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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4

巴利斯听着阿尔特亚演说结束后的热烈掌声逐渐隐匿在交响乐的节奏里。那位“了不起的好友及受人敬重的同事”阿尔特亚,多年来一直试图在背后捅他一刀。这次大元帅的消息对他来说肯定是天籁之音。
巴利斯低声咒骂阿尔特亚和他的爪牙,这帮仗势欺人又心狠手辣的家伙,早已有了“毒花党”的别号,他们在独裁政府的阴影下茁壮,逐渐占据政坛要职。此刻,这帮人正在他的花园悠闲地踱步,啜着他的香槟,嚼着他的精致点心。他们正在嗅寻他的血。巴利斯把夹在指间的香烟往嘴里送,却发现几乎只剩烟蒂。他的贴身保镖主管比森特在走道尽头看到这一幕,立刻过来递上自己的香烟。
“谢谢,比森特。”
“恭喜您,毛里西奥先生!”这位忠臣低声向主人道贺。
巴利斯点点头,轻声苦笑。忠心耿耿的比森特,马上又退回走道尽头,仿佛遁入了厚墙内,并在彩色壁纸上匿迹了,若不仔细看,轻易就会忽略他的身影。巴利斯吸入第一口烟,凝望着宽敞的走道在蓝色帘幕般的晴空映照下向前延展。梅希迪斯曾戏称这是“肖像走廊”。这条走道环绕整个四楼,挂满了画作和雕刻作品,与大博物馆相比,只是缺乏参观者而已。普拉多博物馆的馆长莱尔马经常提醒他不要在这里抽烟,阳光也会使油画受损。巴利斯又吸了一口香烟灌入体内。他突然意识到莱尔马想说却不敢说的是不管他的家有多么豪华,他本人多么有地位,这些作品本来就不该限制在私人住宅。艺术品的最佳归宿是美术馆,供那些在庆典上热烈鼓掌,或在丧礼时排队吊唁的无关紧要的人欣赏。
巴利斯最喜欢的是时不时坐在一张气派的扶手椅上,欣赏自己的宝藏。其中大部分是借来的,或是直接从政治斗争失势的私人收藏家那里抢来的。另外有一些则是他以教育部名义从美术馆或皇宫无限期借用。他总喜欢回忆那些年的夏日午后,不到十岁的梅希迪斯坐在他的大腿上,聆听着每一幅珍贵艺术品背后的故事。那些回忆是巴利斯的心灵花园,尤其是当年他讲述索罗拉、苏巴朗、戈雅和委拉斯开兹这些画家的时候,女儿那张小脸上陶醉的眼神……
他一次又一次以为,只要一直这样坐着,在阳光的洗礼之下,在油画的幻梦中,他与梅希迪斯共度的时光,那充满荣耀和成就的岁月,就永远不会从手中溜走。女儿已经许久未曾在午后聆听他那些西班牙黄金世纪名画故事,不过,纯粹在这条走道上找到自己的避风港,依然让他备感慰藉,也让他暂时忘却在众人钦羡、妒忌和恶意的目光下,穿着晚礼服在舞会上翩翩起舞的梅希迪斯已经是个女人了。很快,他就不能再保护她免受世界阴暗的影响,也无法再阻挡屋墙外虎视眈眈的目光。
他默默拧熄香烟,然后起身。半掩的窗帘间隙,滑进了花园里的交响音乐和嘈杂人声。他走向通往塔顶书房的阶梯。比森特也走出阴暗,尾随同行,无声地在他背后前进。

