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灾星 -6
射出的并非刺眼的光线，它模糊、昏暗而柔和。它从顶上照射下来，于四处投下不祥的黑影，而被照亮的地方是古怪的绿色阴影，就好像上面覆盖着某种发光苔藓似的。
图夫看着四周。这里不像洞窟，更像隧道。他刚才就这么横穿了整条隧道，在他看来，这段距离少说有一公里。隧道的宽度完全无法与长度相比，它肯定贯穿了整艘船，有主轴线那么长，因为两个方向似乎都昏暗得看不到尽头。天花板被绿色的阴影遮蔽，在头顶高处，声音在隐约可见的拱顶上回荡。这里有机械，许许多多机械——有嵌入墙中的计算机分控站，有哈维兰·图夫从没见过的古怪设备，那平坦的控制台中嵌有数支沃尔多机械臂和迷你机械手。可在这条巨大的、充满回声的隧道里，最有特色的是那些桶。
到处都是桶。它们靠着墙壁两侧排列成行，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有几只桶甚至被挤得从天花板处掉落下来。其中一些桶很大，它们那膨胀的半透明桶壁围成的空间足以装下“价廉物美量又足”号。而另一边的桶只有人的手掌那么大，数量成千上万，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犹如塑料做成的蜂巢。计算机和工作站在它们旁边也显得微不足道，好似被人忽视的微小细节。此刻，图夫找到了自己先前听见的流水声的来源。透过淡绿色的阴影，他看到多数的桶是空的，只有几只例外——这儿一只，那儿一只，稍远处还有一只——它们似乎装满了彩色的流质，冒着气泡，又或是随着桶内某个半隐半现形体的无力翻搅而摆动着。
哈维兰·图夫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条狭长的通道，它的规模让他感到自己十分渺小。最后，他转过脸，打算弯腰捡起蘑菇。弯腰时，他看到了自己在黑暗中撞上的是什么：一只桶，比起大号的来算是中等，透明的桶壁呈曲形延展开来。这只桶里装满了浓稠、浑浊的淡黄色液体，遍布着不断旋转的红色旋涡。图夫听到微弱的潺潺声，接着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动，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搅。他靠得更近些，眯起眼睛，探头望去。
在桶里，一头漂浮不定、尚未出生却已有生命的霸王龙低头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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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路里他没有痛苦。在回路里他没有身体。在回路里，他有心灵，纯洁、美好、干净的心灵。他是某种存在的一部分，某种庞大、有力、远比他伟大、比所有人都伟大的存在。在回路里，他不仅仅是人类，不仅仅是电子人，不仅仅是纯粹的机械。在回路里，他就是神灵。在回路里，时间毫无意义：他快如思想，快如硅电路的开合，快如沿超导肌腱传播的信息，快如微型激光器在中央矩阵里编织无形罗网时的闪光。在回路里，他有一千只耳朵、一千只眼睛、一千只拳头。在回路里，他无处不在。
他是阿尼塔斯。他是“方舟”号。他是电子人。他是超过五百个卫星站和显示屏，他是二十台帝国“监控者”，他用二十台分散在四处的分控站管理着飞船的二十个区域，他是作战指挥、代码破译员、飞船导航员、船医、医务中心、航行日志、书库管理员、生物库管理员、显微外科医师、克隆生物保管员、维护员和修理员、通信设备和防御体系。他是所有的硬件、所有的软件、所有的备份系统、所有的次级和第三级备份系统。他已有一千两百年的寿命、三十千米的长度，而他的中心是中央矩阵，仅仅两米见方，却庞大到几近无限。他看到了一切，随后继续前行，他的意识沿着回路奔跑、分离、起舞、驾驭着道道激光。知识在他体内迸发，就像一条肆意奔流的大河，他享受着来自高压电缆的那些清爽、稳定、甜美、纯净的电力。他是“方舟”号。他是阿尼塔斯。他即将死去。
在他身体的内部，在这艘飞船的内部，在九号空气阀门边的十七号分控站里，阿尼塔斯的银铁眼球转动着，最终停留在凯杰·尼维斯身上。他笑了。他那张半是人类的脸上，显出一副怪诞的表情。他露出铬合金钢牙齿。“你这傻瓜。”他对尼维斯说。
那件安奎战斗服威胁似的靠近一步，一只钳子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抬高，开开合合，“看好你的嘴。”
“你确实是个傻瓜。”阿尼塔斯告诉他。他发出骇人的惨笑，笑声中满是痛苦和金属的回响，而他的嘴唇血流不止，在闪亮的银白牙齿上留下潮湿的红色污渍。“你杀了我，尼维斯，而且无缘无故——只是因为不耐烦。我本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给你。它是空的，尼维斯。这艘船是空的，他们全死了。系统也是空的。我在里面是独自一人。回路里没有别的思维。它是个白痴，凯杰·尼维斯。这艘‘方舟’号是个白痴巨人。那些地球帝国军人，他们害怕它。他们能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哦，是的，他们拥有过巨大的人工智能战舰，机器人舰队，可这些人工智能有自己的思想，接着就发生了事故。历史里有记载——坎达拜尔、李尔王星撤退行动，阿勒克图与哥连叛乱等。这些播种舰太过强大，他们将其造出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方舟’号曾拥有两百名服役人员——战略师、科学家、生态工程师、船员和军官——它还可以再运送超过一千名士兵，并为所有人提供食物，同时还能满负荷运转，去毁灭别的星球。哦，是的，这系统能造出一切，尼维斯，它可是个安全的系统、庞大的系统、精密的系统，一个能够自我修复、自我防御，能够同时做一千件事的系统——如果你让它这么干的话。两百个工作人员能让它更富效率，可你只靠自己一个人就能让它运转起来，尼维斯。尽管不够高效，是的，更别想达到完全功率，可你能让它动起来。它不能自我运作——它没有脑子，没有人工智能，它在等待指令——可是只需一个人就能告诉它该做什么。一个人！我能轻易做到。可凯杰·尼维斯失去了耐心，然后杀了我。”
尼维斯又走近了些，“听起来你还没死。”他说着，张开钳子，威胁似的猛地合拢。
“可我死定了。”阿尼塔斯说，“我从系统中汲取能量，增大我电子躯体的功率，让自己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可我仍然在走向死亡。瘟疫，尼维斯。在最后的时日，这艘船的人手严重不足，只剩下三十二个人，但随即是一次袭击，一次赫鲁恩人的袭击。他们破译了代码，打开穹顶，接着上了船。他们冲进了大厅，人数超过一百。眼看着他们即将获胜，眼看着他们就要接管飞船，防守方却只能步步败退。守卫封锁了‘方舟’号的所有区域，排出了所有空气，关闭了所有电力。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他们设下埋伏，寸土必争。有些地方在战斗中被破坏，出现机能障碍，超出了‘方舟’号的自我修复能力。他们放出细菌、病毒和寄生虫，从培养桶里召唤出他们的梦魇宠物，他们战斗，死去，最终获得了胜利。最后，所有赫鲁恩人都死了。还有，凯杰·尼维斯，你知道吗？防守方也死得只剩下四个人，而这四个人中的一个受了致命伤，还有两个得了病，另外那个最后也死在了船上。你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吗？不，我想不会。你没有好奇心，凯杰·尼维斯。这没关系。图夫会想知道的，还有那位上了年纪的莱昂。”
