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份食物 -3
让飞船以巡航速度前往斯·乌斯兰和星网。我希望，等我们抵达时，我已经有办法解决你们的问题。”
“如果你没有，”她尖声提醒他，“船就归我们了。赌约如此。”
“我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哈维兰·图夫说，“如果你感到焦躁，‘方舟’号上有各种各样消遣、解闷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你也可以随意使用自动食品制造机。它做出的食物无法与我个人烹调的饭食相提并论，但与典型的斯·乌斯兰食品相比颇具优势，对此我毫不怀疑。白天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但我希望在飞船时间每晚18：00的时候，你能和我共进晚餐。烦请准时。”说完，他就走了。
-----------------------------
控制这艘巨大飞船的电脑系统以光与暗的循环来模拟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托莉·缪妮每晚都坐在一面全息显示器前，观赏数千年前在那些几乎已成为传说的星球上录制的电视剧。白天，她到处游历——首先是图夫让给她的那层甲板，然后是飞船的其他部分。托莉·缪妮看到和明白的越多，就越是感到敬畏和不安。
她在舰桥——图夫因操作不便而弃置不用的那座——内那张老旧的船长椅上坐了好几天，看着古老航行日志的随机选段在巨大显示屏上滚动。
她走进甲板与走道的迷宫，发现三具骷髅分散在“方舟”号的几个区域内（其中只有两个是人类）。她吃惊地停步于某个走道交会处，那里的耐久合金舱壁龟裂起泡，仿佛经受了高热烧灼。
她在自己发现的一间图书馆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抚摸着古旧的书籍，其中有些是用纤薄的金属或塑料片印制而成，另一些则是真正的纸张。
她返回登陆甲板，攀上几艘图夫的废弃太空船。她站在军械库里，凝视着数量骇人的武器，其中一些明显已经过时，一些无从辨认，另一些则被禁止使用。
她沿着位于飞船中央那昏暗庞大的中轴舱信步前行，走完了它三十开的全程。脚步声在头顶回响，她的呼吸在每天的艰难跋涉结束后都会变得沉重。她身边到处是克隆容器、培育槽、显微手术设备，以及数量惊人的电脑工作站。百分之九十的容器是空的，可这位星港总督总能发现正在成长的生命。她透过覆满灰尘的玻璃和半透明的浓稠流质，窥视着模糊不清的生命形体，有些小如她的手掌，有些则大如管道列车。这让她不寒而栗。
事实上，这整艘飞船都让托莉·缪妮心生寒意，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唯一真实的慰藉便是顶部甲板上，哈维兰·图夫从不离开的那片狭小区域。被他改装为中央控制室的狭长通信间舒适而惬意。他的房间里充塞着破破烂烂的软垫家具，以及他在航行中收集的种类丰富的小摆设。食物和啤酒的气息弥漫在房间的空气中，在这里，脚步的回音没那么响亮，而且这儿有光、喧哗和生命。这儿有猫。
图夫的猫儿能自由往来于飞船的大部分区域，不过它们大多似乎宁愿待在图夫身边。他现在有七只猫了。混沌，一只灰色长毛公猫，生就一双傲慢的眼睛和懒惰专横的脾气，所有它看到的地方都是它的领土。它最常坐在控制室里图夫的主控制台顶端，毛茸茸的尾巴像节拍器那样抽搐不已。浩劫在这五年里活力有所减少，而重量有所增长。它起初似乎没认出星港总督来，可几天之后，过去的熟悉感又回来了，浩劫想起了这位被它遗忘的伙伴，有时它甚至会陪伴托莉一同信步出游。
接着是忘恩、质疑、敌意和猜疑。“这些小猫，”图夫如此称呼道，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小了，“是混沌和浩劫所生，女士。它们这一窝原先有五只。我把愚蠢留在了纳摩星上。”
“抛开愚蠢肯定是好事，”她说，“不过，我没想过你会放弃任何一只猫。”
“愚蠢对纳摩星当地一名令人恼火且性情莫测的年轻女子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好感，”他说，“既然我有很多猫，而她一只都没有，这似乎是最合适的做法。尽管猫是种优雅而美丽的生物，可它们现存的数量在这可悲的当代银河系里却相对稀少。因此，我那与生俱来的慷慨和对人类同胞抱有的责任心敦促我把猫儿送给纳摩星。拥有猫儿的文明要比缺乏它们独特友谊的那些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具人性。”
“没错。”托莉·缪妮微笑着说。敌意在附近转悠。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抓起，抚摸着。它的毛非常柔软。“你给这群猫取的名字真怪。”
“或许它们更符合人类的本性。”图夫承认，“不过，给它们起这些名字纯粹是一时兴起。”
