缔,那是意外,我不以此惩罚人。」
  虽然托姆没陷入过去那种拔地掀天的狂怒,脸上却有类似的表情:五官扭曲,茫然瞪视。我们夫子默然站立,目光瞥向亚温。亚温在学堂另一边的绘图桌埋头苦干,全神贯注测量一张建筑平面图。我自己也同样盼望这位兄长能注意到现场状况,但亚温就是没分心,而爱丝塔娜当天没来上课,也不在学堂里。
  叶威拉终于说:「托姆,请去厅廊贮藏间。」
  托姆自动顺从地走了一、两步,却又停住。
  他转身面向夫子:「我,我,我命令你处罚那个臭粪小子。」他语音混浊不清,几乎连话都没法讲似的,脸部肌肉颤抖,如同那天他父亲训斥他时一样。
  叶威拉面色铁灰,动也不动站着,看起来单薄老迈。他的目光再一次瞥向亚温。
  「这是我的学堂,托姆缔。」他终于说话了,虽然带着尊严,旁人却几乎听不见。
  「但你是奴隶,而我给你一道命令。」托姆喊叫,声音没有破掉,而是逐渐拔高为尖叫。
  这时,亚温听见了,他一边挺直上身,一边环顾四周。
  「托姆?」他说。
  「我受够了这种污秽,这种不服从。」托姆高声尖嗓说话,言语不清,听起来像发疯的老妪。大概是这个原因,四岁的明福笑了出来。格格笑声响起,托姆转向小男孩,直朝他的头用力一击。小男孩跌下椅子,撞上墙壁。
  亚温赶过来,匆匆向夫子郑重道歉,伸手抓住弟弟的臂膀,一起走出学堂。托姆没有抗拒、没有说话。他依旧茫然瞪着,但神情已经放松,一脸困惑。
  霞萝抱起小明福,轻轻摇着,安抚着。明福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刚开始似乎有点茫然,后来扭动一下,转过脸孔贴着霞萝的臂弯。假如他有哭,也是无声的哭。
  夫子跪在他们旁边,想确定孩子没有严重受伤,只有瘀青——当然,那瘀青很快会肿起半个脸。夫子叫霞萝和明福的姐姐欧蔻带他去前庭喷泉那儿洗脸,然后转身面对剩下的学生:莉丝和珊菟,提帛和侯比,还有我。「我们来读初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虚弱:「第六十条德训,忍耐。」
  他叫珊菟率先朗读。虽然念不好,但珊菟勇敢地把它读完。
  珊菟是主父的侄女。她母亲在生她时死亡,不久,她父亲在莫瓦围城之役战死。她成了世家内的孤儿,全世家最无足轻重的一个成员。她表姐爱丝塔娜是她信任并模仿的对象,两人都沉静端淑,但外表底下的脾气却非常不同。珊菟不叛逆,但也不认命。她是个孤独自守的灵魂。
  珊菟看托姆对她敬爱的夫子又违抗又无礼,非常不高兴。这时候,学堂里只剩下她是世家子弟,所以她觉得,后续对伤者的照应与道歉,都成了她的责任。但一个十二岁小女孩能做的不多,只能尽量听夫子的话,对夫子极度礼貌,这两样,她都做了。但是,她的朗读很糟糕,书本在手中颤抖。叶威拉很快谢谢她,叫我继续读完剩余部分。
  我刚开始读,就听见侯比在我后面的椅子上不安分地乱动,还出声作嘘。夫子看他一眼,他虽然安分下来,却还是发出细碎声响,直到我读完,一直都听见他在后面搞怪。