“图夫？莱昂？你在说什么？他们死了，全都死了。”
“错了。”阿尼塔斯说，“他们现在都在船上。莱昂找到了军械库。他现在就是个会走路的军械库，而且他直冲着你来了。图夫找到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瑞卡·晓星正沿银色导向带前往主控制室，前往舰长的宝座。你看，凯杰·尼维斯，这群人全在这儿。我已经唤醒了‘方舟’号所有尚能运转的区域，而我正亲手带领他们前进。”
“那就停下，停下！”尼维斯命令道。他没有犹豫，巨大的金属螯爪伸出，扣住了阿尼塔斯的有机金属喉咙，“马上让他们停下！”
“我还没说完刚才的故事，凯杰·尼维斯。”电子人道，他嘴边血迹斑斑，“那些最后的帝国军人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便关闭了飞船，把它留给真空、寂静和虚无。他们把它变成了一件废弃物。尽管并不完全是，你明白的，他们害怕会再有一次袭击，来自赫鲁恩人的袭击，又或许是来自另一些未知的敌人，所以，他们告诉‘方舟’号进行自我防御。他们装上电浆加农炮和太空用激光炮，并且保留了防卫区的机能，这些我们已从飞船上那起悲剧中知晓。然后，他们给飞船设定了程序，让它为他们进行可怕的报复，对赫罗·布拉纳，对赫鲁恩人出现的地方进行永无休止的报复，为他们送去瘟疫和死亡的赠礼。为避免赫鲁恩人进化出免疫力，他们不断地对瘟疫柜进行辐射，以促进病毒不断变异。接着，他们又创建了某种程序，用它来进行自动基因处理，以便造出更新奇也更为致命的病毒。”
“我他妈的才不在乎这些。”凯杰·尼维斯说，“你阻止了他们没有？你能杀了他们吗？我警告你，赶紧动手，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我反正都快死了，凯杰·尼维斯。”阿尼塔斯说，“我告诉过你，是瘟疫。他们留下了这第二道防御体系。只要再有人强行登船，‘方舟’号的程序就会自我唤醒，把走道里填满空气，哦，没错，是空气，但却是被无数不同种类的病原体污染过的空气。瘟疫柜在一千个标准年的时间里一直在翻搅和沸腾，凯杰·尼维斯，一次又一次地变异。我感染的那种病毒没有名字。是某种孢子，我想，船里有抗原，药物和疫苗——‘方舟’号也生产这些东西——可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太迟了。我把病毒吸了进去，而它正活生生地吞食着我的有机半躯——幸好我的机械半躯是不可食用的。我本可以让我们俩得到这艘船，凯杰·尼维斯，我们能一起拥有神灵般的力量，而不是一起死去。”
“你会死，”尼维斯纠正他，“然后船就是我的了。”
“我不这么想。我狠狠踢了这白痴巨人一脚，凯杰·尼维斯，让它再次醒来。哦，是的，虽然它仍是个白痴，不过它醒了，并且等待着执行任何命令，而你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能力来下达命令。我正带领杰弗里·莱昂笔直地朝这里走来，瑞卡·晓星此刻正向上方的中央控制室前进，还有——”
“没有了。”尼维斯简短地说。那只巨大的钳子夹碎了金属和骨骼，迅速合拢，干净利落地剪掉了电子人的头颅。那颗头颅在阿尼塔斯的胸口弹起，撞上地板，滚了几圈。鲜血从颈部喷溅而出，一根粗大的外接电缆徒劳地嘶嘶作响，甩出一串蓝白色火花，整个身体随即倚着电脑控制台瘫软下去。凯杰·尼维斯收回手臂，再猛烈挥击，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控制台，直到把它彻底破坏，成百块塑料和金属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
一阵响亮而空洞的嗡嗡声传来。
凯杰·尼维斯转过身，面罩散发着鲜亮的血红色光芒，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地板上那颗头颅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对闪亮的银色眼球转动着，最终停在尼维斯脸上。它咧开嘴，露出鲜血淋漓的笑容。“还有，凯杰·尼维斯，”脑袋对他说，“我启动了那些最后的帝国军人设计的终极防线。静滞场已经关闭。梦魇此刻正在苏醒。那些守护者即将出现，随后将你毁灭。”
“该死的！”尼维斯大叫。他抬起一只巨大而平坦的脚踩在电子人的头上，然后用全身的重量压了下去。钢铁和骨骼在冲击下嘎吱作响，而尼维斯接二连三地用力踩，直到他脚下除了沾满红灰色稠浆的白色和银色碎片之外再无一物。
这时，他终于得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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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漫长的路途过后——两公里，或者更长——地板上那六条导向带仍然保持平行，尽管只有银色的那条在闪耀着光芒。红色那条首先脱离，它在某个路口转向右方。又前进一公里之后，紫色也到达了终点，通向一扇宽敞的大门，那是一尘不染的自动化厨房——食堂综合大厅。瑞卡·晓星被勾起了兴趣，她停下来，略微探索了一番，可那条银色的路线仍然在闪动不止，而头顶的灯光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催促她继续沿大道前行。
最后，她来到了终点。这条宽阔的走道逐渐折向左方，与一条同样宏大的走廊会聚。它们的交会处是一只巨大的“轮子”，“轮子”中央有半打较为狭窄的岔道延伸出去，就像是一根根轮轴。天花板高悬在头顶。瑞卡抬头看去，看到这里至少有三层，分别连接狭窄的甬道、舰桥和巨大的环形平台。“轮子”的中央是硕大的转轴，从地面一直攀升到天花板——显然，这是架电梯。
蓝色的导向带跟随一组轮轴，黄色跟随第二组，绿色跟随第三组，而那条闪亮的银色导向带则直指那扇电梯门。就在她到来时，门开了。瑞卡把速可达一直开到转轴底部，然后停住下了车，又犹豫起来。电梯很诱人，可它内部看起来封得很严实，或许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犹豫得太久了点。
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只剩下银色的路标，那根细如手指的线条，直指前方。还有电梯，灯光闪亮。