5

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瞬间,他惊觉书房门是开着的。巴利斯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站在楼梯口等候的比森特看出他眼神有异,随即小心翼翼上了楼梯,同时从外套暗袋掏出一把手枪。巴利斯往旁挪了几步,比森特示意要他贴墙站着,并远离房门口。确认了巴利斯的防护措施后,比森特将子弹上膛,缓缓转动门把。雕花栎木门板轻轻移开,在门板本身的重量推动之下,渐渐挪往房内的阴暗中。
比森特依旧高举手枪,在漆黑的房里仔细张望了好一会儿。从窗户透出微微发蓝的光线,隐约描摹出巴利斯书房的样貌。在他眼前是一张气派的宽敞书桌、真皮扶手椅、椭圆形书墙,波斯地毯上摆着一套真皮沙发。暗夜中没有一点儿动静。比森特摸墙找到开关,马上开了灯。房里不见人影。比森特放下高举的手枪,放回外套口袋,再往里面走了几步。巴利斯站在门口,正默默观望着动静。比森特转过身来,摇摇头。
“或许是我今天下午出去的时候忘了锁门?”巴利斯语带迟疑。
比森特驻足书房正中央仔细环顾四周。接着,巴利斯进了书房,缓缓走向书桌。比森特正忙着检查窗户开关时,部长发现了什么。保镖听见巴利斯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不禁回过头来。
部长的目光紧盯着书桌。书桌正中央的皮垫上,摆着一个信纸一样大的乳白色信封。巴利斯感觉到双手寒毛直竖,体内则是一股凛冽寒风蹿流着。
“毛里西奥先生,您还好吧?”比森特询问。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保镖犹豫了一下。巴利斯的视线始终锁定在那个信封上。
“我在外面等着,有事请叫我。”
巴利斯点头回应。比森特不情愿地退往房门口。他关上房门时,部长依然静立在书桌前,双眼直瞪着那个信封,像盯着一条随时会攻击他的蛇。
接着,他绕过书桌,坐在扶手椅上,双手叠握撑着下巴。踌躇了大约一分钟,他才把手放在信封上,摸了摸里头装的东西,顿时心跳几乎暂停。他从邮戳下方撕开信,封口仍是湿的,轻易就拆开了。他抓起信封两侧,高高举起,内容物随即滑落在书桌上。巴利斯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黑色真皮书封,封面上不见任何书名,只有一个图案,那是个从天窗往下望的视角,一个向下延伸的螺旋阶梯。
02
 
他的手攥紧拳头不停地颤抖。书页中还夹着一张纸条,巴利斯把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张泛黄的小纸条,直接从记账本撕下来的,上面印有工整的红色条纹,纵分为两栏,各自列着一排数字。纸张底部出现了红色墨水书写的一小段文字:
你的时间已经用完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迷宫入口见
巴利斯几乎透不过气来。在不自觉之下,他的双手伸进书桌大抽屉,拿出了隐藏备用的左轮手枪。他把枪管塞进嘴巴,将子弹上膛。手枪散发浓浓的机油和硝烟味。他突然一阵眩晕,但双手依旧握着手枪,双眼紧闭,极力不让泪水滑落脸庞。这时候,他听见上楼的脚步声,接着是她说话的声音。梅希迪斯在书房门口和比森特交谈。他把手枪放回抽屉,并赶紧用西装袖子擦干眼泪。比森特轻轻叩了门。巴利斯用力深呼吸,并静候半晌。保镖再度敲门。
“毛里西奥先生,是您女儿。”
“让她进来吧!”他哑着嗓子答道。
房门一开,走进来的是身穿酒红礼服的梅希迪斯,一脸愉快甜美的笑容,却在看见她父亲的一刹那消失了。比森特在门口观望,心里七上八下。巴利斯示意他离开。
“爸爸,你还好吧?”
巴利斯立刻挤出灿烂的笑容,起身拥抱女儿。
“我好得很,看到你就更好啦!”
梅希迪斯享受着父亲紧紧的拥抱,她把脸埋进父亲的头发里,用力嗅着发丝的味道,就像小时候那样,仿佛那气味可以保护她不受世上任何苦难威胁。直到父亲终于松了手,梅希迪斯注视着他的双眼,察觉到他眼眶泛红。
“发生什么事了,爸爸?”
“没事。”
“你知道,你是骗不了我的。骗得过别人也别想骗我……”
巴利斯微笑以对。书桌上的时钟显示九点零五分。
“你看,答应你的事情,我说话算话……”她边说边揣测他的心思。
“在这方面,我一向都很相信你。”
梅希迪斯踮起脚尖,朝书桌望了一眼。
“你在看什么书?”
“没什么,无聊内容,不值得看。”
“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不是给小女孩看的书。”
“我已经不是小女孩了。”梅希迪斯笑着反驳父亲,依然是小女孩撒娇的语气,接着原地转圈,刻意展示了她的礼服和姿态。
“我知道,你已经是个女人了。”
梅希迪斯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你是因为这个而伤感吗?”
“当然不是。”巴利斯亲吻女儿的手,摇头否认。
“连一点点难过都没有吗?”
“嗯……好啦,是有一点。”
梅希迪斯喜滋滋地笑了。巴利斯也跟着笑,却伴着难言的苦涩。
“舞会上,所有人都问起你了……”
“今天晚上碰到一点麻烦事。你也知道,就是会这样。”
梅希迪斯狡猾地点点头。“是啊!是啊,我知道的……”
她在父亲的书房里踱步,一个满是书籍和上锁橱柜的秘密世界,她边走边随兴地以指腹滑过书架上一排排的藏书,突然察觉父亲望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惶惑,于是她停下脚步。
“真的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吗?”
“梅希迪斯,你知道我爱你远胜于世上任何事物,你是我的骄傲,懂吗?”
她听在耳里,心里却不怎么笃定。父亲的声音细如悬丝,没有了一贯的冷静和傲慢。
“我当然知道。爸爸……我也很爱你。”
“无论发生什么事,唯有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父亲面露笑容,但梅希迪斯却眼看着他哭了。她从未见过他哭泣,因此备感恐惧,仿佛外面的世界恐将崩垮。她父亲抹去泪水,转身背对着她。
“你去叫比森特进来吧!”
梅希迪斯走到房门前,在伸手开门时停下脚步。父亲依旧背对着她,默默凝望窗外的花园。
“爸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没事,宝贝,不会有事的。”
她打开房门,比森特已在外头等待,那深不可测、恶狠狠的表情总是让她感到害怕。
“晚安,爸爸……”她轻声说道。
“晚安,梅希迪斯。”
比森特恭敬地向她点头示意,随即进入书房。梅希迪斯转身想再探个究竟,保镖却当着她的面轻轻把门关上。于是,女孩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聆听。
“有人进来过。”她听见父亲这样说道。
“不可能。”比森特说,“所有入口都受到严密监控。只有家里的工作人员才能上楼。每个楼梯口都有我手下的人在站岗。”
“我就跟你说了,有人进来过。而且他们手上有名单。我不知道是怎么拿到的,但他们手上有名单……我的天哪。”
梅希迪斯猛咽口水。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部长。”
“你自己看看……”
接着是漫长的静默。梅希迪斯屏息以待。
“这些数字看起来都没错,部长。我不明白……”
“时候到了,比森特。我已经藏不住,只能豁出去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您尽管吩咐,部长。什么时候?”
“破晓时分。”
接下来又是一片死寂。过了半晌,梅希迪斯听见趋近房门的脚步声,于是快步冲下楼,直到自己房门前才止步。进了房间,她背靠着门板,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她有预感,诅咒已经来叩门,他们活在这个扭曲的童话里已经太久了。

