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之城 巴塞罗那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
1
冰冷。一股冰寒啃噬肌肤,割刮肉身,锥心刺骨。那股湿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脏却如烈火焚烧。恢复意识的当下,这是他脑中浮现的唯一念头。周遭几乎一片漆黑。高处仅有一丝天光渗入。阴暗中的微光仿佛一缕耀眼的粉尘,显示出他被囚空间的边界线。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前隐约可见房间的样子,墙壁皆由石砖砌成,墙上渗出的水渍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仿佛正发出阴沉的悲泣。同样也是石砌的地板,积聚了一摊湿漉漉的东西,但不像是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前方有一排生锈的粗大铁条,铁条外则是一小段阶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他在一间地牢里。
巴利斯企图起身,软弱无力的双脚偏不听使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双膝随即失控,让他侧身摔倒。脸部重重着地后,他忍不住咒骂了几句。然后,他试图平静下来,维持原状趴在地上好几分钟,脸部着地后黏上薄薄一层胶状物质,散发着夹杂甜腻的金属味。他口干舌燥,仿佛吞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龟裂了。他举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发现这只手已失去知觉,仿佛手腕以下都不存在。
他使劲撑着左手臂,总算缓缓坐起身子。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并在昏黄的微光中仔细打量。右手抖个不停,却毫无感受。他试图张手握拳,但肌肉并未回应。这时他惊觉自己缺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着两个伤口的破布条上沾着深褐色污渍。巴利斯想高声呐喊,哑嗓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无力地往后一躺,双眼紧闭,为了避免嗅闻那浓烈的恶臭,开始以口呼吸,同时脑海中浮现童年的回忆。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于塞哥维亚近郊的农庄,一条老狗躲在地窖里奄奄一息。巴利斯依然记得充斥家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极了此刻烧灼喉咙的气味。只是,当下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头脑几乎无法运作。片刻之后,或许是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钟头,疲惫将他击溃了,于是,他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昏睡状态。
他梦见自己搭火车旅行,列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乘客。火车头在黑色蒸汽中驶向迷宫般的城区,放眼尽是雄伟的教堂和尖塔,猩红天空下,一座座桥梁集聚如丛林,还有一大片凌乱错置的屋宇。火车进入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之前,巴利斯探头到车窗外,看见隧道入口两旁伫立着两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双唇间露出尖锐的利牙,横楣上摇摇欲坠的看板写着:
巴塞罗那
火车遁入隧道,轰隆巨响仿佛凄厉嘶吼,接着,火车从另一头窜出来时,蒙锥克山矗立前方,山头的城堡披着胭脂色天光。巴利斯突觉腹部一阵翻搅。
身形佝偻的查票员像一截受摧残的树干,在走道上朝着他走来,然后在他的包厢前停下脚步。他的制服上挂着一张名牌,写着“萨尔加多”。
“您下一站该下车了,长官……”
火车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渐渐进入监狱范围内。列车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驶,他下了车。接着,火车再度发动,消失在黑暗中。巴利斯转身一看,惊觉自己已被囚禁在监狱地牢。铁窗外有个漆黑身影望着他。巴利斯亟欲辩解这一切都是误会,而且他就是这所监狱的典狱长,却失声说不出口。
稍后,疼痛逐渐加剧,把他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仿佛一股电流窜通全身。
腐臭、阴暗与寒冷依旧,但此刻的他几乎无感。唯一仍在脑子里打转的是痛苦。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痛苦,是他始终无法想象的苦楚。右手犹如燃烧的烈焰,他觉得这只手仿佛伸入了火炉,怎么也挪不开。他用左手紧掐住右手臂。阴暗中仍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连接手指的深色伤口已经化脓,流出带有血色的浓稠液体。他在心中发出沉默的呐喊。
剧痛有助于回忆。