瑞卡，晓星皱起眉头，拔出射钉枪，走了进去。“请往上。”她大声说。门扇合拢，电梯随即开始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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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莱昂的步子轻快有力，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武器的重量。自从把赛丽丝·瓦安抛到脑后，他的感觉比之前更好了：无论怎么看，那女人都只是个麻烦，而且他很怀疑她能否在冲突中派上用场。他考虑过隐匿行动，但随即加以否决。他并不害怕凯杰·尼维斯和他的战斗服：哦，那装甲厚得可怕，这不用怀疑，可说到底，它只是件外星产品，而莱昂装备的却是地球帝国军最致命的武器，代表古地球联邦帝国在大崩溃之前军事科技成就的巅峰。他没听说过安奎人，他们又能多擅长武器？肯定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哈兰甘奴隶种族。只要找到尼维斯，他就能迅速地解决那个混蛋，还有那个背信弃义的瑞卡·晓星——她和她那把愚蠢的射钉枪。他想看看射钉枪会如何跟电浆加农炮相抗衡。是的，他想见识见识。
莱昂猜测着尼维斯和他的同伙制订了怎样的计划。无疑是某个非法且不道德的计划。哦，没关系，因为他就要接管这艘船了——他，杰弗里·莱昂，山迪洛军事历史中心的二级研究员，前斯凯格雷志愿军第三联队第二战术分析员。他即将夺取一艘EEC播种舰，或许得借助图夫的协助（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但他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那之后，他不会把这件宝物用来换取可笑的个人财富。不，他会乘着这艘船，一路前往阿瓦隆，前往那座伟大的人类知识研究学院，以让他留下负责其研究的条件将它转让给他们。这项事业将陪伴他度过余生，当他过世之后，杰弗里·莱昂，这位学者与战士的名字，将被众人与克莱勒诺马斯——那位学院的创始人——相提并论。
莱昂昂着头，在走廊正中央大步前进，跟随那条橙色的导向带，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那是种轻松的行军曲调，是他四十多年前在斯凯格雷志愿军学会的。他边吹边走，边走边吹。
直到那路线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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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丽丝·瓦安在甲板上坐了很久，她环抱双臂，贴紧胸口，皱眉的怒容在她脸上定了格。她坐在那儿，直到莱昂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她坐在那儿，对自己被迫忍受的所有侮辱和不公愤愤不平。这些简直让人没法忍受，所有的这些。在跟这么一群毫无前途而又粗暴无礼的船员结伴之前，她本该三思的。阿尼塔斯比起人来更像机器，瑞卡·晓星是个傲慢无礼的小贱人，凯杰·尼维斯根本是个粗野的罪犯，哈维兰·图夫更是坏不可言。甚至连杰弗里·莱昂，她的同事，最后也被证明靠不住。灾星是她的发现，是她让他们参与进来的，可她又得到了什么？闹得身心不适，被蛮横无礼地对待，最后还遭到遗弃。很好，赛丽丝·瓦安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她下定决心，不跟他们任何人分享这艘船。这是她的发现，而她要返回山迪洛，根据山迪洛救援法确认自己的所有权，这是她的权利。假使她那些卑劣的同伴有任何怨言，也只好去起诉她。在此期间，她不想跟他们中的任何人说话，再也不想了。
她屁股隐隐作痛，双腿也开始麻木——她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了，背也在痛，而且她很饿。她很想知道，这艘弃船上是否有地方能让她弄到一顿美味大餐。也许真的有。计算机似乎还在运作，还有防御系统，甚至还有灯光，所以，或许补给库也在正常运转。她站起身，决定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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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维兰·图夫看来，显然有事就要发生了。
在这条巨大的通风道里，噪音的等级正在缓慢却足以令人察觉地攀升。他很清楚地分辨出某种低沉的嗡鸣声，那些潺潺的流水声也更明显了。而在那只装着霸王龙的桶里，那些悬浮的流质似乎变得稀薄，不停变换着色彩。红色的旋涡消失不见，又或许是被吸走了，而那些黄色的液体每过一刻就变得更加透明。图夫看到一只沃尔多机械臂在桶的一侧伸展开来，它看起来好像在为这只爬行动物注射药剂，因为光线很差，图夫没法看清细节。
哈维兰·图夫决定采取战略撤退。他离开装着恐龙的大桶，开始沿通风道前进。走了没多远，他就来到了先前看到的电脑控制台和工作区，他停下脚步。
图夫没费什么工夫，就判断出了这间他碰巧进入的舱室的本质用途。“方舟”号在其中心拥有一座巨大的细胞库，名副其实地容纳有上百万种不同动植物的组织样本，以及来自无数星球的病毒生命体。杰弗里，莱昂差不多是这样说的。这些样本是克隆体，由船上的战术师和生态工程师们维护，有需要时，“方舟”号和它失落的姐妹们能通过散播病毒来杀戮一颗星球上的居民，用昆虫来破坏其作物，用迅速繁殖的小动物大军毁灭其生态系统和食物链，甚至放出可怕的外星食肉生物，将恐惧深植于敌人的内心。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克隆开始。
图夫找到的是克隆室。这个工作区拥有明显是用于综合显微外科的设备，而那些桶无疑是用来照顾和培养细胞样本的。莱昂也跟他说过时间翘曲的事，那是地球帝国失落的秘密，某种能够名副其实地扭曲时间本身构造的区域，尽管作用范围很小，且消耗的能量巨大。用这种方法，能够在几个小时内把克隆体培育成熟；又或是停住时间，让它们活着，却毫无变化，逾时千年。
哈维兰·图夫对着工作区、电脑控制台，还有他仍然带在身边的蘑菇的小小身躯思考起来。
克隆只需要一个细胞就能开始。
那种技术无疑就储存在电脑里。也许，甚至会有说明程序。“的确。”哈维兰·图夫告诉自己。这听起来合乎逻辑。当然，他不是电子人，可他是个有智力的人，他一生中操作过各式各样的计算机系统。
于是，哈维兰·图夫走到一座控制台旁边，把蘑菇轻柔地放在微显示屏的护罩上，然后开启了电脑控制台。起先，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下达命令，但他坚持不懈地尝试。