忘恩、质疑和猜疑的毛发是灰色的，就像它们的父亲；敌意则黑白相间，就像浩劫。质疑又吵又胖，敌意好斗又粗野，猜疑很害羞，喜欢躲在图夫的椅子下面。它们喜欢一起玩，于是组成了吵吵闹闹的一群，而且似乎觉得托莉·缪妮拥有无穷无尽的魅力，每当她来见图夫的时候，它们都会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有时它们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有一天，当她搭乘自动扶梯上楼时，敌意猛地落在她背上，她惊讶得呼吸急促，四肢瘫软。她也逐渐习惯了吃饭时坐在她腿上、向她乞讨小块食物的质疑。
然后是第七只猫：达克斯。
达克斯，毛皮漆黑如夜，双眼明亮如灯。达克斯，她所见过最没精打采的害虫，宁愿被人抱着也不愿走路。达克斯，从图夫的口袋里，又或是在他的帽子底下往外窥视，它坐在他膝盖上，又或者趴在他肩膀上。达克斯，它从不跟那些大猫咪玩，它很少发出声音，但它金色的目光不知怎的就能让体格巨大、不可一世的混沌在它俩同样觊觎的椅子前让步。这只小黑猫总是跟着图夫。“它是你的守护灵。”登舰将近二十天之后，托莉·缪妮有次吃饭时对图夫说，她用餐刀比画了一下，“这会让你成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有好几个词呢，”图夫说，“男巫、法师、邪术师。我想，这些术语都起源于古地球的神话故事。”
“它们很适合。”托莉·缪妮说，“有时候我觉得这飞船闹鬼。”
“这让我联想到，为什么明智的人信赖理性而非直觉。星港总督，请相信我的保证，这里绝不存在鬼魂或其他超自然生物，否则，它们的细胞样本将会被收集起来，以进行克隆，而我从未见过此类样本。我的存货中的确包括有时会被称为有冠德古拉、风灵、狼人、吸血鬼、暴眼食尸鬼、女巫草以及其他类似名字的物种，可这些恐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幻生物。”
托莉·缪妮笑了，“有你的。”
“再来点酒怎样？这是上好的莱安农葡萄酒。”
“好主意。”她说着，往玻璃杯里“洒”了些酒。她还是更喜欢用液压球；未经密封的液体狡猾得很，总是等着溢出来的时机。“我的喉咙很干。其实你不需要怪物，图夫，你这艘船随时都能毁掉一整颗星球。”
“这很明显。”图夫说，“同样明显的是，它也能拯救星球。”
“比如我们的？你把第二个奇迹藏在袖子里了吗，图夫？”
“唉，奇迹就像鬼魂和地精，而我的袖子里除了手臂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人类的智慧依旧有能力创造出略逊于奇迹的突破。”他缓缓站直身体，“假使你已经吃完了爆洋葱馅饼，喝完了酒，或许你愿意陪同我前往计算机室。我一直坚持不懈地钻研你们的问题，最后得出了一些结论。”托莉·缪妮飞快地起身。“带路吧。”她说。
-----------------------------
“注意。”哈维兰·图夫说。他按下一个控制钮；一份预测报告在一块屏幕上闪现。
“这是什么？”托莉·缪妮说。
“这是我在五年前为你们做的预测报告。”他说。达克斯跳上他的膝盖；图夫伸出手，抚摸着这只小黑猫，“基于当时的最新数据，包括当时斯·乌斯兰的人口数据和预计人口增长量。我的分析显示，借助克雷果·布拉克勋不吝冠以‘图夫式大丰收’之名的方法，你们引入额外的食物资源之后，理应获得至少九十四个标准年的时间，全球饥荒的幽灵才会再次威胁斯·乌斯兰。”
“哦，这鬼预测连窝害虫都不值。”托莉·缪妮直言不讳地说。
图夫抬起一根手指，“脾气比我暴躁的人也许会因为你对分析含有缺陷的暗示而心生不忿。幸运的是，我生来冷静宽容。事实上，你大错特错，缪妮总督。我的预测准确到无可挑剔的程度。”
“所以你是说，十八年后不会有饥饿和崩溃？没有这些虎视眈眈的威胁？那么我们有……多少……差不多一个世纪？”她摇摇头，“我很想相信，可——”
“我没说这种话，星港总督。在限定的误差范围之内，最新的斯·乌斯兰预测报告也完全符合我过去的判断。”
“总不可能两份报告都对吧，”她说，“这没道理，图夫。”
“你错了，女士。在这五年间，参数发生了变化。注意看。”他伸手按下另一个按钮。一条新的指数急速上升，呈弧形划过屏幕。“这代表斯·乌斯兰现在的人口增长曲线。注意它攀升的方式，星港总督。惊人的上升速度。要是我有诗人的性情，我甚至会说它在翱翔。幸运的是，我没这么恼人。我是个直率人，说话向来直言不讳。”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我挽救你们的困局之前，我必须理解这场困局本身，以及它因何而生。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五年前，我动用‘方舟’号的资源，并且——请容我把往常的谦虚抛到一边——异常高效地为你们提供了服务。而斯·乌斯兰人在抹消我的努力方面半点都没有迟疑。让我们简单点说吧，星港总督。大丰收才初见成效，你们的人民就迫不及待地冲回住所，充分释放肉体性欲和繁衍后代的渴望，并且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育。如今你们的家庭平均人口比五年前增加了0.0072人，而你们公民生育的平均年龄则提早了0.0102年。你也许会抗议说，这些改变都很小，可若是参照你们星球人口的庞大基数，再根据所有其他相关参数进行修正，就会出现戏剧性的转折。这个转折，准确地说，就是九十四年和十八年之间的差别。”
