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西岸三部曲3·覺醒之力>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到飞如兮要两天脚程。那条小路十分蜿蜒曲折,但终归向南;而且,只要上午时保持太阳在我左边,日落时保持太阳在我右边,我就能分辨南方在哪。穿越牧草地和柳草地的途中,有很多水峡需要涉水或游泳,我用一根棍子挂起背包和鞋子,让它们高出水面,以免弄湿。除此之外,一路轻松易行。而我的食物:干鱼饼和咸乳酪,也让我得以持久前进。偶尔,在小路的这侧或那侧,我看见远处有小屋或村庄炊烟,也看到通向它的岔路,但主道一直没有中断,我也就一直走在主道上。如此这般,次日向晚时分,这条路左弯后,沿着一座大湖的沙岸伸展,带我到了一个村庄,村里有牧草地,几头牛正在吃草;有几棵柳树,几间小房子搭在支架上,船坞内有几条船。沼地的一切都在「大同小异」的情况下重复自身,构成一种极端的简单。
  村里不见儿童,但我看见一个男人正在摊开一张鱼网,我于是走近屋舍,大声问他:「这是飞如兮吗?」
  他先小心将鱼网放下,然后走近我。「这里是飞如兮的东湖村。」他说。
  我告诉他我的追寻时,他认真聆听。他大约三十岁,是我见过的芮叟里面个子最高的,而且,他的眼睛是灰色的。稍后我才知道,他是沼地人被埃绰军人强暴所生。我告诉他我的名字,他也对我说了他的名字:拉华阿提吾喜多怡;并邀我去他的住处、去他的餐桌。「渔民陆续回来。」他说:「所以我们大家都会到『鱼蓆』去。跟我们一起来吧,到时候,你可以拿你的问题去问那里的女人。女人才晓得那些事情。」
  船只先后驶进船坞,卸下渔获。另有十多条小船,小船帆令我想起虫蛾的羽翼。村子有了男人的嗓音与犬只的吠叫,开始活跃起来。很多狗从船上跳出来,飞跃浅水,上了岸。都是精瘦的黑狗,毛浓密卷曲,眼睛大而亮。它们的礼节可以说相当讲究:先以一声吠叫彼此致意;然后用力摇着尾巴,侦查一下对方的臀部,其中一只鞠躬,另一只接受鞠躬,然后就分开,各自跟随主人。其中一条狗衔了一只死鸟——也许是天鹅,它就不与别条狗进行礼节程序,而是很当一回事地带着那只死鸟沿着岸边向西走。很快地,所有用网子和篮子装运渔获的男人都跟随它。拉华带我跟随队伍前行,来到一个位在小湾内,长了很多草的陆岬,东湖的女人村到了。
  一片草地上,已有大批妇女坐在一大张芦苇布上等候。许多孩童在四周奔跑,但都小心不踩到芦苇布。地上摆了许多盆罐及芦苇布制作的盒子,各式容器都盛装食物,有如到了一个市场。男人们同样把渔获放在苇布上展示。那条衔着死鸟的狗把死鸟放下,退后,摇着尾巴。现场谈谈笑笑,好不热闹。然而,不容置疑的是,这是一个正式场合,一个仪式:一个男人上前拿一盒或一盆食物,或是一个女人上前挑走一袋渔获时,他们都会口诵一套传统谢辞。有个老妇突然起身扑向那只死天鹅,大喊:「高拉之箭!」立刻引来更多玩笑和揶揄。妇女们似乎都知道哪篮渔获归哪个妇女;男人们则需要多一点讨论,才能确定谁拿什么食物。妇女多半早已分清楚,所以,如果碰到两个年轻人为一盒油炸馅饼争吵起来,某个妇女朝其中一人点个头,争吵就解决了,没拿到炸馅饼的小伙子只好闷闷不乐退下。等所有食物都被拿走,拉华带我上前,对在场的妇女说:「这个小伙子今天来到本村,为了寻找他的族人。他幼年时被军人抓去埃特拉城。他只晓得他名叫葛维。北方那边的人认为,他可能是喜多怡家的。」
  听完这席话,所有妇女都凑上前盯着我瞧。一个大约四十岁、锐眼锐鼻的深肤色妇人问道:「多少年以前?」
  「大约十五年前,姨娘奥。」我说:「我和我姐姐霞萝一起被抓走。」
  有个老妇高喊:「唐娜的小孩!」
  「霞萝与葛维!」一个臂弯里抱小孩的妇女说。抓住死天鹅黑腿的老妇排开众人,靠近我仔细查看,说:「对。是她的小孩。恩努安霸,恩努神!」
  「当年,唐娜去长峡找黑蕨,」一个妇人告诉我:「她带了孩子一起去。但他们没再回来,大家都找不到他们的船。」
  「有人说她溺死了。」另一个妇人说,再另一个妇人则说:「我一直都说是搜奴人带走的嘛。」那个老妇更加凑近端详我,想在我身上找出那个她们认识的女子。年轻的那名妇人则后退,用另一个不同方式审视我。
  率先跟我讲话的深肤色妇人一直没说什么,也没上前来。拿死天鹅的老妇走过去同她讲话。接着,深肤色妇人走上前对我说:「唐娜艾塔诺喜多怡是我的妹妹,我叫吉吉摩艾塔诺喜多怡。」她面容冷峻,语调严厉。
  我不觉畏缩起来,过一会儿才说:「你愿意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吗,姨母?」
  「葛维艾塔纳喜多怡。」她几乎是着急的。「你娘——你姐姐——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我不曾见过我娘。我们在埃绰城当奴隶。姐姐两年前被害死了。之后我离开,去了达尼蓝森林。」我尽量简短扼要,而且说「离开」,不说「逃走」或「逃跑」,因为对这个长了一张乌鸦脸和乌鸦眼的妇人,我必须像个成年男子说话,不能是一个逃跑的小孩。
  她匆匆看我一眼,虽是看得专注,却没有与我视线相遇。最后她说:「艾塔努的男人会照顾你。」说完,她转身走了。
  其余妇人显然都希望继续注视我,并跟我说话,但她们跟从我姨母的带领。众多男人开始三三两两回各自的村子,我于是转身跟随他们。
  拉华与两个年长男人正在讨论,我没办法完全听懂他们。对我而言,喜多怡的方言很奇特,有许多我不认得的字。他们好像在谈关于我的归属,最后,其中一人转身对我说:「来。」