几分钟过后，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专心到丝毫没留意身后那喧闹的潺潺声，在那装着恐龙的桶里，稀薄的黄色流体正逐渐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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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杰·尼维斯从系统分控站砸出一条路来，寻找可供杀戮的东西。
他很生气——为自己没有耐心，也为自己的轻率而生气。阿尼塔斯本来是很有用的，尼维斯只是没考虑到飞船的空气被感染的可能性。当然，这该死的电子人终归会被他干掉，可那不应该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现在，一切都脱离了掌握。安奎战斗服让尼维斯有安全感，可他仍旧心神不宁：他不喜欢听到图夫和其他人不知怎的登陆上船的消息。毕竟，图夫要比他更了解这件该死的盔甲，或者说更了解它的弱点。
凯杰·尼维斯已经自行查明了战斗服的弱点之一——他的空气储备在下降。现代化的压力服，比如图夫穿的那件，都带有空气背包，注入其过滤器中的细菌能够以人类把氧气转化为二氧化碳相同的速率将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因此不会有空气耗尽的危险，除非那些该死的细菌消失了或者死光了。可这件战斗服很原始：它背上那四个大箱子带着大量却并非无限的空气储备。还有他头盔里的指数，如果他的理解没错的话，那么其中一个箱子已接近全空了。还剩下三个，应该可以支持足够长的时间来摆脱这些人——只要能找到他们，但这还是让尼维斯感到不自在。的确，他身边是完全可供呼吸的空气，但在看到电子人变成那样之后，他若还打开自己的头盔，可就蠢透了。阿尼塔斯的有机躯体腐朽的速度远远超过尼维斯的想象，而尽管凯杰一生中见过无数恶心的景象，可那种从电子人内部吞食躯体的黑色黏性物质却是最令人作呕的。凯杰·尼维斯下定决心：如果要死，他宁愿窒息而死。
不会有危险的。假使这该死的“方舟”号能够污染空气，它肯定也能进行净化。他要找到控制室，然后弄清楚该怎么做。只要清洁一个区域就够了。当然，阿尼塔斯说过瑞卡·晓星已经在控制室了，可他丝毫不担心。事实上，他还有点儿期待这次重聚呢。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动身出发，装甲靴子重重踩踏着甲板。就让他们听见他的到来吧——他要的就是这样。他爱死这件盔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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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卡·晓星在舰长的座位上伸展着四肢，开始审视投射在主荧光屏上的读出数据。这张椅子柔软、宽大，盖有舒适的旧式塑料，感觉就像王位一般，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可麻烦在于，除了在上面休息之外，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舰桥显然是设计成让舰长安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而由其他军官——上部舰桥有九座控制台，下方那层则有十二张控制席——负责所有实际指令编写和按下按钮的工作。瑞卡缺乏带着九个奴仆登舰的先见之明，于是此刻只好往返于舰桥之间，从一座控制台到另一座，试图让“方舟”号苏醒，再度开始运转。
这花了她不少时间——这是种单调沉闷的工作——每当她在错误的分控台输入了指令，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她慢慢地、逐步地弄清了一切。至少在有所进展时，她是这么想的。
而且她很安全。这是她最满意的地方，她锁定了电梯，不会有人对她进行突然袭击。只要她在这里，而其他人在下面，瑞卡·晓星就有优势。飞船的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分控站，也有各自专门负责的功能，从防御到克隆，从驱动再到数据存储，有各自的次级核心和指挥站，可在这儿，她可以俯瞰所有一切，并且撤销其他任何人试图输入的指令。只要她能发现。只要她能弄明白该怎么做——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她每次只能操作一座控制台，而且只有在她弄清楚正确的指令顺序时才可以。是的，她正在这么做，不断尝试和犯错，但这是个漫长而烦琐的过程。
瑞卡·晓星靠向她的软皮王座，察看读出数据，感到些许骄傲。看起来，她成功地启动了一次全舰状况检测。“方舟”号给了她一份全面的损坏报告，关于那些千年前就无法运作、并且超出飞船自我修复能力的区域和系统，而且，它还告诉她此刻正在运行的程序。
生化防御体系列表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那种骇人的印象。它不停地滚动显示着。瑞卡看到的疾病名单里，有四分之三的名字闻所未闻，可它们看起来就让人极度不适。阿尼塔斯此刻无疑与这超越宇宙的伟大程序合为了一体。显然，她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封锁舰桥，把它和飞船其他部分分隔开来，然后进行辐射照射和消毒，看看能否在这儿呼吸到未受感染的空气。否则再过个一两天，她的压力服就该散发异味了。
荧光屏上显示着：
生化防御体系第一阶段（微）
报告完成
生化防御体系第二阶段（宏）
报告进行中
瑞卡皱起了眉头。宏？这是什么鬼话？大型瘟疫？
备用生物兵器可用数量：47
屏幕这样显示，接下来是一大串意义不明的信息，带着冗长的物种编码列表。无趣的列表。瑞卡再次靠向舰长的宝座。等列表结束后，又一堆信息滚动着出现在屏幕上。
全部克隆程序完成
培养桶故障数：671，3312，3379
休眠已中断
静滞场已终止
循环释放启动中
瑞卡·晓星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最后这句话。循环释放，她想。它会释放什么？一方面，凯杰·尼维斯还在外面，如果这第二阶段的防御体系能够让他不适，令他分心，甚至除掉他，那只对她有好处；而另一方面，她已经有清除瘟疫的任务要应付，不能再有别的麻烦了。报告更迅速地闪烁起来。
物种编号：22-743-88639-04090
家乡：维尔卡齐斯
通用名：有冠德古拉
上面是这么说的。瑞卡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听说过维尔卡齐斯和那儿的有冠德古拉。恶心的东西。她想起来了，那是某种在夜间活动的飞行吸血生物，智能低下，却对声音异常敏感，而且好斗到几近疯狂。信息闪动着不见了。在它原先的位置，出现了一行字。
开始释放
屏幕这么告诉她。这几个字停留片刻，接着被一行更短的字取代，这个词跳动了一次，两次，三次，接着也不见了：
已释放