托莉·缪妮盯着横跨屏幕的那条曲线。“见鬼，”她嘀咕道，“我早该想到的，真该死。这类数据是机密——理由很明显——可我早该知道的。”她的双手握成拳头。“见鬼去吧，”她说，“克雷果为那该死的‘大丰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发生这种事也就难免了。谁还有理由节育呢——食物问题都解决了，对吧？该死的首席议员是这么宣传的。好日子来了，对吧？所有该死的零点党徒又一次成了见鬼的反生命谣言传播者，技术专家党又一次创造了奇迹。谁还会怀疑他们不能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下去？哦，是啊。所以做个好教徒，多生些孩子，帮助人类朝神性演化，然后把熵打败吧。嘿，何乐而不为呢？”她厌恶地哼了一声，“图夫，为什么人类都是这种见鬼的傻瓜？”
“这进退两难的局面比斯·乌斯兰星从前的困境更复杂，”图夫说，“恐怕我没有准备好解决手段。如果你打算指责别人，你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罪责，总督。无论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怎样误导大众，可让他们的印象根深蒂固的却是我的扮演者在《图夫和缪妮》里那段不幸的最终致辞。”
“好吧，该死的。我有罪，我把事情搞砸了。可这些都过去了。问题在于，我们还能做什么？”
“恐怕你做不了什么。”哈维兰·图夫说。他脸上毫无表情。
“那你呢？你创造过面包和鱼的奇迹。我们能得到第二份食物吗，图夫？”
哈维兰·图夫眨眨眼，“比起初次来到斯·乌斯兰星时，此时的我生态工程学经验更加丰富。我熟悉了‘方舟’号细胞库里贮藏的全部物种样本，以及每个独立生态系统的功用。我甚至在来往各星球的旅途中增加了相当数量的存货。事实上，我能够解决问题。”他关掉屏幕，交叠双手，放到肚皮上，“但这需要代价。”
“代价？我们已经付过你那该死的代价了，记得吗？我的喷丝头修好了你这艘该死的船。”
“的确，而我也修复了你们的生态体系。这次我并不要求你们对‘方舟’号进行修理或改装。既然你们再次破坏了生态体系，并因此再度需要我的服务，我突然想到，或许我的努力应当有所报偿，这才算得上公平。我有许多运作开销，其中最大的一笔就是我欠斯·乌斯兰港的数额依旧惊人的债务。在众多遥远星球上疲惫不堪的持续劳作中，我攒够了我们商定的三千三百万标准币的前半部分，可我还有同样多的数目需要支付，而我只剩下五年时间去赚取这笔钱。我得说，这怎么可能呢？说不定接下去我拜访的十几个星球的生态都毫无瑕疵，又说不定它们贫穷得让我被迫在价码上大打折扣——如果我还打算提供服务的话。每天每夜，我的债务问题都困扰着我，这时常会影响我思维的清晰和准确程度，无疑降低了我工作的效率。的确，我突然有种预感，在我奋力扭转斯·乌斯兰星所面临的严峻形式时，如果能保持头脑清晰且没有顾虑，我的表现将会出色得多。”
托莉·缪妮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她跟克雷果说过这些，而他也给了她有限的预算决定权，但她还是故意皱了皱眉头，“你要多少，图夫？”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千万标准币这个数字。”他说，“作为一个整数，很容易就能把它从我的账单上扣除，而不用进行任何棘手的数学计算。”
“太他妈多了。”她说，“也许我可以说服高阶议会答应减去，比如说，两百万的数目。不能更多了。”
“我们折中一下吧，九百万。”图夫说。他用一根长手指挠着达克斯黑色的小耳朵：那猫儿不声不响地把它金色的双眼转向了托莉·缪妮。
“九可不是十和二的折中数字。”她干巴巴地说。
“我擅长生态工程学，而不是数学。”图夫说，“那八呢？”
“四。不能再多了。克雷果会杀了我的。”
图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什么也没说。他的面容冷静、安宁而淡漠。
“四百五十万。”在他目光的重压下，她开口说。她也能感觉到达克斯的注视，突然间，她开始猜测这该死的猫儿是否在读她的心。她指着它。“该死的，”她说，“这黑毛小杂种知道我有资格定什么价位，对不对？”
“有趣的观点。”图夫说，“我可以接受七百万这个价位。我正大发善心呢。”
“五百五。”她突然闭上了嘴。这能有什么用？
达克斯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还剩下一千一百万标准币的本金，五年内还清。”图夫说，“我接受，缪妮总督，但要附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怀疑地问。