  我随他去他的小屋。小屋是木造框架,木造地板,但墙壁与天花板是芦苇布;没有门窗,因为只要掀开任何一面墙壁,就门户洞开了。男人放下从妇女那儿取来的食盒和食盆,走去揭开面对湖水那面墙,将它悬空绑在一根杆子上,原本的屋顶就这么往外延伸,为露台遮去午后燠热的阳光。接着,他在一张芦苇布厚蓆坐下,埋头于一个制作一半的蛤壳鱼钩。他没看我,只用手势比一比屋子,说:「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我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不知所措,何况,我也不想拿任何东西。我实在不懂这些人。假如我真是这个村子一个失落多年的孩子,那么,这些就是他们对我的欢迎吗?我很失望、很难受,但我不想对这些凉心冷肠的陌生人流露一丁一点失望和软弱。我要维持我的尊严,也像他们一样表现冷淡。我是城里来的男子,一个受过教育的男子;他们是野蛮人,在他们的沼地里迷失了。我告诉自己,既然大老远来了,至少留宿一晚再说。一个晚上,应该足够让我决定,在一个我显然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世界上,接下来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我找到另一张蓆子,在露台靠外侧的地方坐下。我两腿悬吊着,离下方的湖岸泥巴约两寸远。过一会儿,我说:「敢问寄宿主人大名?」
  「湎特艾塔纳喜多怡。」他的嗓音很柔和。
  「你是我爹吗?」
  「我是刚才你那个姨母的弟弟。」他说。
  他讲话时,面孔一径向下,我不禁怀疑他其实只是害羞,并不真的那么不友善。由于他一直不看我,我觉得我也不该一直盯着他,但是,从眼角余光,我可以看出来,他并不十分像那个乌鸦妇人,我姨母;也不十分像我。
  「也是我娘的弟弟?」
  他点头,深深点头。
  这么一来,我得转过来好好看他了。湎特比吉吉摩年轻很多,而且肤色不那么深,脸形也不那么锐利;事实上,他的外貌像霞萝,圆颊,清亮的棕色皮肤。也许我娘唐娜就像这种长相。
  他姐姐与两个小孩不见那一年,他应该差不多是我现在这年纪吧。
  过了很久,我说:「舅父。」
  他说:「吆。」
  「我就住这里吗?」
  「吆。」
  「跟你?」
  「吆。」
  「那我就必须学习怎么在这里生活。我不知道你们的生活情形。」
  「咹。」他说。
  我会很快熟悉这种嗯哼啊哈式的回应:「吆」代表「是」;「嗯」代表「不是」;「咹」介于「是」与「不是」之间,但通常意指:我有听见你说的。
  另外有个声音冒出来引人注意:喵!一只小黑猫从屋子暗处一堆东西里出现,横越露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端雅地将尾巴绕过前爪。不久,我试探地抚摸它的背,它靠向我的手,所以我继续抚摸它。它与我都凝望湖水。两条黑色的捕鱼狗跑过湖岸,猫不理它们。我注意到,我舅父正看着猫咪,停下了手边工作。他的表情放松了。
  「阿普很会捉老鼠。」我舅父说。
  我揉揉猫咪的颈背,阿普满足地呜呜叫。
  一会儿,湎特说:「今年老鼠很多。」
  我搔搔阿普的耳朵,心想,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舅父,我人生中有一年夏天是以老鼠为主食。但这好像是不智之举,毕竟,都还没有人问到关于我所来处的种种。
  在飞如兮,没人询问我的过去。他们要知道的就只是:我在「埃特拉」住过,那里是搜奴人的巢穴,士兵会盗抢、奸淫、烧杀、偷小孩。我去过别的地方,但他们不想知道别的地方。想知道别的地方的人,实在不多。
  我若想询问关于飞如兮的种种,也不容易。倒不是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也不是他们不想谈;而是因为,这里就是他们全部的活动范围,因此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能理解我提出的那种问题: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那座湖的名字?为什么竟然有人问,男女何以分开居住?——肯定没有人可以想像,男女应该恬不知耻地在同一村子、同一屋子共同生活。怎么可能有人会忽略夜晚的祭拜,或是在给予及领受食物时,忘了该说的话?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割芦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捶打制造芦苇布?我很快就认清,比起在森林度过的头一个冬天,我在这里更为无知,因为实在有太多不懂的事物。城市人或许会说,喜多怡是简单的族人,过着简单的生活;然而,我认为,只有像酷嘎那种孤单穷乏粗糙的生活,才能称作简单的生活。但,即使酷嘎过的是简单生活,「简单」二字依然掩饰了它具体的真相。喜多怡家族的各个村子,生存是丰满、富足、精致的,它像一幅织锦画,需要多元关系、多元选择、多元义务、多元规则。身为喜多怡家的一分子,生活的繁复精妙不下于在埃绰城过日子;要在这两处正确度日,也许同样困难。