  上午剩余的课,我们好歹上完了。我们刚结束,霞萝回来。她说明福和他姐姐留在治疗者雷蒙那里,因为明福觉得头晕,而且一直昏昏欲睡。她已经向主母秉报,主母会去照料他。这可是让人安心的消息,老雷蒙只是个负责修补的奴隶,不管要治疗什么,他都使用紫草药膏和猫薄荷茶,但主母可是远近知名、经验丰富的疗者。「阿而卡必照顾她的家人,即使是最小的。」叶威拉十分感激地说。「今天下课后,经过祖灵神龛,要向祂们膜拜,祈求祂们庇佑门第内所有孩子,庇佑所有孩子和慈善的主母。」
  我们都遵从他的意思。但只有珊菟能进到祖灵之间,那间很大很暗的圆顶祖祠堂,里面的所有墙壁都刻镂祖先的名字和雕像。我们其他人只能跪在前厅。霞萝手里紧握恩努神像,并喃喃念着:「恩努神保佑我们,也接受我们祝祷。亲爱的指引者,恩努媺,祈请保佑明福没事。」我自己也敬了礼,并向我所选的祖先跪拜。我选定的祖先是鄂敦博多阿而卡,他是一百年前的主父,其浮雕肖像刻在岩石上,而且有上彩,从我们跪拜的地方,刚好可以望见他的浮雕像。他相貌堂堂,像慈祥的老鹰,而且他的双眼始终正对着我瞧。我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以他作我特别的守护者,我认为他清楚我的想法。我不需要告诉他,他也晓得我目前很怕托姆和侯比。我在心里暗中请求他:「先祖伟大亡灵,鄂敦缔祖父,让我脱离他们;或是让他们别那么忿怒,谢谢您。」过一会儿我又补充:「还有,请您使我勇敢一点。」
  这主意很不错,那天,我真的需要勇气。
  霞萝与我一起扫地,而我写几何习题时,她纺纱,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我们没看到侯比在备餐间附近或宅邸里。傍晚,我以为我已经躲过劫难,正想着是否该去谢谢祖先时,我从厕所出来,刚走到妇女大寝室的院落,听见背后响起侯比的声音:「他在那儿!」我拔腿就跑,但他与几个跟随他的高大家伙马上逮着我,我踢跳挣扎,仍只是群狐当中的一只小兔。他们把我带到棚寮后面那口井,掀开井盖,轮流把我的头摁进井中,抓着我两条腿,把我身体往下推,直到头没入水中,让我只能呛水或吸入井水,然后又及时把我拉起来,让我喘气回复。
  每次他们又把我推进水中,害我呛气、扭动、呕吐时,侯比都欺身俯看我,用古怪单调的声音说:「你这个小叛徒,这是背叛你主人的代价。你这只沼地臭老鼠,这是你当臭夫子跟屁虫的代价。就看你有多喜欢弄湿吧,臭沼地鼠。」说着,他们又把我塞进井中,不论我怎么用手臂尽力顶着井壁,让头离开水面,他们还是会把我一直往下摁,直到鼻子进水,我又呛又喘,几乎要溺死。不晓得他们总共进行几次,反正一直折磨到我失去意识为止。不过,我必定是整个人松弛不再挣扎,他们才慌张地以为我死掉了。
  除了主人以外,任何人致奴隶于死都是大罪一条。他们于是跑走,扔下我躺在水边。
  发现我的人,是那个修补奴隶,老雷蒙。他经常说,宅后那口井的水,比前院喷泉的水纯净。所以,那天晚上他来到后井取水时,「黑暗中,我被绊倒,」他事后述及经过,「最初以为是一只死猫!但是,不,猫没有这么大呀。是谁把一条狗淹死在井边?不对,也不是一条狗,原来是被溺毙的男孩!好运神在天之灵!谁会在这里淹死男孩?」