“我会在公开会议上向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和你提出我的解决手段，所有网络电视台的新闻偷窥客都必须出席，并且向整个斯·乌斯兰进行实况转播。”
托莉·缪妮高声大笑。“难以置信，”她说，“克雷果绝不会同意。你还是忘了这主意吧。”
哈维兰·图夫抚摸着达克斯，什么都没说。
“图夫，你不明白这事有多麻烦。眼下的状况太他妈敏感了。这事你非让步不可。”
沉默延续。
“见鬼。”她咒骂道，“好吧，把你想说的写下来，给我们检查。如果你能回避那些会导致事态恶化的话，我想我们能给你这项许可。”
“我更喜欢临场发挥。”图夫说。
“或许我们可以录下会议内容，修订后再播放。”她说。
哈维兰·图夫保持沉默。达克斯毫不动摇地盯着她。
托莉·缪妮的目光深深陷入那对睿智的金色双瞳，然后叹了口气。“你赢了，”她说，“克雷果肯定会勃然大怒，然而我是个见鬼的女英雄，你是个归来的征服者，我猜他到时会敢怒不敢言。可这是为什么，图夫？”
“一时兴起。”哈维兰·图夫说，“我常常屈服于这类突发奇想。或许我是想体验万众瞩目和身为救世主的感觉。或许我是想让斯·乌斯兰的几百亿人民知道，我没有大胡子。”
“要我相信这通鬼话，还不如让我相信地精和食尸鬼是存在的呢。”托莉·缪妮说，“图夫，我们对人口规模和食物危机保密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政策原因。哦，你该不会想要，呃，打开那个装害虫的盒子，对吧？”
“有趣的想法。”图夫眨着眼说。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暖昧。
达克斯发出咕噜声。
“尽管我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也不习惯公众无礼的注视，”哈维兰·图夫接着说，“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向你们解释某些事。”
-----------------------------
图夫站在蜘蛛乡最大会所里一块四米见方的显示屏前，这儿几乎能容下一千名宾客。此刻，房里挤满了人：新闻报道员在前方蜂拥成群，足足二十排，每个人的前额中央都有一架小巧的微型照相机正忙不迭地记录这幕场景；后面是出于好奇前来看热闹的人——年龄、性别、职业各不相同的喷丝头，从电子技师到官僚再到性爱学家和诗人都有；此外，还有为了观摩会议而特地搭乘升降梯前来的富有地虫，以及来自遥远星系、恰好路过星网的苍蝇。而在讲台上陪伴在图夫身边的，则是星港总督托莉·缪妮和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布拉克勋的笑容显得很勉强，或许他是在回想刚才那个漫长而尴尬的瞬间：图夫眨眼看着他伸出的手，偷窥客们则拍个没完。托莉·缪妮看起来也有些不安。
哈维兰·图夫让人印象深刻。他扫视着会所里每一位男女，他灰色的聚乙烯大衣拂过地板，绿色鸭舌帽上饰有EEC的标志。
“首先，”他说，“请允许我指出，我没留胡子。”这项陈述引起了哄堂大笑，“而你们可敬的星港总督和我也从未有过肉体上的交流——虽然戏里是这么演的。当然，我没有理由怀疑她精通情色艺术，任何一位喜好此类娱乐的人都可能会对她趋之若鹜。”那群偷窥客就像一头喧闹的百首异兽，转过脑袋，把他们的“第三眼”对准托莉·缪妮狂拍。星港总督在座椅里陷得更深了，伸出一只手揉搓着鬓角，她的叹息声连第四排座位上的人都能听见。
“这些信息本质上并不重要，”图夫说，“我之所以说出来，完全是为了表明真相。然而，我坚持召开此次集会的主要目的是出于严谨的职业态度，而非个人原因。我毫不怀疑每个看过新闻报道的人都对你们的高阶议会称为‘图夫式大丰收’的事件有所了解。”
克雷果·布拉克勋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恕我冒昧，我认为你们并没有同时意识到这场被我斗胆称作‘斯·乌斯兰凋零’的危机。”
首席议员的笑意也凋零了，而星港总督托莉·缪妮缩了缩身体。偷窥客们的镜头不约而同地转回图夫身上。
“的确，你们非常幸运，因为我向来崇尚义务与职责的信条。我及时回归了斯·乌斯兰星，因此也能够再次向你们伸出援手。你们的领袖对你们不够坦白，我之所以会实施援助，是因为你们的星球将在不到十八个标准年的时间里迎来一场大饥荒。”
霎时间，全场在震惊中缄默不语。接着，会场后方出现了一阵小规模骚乱，好几个人被赶了出去。图夫未加理会。
“上次来访时，我发起的生态工程计划让你们的食品供应量有了幅度惊人的增长，但我采取的是相对传统的手段，也就是在不严重影响生态环境的前提下，引入新种动植物来让你们的农业产量实现最大化。在这方面再下一番工夫无疑是可能的，但恐怕收益递增的临界点早已过去，这些手段对你们已没有多大益处。因此，我认为，这次有必要从根本上改变你们的生态系统和食物链。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我的提议令人不快。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所面临的另一个选择——也就是饥荒、瘟疫和战争——讨厌得多。