事件发生的经过开始在他的思绪中重组。他忆起远方那个暮光下的巴塞罗那,透过车窗望着城市缓缓升起,宛若庆典的巨型装饰,随即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镖比森特默默开着车,全神贯注于行车状况。就算感到恐惧,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见裹着厚重冬衣的人们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雾般的剔透雪帘中穿梭。他们沿着大道行驶,朝着城市高处前进,迅速进入九弯十八拐的蜿蜒道路,来到瓦维德雷拉区。巴利斯依然记得城堡正面仿佛从天而降。城市的低地一片黑暗,消失在海里。缆车沿着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灯影,映出山坡上气派的摩登别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现出一座老宅邸的影像。巴利斯咽下口水。比森特看着他,接着他点头回应。这一切很快就会有个了断。巴利斯将左轮手枪扣紧扳机。抵达别墅入口时,天色已暗,车子驶进种满灌木丛的花园,院子里干涸的喷泉池爬满常春藤。比森特在通往大门口的阶梯前停车,熄火后掏出左轮手枪。比森特向来不用其他手枪。他曾说,左轮手枪绝无失误。
“几点了?”巴利斯的声音轻若细丝。
比森特来不及答复。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当巴利斯发觉车窗旁的身影时,保镖正要拔起车钥匙,根本没看见有人靠近。比森特一语不发,立刻将长官推往一旁,朝车外开了一枪。车窗在巴利斯面前碎裂,他察觉些许玻璃碎片插入了脸部肌肉。高分贝枪响让他暂失听觉,耳内仅剩轰雷般的噪声,车内硝烟味仍未散去,驾驶座旁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比森特回过神,手握左轮手枪,却没有时间完成第二次射击,因为有一样东西已经抢先攻击他的脖子,两只手紧紧掐住他的颈部。暗红色鲜血从指间溢出。主仆两人一度四目交接,比森特迷惑的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霎时,保镖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因此响起。巴利斯试图扶住他,伤者却倒向另一侧,上半身就这样悬在车外。巴利斯双手紧握左轮手枪,瞄着驾驶座旁车门外的阴暗处。这时候,他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身想开枪时,迎上前来的却是一记重拳。他感受到锐利金属划过骨骼,紧接着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左轮手枪掉在大腿上,他惊见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还拿着沾血尖刀,刀上的鲜血一滴滴往地上掉。巴利斯试图打开车门,但保镖开的第一枪击中车门,门锁因此卡住了。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巴利斯发现自己被强行拉出车窗破洞,在铺石路上拖行,接着是有棱有角的大理石阶梯。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志错乱的他以为是天使,接着想象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巴利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笑什么笑,混账东西……”有个声音这样说。
巴利斯面露微笑。“你长得真像她……”他嗫嚅着。
巴利斯闭上双眼,等着对方一枪把他毙了,但子弹却迟迟不来。他感受到那个天使吐了他一脸口水。接着脚步声逐渐远离。上帝怜悯他,或是恶魔也罢,不久后,他失去了知觉。
他已经不记得事发时间究竟是几个钟头前,抑或几天、几周前。这座地牢里,时间停滞。此时此刻,只有寒冷、疼痛与阴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爬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铁条,直到皮开肉绽。他紧抓着铁条不放,此刻通往地牢的楼梯高处出现了一道亮光。巴利斯依稀听闻脚步声,抬头企盼着,并伸手到铁栏外不断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处观望他,濡濡不动。那人脸上有东西覆盖,让他联想到格兰大道服装店橱窗里人型模特僵硬的表情。
“是您吗,马丁?”巴利斯问道。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应。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巴利斯终究还是妥协了,似乎想借此让对方了解,他很清楚这样的游戏规则。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接下来良久,看守人始终无动于衷。巴利斯设想过所有状况,心想此人的出现不过是加深了极度伤痛而产生的幻觉,伤口感染最终会吞噬他的生命……就在这时,地牢看守人往前走了几步。巴利斯脸上堆着笑,姿态温驯。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一股尿液喷在他脸上,满脸的伤口顿时疼痛如烈焰烧灼。巴利斯发出嚎叫,拖着身体往后挪,直到背部抵住石墙,接着把身子缩成一团。看守人走上楼梯后就此匿迹,关门声传来后,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此时,他惊觉地牢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镖比森特正靠墙坐在角落,不动如山。他的双腿隐约可见,还有他那双手。手掌和手指已经肿胀,并呈现青紫色。
“比森特?”