  那永远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我推测,那几个男孩以为他们的折磨不会留下可见的伤害,所以,即使我指称他们害人,他们也可以因缺乏证据而否认。但事实上,我的两臂两手和头部都有伤口,还有瘀肿,因为我曾经在那口窄井内挣扎过;我的脚踝也因他们无情之手的狠握而瘀青。他们几个都是强壮结实,胆大妄为之徒,可能完全没想到,除了使我饱受惊吓,还真的伤害到我了。
  夜里,我在雷蒙的小医务室醒来,头疼胸痛。但我静躺着,好像漂浮在一个浅池中,一个有微弱黄光的浅池中。感觉有股寂静自内涌出,仿佛静水上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那样。慢慢地,我感觉到姐姐霞萝睡在身边,我的平静之感加倍奇妙惬意起来。我那样躺了很久,有时只见到幽微的金色和暗影;有时回想起事情。我回想起芦苇丛和那片宛如绢丝的静谧蓝水,以及远处的蓝色山丘。然后又是那座光影浅池,以及霞萝的呼吸。接着,我回想起侯比的声音:「他在那儿!」但那股恐惧有如胸痛和头痛,很遥远,构不成困扰。我稍微转头,看见那盏小油灯,火焰中心倾出不绝的温暖和金色光芒。于是我想起那个在挑高暗室里的男人,他站在一扇高大窄窗边的大桌旁,桌面有书籍和纸张,此外还有一盏灯和一个小写字台。我进入那房间时,男人转头看我,这一次,我把他看得非常清楚。他的头发正在逐渐转为灰白,他的容貌有点像我那位祖先,都显得锋锐但和善。不过,我的祖先志得意满,那个男人则是忧伤满怀。但是,他一见到我,就微笑起来,而且叫了我的名字葛维。
  「葛维。」再叫一次……那时,我是在微光的池中,仿佛远远望着一个女人的脸。那女人穿着白色羊毛浴衣,头部也盖住一部分。她的脸庞光滑但暗淡,看起来像爱丝塔娜,但不是爱丝塔娜。我原以为我是在回想爱丝塔娜,但我慢慢弄明白,她是主母,菲莉摩高琉可阿而卡,我一直不曾坦然直视她的脸。然而这时,我却毫无畏惧、迷迷糊糊盯着她瞧,仿佛她是一尊祖先的雕像。
  在我身旁熟睡的霞萝稍微动一下。
  主母用手背放在我额头一会儿,点了点头,小声问:「还好吗?」我太疲倦、太迷糊,说不出话,但我必定点了点头或者微微笑吧,因为她略带微笑摸摸我的脸颊,随即走开。
  离我床铺不远有个幼儿床,她在那儿停一下,我心里想,一定是小明福在那张幼儿床里。我边想边漂回那个光之池的寂静中。我回想起我们去河流下游附近埋葬明福,灰蒙蒙的春雨中,柳树看起来好像绿雨。我想起明福的姐姐欧蔻手持一捧花束,站在那个黝黑的小墓穴旁。我浏览河面上雨珠浙沥。我又回想起我们全体下到河边,埋葬老葛蜜的情形,当时是冬天,两岸柳树都没有绿枝条,但我不是那么悲伤,因为好多人来参与埋葬葛蜜,变成像个节日、庆典,何况,埋葬后还举行一场守灵宴。接着,我又回想起在那儿的几次情形,仍然是春天,但不晓得是谁在被埋。我心想,说不定是我自己。我见到了站在挑高暗室内,桌子油灯旁那个男人,他双眸悲凄。
  接着就是早晨了。柔和的天光取代幽微的金池子,霞萝不见了,明福躺在附近那张幼儿床里。房间尾端,有个男人躺在床上:那是罗特,他一直当厨子,直到年老生病,来这儿等死。雷蒙正扶着他靠着枕头坐起来。罗特痛苦地唉叹。我感觉没事了,就爬起来,可是马上又感到头痛晕眩,而且身上好多地方都痛,所以我在床上坐一下。