“当然了，选择的权力在于你们，我不敢妄自替你们安排。”
房间冰冷得像低温储藏室，全场死一般寂静，只有无数只“第三眼”在发出嗡嗡声。哈维兰·图夫抬起一根手指。“首先，”他说，在他身后出现了填满整块屏幕的影像，这是直接从“方舟”号的电脑上发送来的——一只大如山丘的臃肿怪物，皮肤油光锃亮，像不透明的粉红色凝胶那样闪烁着微光。“这是肉兽。”哈维兰·图夫说，“你们现有农地的很大一部分都被用于饲养各种各样的产肉动物，它们的血肉是极少数能负担这种奢侈消费且喜爱食用烹制肉类的斯·乌斯兰富人的最爱。然而，这是种效率极低的行为。这些牲畜生前消耗的卡路里比它们被宰杀后所提供的要多得多，而且作为自然演化的产物，它们身体的很多部分是不可食用的。因此，我建议你们立即将这些物种从星球的生态系统中排除出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如果你没有，”她尖声提醒他，“船就归我们了。赌约如此。”
“我完全意识到了这一点。”哈维兰·图夫说，“如果你感到焦躁，‘方舟’号上有各种各样消遣、解闷和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你也可以随意使用自动食品制造机。它做出的食物无法与我个人烹调的饭食相提并论，但与典型的斯·乌斯兰食品相比颇具优势，对此我毫不怀疑。白天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吧，但我希望在飞船时间每晚18：00的时候，你能和我共进晚餐。烦请准时。”说完，他就走了。
-----------------------------
控制这艘巨大飞船的电脑系统以光与暗的循环来模拟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托莉·缪妮每晚都坐在一面全息显示器前，观赏数千年前在那些几乎已成为传说的星球上录制的电视剧。白天，她到处游历——首先是图夫让给她的那层甲板，然后是飞船的其他部分。托莉·缪妮看到和明白的越多，就越是感到敬畏和不安。
她在舰桥——图夫因操作不便而弃置不用的那座——内那张老旧的船长椅上坐了好几天，看着古老航行日志的随机选段在巨大显示屏上滚动。
她走进甲板与走道的迷宫，发现三具骷髅分散在“方舟”号的几个区域内（其中只有两个是人类）。她吃惊地停步于某个走道交会处，那里的耐久合金舱壁龟裂起泡，仿佛经受了高热烧灼。
她在自己发现的一间图书馆里待了好几个小时，抚摸着古旧的书籍，其中有些是用纤薄的金属或塑料片印制而成，另一些则是真正的纸张。
她返回登陆甲板，攀上几艘图夫的废弃太空船。她站在军械库里，凝视着数量骇人的武器，其中一些明显已经过时，一些无从辨认，另一些则被禁止使用。
她沿着位于飞船中央那昏暗庞大的中轴舱信步前行，走完了它三十开的全程。脚步声在头顶回响，她的呼吸在每天的艰难跋涉结束后都会变得沉重。她身边到处是克隆容器、培育槽、显微手术设备，以及数量惊人的电脑工作站。百分之九十的容器是空的，可这位星港总督总能发现正在成长的生命。她透过覆满灰尘的玻璃和半透明的浓稠流质，窥视着模糊不清的生命形体，有些小如她的手掌，有些则大如管道列车。这让她不寒而栗。
事实上，这整艘飞船都让托莉·缪妮心生寒意，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
唯一真实的慰藉便是顶部甲板上，哈维兰·图夫从不离开的那片狭小区域。被他改装为中央控制室的狭长通信间舒适而惬意。他的房间里充塞着破破烂烂的软垫家具，以及他在航行中收集的种类丰富的小摆设。食物和啤酒的气息弥漫在房间的空气中，在这里，脚步的回音没那么响亮，而且这儿有光、喧哗和生命。这儿有猫。
图夫的猫儿能自由往来于飞船的大部分区域，不过它们大多似乎宁愿待在图夫身边。他现在有七只猫了。混沌，一只灰色长毛公猫，生就一双傲慢的眼睛和懒惰专横的脾气，所有它看到的地方都是它的领土。它最常坐在控制室里图夫的主控制台顶端，毛茸茸的尾巴像节拍器那样抽搐不已。浩劫在这五年里活力有所减少，而重量有所增长。它起初似乎没认出星港总督来，可几天之后，过去的熟悉感又回来了，浩劫想起了这位被它遗忘的伙伴，有时它甚至会陪伴托莉一同信步出游。
接着是忘恩、质疑、敌意和猜疑。“这些小猫，”图夫如此称呼道，尽管它们现在已经不小了，“是混沌和浩劫所生，女士。它们这一窝原先有五只。我把愚蠢留在了纳摩星上。”
“抛开愚蠢肯定是好事，”她说，“不过，我没想过你会放弃任何一只猫。”
“愚蠢对纳摩星当地一名令人恼火且性情莫测的年轻女子产生了无法解释的好感，”他说，“既然我有很多猫，而她一只都没有，这似乎是最合适的做法。尽管猫是种优雅而美丽的生物，可它们现存的数量在这可悲的当代银河系里却相对稀少。因此，我那与生俱来的慷慨和对人类同胞抱有的责任心敦促我把猫儿送给纳摩星。拥有猫儿的文明要比缺乏它们独特友谊的那些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具人性。”
“没错。”托莉·缪妮微笑着说。敌意在附近转悠。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抓起，抚摸着。它的毛非常柔软。“你给这群猫取的名字真怪。”