现在，或许哪只有冠德古拉已经把凯杰·尼维斯当午餐给吃了？不太可能，瑞卡想——只要他穿着那件愚蠢的盔甲就不可能。“好极了！”她高声说。她可没有安奎战斗服，这就意味着“方舟”号是在给她，而不是给尼维斯制造麻烦。
物种编号：13-612-71425-88812
家乡：艾巴托尔
通用名：地狱幼猫
瑞卡不清楚地狱幼猫是什么，可她并不太想弄清楚。当然了，她听说过艾巴托尔——那是颗极为诡异的小星球，曾经吞噬了三个不同的殖民军团：可见那儿的生命体都不友善。不友善到足以咬穿尼维斯的战斗服吗？听起来值得怀疑。
开始释放
这艘船究竟要吐出多少东西来？四十几？——后面是个奇数，她回想起来。“真可怕。”她阴郁地说。往这飞船里塞进四十多只饥饿的怪物，每一只都有能力把她妈妈的宝贝女儿当午餐。不，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瑞卡站起身，开始观察舰桥。她该从哪儿下手，来结束这些毫无意义的程序？
已释放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图夫看着四周。这里不像洞窟，更像隧道。他刚才就这么横穿了整条隧道，在他看来，这段距离少说有一公里。隧道的宽度完全无法与长度相比，它肯定贯穿了整艘船，有主轴线那么长，因为两个方向似乎都昏暗得看不到尽头。天花板被绿色的阴影遮蔽，在头顶高处，声音在隐约可见的拱顶上回荡。这里有机械，许许多多机械——有嵌入墙中的计算机分控站，有哈维兰·图夫从没见过的古怪设备，那平坦的控制台中嵌有数支沃尔多机械臂和迷你机械手。可在这条巨大的、充满回声的隧道里，最有特色的是那些桶。
到处都是桶。它们靠着墙壁两侧排列成行，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有几只桶甚至被挤得从天花板处掉落下来。其中一些桶很大，它们那膨胀的半透明桶壁围成的空间足以装下“价廉物美量又足”号。而另一边的桶只有人的手掌那么大，数量成千上万，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犹如塑料做成的蜂巢。计算机和工作站在它们旁边也显得微不足道，好似被人忽视的微小细节。此刻，图夫找到了自己先前听见的流水声的来源。透过淡绿色的阴影，他看到多数的桶是空的，只有几只例外——这儿一只，那儿一只，稍远处还有一只——它们似乎装满了彩色的流质，冒着气泡，又或是随着桶内某个半隐半现形体的无力翻搅而摆动着。
哈维兰·图夫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条狭长的通道，它的规模让他感到自己十分渺小。最后，他转过脸，打算弯腰捡起蘑菇。弯腰时，他看到了自己在黑暗中撞上的是什么：一只桶，比起大号的来算是中等，透明的桶壁呈曲形延展开来。这只桶里装满了浓稠、浑浊的淡黄色液体，遍布着不断旋转的红色旋涡。图夫听到微弱的潺潺声，接着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动，就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翻搅。他靠得更近些，眯起眼睛，探头望去。
在桶里，一头漂浮不定、尚未出生却已有生命的霸王龙低头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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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路里他没有痛苦。在回路里他没有身体。在回路里，他有心灵，纯洁、美好、干净的心灵。他是某种存在的一部分，某种庞大、有力、远比他伟大、比所有人都伟大的存在。在回路里，他不仅仅是人类，不仅仅是电子人，不仅仅是纯粹的机械。在回路里，他就是神灵。在回路里，时间毫无意义：他快如思想，快如硅电路的开合，快如沿超导肌腱传播的信息，快如微型激光器在中央矩阵里编织无形罗网时的闪光。在回路里，他有一千只耳朵、一千只眼睛、一千只拳头。在回路里，他无处不在。
他是阿尼塔斯。他是“方舟”号。他是电子人。他是超过五百个卫星站和显示屏，他是二十台帝国“监控者”，他用二十台分散在四处的分控站管理着飞船的二十个区域，他是作战指挥、代码破译员、飞船导航员、船医、医务中心、航行日志、书库管理员、生物库管理员、显微外科医师、克隆生物保管员、维护员和修理员、通信设备和防御体系。他是所有的硬件、所有的软件、所有的备份系统、所有的次级和第三级备份系统。他已有一千两百年的寿命、三十千米的长度，而他的中心是中央矩阵，仅仅两米见方，却庞大到几近无限。他看到了一切，随后继续前行，他的意识沿着回路奔跑、分离、起舞、驾驭着道道激光。知识在他体内迸发，就像一条肆意奔流的大河，他享受着来自高压电缆的那些清爽、稳定、甜美、纯净的电力。他是“方舟”号。他是阿尼塔斯。他即将死去。
在他身体的内部，在这艘飞船的内部，在九号空气阀门边的十七号分控站里，阿尼塔斯的银铁眼球转动着，最终停留在凯杰·尼维斯身上。他笑了。他那张半是人类的脸上，显出一副怪诞的表情。他露出铬合金钢牙齿。“你这傻瓜。”他对尼维斯说。
那件安奎战斗服威胁似的靠近一步，一只钳子伴随着金属的摩擦声抬高，开开合合，“看好你的嘴。”
“你确实是个傻瓜。”阿尼塔斯告诉他。他发出骇人的惨笑，笑声中满是痛苦和金属的回响，而他的嘴唇血流不止，在闪亮的银白牙齿上留下潮湿的红色污渍。“你杀了我，尼维斯，而且无缘无故——只是因为不耐烦。我本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给你。它是空的，尼维斯。这艘船是空的，他们全死了。系统也是空的。我在里面是独自一人。回路里没有别的思维。它是个白痴，凯杰·尼维斯。这艘‘方舟’号是个白痴巨人。那些地球帝国军人，他们害怕它。他们能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哦，是的，他们拥有过巨大的人工智能战舰，机器人舰队，可这些人工智能有自己的思想，接着就发生了事故。历史里有记载——坎达拜尔、李尔王星撤退行动，阿勒克图与哥连叛乱等。这些播种舰太过强大，他们将其造出的时候就清楚这一点。‘方舟’号曾拥有两百名服役人员——战略师、科学家、生态工程师、船员和军官——它还可以再运送超过一千名士兵，并为所有人提供食物，同时还能满负荷运转，去毁灭别的星球。哦，是的，这系统能造出一切，尼维斯，它可是个安全的系统、庞大的系统、精密的系统，一个能够自我修复、自我防御，能够同时做一千件事的系统——如果你让它这么干的话。两百个工作人员能让它更富效率，可你只靠自己一个人就能让它运转起来，尼维斯。尽管不够高效，是的，更别想达到完全功率，可你能让它动起来。它不能自我运作——它没有脑子，没有人工智能，它在等待指令——可是只需一个人就能告诉它该做什么。一个人！我能轻易做到。可凯杰·尼维斯失去了耐心，然后杀了我。”
尼维斯又走近了些，“听起来你还没死。”他说着，张开钳子，威胁似的猛地合拢。