  舅父湎特收容我住进他的屋子,他的确没有表示欢迎;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情愿;他相当有心要喜爱这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他是个温和谦逊宽厚的男子,满足地埋首于村中责任、习惯、彼此关系的网络中,如同蜂巢里的一只蜜蜂,或泥巢群落里的一只燕子。其他男人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高明之处,但他无所谓,不至于因而变得不安或争强好胜。他的老婆有好几个,这一点倒为他赢来一些尊敬,只不过,与女人的任何一点关系,当然都会分掉一些他身为男人的生活……假如要描述我如何零零碎碎借由猜测,费时良久才学会身为一个喜多怡该如何过日子,我的故事将没完没了。因此,讲述碰到的那些事情时,我必须尽可能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像是我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冷鱼饼和稻草酒,与我舅父、他的猫咪阿普、还有他的狗阿敏一起吃。阿敏是一只用餐时间一到就会出现的老母狗,她一来,就很礼貌地把她日渐灰白的口鼻放进我掌心。睡前,我看舅父在小屋的露台上,就着暮光向「众水之主」跳舞并诵念简短的祭辞——别的男人也在暮光中各家露台进行同样的仪式。仪式结束,舅父展开一张自己用的床蓆,并帮我铺展一张坐蓆当作我的床。猫在屋里四处抓老鼠,狗则在舅父展开床蓆时,蜷卧在主人的蓆子上。我们躺下,互道晚安,随即入睡。白日天光的最后一点余晖,于湖水之上渐渐淡逝。
  太阳尚未升起,全村男人都去了湖上,有一、两人带一、两只小狗上了大船。湎特告诉我,目前这季节,有一种叫做「涂鳎」的鱼,从向海的水峡大量涌进湖中,大家希望那天早上开始连续捕捉作业。我推断,各村庄都将持续辛勤工作一个月左右,男人捕鱼,女人晒鱼。我问他能否跟随,开始学习他们的捕鱼方式。他其实是那种不可能说不的男人,但他却嗯哼喔哦的说了什么,据我的理解,他是说,某个人要来,我应该等着跟他谈话。
  「要来的人是我爹吗?」我问。
  「你爹?你是指梅特索迪亚?哦,唐娜失踪以后,他去了北方。」湎特模糊带过。我想再问,但他只说:「之后就没人再有他的消息了。」
  他尽可能快速离开,留我单独在村里——有很多猫作陪。在这里,每个家庭都有一只或好几只黑猫,男人与狗走了以后,猫咪当家,它们在露台上躺一躺,到屋顶上溜一溜,在各家之间找配对的伴,或是把幼猫带出来在阳光下玩耍。我坐下来看猫,尽管小猫让我发噱,我仍觉得心情沉甸甸的。现在我已晓得湎特并无不善之意,但我是回家来找族人的,他们对我而言却全然陌生,我对他们而言也是陌生人一个。
  我可以望见渔船陆续出航,行驶在湖面上,小羽翼般的船帆点缀在如丝的蓝水上。
  有一艘船驶向村子。是一艘大型的独木舟,几个男人正用力划着。独木舟滑上了泥岸,男人跳下船,将船往岸上拉一点,随后径直向我走来。我原本在想:他们脸孔都上了彩,后来发现,那是黥面。所有人脸上都有黥面线条从太阳穴延伸到下巴。其中一个老者,整个上额到眉毛,还有鼻尖,都布满垂直的黑色线条,使他看起来像一只苍鹭,头部上方是黑的,下方是淡的。他们几个人走路的步态都带有威严的尊贵感。其中一人手持木杖,木杖顶端有白鹭羽毛为饰。
  他们在湎特小屋的露台前停步,那名老者说:「葛维艾塔纳喜多怡。」
  我站起来向他们施礼。
  老者讲了一长串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他们等了一会儿,老者对持木杖的男子说:「他不曾受过任何训练。」
  他们商谈一会儿,持木杖的人转过来对我说:「你随我们来,进行启蒙仪式。」他说。我必定露出一脸茫然。「我们是你的氏族长老,艾塔努喜多怡长老团。」他说:「只有我们能使你成为男子汉,成为男子汉以后,你才有能力做成年男人的工作。你以前没受过半点训练,但只要尽力而为就是了,我们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来到我们之间,你不能保持老样子。」老者说:「未启蒙的男人对他的村子是个危险,也是氏族之耻。恩努安霸的爪子会对付他,苏阿的畜群会逃离他。所以,来吧。」他转身。
  我步下露台,站在他们中间,持木杖的男子用白鹭羽饰碰触我的头。他没有微笑,但我感觉得到他的善意。其余几位都冷淡严峻、中规中矩。他们围着我,我们一起走向那艘独木舟,登船出航。「躺下。」白鹭羽饰的男人低声对我说。我在这些划船人的脚之间躺下,除了船底,什么也看不见。我发觉,这艘独木舟也是以芦苇布制成!一条条薄片交叉再交叉,然后涂上半透明的亮光漆,让芦苇布变硬,直到整个底部光滑坚硬得有如金属。
  到了湖中央,划手把桨提起来,芦苇舟停在湖水的寂静里。在这片静默中,一个男人开始诵唱。诵唱的字词我还是都听不懂。如今我猜想,那可能是雅力坦语,我们族人的古老语言,借由沼地居民的仪式保存了数世纪之久,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样。唱诵持续很久,有时只有一个人声,有时几个人声,而我则躺着,如同一具死尸。在半恍惚中,白鹭羽饰男人对我耳语:「你会游泳吗?」我点头。「起来到一边去。」他低语。接着,宛如我真是一具死尸,他们几个人合力把我抬起,甩上空中,头朝下抛到了船外。