巴利斯爬上前去,但因恶臭扑鼻而却步。他躲到对面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紧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腿间隔绝臭味。他试图在脑中勾勒女儿梅希迪斯的模样,想象她在花园玩耍,或流连在娃娃屋里,或乘坐她专属的小火车。他想起她儿时的样子,她注视他的眼神,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一切,那眼神散发的光彩,照亮了生命中阴暗的角落。
过了半晌,寒冷、剧痛和疲劳已让他招架不住,并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觉。或许是死神降临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着。
2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莫名其妙醒了过来,心跳仿佛火力十足的冲锋枪,胸口好像坐着瓦格纳歌剧的女高音。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试图缓和急促的呼吸。闹钟的指针证实了他的臆测,此刻甚至还不到午夜。大约一个钟头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横冲直撞的电车猛力冲撞他。身旁的贝尔纳达规律地发出小牛般的鼾声,一脸幸福地微笑着沉浸在梦乡。费尔明,我想你要当爸爸了!
怀了身孕的她比从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他很想送上一次“午夜快车服务”,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坏她满脸的纯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两种可能:荷尔蒙从毛细孔渗出,让贝尔纳达变成凶狠的母老虎,或者更糟糕的是,任何娱乐活动都可能威胁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费尔明并不怪她。贝尔纳达已经失去了他们结婚前不久怀上的孩子。她悲痛万分,费尔明当时生怕从此永远失去她。后来,医生一再向他们保证,贝尔纳达才总算对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就怕再度流产,有时,似乎连呼吸都能让她心生恐惧。
——亲爱的,医生不是说了吗,不会有事的。
——那医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跟你一样。
所谓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别往火山口跳,别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妇。费尔明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溜到饭厅,蜜月旅行归来后,他们就在这个华金柯斯塔街的简朴小公寓落了户。他打定主意要把遗憾、性欲和瑞士糖一起吞下肚,但开了储物柜,才发现家里一包糖果都不剩。费尔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顿时坠到脚边。这事态可严重了!这时他想起弗兰萨车站大厅有个卖糖果和香烟的摊贩总是营业到午夜,那小贩叫瞎子迪亚戈,摊子上总有琳琅满目的糖果,动不动就喜欢说些低级笑话。他光是想到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吞口水,于是毫不迟疑地换掉睡衣,裹上足够的保暖衣物,仿佛接下来要夜行西伯利亚。装备齐全后,他走出家门,打算好好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另外散步也能助眠。
拉巴尔区是失眠之乡,此地虽然夜夜未眠,但让人乐于遗忘。在这里,不管你有怎样的悲伤故事,只要往前走几步,遇见的人或看见的事物通常会让人省悟,在世间的生命牌局里,原来还有人比你拿到更糟的烂牌。命运交错的深夜里,尿液和瓦斯路灯形成瘴气,深棕色狭街暗巷,这景象,是魔力还是警告,全看个人如何解读。
费尔明穿行在喧闹的人群里,窄巷幽暗曲折。最后,他现身哥伦布雕像底座旁。海鸥的白色粪便将雕像抹得灰白,算是对地中海饮食的致敬。费尔明沿着大道走向弗兰萨车站,不敢回头张望,就怕窥见不祥的蒙锥克堡矗立山头。
一群放肆的美国海军大兵正在港口附近闲逛,一路寻觅着和亲切的本地女孩来场文化交流的机会,从她们那里学几个简单的词语或三四样沿海地区特有的小花招。他想起了萝西朵,她是他青春岁月骚乱黑夜里的慰藉,她那丰满的胸部、纯洁的灵魂,不止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独的他。他想象她和富商未婚夫一起环游世界,这一次,命运总算对她展露了笑容。
他边走边想着萝西朵和拥有金子般心灵的人——这种珍贵物种总是受到绝种的威胁,不知不觉中便抵达车站。他一眼就看见正准备收摊的瞎子迪亚戈,赶紧跑上前去。
“嗨,费尔明,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围着老婆转呢!”迪亚戈调侃他,“怎么,瑞士糖没了?”
“一颗都不剩啊!”
“我有柠檬口味的,还有凤梨和草莓口味的。”
“给我柠檬口味,要五盒。”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赠品。”
费尔明付了钱,还给了他小费。迪亚戈数都没数就直接把钱币丢进电车查票员的挎包里。费尔明始终想不通,迪亚戈怎么知道顾客有没有诓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他生下来就没有视力,厄运不断,独居在公主街没有窗户的小旅馆房间,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机,借此聆听足球赛事和让他开心大笑的趣闻。
“你是来看火车的,对不对?”