  「你起来啦?沼地鼠。」老雷蒙说着走来。他摸摸我头上几处瘀肿。我右手有个指头脱臼,他已用夹板帮我固定。这时,他一边检查夹板,一边对我解说。「你会好起来的。」他说:「你们小孩都挺结实的。到底是谁伤害你?」
  我耸耸肩。
  他瞧瞧我,匆匆点个头,没再问什么。他与我都是奴隶,我们一向活在默然无语的共谋关系里。
  雷蒙不肯让我在那天早上就离开小医务室,说是主母要来看我和明福。我只好坐在床上,查看身上的肿处和伤处,数量多得都生出趣味来了。等我看腻了,就开始背诵《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吟咏它的诗行。快到中午时,明福终于醒来,我可以走过去跟他讲讲话。他显得极为无力,而且意识不大清楚,他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是两个。「两个什么?」我说,他说:「两个葛维。」
  「视物成双。」老雷蒙说着,渐渐想通了:「头部遭重击会造成这种状况——夫人!」主母进房,雷蒙连忙屈身敬礼,我也一样。
  她彻彻底底检查明福。明福头部的左半边由于肿起而显得畸形。她也查看明福的两耳内,轻压他的头颅和颧骨。检查时,她看起来忧心忡忡,但最后,她面带微笑,以她低沉柔和的声音说:「他会复元。」那时明福是抱在她膝上,她很温柔地对明福说:「对不对,小明福?你会回来我们身边的。」
  「声音好大。」他愁容满面,一边眯眼又眨眼。「欧蔻会来吗?」
  雷蒙大惊,想教导明福得体地和主母说话,但主母朝雷蒙摇摇手。「他只是个小宝宝。」她说:「我很高兴你决定回来这边,小乖。」她脸颊贴着明福的头发,抱住他一会儿,然后将他放回幼儿床,说:「好了,再睡一睡吧。等你醒来,你姐姐就会在这儿了。」
  「好。」明福说着,蜷起身子,合上双眼。
  「可爱的小绵羊。」主母说完,看向我。「啊,你起来了,走动走动对你有好处。」她说。她与苗条修长的女儿爱丝塔娜长得真像,差别只在于主母丰满圆润,而且蕴含力量。爱丝塔娜目光羞怯,但主母目光稳定,当然,一碰到她的目光,我立刻低头往下看。
  「孩子,谁把你弄伤的?」她问。
  不回答雷蒙是一回事,不回答主母是很不同的另一回事。
  紧张地停顿老半天之后,我把突发奇想的一个想法说出来:「我跌进水井,夫人。」
  「噢,怎么搞的。」她说着,有嗔怪有好玩。
  我站着没话说。
  「葛维,你也许很笨拙,」那音乐般的声音说道:「但却是个有勇气的男孩。」她检查我的肿处和瘀伤。「雷蒙,依我看,他没什么大碍。那只手怎么样呢?」她拉起我的手,仔细看被夹板固定的手指。「要几周时间才会好。」她说:「你就是那个学者,对吧?再来这段时间别写字了。不过,叶威拉还是知道怎么让你忙碌的。好了,去吧。」
  我快速屈膝行礼,并向雷蒙道谢,随即离开。我跑到备餐室,霞萝在那儿。我们相拥,她急忙问我是否真的没事,我更急着告诉她,主母晓得我的名字,也知道我是谁,还叫我「那个学者」!