  事出突然,我根本搞不清怎么回事。我浮上水面,抹去两眼的湖水,看见芦苇舟侧浩浩大大逼近眼前。「从另一侧上来。」他说。于是,我潜入舟底,游过芦苇舟下方的巨大阴影,到了阴影外,又浮出水面喘气。我一边踢水,一边盯着满是男人的那艘船。白鹭羽饰男人摇动他的羽饰木杖,高声喊:「黑咿!黑咿!」他颠倒木杖,把没有羽饰的那一头伸下来给我。我抓住,他用力将我拉到船侧,几个人出手,合力将我提上船。我一坐好,立刻有什么东西往我头上套——木头箱子?在那里面,我无法移动头部,而且它一直盖到肩膀,除了下巴底下透过来的光线,我什么都看不见。白鹭羽饰男人又高喊:「黑咿!」众人当中发出几个笑声和道贺声。不管刚才发生什么事,显然都发生得相当正确。我坐在船内的横梁,头套在盒子里,倒也不想试着弄明白什么。
  由于启蒙仪式并非什么秘密,人人看得见,所以我才讲这么多——稍早出航的渔人都聚到这艘战船附近观看。但,我的头一套上那个盒子,我们的芦苇舟就返航回村子。
  飞如兮共有五个村子,我出生的村子叫「东湖」,另外四个村子沿飞如湖岸顺序排列过去,范围不出数哩。他们带我进行启蒙仪式的地方在「南岸」,是最大的一个村庄,氏族的神圣器物都放在那里保管。我们乘坐的这艘大型芦苇舟,之所以被称作战船,不是因为沼地人曾与别族作战,或自家人曾经内斗,只因为我们族里的男人喜欢把自己想成战士,而且只有男人才划乘这种大型芦苇舟。我头上套着的是一张面具,戴着这面具时,就被称为「恩努之子」。在芮叟人心目中,猫女神恩努神也是沼地的那头黑狮恩努安霸,我无法再详谈启蒙仪式的细节,不过,等全部仪式结束,我脸孔两边,从太阳穴上方的发际开始,直到下巴,也有了一道黑色的细线黥面。由于我肤色很深,所以线条很难看清楚。启蒙完毕,回到东湖村,我才发现,所有男子都有这种黥面,有的人甚至一边两条或更多些。
  所以,我启蒙后回到东湖村,就是他们的一分子了。
  可以确定的是,由于这里很多事情我不懂,因而成了怪小子。但,村里的男人让我明了,他们不认为我笨得没救,其中原因或许在于我展示了打鱼好手的潜能。
  我受到的待遇与这里其他男孩一样。正常情况下,男孩在十三岁进行启蒙仪式后,就从女人村搬出来,与一位较年长的男性同住几年,这个男性可能是他母亲的兄弟或年长的大哥,有时候是他父亲。母系家族就是这人的氏族,因为这样,父系亲戚不如母系亲戚那么重要。
  在男人村居住时,男孩开始学习男人的各种活儿:打鱼、造船、猎鸟、种稻及收成、割芦苇。女人负责饲养家禽和牛、种菜、制作芦苇布、保存食物及烹煮食物。住在女人村的男孩,七、八岁以后,大人就不期待、或甚至不准他们做女人的工作,所以他们迁到男人村时都显得懒惰无知、一无用处,男人因而可以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男孩不会被打,我从没见过芮叟打人、狗、或猫,男孩会被骂、被叨念、被指使、被无情地批评,直到他们学会一、两项技艺。之后他们会再接受第二回启蒙,启蒙完就可以搬进他们自己选择的小屋——独居或与朋友同住都行。除非长老们同意某个男孩业已精熟至少一项技艺,否则不许进行第二回启蒙。他们告诉我,有时候也会有男孩拒绝进行第二回启蒙,反而选择重返女人村,终其余生像女人一般在女人村长住。
  舅父有几个老婆。有的芮叟女人也有不只一个丈夫。结婚仪式是在每日进行的食物交换现场,由两人共同宣布:「我们结婚了。」两个规模不大完整的小村子之间,零星散布着一些芦苇布小屋,空间小到只够摆一张帆布床或一张芦苇蓆,供想睡在一起的男女使用。他们在交换食物时订下约会,或是私下在小路上、田地里商订。假如一对男女决定结婚,男人负责搭建结婚小屋,只要彼此同意、安排妥当,男人的一个妻子或多个妻子任何时候想去住都行。有一次,我舅父傍晚要离开时,我问他,是哪个妻子要去小屋,他羞怯地微笑说:「哦,由她们决定。」
  我旁观这里的年轻人调情及求婚,发觉婚姻与打鱼和烹调技术大有关系,因为丈夫将渔获交给妻子,妻子为他烹煮。每日的食物交换称为「鱼蓆」。由于女人提供家禽、乳制品还有菜蔬,所以,她们的供应其实远远多于男人的渔获。虽然每个人对男人的供应常常有所抱怨,可是,女人还是准许大家拿走她们的奶油、乳酪、蛋还有菜蔬。
  现在我终于明白,之前亚曼达烹理我钓到的鱼时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原因了。村里的男人从不煮食,男孩或光棍必须为他们的三餐去向女人讨价还价或好言哄取,再不然只好剩什么拿什么,对于老婆和烹调,我舅父的品味都是一流,所以,跟他同住期间我吃得很好。
  启蒙仪式完成后,我成为芮叟族的一个艾塔喜多怡,我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我族男性该做的事:打鱼、种稻与收成、割芦苇与贮藏。由于我不善使弓射箭,所以没人要求我上船射野禽,这儿的男孩常常都被叫到船上射野禽。我倒是成了舅父的渔网抛掷工。我们合作拉网时,我也用钓竿和钓线钓鱼。我这方面的本领立即广获认可,而且为我赢得赞许。我们常常顺便带一个男孩负责射箭。一旦射箭男孩射中野鸭或野鹅,就是老阿敏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了,她负责跳进水中把猎物拖回船上,然后骄傲地将带上岸,快乐地摇尾巴。她总是把她带回来的野禽送给我舅父最大的老婆菩莫,菩莫则会庄重地向她道谢。