“嗯!老习惯了。”费尔明说道。
他看着瞎子迪亚戈朝小旅馆走去,没有人在房里等他,甚至连一只臭虫都没有,接着,他挂念起贝尔纳达,此时正在床上睡得安稳,身上散发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却转念决定进入车站大厅,一九四一年一个久远的深夜,他返回巴塞罗那,首先抵达的就是这座蒸汽与钢铁构筑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运除了喜欢在背后出手,肆无忌惮地攻击无辜良民,也喜欢在火车站驻足停歇。悲剧和喜剧,创伤和复原,背叛和缺席,都在这里开始和结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车站,人们几乎总在这里登上或被推上错误的车厢。
这种咖啡馆闲聊程度的思绪通常只在凌晨浮现于他的脑海,这时候的他身体疲惫,脑袋却还像陀螺转个不停。费尔明决定将廉价的肤浅哲学转换为木制长椅的简朴舒适,于是,他进入车站的扇形拱顶月台区,他认为,这种精明的建筑设计给刚刚到站的人传达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巴塞罗那的未来十分不明朗。
他坐在长椅上,剥开瑞士糖包装纸,随手往嘴里一塞,全心进入甜食的涅槃,视线早已偏离黑夜中的火车轨道。片刻之后,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瞥见火车头灯光划开了午夜的黑暗。几分钟后,火车拖曳着一缕蒸汽缓缓进站。
海上涌入的夜雾掠过月台,长途旅行后下了车的旅客顿时陷入海市蜃楼。费尔明观察从面前经过的旅客,细究他们疲惫的神情和讲究的衣服,想象着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的变化和形势转折。他开始爱上这个快速检阅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她从白色蒸汽缭绕的车厢走出来,像费尔明最爱的女演员出现在二十世纪黑白银幕上的辉煌场景。这个女人——虽然她顶多不过三十岁,但不能称她为女孩或者小姐那些现在流行的称呼——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样。
她有张历经风霜的瘦削面容。若要向好友达涅尔形容这名女子,他会说,她看起来就像他在蒙锥克监狱的老战友戴维·马丁的小说中偶在午夜现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难以形容的珂洛伊——这位曾穿梭在《诅咒之城》系列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串联了诡谲的情节,曾让他一头栽进狂热的阅读中欲罢不能,他从书中学会了下毒杀人的繁琐细节,还有精神病患谋杀犯的惊狂激情,以及女性内衣的多变与魅力。他告诉自己,或许在精神和生殖腺都凋萎之前,是该找时间重读那套哥特小说了。
费尔明看着她逐步走近,并与她四目相接。在那一闪即逝的瞬间,他不由得赶紧低下头,任由她从面前走过。费尔明把头埋进大衣里,然后别过头。旅客陆续往出口离去,那个女人也在人群之中。他继续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颤抖,直到火车站站长走近他。
“先生,今晚不会再有火车进站了,您不能留在这里睡觉啊。”
费尔明点头应允,随即拖着脚步离去。到了车站大厅,他四处张望,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接着他赶紧跑到街上,冷风迎面而来,立即将他带回寒冬的现实。
“阿莉西亚?”他迎风问道,“是你吗?”