  我倒是没提到主母说我「有勇气」这一点。那真的太棒了,棒得难以言喻。
  我试着吃东西,但食物很难下咽,而且我的头开始怦怦响,所以霞萝陪我回大寝室,让我在我们的床铺歇着。那天下午和第二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那里睡觉。醒来时,肚子饿极了,但人也好了——只不过,外貌像珊菟说的,宛如被丢在战场让一群乌鸦啄过。
  离开学堂才两天,但大家热情招呼我,好像我离开了几个月之久,我自己也感觉像离开了那么久。夫子拉起我受伤的手——他的手指长而有力——抚摸一下。「葛维,等它痊愈,我准备教你把字写好、写清楚。」他说:「手抄本不再有潦草的笔迹了,好吗?」他微笑着。由于某种缘故,他说的话让我好开心。那话里含有对我的关心,一份如同他的抚触一样轻柔的关切。
  侯比看着。托姆看着。我转身面向他们。我向托姆稍微行礼,他把脸转开。我对侯比说:「哈啰,侯比。」侯比表情难看。我想,目睹我身上的肿块和瘀伤流露它们青紫的荣耀,一定把他吓着了。但他晓得,我没有向谁告发他。人人知道我没有向谁告发,但人人知道是谁攻击我。这当中容或默不作声,但,我们的生活却一无秘密。
  假如我不连累任何人,那也与任何人无关,甚至主人家都管不着。
  托姆忿忿地转开脸,亚温和爱丝塔娜对我却亲切友善。至于珊菟,她显然觉得,之前随口说我好像被丢在战场遭一群乌鸦啄过太过轻率;因为等到没人能听见时,她就对我说:「葛维,你是英雄。」她讲得很认真,而且泫然欲泣。
  我那时还不明白,这整件事的严重性,其实超过我个人那一小段经历。
  霞萝已经说过,小明福要留在医务室直到好转。知道他有主母照料,我就不再想他、也不再想我发烧做梦里的那块墓地。
  但那天夜晚,在大寝室里,之前负责照顾明福和欧蔻的恩努妹却泪流满面。所有妇女和女孩都围着她,霞萝也在其中。提帛过来,小声跟我说他听到的消息:明福耳朵流血。他们认为,明福的头,被托姆那一击给打坏了。这让我回想起河边的绿色垂柳,我的心为此打起寒颤。
  第二天,明福出现几次抽搐,我们听说,主母去医务室,整晚整夜待在他身边。我想到她在那道金色光芒中站在我床头的情景。那天晚上,我们坐在自己的床蓆上时,我对提帛和霞萝说:「主母和恩努神一样好。」
  霞萝搂着我点头。但提帛说:「她晓得明福是谁打的。」
  「那又有什么不同?」
  提帛做个鬼脸。
  我对他生气了。「她是我们的主母,」我说:「她关心我们大家。她为人和善。你根本不认识她。」
  我感觉我认识她。我认识她,如同人心深知它之所爱。主母曾经用她温柔的手触摸我;她曾经说,我有勇气。
  提帛弓起身子,耸耸肩,不再多说。自从侯比不理他之后,提帛一直闷闷不乐、抑郁不开。我依然是他朋友,但他总是盼望侯比的友谊胜过我的友谊。如今看我受伤瘀青,他也觉得羞愧难受,因此不大正面对我。是霞萝去叫他过来我们这角落,与我们坐坐聊聊,聊到妇女们熄灯为止。
  「我很高兴主母让欧蔻留着陪明福。」霞萝说:「可怜的欧蔻,她为弟弟担忧极了。」
  「恩努妹也想留在那儿陪他。」提帛说。
  「主母是个疗者!」我说:「她会照顾明福。恩努妹没有能力做什么。她只会嚎哭,像现在这样。」
  恩努妹其实是个弱智吵闹的年轻女子,她的好见识还不及六岁欧蔻的一半。但是,过去她虽然只偶尔当两姐弟的母亲,但她真的喜爱欧蔻和明福,她常说,明福是她的娃儿宝贝。如今,她的伤痛是真实的,而且很大声。「噢,我可怜的娃儿宝贝!」她大喊:「我想见见他!我想抱抱他!」