“可我死定了。”阿尼塔斯说，“我从系统中汲取能量，增大我电子躯体的功率，让自己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可我仍然在走向死亡。瘟疫，尼维斯。在最后的时日，这艘船的人手严重不足，只剩下三十二个人，但随即是一次袭击，一次赫鲁恩人的袭击。他们破译了代码，打开穹顶，接着上了船。他们冲进了大厅，人数超过一百。眼看着他们即将获胜，眼看着他们就要接管飞船，防守方却只能步步败退。守卫封锁了‘方舟’号的所有区域，排出了所有空气，关闭了所有电力。他们只剩下几个人。他们设下埋伏，寸土必争。有些地方在战斗中被破坏，出现机能障碍，超出了‘方舟’号的自我修复能力。他们放出细菌、病毒和寄生虫，从培养桶里召唤出他们的梦魇宠物，他们战斗，死去，最终获得了胜利。最后，所有赫鲁恩人都死了。还有，凯杰·尼维斯，你知道吗？防守方也死得只剩下四个人，而这四个人中的一个受了致命伤，还有两个得了病，另外那个最后也死在了船上。你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吗？不，我想不会。你没有好奇心，凯杰·尼维斯。这没关系。图夫会想知道的，还有那位上了年纪的莱昂。”
“图夫？莱昂？你在说什么？他们死了，全都死了。”
“错了。”阿尼塔斯说，“他们现在都在船上。莱昂找到了军械库。他现在就是个会走路的军械库，而且他直冲着你来了。图夫找到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瑞卡·晓星正沿银色导向带前往主控制室，前往舰长的宝座。你看，凯杰·尼维斯，这群人全在这儿。我已经唤醒了‘方舟’号所有尚能运转的区域，而我正亲手带领他们前进。”
“那就停下，停下！”尼维斯命令道。他没有犹豫，巨大的金属螯爪伸出，扣住了阿尼塔斯的有机金属喉咙，“马上让他们停下！”
“我还没说完刚才的故事，凯杰·尼维斯。”电子人道，他嘴边血迹斑斑，“那些最后的帝国军人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便关闭了飞船，把它留给真空、寂静和虚无。他们把它变成了一件废弃物。尽管并不完全是，你明白的，他们害怕会再有一次袭击，来自赫鲁恩人的袭击，又或许是来自另一些未知的敌人，所以，他们告诉‘方舟’号进行自我防御。他们装上电浆加农炮和太空用激光炮，并且保留了防卫区的机能，这些我们已从飞船上那起悲剧中知晓。然后，他们给飞船设定了程序，让它为他们进行可怕的报复，对赫罗·布拉纳，对赫鲁恩人出现的地方进行永无休止的报复，为他们送去瘟疫和死亡的赠礼。为避免赫鲁恩人进化出免疫力，他们不断地对瘟疫柜进行辐射，以促进病毒不断变异。接着，他们又创建了某种程序，用它来进行自动基因处理，以便造出更新奇也更为致命的病毒。”
“我他妈的才不在乎这些。”凯杰·尼维斯说，“你阻止了他们没有？你能杀了他们吗？我警告你，赶紧动手，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我反正都快死了，凯杰·尼维斯。”阿尼塔斯说，“我告诉过你，是瘟疫。他们留下了这第二道防御体系。只要再有人强行登船，‘方舟’号的程序就会自我唤醒，把走道里填满空气，哦，没错，是空气，但却是被无数不同种类的病原体污染过的空气。瘟疫柜在一千个标准年的时间里一直在翻搅和沸腾，凯杰·尼维斯，一次又一次地变异。我感染的那种病毒没有名字。是某种孢子，我想，船里有抗原，药物和疫苗——‘方舟’号也生产这些东西——可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太迟了。我把病毒吸了进去，而它正活生生地吞食着我的有机半躯——幸好我的机械半躯是不可食用的。我本可以让我们俩得到这艘船，凯杰·尼维斯，我们能一起拥有神灵般的力量，而不是一起死去。”
“你会死，”尼维斯纠正他，“然后船就是我的了。”
“我不这么想。我狠狠踢了这白痴巨人一脚，凯杰·尼维斯，让它再次醒来。哦，是的，虽然它仍是个白痴，不过它醒了，并且等待着执行任何命令，而你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能力来下达命令。我正带领杰弗里·莱昂笔直地朝这里走来，瑞卡·晓星此刻正向上方的中央控制室前进，还有——”
“没有了。”尼维斯简短地说。那只巨大的钳子夹碎了金属和骨骼，迅速合拢，干净利落地剪掉了电子人的头颅。那颗头颅在阿尼塔斯的胸口弹起，撞上地板，滚了几圈。鲜血从颈部喷溅而出，一根粗大的外接电缆徒劳地嘶嘶作响，甩出一串蓝白色火花，整个身体随即倚着电脑控制台瘫软下去。凯杰·尼维斯收回手臂，再猛烈挥击，一次又一次地敲打着控制台，直到把它彻底破坏，成百块塑料和金属的碎片散落在地板上。
一阵响亮而空洞的嗡嗡声传来。
凯杰·尼维斯转过身，面罩散发着鲜亮的血红色光芒，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地板上那颗头颅正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对闪亮的银色眼球转动着，最终停在尼维斯脸上。它咧开嘴，露出鲜血淋漓的笑容。“还有，凯杰·尼维斯，”脑袋对他说，“我启动了那些最后的帝国军人设计的终极防线。静滞场已经关闭。梦魇此刻正在苏醒。那些守护者即将出现，随后将你毁灭。”
“该死的！”尼维斯大叫。他抬起一只巨大而平坦的脚踩在电子人的头上，然后用全身的重量压了下去。钢铁和骨骼在冲击下嘎吱作响，而尼维斯接二连三地用力踩，直到他脚下除了沾满红灰色稠浆的白色和银色碎片之外再无一物。
这时，他终于得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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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漫长的路途过后——两公里，或者更长——地板上那六条导向带仍然保持平行，尽管只有银色的那条在闪耀着光芒。红色那条首先脱离，它在某个路口转向右方。又前进一公里之后，紫色也到达了终点，通向一扇宽敞的大门，那是一尘不染的自动化厨房——食堂综合大厅。瑞卡·晓星被勾起了兴趣，她停下来，略微探索了一番，可那条银色的路线仍然在闪动不止，而头顶的灯光也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催促她继续沿大道前行。
最后，她来到了终点。这条宽阔的走道逐渐折向左方，与一条同样宏大的走廊会聚。它们的交会处是一只巨大的“轮子”，“轮子”中央有半打较为狭窄的岔道延伸出去，就像是一根根轮轴。天花板高悬在头顶。瑞卡抬头看去，看到这里至少有三层，分别连接狭窄的甬道、舰桥和巨大的环形平台。“轮子”的中央是硕大的转轴，从地面一直攀升到天花板——显然，这是架电梯。
蓝色的导向带跟随一组轮轴，黄色跟随第二组，绿色跟随第三组，而那条闪亮的银色导向带则直指那扇电梯门。就在她到来时，门开了。瑞卡把速可达一直开到转轴底部，然后停住下了车，又犹豫起来。电梯很诱人，可它内部看起来封得很严实，或许进去就出不来了。
她犹豫得太久了点。
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只剩下银色的路标，那根细如手指的线条，直指前方。还有电梯，灯光闪亮。