费尔明喟叹,接着迈步往阴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刚刚那双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双眼。那个他无力营救的女孩阿莉西亚,应该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样死在战火中了。不会的,就算是复仇女神,也不会有如此残忍的幽默感。
或许是回魂的鬼来提醒他:一个任由无辜幼儿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后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测,神父早就说过了。
“这个应该经过科学验证才能成立。”他大声告诉自己,“就跟晨间勃起一样。”
费尔明对于这个以经验为根据的法则深信不疑,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颗瑞士糖,朝着回家的路前进,温暖的床上有贝尔纳达在等着他,他相信,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假以时日,他迟早会解开这个谜团,抑或谜团向他揭开深藏已久的真相。
3
阿莉西亚走向车站出口时,察觉到那个坐在月台入口长椅上的身影,那人在偷偷观望她。一个瘦小的男子,瘦削的脸庞却嵌了个大鼻子,仿佛从戈雅画里走出来的人。他套着尺寸过大的大衣,让人联想到受困在自己壳里的蜗牛。阿莉西亚敢打包票,他的大衣下面一定裹着报纸保暖,或者是为了什么别的用途,这是战后那几年常用的招数。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并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战后近二十年仍在大城市阴暗角落游荡的孤魂,仍旧企盼重振西班牙往日荣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她与命运正面交战之前,相信巴塞罗那会给予她几个钟头的平静时光。阿莉西亚挺身走向出口,许久未回头张望,并暗自祈求恶魔,希望他没认出她。那一夜之后,二十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她在火车站前上了出租车,要求司机载她到阿维尼奥街十二号,说出地址时声音微微颤抖。车子沿着伊莉莎白二世大道驶向拉耶塔纳大道,一路回避频频排放烟雾、电缆火花四溅的电车。阿莉西亚隔着车窗观察阴郁的巴塞罗那街景,那些拱门和尖塔,旧城区的老巷弄、矗立高处的蒙锥克堡遥远的点点灯火。故乡啊!她告诉自己,这就是阴暗的故乡。
时值凌晨,街上车辆稀稀落落,不过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司机让她在阿维尼奥街十二号下车,并再三感谢比车资多了一倍的丰厚小费,随即往港口驶去。阿莉西亚刻意迎着冷风,空气中弥漫这一带特有的气味,巴塞罗那旧城区的味道,连雨水都冲刷不掉。她不禁面露微笑。有时候,不好的记忆也懂得区分场合。
她的旧居离费尔南多街转角仅数步之遥,正对面即是格兰咖啡馆。阿莉西亚伸手在大衣口袋掏钥匙,却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门房太太赫苏莎那张笑嘻嘻的脸。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她激动地扯着大嗓门。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回话,赫苏莎像是套上羽毛围巾似的急忙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脸上印满亲吻,散发着一股茴香酒味。
“快让我好好看看!”门房太太说着松开了她。
阿莉西亚笑容可掬。“千万别说我太瘦了之类的。”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说的,他们这辈子大概就只有这句话说对了。”
“赫苏莎,真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您。”
“说得真不害臊。来,我再亲一个!你可不值得我的吻!离开这么久,没回来过,也没打过电话,连一封信也没有……”
赫苏莎·拉沃德塔是战争寡妇,有活九条命的精力和意志。她在这栋公寓当门房已经十五年,栖身于入门玄关尽头的两房小公寓,与她相伴的只有一台固定在罗曼史广播剧频道的收音机,以及她从街上捡回的垂死老狗。她替老狗取名“拿破仑”,但就连走到街角小便它都很难完成,大半时候才走到入口信箱就忍不住撒下一泡尿。为了贴补微薄的门房薪水,她平日也替左邻右舍缝补衣服。这年头多的是嘴巴缺德的人,他们常说赫苏莎这个人,见到茴香酒比看到穿紧身裤的船员还要亢奋,还说有时她一喝起闷酒就会关在小公寓里又哭又叫,把可怜的老狗吓得哀叫。
“快!快进来,外头简直冷死人了。”
阿莉西亚跟随入内。
“莱安德罗先生今早已经打过电话,他说您要回来啦!”
“莱安德罗先生总是那么周到。”
“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赫苏莎把他捧得高高在上,“他真会说话,措辞优美……”
这栋房子没有电梯,楼梯的设计似乎是要打消人上楼的念头。赫苏莎在前领路,阿莉西亚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用力踩,一路追着她的脚程。
“我已经开窗通风,还把家里布置了一下,那间屋子是需要好好打理了,费尔南迪托帮我一起整理的,希望您不会介意。他一听到您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费尔南迪托是赫苏莎的侄子,个性单纯如白纸,就算把他卖了还会帮你数钞票,受困于少年的迷恋之中。不仅如此,上苍作弄之下他一副傻蛋的模样。他和母亲同住在隔壁那栋房子,平日在海鲜食品店当送货员,但绝大部分心力全用来给阿莉西亚写情诗,在他眼里,她结合了茶花女和白雪公主邪恶继母皇后的特质,让人无法抗拒。三年前,阿莉西亚即将离开巴塞罗那之际,费尔南迪托向她告白,宣示了对她永志不渝的爱恋,以及共同生育至少五个孩子的决心,他以天父之名,承诺自己的身体、心灵和所有一切皆属于她,就为了在离别时索取一个吻。
“费尔南迪托,我们差了十岁。你老是胡思乱想这些,这样是不对的。”当时,阿莉西亚一边帮他擦干眼泪,一边开导他。
“阿莉西亚小姐,您为什么不爱我?是不是因为我对您来说不够有男子气概?”