  女室长走向她,双手放在恩努妹肩上。
  「安静。」她说:「现在明福躺在主母的臂弯里。」
  于是,吓着了的恩努妹抹去眼泪,果真安静下来。
  艾梅担任阿而卡世系的大寝室女室长多年,极富个人权威。当然,有事情时,她得向主母和世家报告,但她从不曾找其他家仆麻烦,为自己争取有利地位。我们的主母曾经表明,她不喜欢搬弄是非和逢迎拍马屁的人。她曾卖掉一个搬弄是非的女奴;又选了艾梅担任女室长,这就是证明。艾梅扮演公正的角色。她也有喜欢的人——我们所有人当中,她最喜爱霞萝——但她不偏袒或挑剔任何人。
  对恩努妹而言,艾梅是个可敬畏的人物,比主母更具直接的权力。所以,恩努妹再静静啜泣一会儿,就接受了周围妇女的安慰。
  恩努妹是五年前由黑若世系馈赠,当做珊菟的哥哥索特的生日礼物。当年她是年方十五的漂亮姑娘,没受过什么训练,又是文盲——因为黑若世家与其他很多世家一样,认为教育奴隶,尤其教育女奴,是不必要的虚饰,甚至是危机。
  我知道恩努妹生过两、三个小孩。珊菟的两个兄长都曾派人找她去;她怀孕过,婴儿一出生立即交给奶娘,而且不久就交换到其他门第去了。明福和欧蔻就是这种交易买卖的一部分。婴孩几乎都卖掉或与别家交换。葛蜜曾经对我们说:「我生了六个孩子,但不曾当母亲照顾他们。自从负责当鄂敦缔的奶娘以后,我就不曾再找别的婴孩来照顾。后来,我年老了,你们两姐弟才来折磨我。」
  不卖小孩而卖掉母亲的情形非常罕见。侯比却正好是这种罕见的一例。他与世家子托姆同一天出生,这件事被视为一个象征或兆头,所以主父下令保留孩子。侯比的母亲是名赠品女孩,生下侯比后就立刻被卖掉,以防复杂的亲属关系出现。一个母亲可以相信她生的孩子是她的,但财产毕竟不能拥有财产;所以我们都是世家的财产,主母就是我们的母亲,主父就是我们的父亲。这些情形我都理解。
  我也理解恩努妹为什么哭。但在我这年龄的男孩看来,女人的伤痛太麻烦了,难以忍受,所以我把它们挡开,把它们筑墙隔离。「来玩埋伏游戏如何?」我挑战提帛。于是我们拿出石板和粉笔,画好方块,一直玩埋伏游戏,直到灯熄。
  次日上午,日出时,明福离世。
  对于阿而卡这样的豪门世家,一个奴隶之死通常不会引起一点波澜。奴隶妇女们会哭泣,世家妇女会过来好言安慰,并带来安葬的包装用材,或是给钱,让奴隶妇女外出购买必需品。大清早,一小群身着白色丧服的奴隶会扛着轿子去河边墓场,在坟墓边向恩努神祈祷,请祂带领小灵魂返家。然后大家哭着回来,继续上工。
  然而,这次的死亡并非等闲。阿而卡世系,人人皆知明福为何离世,也因此骚乱。这回开口说话的是奴隶;保持沉默的,是主人。
  当然,奴隶只对其他奴隶说。
  但,也出现了我不曾听过的话。苦涩的忿怒与义愤填膺,不仅来自妇女,也包括男人。主父的保镖湎特——他的力气与正直向来受大家敬重——在棚寮里说,那孩子的死是门第之耻,历代祖先将为这耻辱要求赎罪。马夫长申姆,一个聪明矫健无畏的汉子,大声说托姆是一条疯狗。这一类言谈在各院落、各走廊和大寝室悄声传述。大家口耳相传的还有雷蒙的故事:他告诉我们,明福离世时是由主母抱在膝上,她紧紧抱了很久,并且小声对明福说:「原谅我,小乖,原谅。」
  雷蒙讲这个,是希望安慰恩努妹,因为她伤痛至极。结果确实达到了安慰效果,因为她总算晓得,孩子是在一双温柔的臂弯里离世;而且,主母也为无法救活他而深感伤悲。但,别人听雷蒙的叙述却有不同反应。艾梅说:「请求原谅又怎样!」其他人也都同意。事发当天,欧蔻就对外哭诉,最初明福怎样无心笑托姆,而托姆怎样对孩子发火,以至于把明福打得撞到房间另一头,这事实也由提帛和霞萝证实了。这个经过在棚寮和马厩被人一讲再讲,内容并没有删减一分一毫。