瑞卡，晓星皱起眉头，拔出射钉枪，走了进去。“请往上。”她大声说。门扇合拢，电梯随即开始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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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莱昂的步子轻快有力，全然不在意自己身上武器的重量。自从把赛丽丝·瓦安抛到脑后，他的感觉比之前更好了：无论怎么看，那女人都只是个麻烦，而且他很怀疑她能否在冲突中派上用场。他考虑过隐匿行动，但随即加以否决。他并不害怕凯杰·尼维斯和他的战斗服：哦，那装甲厚得可怕，这不用怀疑，可说到底，它只是件外星产品，而莱昂装备的却是地球帝国军最致命的武器，代表古地球联邦帝国在大崩溃之前军事科技成就的巅峰。他没听说过安奎人，他们又能多擅长武器？肯定是某个不为人知的哈兰甘奴隶种族。只要找到尼维斯，他就能迅速地解决那个混蛋，还有那个背信弃义的瑞卡·晓星——她和她那把愚蠢的射钉枪。他想看看射钉枪会如何跟电浆加农炮相抗衡。是的，他想见识见识。
莱昂猜测着尼维斯和他的同伙制订了怎样的计划。无疑是某个非法且不道德的计划。哦，没关系，因为他就要接管这艘船了——他，杰弗里·莱昂，山迪洛军事历史中心的二级研究员，前斯凯格雷志愿军第三联队第二战术分析员。他即将夺取一艘EEC播种舰，或许得借助图夫的协助（如果能找到他的话），但他无论如何都会做到的。那之后，他不会把这件宝物用来换取可笑的个人财富。不，他会乘着这艘船，一路前往阿瓦隆，前往那座伟大的人类知识研究学院，以让他留下负责其研究的条件将它转让给他们。这项事业将陪伴他度过余生，当他过世之后，杰弗里·莱昂，这位学者与战士的名字，将被众人与克莱勒诺马斯——那位学院的创始人——相提并论。
莱昂昂着头，在走廊正中央大步前进，跟随那条橙色的导向带，他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那是种轻松的行军曲调，是他四十多年前在斯凯格雷志愿军学会的。他边吹边走，边走边吹。
直到那路线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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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丽丝·瓦安在甲板上坐了很久，她环抱双臂，贴紧胸口，皱眉的怒容在她脸上定了格。她坐在那儿，直到莱昂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她坐在那儿，对自己被迫忍受的所有侮辱和不公愤愤不平。这些简直让人没法忍受，所有的这些。在跟这么一群毫无前途而又粗暴无礼的船员结伴之前，她本该三思的。阿尼塔斯比起人来更像机器，瑞卡·晓星是个傲慢无礼的小贱人，凯杰·尼维斯根本是个粗野的罪犯，哈维兰·图夫更是坏不可言。甚至连杰弗里·莱昂，她的同事，最后也被证明靠不住。灾星是她的发现，是她让他们参与进来的，可她又得到了什么？闹得身心不适，被蛮横无礼地对待，最后还遭到遗弃。很好，赛丽丝·瓦安不想再忍耐下去了。她下定决心，不跟他们任何人分享这艘船。这是她的发现，而她要返回山迪洛，根据山迪洛救援法确认自己的所有权，这是她的权利。假使她那些卑劣的同伴有任何怨言，也只好去起诉她。在此期间，她不想跟他们中的任何人说话，再也不想了。
她屁股隐隐作痛，双腿也开始麻木——她一个姿势坐得太久了，背也在痛，而且她很饿。她很想知道，这艘弃船上是否有地方能让她弄到一顿美味大餐。也许真的有。计算机似乎还在运作，还有防御系统，甚至还有灯光，所以，或许补给库也在正常运转。她站起身，决定去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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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维兰·图夫看来，显然有事就要发生了。
在这条巨大的通风道里，噪音的等级正在缓慢却足以令人察觉地攀升。他很清楚地分辨出某种低沉的嗡鸣声，那些潺潺的流水声也更明显了。而在那只装着霸王龙的桶里，那些悬浮的流质似乎变得稀薄，不停变换着色彩。红色的旋涡消失不见，又或许是被吸走了，而那些黄色的液体每过一刻就变得更加透明。图夫看到一只沃尔多机械臂在桶的一侧伸展开来，它看起来好像在为这只爬行动物注射药剂，因为光线很差，图夫没法看清细节。
哈维兰·图夫决定采取战略撤退。他离开装着恐龙的大桶，开始沿通风道前进。走了没多远，他就来到了先前看到的电脑控制台和工作区，他停下脚步。
图夫没费什么工夫，就判断出了这间他碰巧进入的舱室的本质用途。“方舟”号在其中心拥有一座巨大的细胞库，名副其实地容纳有上百万种不同动植物的组织样本，以及来自无数星球的病毒生命体。杰弗里，莱昂差不多是这样说的。这些样本是克隆体，由船上的战术师和生态工程师们维护，有需要时，“方舟”号和它失落的姐妹们能通过散播病毒来杀戮一颗星球上的居民，用昆虫来破坏其作物，用迅速繁殖的小动物大军毁灭其生态系统和食物链，甚至放出可怕的外星食肉生物，将恐惧深植于敌人的内心。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得从克隆开始。
图夫找到的是克隆室。这个工作区拥有明显是用于综合显微外科的设备，而那些桶无疑是用来照顾和培养细胞样本的。莱昂也跟他说过时间翘曲的事，那是地球帝国失落的秘密，某种能够名副其实地扭曲时间本身构造的区域，尽管作用范围很小，且消耗的能量巨大。用这种方法，能够在几个小时内把克隆体培育成熟；又或是停住时间，让它们活着，却毫无变化，逾时千年。
哈维兰·图夫对着工作区、电脑控制台，还有他仍然带在身边的蘑菇的小小身躯思考起来。
克隆只需要一个细胞就能开始。
那种技术无疑就储存在电脑里。也许，甚至会有说明程序。“的确。”哈维兰·图夫告诉自己。这听起来合乎逻辑。当然，他不是电子人，可他是个有智力的人，他一生中操作过各式各样的计算机系统。
于是，哈维兰·图夫走到一座控制台旁边，把蘑菇轻柔地放在微显示屏的护罩上，然后开启了电脑控制台。起先，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下达命令，但他坚持不懈地尝试。
几分钟过后，他仍在专心致志地工作——专心到丝毫没留意身后那喧闹的潺潺声，在那装着恐龙的桶里，稀薄的黄色流体正逐渐排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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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杰·尼维斯从系统分控站砸出一条路来，寻找可供杀戮的东西。