“费尔南迪托,你的男子气概绰绰有余,打败一整支魔鬼军团都没问题,但你应该找个年纪相近的女朋友,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我说得没错。我只能跟你当普通朋友。”
费尔南迪托有着年轻拳击手毅力大于天赋的骄傲:无论挨了多少拳,他绝不放弃。
“永远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您的,阿莉西亚,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
她要搭车前往马德里那天,费尔南迪托受拉丁舞曲广播的启发,身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西装,脚踏擦得锃亮的皮鞋,现身火车站等待她。他手握一把红玫瑰,可能是花了一整个月薪资买来的,坚持要她收下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内容连查泰莱夫人看了可能都要脸红。而阿莉西亚看了信只想哭,却不是费尔南迪托渴望的那种喜极而泣。阿莉西亚登上火车并摆脱这位新手情圣之前,费尔南迪托努力鼓足勇气,打算送上十五岁以来便梦寐以求的深情一吻,就算只有昙花一现也满足。
“您摧毁了我的人生,阿莉西亚小姐。”他边说边啜泣,“我可能哭到死。我听说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眼泪流干了,最后主动脉会破裂。我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到时候您就会收到讣闻,然后就把我给忘了。”
“费尔南迪托,就算我活到一百岁也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
“没有任何一本书能替你讨公道的,费尔南迪托,除非是一本生物专著。”
“您就这样无情无义地走了。将来有一天,您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一定会想念我。”
阿莉西亚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她原本打算亲吻他的双唇,但这样恐怕会要了他的小命。
“我会想念你的,费尔南迪托,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努力把我忘了吧!”
她们总算爬上阁楼,来到旧居寓所的大门前,阿莉西亚立刻让位。赫苏莎打开门,接着开了灯。
“放心,”门房太太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那孩子现在交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现在聪明多了,来,请进来。”
阿莉西亚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走进屋里。赫苏莎在门口等着。玄关的花瓶插着鲜花,屋里弥漫清新宜人的气味。她慢慢巡视了每个房间和走道,仿佛这是初次造访公寓。
她听见背后传来赫苏莎将钥匙放在桌上的声响,接着回到饭厅。赫苏莎微笑望着她。
“一点都不像已经过了三年,对不对?”
“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年……”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您这次会停留多久?”
“目前还不知道。”
赫苏莎点点头。“好啦!您一定很累了。要吃晚餐的话,厨房里有现成的。费尔南迪托已经帮您把储物柜都填满了。有任何事情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
“非常感谢,赫苏莎。”
门房太太别过头去。“我很高兴您回家了。”
“我也很高兴。”
赫苏莎关上大门后,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下楼的阶梯里。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探头出去。巴塞罗那旧城区绵延无尽的屋宇在底下延伸,大教堂和海上圣母教堂的尖塔矗立在远方。她细心观察阿维尼奥街的动静,看见对面手工帆布鞋店门口阴影下有个人影在那儿吞云吐雾,银卷般的烟雾沿着墙面爬上屋子。阿莉西亚盯着人影好一会儿,最后移开了视线。现在就开始想象威胁的阴影还太早,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她关上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餐桌旁坐下,吃了点面包夹乳酪,外加一些坚果。接着,她开了餐桌上那瓶系了红色蝴蝶结的白葡萄酒。会花心思考虑这种细节的只有费尔南迪托了,他居然还记得她这个小嗜好。她斟了一杯酒,闭目啜了一口。
“希望这不是下了毒的酒才好。”她自言自语,“祝你健康,费尔南迪托。”
这是一瓶上等好酒。她倒了第二杯,然后在客厅的扶手椅坐下,打开收音机,确定还能使用。她慢慢品尝佩内德斯出产的美酒,没多久就厌倦了一连串的简短报道,这些新闻再三提醒听众,仿佛就怕大家忘了一件事:西班牙是全世界最令人钦羡的阳光国度。她关掉收音机,打算动手整理行李。她把行李箱拖到饭厅中央,在地板上打开。看着箱子里装的东西,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大费周章带来那么多根本不想再穿的衣物和旧东西?她很想把行李箱盖上,请赫苏莎隔天把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她从行李箱里抽出来两样东西:一把左轮手枪和两盒子弹。这是莱安德罗在她入行第二年送的礼物,阿莉西亚当时即心存疑虑,这把手枪大概有特殊来历,而她的师父却不愿透露。
“这是什么?大将军的炮筒吗?”阿莉西亚发出质疑。
“如果有意见的话,我去弄把女性专用手枪给你,象牙枪柄,加上两支镀金枪管。”莱安德罗回答她。
“这玩意儿要拿来做什么?要我朝着贵宾犬练枪法吗?”