  我认为,种植与收割稻草是世上最容易的事。秋天,在如丝的蓝色湖水上乘船,前往稻屿密集的湖尾区,在狭窄的水峡之间撑篙慢行。前进时,沿途将闻起来清甜的黑色小谷种一小把一小把抛洒在船只左右侧,仿佛下雨。等到晚春再回去,将长高的稻草从左右两侧压进船内,再利用一柄小木耙,将成熟的新谷实从稻茎敲进船内,直到船只半满。男人小题大作的抱怨他们负责的种稻和收成工作,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我知道女人都偷偷笑他们。不过,在鱼蓆交换日,女人总是又赞美又尊崇地收下我们一袋袋的稻米,并说:「我会用这稻米填塞一只鹅给你!」这样烹调出来的稻米,尝起来几乎和埃绰城的谷粥一样美味。
  至于切割芦苇,那就是艰苦活儿了。天气阴冷多雨的晚秋及早冬,这种苦活儿我们做了不少。我们得在深两、三尺的湖水站一整天,得拿捏大镰刀弯斜的角度,也得拿捏切割、收聚、放置的节奏——因为切割之后,你必须在芦苇漂走前将它们聚拢,再把重重长长的一大捆放入船中。习惯了之后,我变成挺喜欢这工作的。我跟着几个年轻人一同出去干活,他们是好伙伴,他们互相较量切割的英勇本事,但颇善待我这个新手。即使在雨中工作,他们还是开开玩笑、讲讲闲话、唱唱歌,或是在广大的芦苇田朝彼此大声对喊。年长男人去割芦苇的不多,年轻时代干这苦活罹患了风湿,老了自然避免做这工作。
  我想,这样的生活固然单调乏味,却是我需要的。它给我时间修复,给我时间思考,也给我时间成长——以我个人的速度。
  晚冬是闲散愉悦的时光。芦苇已割好,交给女人去制作芦苇布,男人没太多事情好做——除非他们是造船人。这里无事困扰我,除了潮湿多雾的寒冷:我们唯一的热源是在一只陶器里用一点木炭烧火。在小屋里,它只能温暖一小块区域。如果出太阳,我就去湖岸边看造船人工作,那是一种精巧艰辛的工作。他们造的船是芮叟人最精致杰出的艺术品,整艘战船名副其实是一首诗的一行诗句,无一丝一毫不必要的东西,它本身就是纯粹之美。因此,只要我没有窝在火炉边做梦,就去看船只一点一点增长扩建,边看边为自己制作成套的优质钓竿、钓线、鱼钩。假如雨不大,我就钓鱼。并跟一些少年朋友聊天。
  尽管女人不涉足男人村,男人也不涉足女人村,但我们毕竟还有村子以外的世界可以相会。男人与女人要交谈可以把握鱼蓆时间,或在湖上隔船交谈,因为女人也打鱼,尤其是捕捉鳗鱼;或在村外的草地也行。拜我在钓鱼方面的好运所赐,我在女孩间也交到了朋友。她们都争相拿她们煮的食物交换我的渔获。她们会逗我,不露骨地调情,或是几个少女与我们几个少年一起沿湖岸或内陆小径开开心心地散步。第二次启蒙之前的配对成双是禁止的。凡打破禁令的男孩会被终生驱离村庄。因此,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都团体行动。女孩子里面,我最喜欢缇淑贝菟,由于她脸蛋窄小,又瘦得皮包骨,所以也叫「蟋蟀」。她聪慧和善,很爱笑,而且会尽力回答我的问题,不像别人,只瞪着我说:「可是,葛维,那人人都知道呀!」
  我问过缇淑一个问题:有没有谁曾经讲过故事。下雨的日子和冬季的晚上,时间漫长而乏味,我总是拉长耳朵,希望听见故事或歌唱,但少年与成年男人的谈天话题很有限,而且一再重复,不外乎当天的事、次日的计划、食物和女人,或是某人和别村的某人在湖上相遇或在草地相遇而获得的一丁点小新闻。我很想用故事来娱乐他们和自己,像我为布里金的团伙及拔那的手下做的那样。但这里根本没有人做这样的事。我知道若想用陌生方式去改变既有事情,不会受沼地人欢迎,所以我没有提出要求。但是对于缇淑,我不怕犯错,于是我问她是否从来没有人讲讲故事或唱唱蕴含故事的歌谣。她笑了。「我们有啊。」她说。
  「女人那边有?」
  「吆。」
  「男人这边没有?」
  「嗯。」她吃吃笑。
  「为什么没有呢?」
  她也不知道。于是,我请她告诉我一个故事——假定我是一个在女人村成长的男孩,有可能听到的故事。这要求让她大为震惊。「噢,葛维,我不能讲。」她说。
  「所以,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听过的任何故事吗?」
  「嗯,嗯,嗯。」她连忙说。不行,不行,不行。
  我想找我姨母吉吉摩谈话,希望她讲讲我娘的事。但她还是一直冷冷地避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问那些女孩关于姨母的事,她们都闪避我的问题,我猜,吉吉摩艾塔诺是个强悍的女人,在村子里不是很受喜爱。终于,机会来了。一个冬日,在草原上散步时,缇淑与我落在团体后面,我问她,我姨母好像不想与我有什么瓜葛的样子,为什么。
  「唔,她是个『安霸妹』。」缇淑说。意思是沼地狮子的女儿。但我还是必须问她,那是什么意思。
  缇淑仔细想一想。「意思是,她能够看穿这个世界,而且能听到远方人声。」
  她看着我,以便知道我是否明白她在讲什么。我迟疑地点头。