  侯比为托姆辩护,说托姆只是因为孩子的莾撞而想掴他巴掌,却不晓得自己力气那么大。但侯比一向惹人讨厌。关于我在井边的遇险,由于我没有指责是他所为,因而没有人公开责备他,但也没有半个人赞赏他那种作为。如今,他对托姆的忠诚,反而对他自己不利,变成像是支持主人对付奴隶。我听见有几个马童在背后叫他「孪生儿」。湎特则对他说:「一个不知道自己力气多大的人,应该找人打斗才能搞清楚,而不是动手揍婴幼儿。」
  责怪与原谅的谈论让我很消沉。那仿佛开启了世界的瑕疵与缺失,世事因此出现漏洞。我去祠堂前厅,对我的守护祖灵祈祷,但他那双涂了色彩的眼睛穿透我,看起来既高傲,又对此事兴趣缺缺。珊菟在祠堂内,默默鞠躬膜拜,她在历代母亲的祭坛点了香,烟雾飘扬,上升到阴暗的高圆顶里。
  明福去世后那个夜里,我梦见我在宅邸的一个内院打扫,竟发现那个内院通向一条我没见过的走廊,走廊又通往我不认得的几个房间,房间内那些陌生人纷纷转身跟我打招呼,好像认识我一样。我深怕自己踰越了,但他们都微笑着,其中一人还拿一个漂亮的熟桃要给我。「拿去吧。」她说,而且用一个名字唤我,等我醒来,却想不起那个名字是什么。那人的头部四周都发光,仿佛阳光颤动。我睡着,又继续做那个梦,继续探索那些没见过的房间,但这次没见到半个人。我沿着走廊前进时,听见别个房间传出说话声。后来我走到一处明亮的内院,庭院有个小喷水池喷着水,一只金色动物很信任地向我走来,还让我抚摸它的毛。我醒来以后,一直想着那些房间还有那宅邸。它是阿而卡世系,又不是阿而卡世系。「我的宅邸。」我在心里是这么想的,因为我有使用它的自由。那里的阳光比较明亮,不管它是一个记忆或一场梦,我都渴望再梦见它。
  然而,河边的绿色垂柳,一直是将要成真的记忆。
  那天早晨,我们去河边埋葬明福,微光才刚刚进入这世间,距离日出还久。稀稀疏疏的灰雨落在垂柳之间,落在河面上。那当儿,我同时忆起和看见,发现两幅景象一模一样。
  好大一群人跟随白丧服的送葬者和罩白布的轿子,人数之多,与葛蜜的葬礼相仿。几乎阿而卡世系全体奴隶都出动了。没能获准参加的,只有那些连一大早参加送葬都会影响工作的人。看见这么多男人参加一个小孩的葬礼,实在稀罕。恩努妹号啕大哭,另外几个妇女也一样。但男人都静默无声,我们小孩也静默无声。
  他们将白色的小包裹放进空墓穴,再用黑土掩盖。明福的姐姐欧蔻走上前,由于悲伤而发抖、惶惑的她,在土堆上放置一长串柳絮和细致的黄色葇荑花。艾梅拉起她的手,一同站在坟前诵念祷辞,对象是恩努神,那位引领亡魂进入死域的向导。我不想哭出来,所以看着河流和河面上的雨滴。我们站得很靠近河,离我们不远的河岸比较低,可以看见水流拍打河湾,不停淘洗以前的旧坟。春季河水涨高,这个奴隶大墓场的外缘必遭水淹。柳树立在水中,新绿叶子垂到水面。我想起来,河水涌向这座新坟,渗进包围明福的泥土中,接着河水渐涨,灌满坟穴,将包在白布内的明福与泥土及柳叶一起淘洗漂走。那块裹尸白布漂浮于流水中,宛如白烟。霞萝拉着我的手,我紧依在她身恻。一切都随着河水淘洗、漂走、拖曳而去,除了我姐姐霞萝。除了她。她在这里,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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