“这是拿来防止任何人朝你开枪的。”
最后,阿莉西亚还是收下了这个笨重的东西,假装默默接受,不可言明的禁忌一概以礼貌性的微笑和缄默隐藏,这样她才得以直视镜中的自己,为了活命自我欺骗。她双手握着手枪,掂了掂重量,接着打开弹夹,确定没有子弹。她小心翼翼将六颗子弹装入弹夹,然后起身走向屋内那面书墙。她不在的这三年,赫苏莎和她的鸡毛掸子大军依旧把书架打点得一尘不染。她抽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法文译本旁那本真皮装帧的圣经,随手翻开。书的内页被刀子掏空,成了她私藏武器的完美盒子。她把手枪放入《圣经》里,塞回书架上。
“阿门!”她喃喃自语。
她盖上行李箱,进了卧室。刚洗好熨平且飘着香味的床单迎接她,长途火车的劳顿加上酒在血液里发酵,睡意自然涌上。她闭上双眼,聆听街市传来的嘈杂声。
那一夜,阿莉西亚又梦见烽火连天的景象。为了躲避轰炸,她在拉巴尔区的屋宇上一次次纵身跳跃,周遭房屋成了残垣断壁,火柱浓烟四起。成群战机低空掠过,轰炸了正在街巷中逃往防空洞的百姓。她在彩虹剧院街檐口探头一望,瞥见一名妇人带着四名幼儿混在人群中仓皇逃往兰布拉大道,脸上写满惊恐。一阵如雨的炸弹横扫街道,母子五人的身体炸出血窟,肚肠外漏仍勉力奔逃。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又一次爆炸。听闻爆炸声之前,她先感受到威力,仿佛在黑暗中被一列火车迎头撞上。一阵锥心之痛在体侧灼烧,火柱把她抛向半空,掉落在天窗上,滚过尖锐热烫的玻璃碎片,穿过天窗破洞,就这样坠入无知的空白。
数秒钟过后,她停止快速下坠,倒在一幢宏伟建筑尖顶的木栅栏杆旁。她努力爬到边缘,往下一望,隐约可见灰暗中有个螺旋状巨型架构。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灰暗中一道晕光让她松了口气。脚下是一座浩瀚书城,一幢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建筑。过了半晌,她听见迷宫中一座螺旋梯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瞥见一位头发稀疏的男子在身旁跪下,检视了她身上的伤口。
他把她抱在怀里,穿过一条条隧道、阶梯和天桥,终于来到建筑底层,把她安置在一张床上,并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在后来的一次次烽火炮击中,他始终拉着她留在鬼门关外。火光从圆顶高处渗入屋内,她终于得以一窥奥秘,这是她未曾见识过的绝妙建筑。一座群书堆砌的殿堂,隐身在前所未见的宏伟建筑内,是个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只属于另一个世界,母亲露西娅正在那里等着她,那个禁锢她灵魂的地方。
清晨时分,头发稀疏的男子再度抱起她,带她走过鲜血和恶火交织的巴塞罗那街道,最后来到一所孤儿院,院里那位全身沾着烟灰的医生打量着他们,轻轻摇头叹息。
“这是个破碎的娃娃。”语毕,他转身背对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