他很生气——为自己没有耐心，也为自己的轻率而生气。阿尼塔斯本来是很有用的，尼维斯只是没考虑到飞船的空气被感染的可能性。当然，这该死的电子人终归会被他干掉，可那不应该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现在，一切都脱离了掌握。安奎战斗服让尼维斯有安全感，可他仍旧心神不宁：他不喜欢听到图夫和其他人不知怎的登陆上船的消息。毕竟，图夫要比他更了解这件该死的盔甲，或者说更了解它的弱点。
凯杰·尼维斯已经自行查明了战斗服的弱点之一——他的空气储备在下降。现代化的压力服，比如图夫穿的那件，都带有空气背包，注入其过滤器中的细菌能够以人类把氧气转化为二氧化碳相同的速率将二氧化碳转化为氧气，因此不会有空气耗尽的危险，除非那些该死的细菌消失了或者死光了。可这件战斗服很原始：它背上那四个大箱子带着大量却并非无限的空气储备。还有他头盔里的指数，如果他的理解没错的话，那么其中一个箱子已接近全空了。还剩下三个，应该可以支持足够长的时间来摆脱这些人——只要能找到他们，但这还是让尼维斯感到不自在。的确，他身边是完全可供呼吸的空气，但在看到电子人变成那样之后，他若还打开自己的头盔，可就蠢透了。阿尼塔斯的有机躯体腐朽的速度远远超过尼维斯的想象，而尽管凯杰一生中见过无数恶心的景象，可那种从电子人内部吞食躯体的黑色黏性物质却是最令人作呕的。凯杰·尼维斯下定决心：如果要死，他宁愿窒息而死。
不会有危险的。假使这该死的“方舟”号能够污染空气，它肯定也能进行净化。他要找到控制室，然后弄清楚该怎么做。只要清洁一个区域就够了。当然，阿尼塔斯说过瑞卡·晓星已经在控制室了，可他丝毫不担心。事实上，他还有点儿期待这次重聚呢。
他随便选了个方向，动身出发，装甲靴子重重踩踏着甲板。就让他们听见他的到来吧——他要的就是这样。他爱死这件盔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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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卡·晓星在舰长的座位上伸展着四肢，开始审视投射在主荧光屏上的读出数据。这张椅子柔软、宽大，盖有舒适的旧式塑料，感觉就像王位一般，是个很好的休息场所，可麻烦在于，除了在上面休息之外，你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舰桥显然是设计成让舰长安坐在宝座上发号施令，而由其他军官——上部舰桥有九座控制台，下方那层则有十二张控制席——负责所有实际指令编写和按下按钮的工作。瑞卡缺乏带着九个奴仆登舰的先见之明，于是此刻只好往返于舰桥之间，从一座控制台到另一座，试图让“方舟”号苏醒，再度开始运转。
这花了她不少时间——这是种单调沉闷的工作——每当她在错误的分控台输入了指令，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她慢慢地、逐步地弄清了一切。至少在有所进展时，她是这么想的。
而且她很安全。这是她最满意的地方，她锁定了电梯，不会有人对她进行突然袭击。只要她在这里，而其他人在下面，瑞卡·晓星就有优势。飞船的每个区域都有各自的分控站，也有各自专门负责的功能，从防御到克隆，从驱动再到数据存储，有各自的次级核心和指挥站，可在这儿，她可以俯瞰所有一切，并且撤销其他任何人试图输入的指令。只要她能发现。只要她能弄明白该怎么做——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她每次只能操作一座控制台，而且只有在她弄清楚正确的指令顺序时才可以。是的，她正在这么做，不断尝试和犯错，但这是个漫长而烦琐的过程。
瑞卡·晓星靠向她的软皮王座，察看读出数据，感到些许骄傲。看起来，她成功地启动了一次全舰状况检测。“方舟”号给了她一份全面的损坏报告，关于那些千年前就无法运作、并且超出飞船自我修复能力的区域和系统，而且，它还告诉她此刻正在运行的程序。
生化防御体系列表尤其令人印象深刻——是那种骇人的印象。它不停地滚动显示着。瑞卡看到的疾病名单里，有四分之三的名字闻所未闻，可它们看起来就让人极度不适。阿尼塔斯此刻无疑与这超越宇宙的伟大程序合为了一体。显然，她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封锁舰桥，把它和飞船其他部分分隔开来，然后进行辐射照射和消毒，看看能否在这儿呼吸到未受感染的空气。否则再过个一两天，她的压力服就该散发异味了。
荧光屏上显示着：
生化防御体系第一阶段（微）
报告完成
生化防御体系第二阶段（宏）
报告进行中
瑞卡皱起了眉头。宏？这是什么鬼话？大型瘟疫？
备用生物兵器可用数量：47
屏幕这样显示，接下来是一大串意义不明的信息，带着冗长的物种编码列表。无趣的列表。瑞卡再次靠向舰长的宝座。等列表结束后，又一堆信息滚动着出现在屏幕上。
全部克隆程序完成
培养桶故障数：671，3312，3379
休眠已中断
静滞场已终止
循环释放启动中
瑞卡·晓星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最后这句话。循环释放，她想。它会释放什么？一方面，凯杰·尼维斯还在外面，如果这第二阶段的防御体系能够让他不适，令他分心，甚至除掉他，那只对她有好处；而另一方面，她已经有清除瘟疫的任务要应付，不能再有别的麻烦了。报告更迅速地闪烁起来。
物种编号：22-743-88639-04090
家乡：维尔卡齐斯
通用名：有冠德古拉
上面是这么说的。瑞卡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她听说过维尔卡齐斯和那儿的有冠德古拉。恶心的东西。她想起来了，那是某种在夜间活动的飞行吸血生物，智能低下，却对声音异常敏感，而且好斗到几近疯狂。信息闪动着不见了。在它原先的位置，出现了一行字。
开始释放
屏幕这么告诉她。这几个字停留片刻，接着被一行更短的字取代，这个词跳动了一次，两次，三次，接着也不见了：
已释放
现在，或许哪只有冠德古拉已经把凯杰·尼维斯当午餐给吃了？不太可能，瑞卡想——只要他穿着那件愚蠢的盔甲就不可能。“好极了！”她高声说。她可没有安奎战斗服，这就意味着“方舟”号是在给她，而不是给尼维斯制造麻烦。
物种编号：13-612-71425-88812
家乡：艾巴托尔
通用名：地狱幼猫
瑞卡不清楚地狱幼猫是什么，可她并不太想弄清楚。当然了，她听说过艾巴托尔——那是颗极为诡异的小星球，曾经吞噬了三个不同的殖民军团：可见那儿的生命体都不友善。不友善到足以咬穿尼维斯的战斗服吗？听起来值得怀疑。
开始释放
这艘船究竟要吐出多少东西来？四十几？——后面是个奇数，她回想起来。“真可怕。”她阴郁地说。往这飞船里塞进四十多只饥饿的怪物，每一只都有能力把她妈妈的宝贝女儿当午餐。不，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瑞卡站起身，开始观察舰桥。她该从哪儿下手，来结束这些毫无意义的程序？
已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