“或许它们更符合人类的本性。”图夫承认，“不过，给它们起这些名字纯粹是一时兴起。”
忘恩、质疑和猜疑的毛发是灰色的，就像它们的父亲；敌意则黑白相间，就像浩劫。质疑又吵又胖，敌意好斗又粗野，猜疑很害羞，喜欢躲在图夫的椅子下面。它们喜欢一起玩，于是组成了吵吵闹闹的一群，而且似乎觉得托莉·缪妮拥有无穷无尽的魅力，每当她来见图夫的时候，它们都会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有时它们会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有一天，当她搭乘自动扶梯上楼时，敌意猛地落在她背上，她惊讶得呼吸急促，四肢瘫软。她也逐渐习惯了吃饭时坐在她腿上、向她乞讨小块食物的质疑。
然后是第七只猫：达克斯。
达克斯，毛皮漆黑如夜，双眼明亮如灯。达克斯，她所见过最没精打采的害虫，宁愿被人抱着也不愿走路。达克斯，从图夫的口袋里，又或是在他的帽子底下往外窥视，它坐在他膝盖上，又或者趴在他肩膀上。达克斯，它从不跟那些大猫咪玩，它很少发出声音，但它金色的目光不知怎的就能让体格巨大、不可一世的混沌在它俩同样觊觎的椅子前让步。这只小黑猫总是跟着图夫。“它是你的守护灵。”登舰将近二十天之后，托莉·缪妮有次吃饭时对图夫说，她用餐刀比画了一下，“这会让你成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有好几个词呢，”图夫说，“男巫、法师、邪术师。我想，这些术语都起源于古地球的神话故事。”
“它们很适合。”托莉·缪妮说，“有时候我觉得这飞船闹鬼。”
“这让我联想到，为什么明智的人信赖理性而非直觉。星港总督，请相信我的保证，这里绝不存在鬼魂或其他超自然生物，否则，它们的细胞样本将会被收集起来，以进行克隆，而我从未见过此类样本。我的存货中的确包括有时会被称为有冠德古拉、风灵、狼人、吸血鬼、暴眼食尸鬼、女巫草以及其他类似名字的物种，可这些恐怕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魔幻生物。”
托莉·缪妮笑了，“有你的。”
“再来点酒怎样？这是上好的莱安农葡萄酒。”
“好主意。”她说着，往玻璃杯里“洒”了些酒。她还是更喜欢用液压球；未经密封的液体狡猾得很，总是等着溢出来的时机。“我的喉咙很干。其实你不需要怪物，图夫，你这艘船随时都能毁掉一整颗星球。”
“这很明显。”图夫说，“同样明显的是，它也能拯救星球。”
“比如我们的？你把第二个奇迹藏在袖子里了吗，图夫？”
“唉，奇迹就像鬼魂和地精，而我的袖子里除了手臂之外什么都没有。然而，人类的智慧依旧有能力创造出略逊于奇迹的突破。”他缓缓站直身体，“假使你已经吃完了爆洋葱馅饼，喝完了酒，或许你愿意陪同我前往计算机室。我一直坚持不懈地钻研你们的问题，最后得出了一些结论。”托莉·缪妮飞快地起身。“带路吧。”她说。
-----------------------------
“注意。”哈维兰·图夫说。他按下一个控制钮；一份预测报告在一块屏幕上闪现。
“这是什么？”托莉·缪妮说。
“这是我在五年前为你们做的预测报告。”他说。达克斯跳上他的膝盖；图夫伸出手，抚摸着这只小黑猫，“基于当时的最新数据，包括当时斯·乌斯兰的人口数据和预计人口增长量。我的分析显示，借助克雷果·布拉克勋不吝冠以‘图夫式大丰收’之名的方法，你们引入额外的食物资源之后，理应获得至少九十四个标准年的时间，全球饥荒的幽灵才会再次威胁斯·乌斯兰。”
“哦，这鬼预测连窝害虫都不值。”托莉·缪妮直言不讳地说。
图夫抬起一根手指，“脾气比我暴躁的人也许会因为你对分析含有缺陷的暗示而心生不忿。幸运的是，我生来冷静宽容。事实上，你大错特错，缪妮总督。我的预测准确到无可挑剔的程度。”
“所以你是说，十八年后不会有饥饿和崩溃？没有这些虎视眈眈的威胁？那么我们有……多少……差不多一个世纪？”她摇摇头，“我很想相信，可——”
“我没说这种话，星港总督。在限定的误差范围之内，最新的斯·乌斯兰预测报告也完全符合我过去的判断。”
“总不可能两份报告都对吧，”她说，“这没道理，图夫。”
“你错了，女士。在这五年间，参数发生了变化。注意看。”他伸手按下另一个按钮。一条新的指数急速上升，呈弧形划过屏幕。“这代表斯·乌斯兰现在的人口增长曲线。注意它攀升的方式，星港总督。惊人的上升速度。要是我有诗人的性情，我甚至会说它在翱翔。幸运的是，我没这么恼人。我是个直率人，说话向来直言不讳。”他抬起一根手指，“在我挽救你们的困局之前，我必须理解这场困局本身，以及它因何而生。现在一切都清楚了。五年前，我动用‘方舟’号的资源，并且——请容我把往常的谦虚抛到一边——异常高效地为你们提供了服务。而斯·乌斯兰人在抹消我的努力方面半点都没有迟疑。让我们简单点说吧，星港总督。大丰收才初见成效，你们的人民就迫不及待地冲回住所，充分释放肉体性欲和繁衍后代的渴望，并且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育。如今你们的家庭平均人口比五年前增加了0.0072人，而你们公民生育的平均年龄则提早了0.0102年。你也许会抗议说，这些改变都很小，可若是参照你们星球人口的庞大基数，再根据所有其他相关参数进行修正，就会出现戏剧性的转折。这个转折，准确地说，就是九十四年和十八年之间的差别。”