6

她始终记得那个暗灰凛冽的黎明,仿佛冬季铁了心,一股脑儿将梅希迪斯别墅丢进雾池里,从森林入口开始,一片浓雾漫漫。晨光熹微,她就醒来了,窗外一抹铁灰色的微光。她穿着晚礼服倒在床上睡着了。打开窗,清晨湿冷的空气放肆地贴上脸庞。一帘浓雾笼罩花园上空,缓缓拖曳着,仿佛在前一晚夜宴后的杯盘狼藉中匍匐前进。乌云密布,云块缓慢挪动,云层里似乎潜伏着暴风雨。
梅希迪斯光脚来到走道上,家里寂静无声。她摸黑在走道上前行,在西边的房子来回转悠,直到来到父亲的卧室。房门口既不见比森特也不见其手下站岗,一如惯例,这些年来,她父亲总是躲躲藏藏过日子,身边必定有武装的心腹保镖,仿佛害怕随时会有危险物穿墙而出,或冷不防遭人从背后捅上一刀。她始终没有胆量问他为何这么做。偶尔发现他神情呆滞,眼神苦涩,就够让她害怕了。
她没敲门就直接打开了父亲卧室的房门。女仆每晚固定为毛里西奥先生准备的洋甘菊茶,依旧满满一杯摆在床头小桌上。有时她想,父亲是否还能入睡?还是每晚都待在塔顶的书房彻夜未眠?她突然一惊,原来是屋外一群飞鸟振翅掠过花园。她走到窗边,瞥见两个身影朝着车库移动。梅希迪斯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个仔细。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回头朝着她这边张望,仿佛感受到她的视线正锁定在他身上。梅希迪斯面露微笑,父亲却面无表情望着她,他那张面容如此惨白、如此苍老,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见过的脸庞。
毛里西奥低下头,在比森特陪同下进了车库。她忽然惊恐万分。这一幕,梅希迪斯已在梦里看过千百遍,却始终不明所以。她急忙跑下楼,在清晨的铁灰色幽暗中,一路不是撞击家具,就是被地毯绊倒。终于到了花园,冰冷刺骨的微风迎面而来。她走下大理石阶梯,跑向车库,晨雾弥漫中,满地散落的面具、翻倒的椅子,以及仍在微微闪亮的花饰提灯。她听见汽车引擎发动,接着是轮胎滑过砾石小径的声响。当她抵达庄园主车道时,车子已高速驶离。她在后面追着跑,任由道路上的尖石刺伤双脚。就在车子被浓雾吞噬前的一刻,他父亲最后一次回过头来,透过车窗,绝望地凝视她。她继续跑着,直到引擎声隐遁在远方,庄园的长矛大门则挺立在前方。
一个钟头后,负责她起居的女仆劳莎,在泳池边找到她。她的双脚泡在染血的池水中,池里还漂浮着昨夜舞会的面具,仿佛一艘艘纸船。
“梅希迪斯小姐,啊!我的天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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