  「有时候,吉吉摩听见死人讲话;或是听见还没出生的人讲话。在年长妇人的家里,大家唱歌时,恩努安霸亲自进入吉吉摩里面,她因而能够走遍全世界,并且看见在发生的事以及将要发生的事。你也晓得,我们大家小时候,有的人也有这种看见或听见的能力,只是我们不懂那能力而已。然而,假如安霸使一个女孩成为她女儿,那个女孩就终生能够看见和听见。你晓得,因为这样,你姨母才会怪怪的。」缇淑深思一会儿。「她必须试着把她看见的事情告诉其他人,但那些男人连听都不听。他们说,只有男人才可能有看见的能力,所以,一个安霸妹只是一个疯女人罢了。但我娘说,以前发生的毒潮,吉吉摩艾塔诺事先就看见了。那时候,大家在沼地西区吃甲壳鱼,结果染病而死。早在事情发生前,吉吉摩还是小孩时,她就看见了……还有,她也知道村子里有谁将要死去。大家因此都怕她。可能也因为这样,她自己也怕大家……不过,有时她也知道哪个女孩将会有个小婴孩出世。我是说,甚至在八字还没有一撇时。她对一个女孩说:『雅妮,我看见你的孩子在笑。』雅妮高兴得叫了又叫,因为她希望有个孩子却一直还没影子。结果一年后,她真的生了孩子。」
  这些事情足够让我思考了,但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知道我姨母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说。
  「我把我娘跟我说的告诉你好了。只要你不对别的男人透露任何事就好。」缇淑急切地说。我答应不说,她于是告诉我:「唐娜和她的小孩到底发生什么事,吉吉摩一直想试着看见,一连试了好几年。大家也持续为她唱诵。吉吉摩甚至试着吃药。但安霸妹是不应该吃药的。然而,安霸就是不让她看见她妹妹或那两个小孩的情况。后来——后来,你进了村子,她还是看不出是你。她看不出你是谁,直到你自己说出名字。大家都目睹了这个状况。她感到难为情,就想,一定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她想,可能因为她让妹妹唐娜独自去那么远的南方,安霸为此处罚她。她认为,士兵强暴唐娜、卖掉你和你姐姐,都是她的错。而且她认为你知道这一点。」
  我正要抗议,缇淑先发制人:「你的灵魂知道得很清楚——不是你的头脑知道。你的头脑不知道什么无所谓,只要你的灵魂知道就好。所以说,你成了对吉吉摩的一个指责。你使她的心灵变阴暗。」
  一会儿,我说:「我的心灵也变阴暗了啊。」
  「我知道。」缇淑悲伤地说。
  很奇怪,何以缇淑让我想起珊菟。虽然她们在各方面都完全不同,但也有相似之处,她们都能很快同情别人、能体会悲伤,而且不会对那些事喋喋不休。
  监于我姨母的罪疚感防卫,我放弃了想要亲近她的念头。但对她的内在力量,我却渴望了解更多。缇淑所说「我们大家小时候,有的人也有这种看见或听见的能力」,我也很感兴趣。可是,男人的知识与女人的知识,两者的界限清楚得有如区分半数村庄的那条界线。缇淑对我说了那么多,已经感到不自在了,我不能再进一步给她压力。别的女孩根本没有半个肯让我询问有关「圣事」的事:她们要不是学猫头鹰叫,就是学君王鱼碎碎念,借此把我打发走。至于我的违犯,她们有点防备,也有点取笑——她们的用辞是笑我「像只蝌蚪」。
  我不愿意询问与我同龄的少年对这种看见的能力是否知道些什么。毕竟,我已经够异常了,再谈这种事只会使我加倍与众不同。我舅父对所有奥秘难明的事不求甚解,他只在容易找到答案的地方寻求安慰。村里的长者我都不大认识。拉华已是最亲切和善的了,但他是个长老,是他那个氏族的启蒙人,大半时间都在南岸。我猜想,只有一个人大概还欢迎我的疑问,就是裴洛克。裴洛克年纪很大,浓密的头发已全白,皱纹满面而且扭曲,由于患风湿的关系,不良于行。我猜想,他平常生活一定颇为痛苦。他患关节炎的双手也不大方便做什么,但他很勤快地编结或修补鱼网。虽然这工作他做得很慢,但总是做得很好。他独自与两只猫住在一间小屋。他很少讲话,但为人处事态度温和。由于他经常不便走路去鱼蓆,缇淑的母亲就为他送食物,而我自告奋勇代劳。这已经变成固定的例行公事,所以,缇淑的母亲会把食物交给我,由我带去老人的小屋放在露台上,并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裴洛克舅父。」我们年轻人都喊老年人为舅父。
  假如有太阳,他会坐在太阳下补鱼网,不然就只是凝望草地,一边哼着歌。他会谢谢我,等我转身走开,他又重新开始轻声哼唱。很快地,那些不大容易听懂的字词会成为曲调,奇特的歌词讲述沼地狮子、鱼之众主、苍鹭王等。这是我在飞如兮听到的歌谣里面,仅有的一些严肃歌谣,仅有这些歌谣暗示其背后可能有故事。一天,我放好他的食盒,照旧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裴洛克舅父。」他谢谢我,但这次我没有转身走开,就站在他的露台旁边,说:「我能不能问,你唱的歌曲是什么内容,舅父?」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工作,然后放下鱼网,定定看着我。「等到第二回启蒙以后吧。」他说。
  那是我所担心的,因为圣事规则没有商量余地。我说:「咹。」但他看出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于是等候着。
  「所有那些故事都是神圣的吗?」
  他盯着我一分钟,思考着,最后点头说:「是。」
  「那么,我可以听你唱吗?」
  「嗯。」他说的是那个婉转的否定字。「慢一点再说,等你去了国王的宫殿以后。」他同情地看我。「你会在那里学到这些歌。跟我以前一样。」
  「苍鹭国王?」
  他点头,却又喃喃道:「嗯,嗯。」还打手势不让我再多问。「慢一点再说。」他说:「快了。」
  「没有故事不是神圣的?」
  「女人和小孩讲的那些不适合男人。」
  「但有些英雄故事——比如邯达,在西岸全地漫游的那个大英雄——」