托莉·缪妮盯着横跨屏幕的那条曲线。“见鬼，”她嘀咕道，“我早该想到的，真该死。这类数据是机密——理由很明显——可我早该知道的。”她的双手握成拳头。“见鬼去吧，”她说，“克雷果为那该死的‘大丰收’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狂欢，发生这种事也就难免了。谁还有理由节育呢——食物问题都解决了，对吧？该死的首席议员是这么宣传的。好日子来了，对吧？所有该死的零点党徒又一次成了见鬼的反生命谣言传播者，技术专家党又一次创造了奇迹。谁还会怀疑他们不能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创造下去？哦，是啊。所以做个好教徒，多生些孩子，帮助人类朝神性演化，然后把熵打败吧。嘿，何乐而不为呢？”她厌恶地哼了一声，“图夫，为什么人类都是这种见鬼的傻瓜？”
“这进退两难的局面比斯·乌斯兰星从前的困境更复杂，”图夫说，“恐怕我没有准备好解决手段。如果你打算指责别人，你也应该承担一部分罪责，总督。无论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怎样误导大众，可让他们的印象根深蒂固的却是我的扮演者在《图夫和缪妮》里那段不幸的最终致辞。”
“好吧，该死的。我有罪，我把事情搞砸了。可这些都过去了。问题在于，我们还能做什么？”
“恐怕你做不了什么。”哈维兰·图夫说。他脸上毫无表情。
“那你呢？你创造过面包和鱼的奇迹。我们能得到第二份食物吗，图夫？”
哈维兰·图夫眨眨眼，“比起初次来到斯·乌斯兰星时，此时的我生态工程学经验更加丰富。我熟悉了‘方舟’号细胞库里贮藏的全部物种样本，以及每个独立生态系统的功用。我甚至在来往各星球的旅途中增加了相当数量的存货。事实上，我能够解决问题。”他关掉屏幕，交叠双手，放到肚皮上，“但这需要代价。”
“代价？我们已经付过你那该死的代价了，记得吗？我的喷丝头修好了你这艘该死的船。”
“的确，而我也修复了你们的生态体系。这次我并不要求你们对‘方舟’号进行修理或改装。既然你们再次破坏了生态体系，并因此再度需要我的服务，我突然想到，或许我的努力应当有所报偿，这才算得上公平。我有许多运作开销，其中最大的一笔就是我欠斯·乌斯兰港的数额依旧惊人的债务。在众多遥远星球上疲惫不堪的持续劳作中，我攒够了我们商定的三千三百万标准币的前半部分，可我还有同样多的数目需要支付，而我只剩下五年时间去赚取这笔钱。我得说，这怎么可能呢？说不定接下去我拜访的十几个星球的生态都毫无瑕疵，又说不定它们贫穷得让我被迫在价码上大打折扣——如果我还打算提供服务的话。每天每夜，我的债务问题都困扰着我，这时常会影响我思维的清晰和准确程度，无疑降低了我工作的效率。的确，我突然有种预感，在我奋力扭转斯·乌斯兰星所面临的严峻形式时，如果能保持头脑清晰且没有顾虑，我的表现将会出色得多。”
托莉·缪妮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她跟克雷果说过这些，而他也给了她有限的预算决定权，但她还是故意皱了皱眉头，“你要多少，图夫？”
“我脑子里冒出了一千万标准币这个数字。”他说，“作为一个整数，很容易就能把它从我的账单上扣除，而不用进行任何棘手的数学计算。”
“太他妈多了。”她说，“也许我可以说服高阶议会答应减去，比如说，两百万的数目。不能更多了。”
“我们折中一下吧，九百万。”图夫说。他用一根长手指挠着达克斯黑色的小耳朵：那猫儿不声不响地把它金色的双眼转向了托莉·缪妮。
“九可不是十和二的折中数字。”她干巴巴地说。
“我擅长生态工程学，而不是数学。”图夫说，“那八呢？”
“四。不能再多了。克雷果会杀了我的。”
图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什么也没说。他的面容冷静、安宁而淡漠。
“四百五十万。”在他目光的重压下，她开口说。她也能感觉到达克斯的注视，突然间，她开始猜测这该死的猫儿是否在读她的心。她指着它。“该死的，”她说，“这黑毛小杂种知道我有资格定什么价位，对不对？”
“有趣的观点。”图夫说，“我可以接受七百万这个价位。我正大发善心呢。”
“五百五。”她突然闭上了嘴。这能有什么用？
达克斯发出响亮的咕噜声。
“还剩下一千一百万标准币的本金，五年内还清。”图夫说，“我接受，缪妮总督，但要附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她怀疑地问。
“我会在公开会议上向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和你提出我的解决手段，所有网络电视台的新闻偷窥客都必须出席，并且向整个斯·乌斯兰进行实况转播。”
托莉·缪妮高声大笑。“难以置信，”她说，“克雷果绝不会同意。你还是忘了这主意吧。”
哈维兰·图夫抚摸着达克斯，什么都没说。