  裴洛克注视我一会儿,然后摇头。「他没有来到沼地。」他说完,又弯身继续工作去了。
  因此,我脑袋里那么多故事、那么多首诗作,只能继续锁在里面,默然无声;如同那本克思诗作抄本,也只能合起来,用芦苇布包好,放在我舅父的屋子里——整个飞如兮仅有的一本书,却无人阅读。

  春季。有一天,我舅父跟另一个村民出去网捞捕鱼,所以我独自驾船去钓鱼。老阿敏理所当然跃入船内,坐在船首,有如一尊卷毛耳朵的「破浪神」。我升起小帆,让春风带我们前行。我没有下网,用上钓竿、钓线,希望钓到一种叫里鳎的湖底小鱼,它的肉质甜嫩多汁。那天,里鳎比较懒散,我也一样。所以,一无所获没多久,我干脆呆坐船上,任船漂浮。四周是如丝般的蓝色湖水,不远处有几个芦苇丛小岛屿,再过去是低平的绿色湖岸,远方是一座蓝色山丘……
  如此这般,百转千回,至终,我来到了我所有忆象和视象中最初最久的那一个。而且,就是置身在那个记忆当中、那个视象本身里面。
  一面回想这个记忆,我立刻一面回想起别的事情。
  我回想起,许多城市的许多街道;密集的万家灯火俯临一条运河;冬风中,一条陡坡街道上的黑色鹅卵石。记忆里有阿而卡世系宅邸前的喷泉;一个俯瞰海港内众多船只的高塔;一栋有红色墙壁,屡经风吹雨打的屋子。所有的影象、几十个视象争相涌现,互相交叠后随及滑走,抓也抓不住。它们先后消失,剩下蓝天蓝水、低平湖岸以及远处山丘——恰是我毕生一直身处其中,而目前这个当下也正置身其中的地方。
  所有的视象松解、淡去。阿敏环顾四周,望向家里。我驾着船慢慢驶回村子。村民已经聚集,就要进行「鱼蓆」了。我只有两小条里鳎,但缇淑与她母亲总是帮我烹煮食物。我拿了我的份和裴洛克的份,返回男人村,走去裴洛克的屋子,他正坐着修补鱼网。我放下他的食物,并说:「拉丽贝菟送来的。舅父,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咹。」
  「从我出生起,一直能看穿这个世界。我记得一些从没见过的景象,也去了从没去过的地方。」他抬起头,郑重地看我。我继续说:「这是我们族人——我们芮叟人的一种力量吗?它是一种天赋?还是一种诅咒?这里有没有谁可以告诉我,我看见的那些视象到底是什么?」
  「有人可以。」他说:「在南岸村。我想,你应该去那里。」
  他吃力地站起来,走下露台,和我一起走到我舅父湎特的小屋。舅父正在吃晚餐,阿敏在他旁边,狗尾巴敲打着露台;另一边是阿普,猫尾巴围绕着前爪。舅父向裴洛克打招呼,并示意他共进晚餐。
  「葛维艾塔纳很好心,他已经从鱼蓆带食物给我了。」老者用正式的语气说:「湎特艾塔纳,你们氏族以『先知』闻名,对不对?」
  「吆。」我舅父张大眼睛。
  「说不定葛维艾塔纳具备那种力量。这件事最好让圣物保存人知道比较好。」
  「咹。」我舅父说完,圆睁的眼睛转过来看着我。
  「你的鱼网明天可以完工。」老者的声调变回平常,转身跛着走回他的小屋。
  我在离舅父不远的地方坐下吃我的晚餐。缇淑的母亲做了美味绝伦的鱼饼,用卷心菜包裹,里面还加了一点点辣酱。
  「猜想,我应该去南岸村一趟。」我舅父说:「或者,不晓得是不是先告诉吉吉摩一下。可是她……我猜想,我应该走一趟南岸村吧,不知道耶。」
  「我可以跟你去吗?」
  阿敏又拿尾巴敲打露台。
  「那可能不错。」我舅父说着,松了一口气。
  所以,第二天我们乘船去南岸村,也是我接受启蒙的地方。我们上岸后,湎特好像六神无主,所以,由我带头前往「大屋」:贮藏圣物和举行启蒙仪式的地方。大屋是我在沼地所见最大的房子。如同战船,大屋的墙壁也用坚硬的上漆芦苇制成,高屋顶是用芦苇捆扎而成。大屋前面有围篱隔出庭院,地面只是泥土,没有铺石,但有一方小水池,池旁有一株垂柳。大屋里面很暗,加上启蒙仪式的各种记忆,更加令人生畏。我们不敢入内,甚至不敢说话,就站在池边等候。直到一个男人进了庭院。来南岸村之前,我一直向舅父建议,我们先找氏族的成员,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建言或能提供什么协助,但舅父却走向进入庭院的那个男人,立刻表明他带了具有看见视象力量的外甥来此。那男人独眼,手中拿了一枝耙帚,很显然是来清扫庭院的。我曾经试着阻止湎特向工友之流泄漏此事,但他还是就这样随口泄漏了。那男人边听边点头,而且越来越露出自己颇为重要的模样。最后,他说:「我会告诉我表兄杜拉艾塔纳,他是芦苇屿的先知,也许他可以查证你外甥适不适合接受训练。恩努安霸引导你们的脚步来此。恩努神与你们同行。」
  「恩努神同行。」湎特感激地说。「走吧,葛维,都处理妥当了。」他等不及离开那栋大屋通风但阴暗的门口。我们直接走到船坞,上了我们的船,直接返航回家。我们不在船上时,阿敏一直躺在船头睡觉,守护着我们的船。
  我不大信得过那个独眼男的夸夸言辞。我心想,如果我要探究我自己的视象,我得自己着手才对。
  所以,那天傍晚的鱼蓆,我鼓起勇气去找我姨母。去鱼蓆之前,我先用我的可观渔获,里鳎和高拉鱼,和村人交换他射到的野鹅。那是一只肥嫩的野鹅,我事先将它清理并仔细拔了毛。我曾经看过男人追女人时供应这种贡品,所以我也将它贡献给吉吉摩姨母。「我需要建言和指引,姨母。」我说,比我原本想要表达的更加直率。我姨母是个难对付的女人,也很难说服。
  起初,她没有回应,也没有收下我奉献的鹅。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退缩和想拒绝的意图。但她最终还是伸手拿了礼物,并以头示意到菜园去谈,我知道很多男女经常在那里碰面交谈。我们沉默地前进,我在心中整理要讲的话——至少留意怎么开头。她在一排矮种的老樱桃树旁停步,转身面向我。我于是说:
  「姨母,我知道您是一个有力量的女人。我知道您有时会看透世界,而且与恩努安霸同行。」
  让我大感惊讶的是,她笑了,那是一种吃惊的、轻蔑的笑。「哈!真想不到,竟然会听到一个男人这样说!」她说。
  我不但大为震惊,而且躇踌不前了。不过,我还是敦促自己说出原本打算要说的话。「我是非常无知的人,」我说:「但是,我想,我拥有两种力量。凡我听过或看过的,我都可以记得非常清楚。此外,有时候,根本没听过或看过的事情,我也可以回想起来。」
  她走开数步,一只手搁在一棵小树多节瘤的树干上。「我可以为拥有内在力量的男人做什么呢?」她终于问,照样是含有敌意的轻蔑态度。
  「你可以告诉我,视象到底是什么。要怎么运用它,怎么了解它。在我过去居住的城市和森林,都没人有这种力量。以前我就想过,要是能回到族人中间就好了,也许他们会将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但如今,我想,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协助我。」
  听了这段话,她转身走开,走得相当远,而且良久默然无语。最后,她走回来,面向着我说,「葛维,假如你幼年就在这个村子里,我可能早就教导你了。」她说。我看得出她用力把持她的嘴巴,以免颤抖。「现在的话,太迟了。太迟了。一个女人没有能力教男人任何事情。不管你在哪里居住,想必都知道这种情况!」
  我没说话,但她必定看出我脸上的抗议神色,也看出:她伤害了我。
  「妹妹的儿子,我能告诉你什么呢?你真的有天赋。只要唐娜听过一遍的故事,她都能讲。很多年前听过的话,她有办法字字重述。而我,如你所说的,我与那头狮子同行,领受祂带给我的所有益处。在记忆中把过去拉回来现在,那是了不起的力量。能够记得那些还没成为过去的事,也是一种了不起的力量。你问我,它有什么用处吗?我不知道。我从来不知道它有什么用处。也许那些男人知道吧。他们轻视女人的视象,斥之为没有意义的蠢事。去问他们吧!我没办法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好好把握另外那一种力量,你母亲唐娜拥有的那种力量,因为它不会把你搞疯。」
  她不肯定睛注视我。她的目光有如乌鸦那般凶猛、乌黑。我听见,她的嗓音与我的嗓音,何其相像。
  「假如男人不准讲故事或听故事,那么,记得我听过的所有故事有什么用?」我说。我受挫的怒火慢慢高涨,迎向她的怒火。
  「没用。」她说:「你应该生为女人才对,葛维艾塔纳,那么,你的其中一种力量或许可以为你带来好处。」
  「但我不是女人,吉吉摩艾塔诺。」我苦涩地说。
  她转头再次打量我,表情变了。「你不是女人,」她说:「但你也还不完全是男人,但已经在途中了。」她暂停,深吸一口气,最后说:「我给你一个建言,只是,我猜你不会接受。只要记住你自己,你就是安全的。一旦你开始向前记忆,你也开始失去自己——你开始变成失落的。所以,不要失去自己,唐娜艾塔诺的儿子。把持自己,记住自己。以前没人告诉我这一点。除了我,没有人会告诉你要那样做才对。所以,种种冒险,凡是你的,就去冒险吧。我与那头狮子同行时,如果有看见你,我会告诉你我看见了什么。这可能是我必须给你的唯一礼物,作为回报——」她拿着被套住的死鹅红色双腿,晃一晃,沉着脸走开了。

  春季稍晚,天气渐渐变热时,一天下午,我与阿敏和舅父打鱼回来,发现两个陌生人坐在露台上。就芮叟人的身量而言,其中一人很高,很魁伟,穿着一件长袍,长袍以细致的芦苇布裁制,而且漂到近乎纯白。我猜他必定是某一种祭司或官员。另一个男人腼腆而沉默。长袍男子首先自我介绍他是杜拉艾塔纳,然后列举一大串他与我们氏族的关系。由于杜拉说他们想找我谈话,所以湎特拎着渔获匆匆走开;他乐于远离陌生人。等舅父走开了,杜拉才对我说话时面露微笑,但带着权威感:「你来南岸找过我。」
  「可能我自己不晓得吧。」我说。那是沼地人常用的措辞,因为沼地人希望避免直接的否定和不必要的允诺。
  「你没在视象中见过我?」
  「我相信没有。」我谦卑地说。
  「我们的道途越来越靠近,已经很久了。」杜拉说,他的嗓音低沉和蔼,举手投足让人生畏。「我知道你过去在异乡人间成长,回到飞如兮才一年而已。我们在南岸村大屋内的一个亲属,日前派人告诉我,你终于到来了。你在寻找师傅,也终于找到了;我在寻找先知,也终于找到了。随我到我的村子,芦苇屿,我们即将开始你的训练。因为已经迟了,非常迟。照说,现在应该已经学习视象的道途很多年了才是。但,我们会弥补那些丧失的时间——因为时间永远不丧失,对不对?我们将带你进入你的力量,假如你全心投入,可能一、两年就行了。到时候,你的第二回启蒙就不会只是个渔夫或芦苇切割人,而是你氏族的先知。目前,你们氏族没有先知,已经好几年了。大家长久期待你来,长久等候你来,葛维艾塔纳!」
  他的最后一句话敲进入我心坎。谁一直在等候我来?一个被偷的小孩、奴隶、逃奴,宛如族人的鬼魂,走到哪里都是陌生人——有谁要我?有谁在等待我?
  「我愿意跟你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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