“图夫，你不明白这事有多麻烦。眼下的状况太他妈敏感了。这事你非让步不可。”
沉默延续。
“见鬼。”她咒骂道，“好吧，把你想说的写下来，给我们检查。如果你能回避那些会导致事态恶化的话，我想我们能给你这项许可。”
“我更喜欢临场发挥。”图夫说。
“或许我们可以录下会议内容，修订后再播放。”她说。
哈维兰·图夫保持沉默。达克斯毫不动摇地盯着她。
托莉·缪妮的目光深深陷入那对睿智的金色双瞳，然后叹了口气。“你赢了，”她说，“克雷果肯定会勃然大怒，然而我是个见鬼的女英雄，你是个归来的征服者，我猜他到时会敢怒不敢言。可这是为什么，图夫？”
“一时兴起。”哈维兰·图夫说，“我常常屈服于这类突发奇想。或许我是想体验万众瞩目和身为救世主的感觉。或许我是想让斯·乌斯兰的几百亿人民知道，我没有大胡子。”
“要我相信这通鬼话，还不如让我相信地精和食尸鬼是存在的呢。”托莉·缪妮说，“图夫，我们对人口规模和食物危机保密是有原因的，你知道，政策原因。哦，你该不会想要，呃，打开那个装害虫的盒子，对吧？”
“有趣的想法。”图夫眨着眼说。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暖昧。
达克斯发出咕噜声。
“尽管我不习惯在公共场合发言，也不习惯公众无礼的注视，”哈维兰·图夫接着说，“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向你们解释某些事。”
-----------------------------
图夫站在蜘蛛乡最大会所里一块四米见方的显示屏前，这儿几乎能容下一千名宾客。此刻，房里挤满了人：新闻报道员在前方蜂拥成群，足足二十排，每个人的前额中央都有一架小巧的微型照相机正忙不迭地记录这幕场景；后面是出于好奇前来看热闹的人——年龄、性别、职业各不相同的喷丝头，从电子技师到官僚再到性爱学家和诗人都有；此外，还有为了观摩会议而特地搭乘升降梯前来的富有地虫，以及来自遥远星系、恰好路过星网的苍蝇。而在讲台上陪伴在图夫身边的，则是星港总督托莉·缪妮和首席议员克雷果·布拉克勋。布拉克勋的笑容显得很勉强，或许他是在回想刚才那个漫长而尴尬的瞬间：图夫眨眼看着他伸出的手，偷窥客们则拍个没完。托莉·缪妮看起来也有些不安。
哈维兰·图夫让人印象深刻。他扫视着会所里每一位男女，他灰色的聚乙烯大衣拂过地板，绿色鸭舌帽上饰有EEC的标志。
“首先，”他说，“请允许我指出，我没留胡子。”这项陈述引起了哄堂大笑，“而你们可敬的星港总督和我也从未有过肉体上的交流——虽然戏里是这么演的。当然，我没有理由怀疑她精通情色艺术，任何一位喜好此类娱乐的人都可能会对她趋之若鹜。”那群偷窥客就像一头喧闹的百首异兽，转过脑袋，把他们的“第三眼”对准托莉·缪妮狂拍。星港总督在座椅里陷得更深了，伸出一只手揉搓着鬓角，她的叹息声连第四排座位上的人都能听见。
“这些信息本质上并不重要，”图夫说，“我之所以说出来，完全是为了表明真相。然而，我坚持召开此次集会的主要目的是出于严谨的职业态度，而非个人原因。我毫不怀疑每个看过新闻报道的人都对你们的高阶议会称为‘图夫式大丰收’的事件有所了解。”
克雷果·布拉克勋微笑着点点头。
“然而，恕我冒昧，我认为你们并没有同时意识到这场被我斗胆称作‘斯·乌斯兰凋零’的危机。”
首席议员的笑意也凋零了，而星港总督托莉·缪妮缩了缩身体。偷窥客们的镜头不约而同地转回图夫身上。
“的确，你们非常幸运，因为我向来崇尚义务与职责的信条。我及时回归了斯·乌斯兰星，因此也能够再次向你们伸出援手。你们的领袖对你们不够坦白，我之所以会实施援助，是因为你们的星球将在不到十八个标准年的时间里迎来一场大饥荒。”
霎时间，全场在震惊中缄默不语。接着，会场后方出现了一阵小规模骚乱，好几个人被赶了出去。图夫未加理会。
“上次来访时，我发起的生态工程计划让你们的食品供应量有了幅度惊人的增长，但我采取的是相对传统的手段，也就是在不严重影响生态环境的前提下，引入新种动植物来让你们的农业产量实现最大化。在这方面再下一番工夫无疑是可能的，但恐怕收益递增的临界点早已过去，这些手段对你们已没有多大益处。因此，我认为，这次有必要从根本上改变你们的生态系统和食物链。有些人或许会觉得我的提议令人不快。我向你们保证，你们所面临的另一个选择——也就是饥荒、瘟疫和战争——讨厌得多。
“当然了，选择的权力在于你们，我不敢妄自替你们安排。”
房间冰冷得像低温储藏室，全场死一般寂静，只有无数只“第三眼”在发出嗡嗡声。哈维兰·图夫抬起一根手指。“首先，”他说，在他身后出现了填满整块屏幕的影像，这是直接从“方舟”号的电脑上发送来的——一只大如山丘的臃肿怪物，皮肤油光锃亮，像不透明的粉红色凝胶那样闪烁着微光。“这是肉兽。”哈维兰·图夫说，“你们现有农地的很大一部分都被用于饲养各种各样的产肉动物，它们的血肉是极少数能负担这种奢侈消费且喜爱食用烹制肉类的斯·乌斯兰富人的最爱。然而，这是种效率极低的行为。这些牲畜生前消耗的卡路里比它们被宰杀后所提供的要多得多，而且作为自然演化的产物，它们身体的很多部分是不可食用的。因此，我建议你们立即将这些物种从星球的生态系统中排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