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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19

17

午后,漫天乌云悬在半空,发青的光晕笼罩着地面,拉巴尔区宛如淹没在沼泽里的小村落。他们沿着医院街走向兰布拉大道,来到大道交叉口,阿莉西亚拉着巴尔加斯混入前往皇家广场的人群。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去找您刚刚说的放大镜。”
两人穿越广场,进入拱顶下的回廊。阿莉西亚在一面橱窗前停步,里头展示着丛林野生动物标本,个个怒目逼视永恒。巴尔加斯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海报,下方有两行字烙在玻璃门上:
L.索勒·布泽纪念博物馆
联系电话 404451
“这是什么地方?”
“一般人称为野兽博物馆,但这里其实是个制作动物标本的地方。”
一踏入店内,巴尔加斯立刻见识到丰富的动物标本收藏。老虎、猛禽、野狼、猿猴和异国野生动物标本会让五大洲任何一个动物学家都感到高兴或是害怕。巴尔加斯穿梭在玻璃橱柜间,对制作标本的精湛手艺赞叹不已。
“这下可让您大开眼界了吧!”阿莉西亚说道。
他们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近,转身一看,眼前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双手抱胸,目光紧盯着他们。巴尔加斯不禁暗想,这样的外表和眼神,活脱就像一只母螳螂。
“您好,两位需要什么吗?”
“您好。可以的话,我想跟马蒂亚斯谈一下。”阿莉西亚说道。
螳螂女眼神里的疑虑顿时加倍。“您要谈的是?”
“技术方面的咨询。”
“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阿莉西亚·格里斯。”
螳螂女偷偷把他们俩打量了一番,接着不耐烦地噘起嘴,慢吞吞地走向后面的工作间。
“托您的福,我在此感受到巴塞罗那最殷勤好客的一面。”巴尔加斯低声说,“我都想搬到这里定居了。”
“马德里的荣誉标本还不够多吗?”
“我倒是想。但是恐怕他们都活得好好的。那个马蒂亚斯是谁?前男友吗?”
“只是一个追求者而已。”
“纠缠了很久?”
“一段露水情缘罢了。马蒂亚斯是技术人员,这里有全市最精确的放大镜,马蒂亚斯则有超凡犀利的目光。”
“那个女妖怪又是谁?”
“据我所知,她叫作塞拉芬娜,多年前还是他的未婚妻,现在应该是太太了。”
“以后可以把她也做成标本,摆在狮子旁边,这里就可以转型成恐怖博物馆……”
“阿莉西亚!”马蒂亚斯的语气轻快愉悦。
这位动物标本制作专家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一身白袍的马蒂亚斯身材矮小,神态激动,双眼躲在圆框眼镜后面,让他凭添一股滑稽喜感的特质。
“好久不见!”他热络地说,显然因重逢而兴奋不已,“我以为你已经不住在巴塞罗那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塞拉芬娜几乎隐身在休息间门帘后面,黑溜溜的双眼跟沥青一样,神情颇具敌意。
“马蒂亚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事,胡安·曼努埃尔·巴尔加斯先生。”
马蒂亚斯随即伸出手,同时观察着眼前的访客。
“这里的收藏真令人叹为观止,马蒂亚斯先生。”
“大部分都是创办人索勒先生的杰作,他是我的恩师。”
“马蒂亚斯一向都是这么谦虚。”阿莉西亚说,“你跟他说说那头斗牛的故事。”
被夸赞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地频频摇头。
“您该不会也把凶猛的斗牛制成标本了吧?”巴尔加斯问。
“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不可能的任务。”阿莉西亚抢着解释,“几年前,有个名气响亮的斗牛士委托马蒂亚斯把一头超过五百公斤的斗牛做成标本,那是他当天下午在斗牛场征服的斗牛,想把标本送给他疯狂爱慕的电影明星……她叫什么来着?马蒂亚斯,就是艾娃·嘉娜吧?”
“为了女人,我们都是这么拼命的,对吧?”马蒂亚斯随口敷衍,显然无意深入这话题。
隐身监视的塞拉芬娜频频以咳嗽示警,马蒂亚斯连忙摆出正经的模样,收起笑容。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想把宠物制成标本,还是难忘的打猎之行留下的猎物?”
“事实上,我们有个不相干的请求……”阿莉西亚打头阵。
“在这里,就算是不相干的事也很重要。几个月前,大名鼎鼎的达利先生走进店门,问我们能不能把二十万只蚂蚁制成标本。他并不是随便说说,我告诉他此事恐怕不可行,他居然主动提议在一幅昆虫和红雀的祭坛屏饰上画上塞拉芬娜的肖像。天才大师才有的绝妙点子啊!由此可见,我们在这里一点都不无聊……”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开。
“可以的话,我们想请你帮忙用特殊的透镜看看这张纸上的字迹浮印。”
马蒂亚斯轻巧地接过那张纸,对着光线看了又看。
“阿莉西亚总是带着神秘兮兮的谜团,是不是?到工作室去吧!看看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标本师的工作室兼实验室就像融合了炼金术和奇迹的小洞穴。各式特殊透镜和电灯用金属铜线悬挂在天花板上,墙边摆满了玻璃橱柜,存放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和化学制剂,四周贴满巨大的赭红色解剖图,清楚呈现各种动物的内脏、骨骼和肌肉组织。正中央有两张宽大的大理石工作台,俨然是专门处理死尸的手术室,一旁还有几张铺着桃红色布巾的金属小桌,桌上放着一系列罕见稀奇的手术工具,都是巴尔加斯从未见过的东西。
“两位请别太介意这里的味道。”标本师说,“几分钟之后就习惯了,然后就没感觉了。”
阿莉西亚对此存疑,但又不想反驳,只能乖乖坐在马蒂亚斯随手拉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面带笑容望着他,内心却巴不得赶紧逃离旧爱紧盯不放的目光。
“塞拉芬娜根本没进来过。她说这里闻起来都是死亡的味道。但是对我来说,这里是个能够放松的地方。在这里,人看到的都是原有的真面貌,没有任何幻想和掩饰。”
马蒂亚斯拿着那张记事本内页,摊在一片玻璃上。借由大理石工作台边的调节器,他调低大灯的亮度,并开启天花板上好几盏聚光灯,把一张装有滑轮的小长桌拉近,将一套连接金属杆的透镜挪到桌边。
“当初你不告而别。”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是从门房太太赫苏莎那里听说的。”
“事发突然,临时决定的。”
“嗯,我知道。”
马蒂亚斯将玻璃片放在一盏聚光灯和放大镜之间。光束穿透了纸张。
“数字。”他说。
标本师调整放大镜角度,再度仔细检视那张纸。“可以试着在纸上使用检测剂,但是一定会使纸张受损,说不定会让好几组号码消失……”他提出说明。
巴尔加斯走近角落的书桌,拿了几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他问。
“当然,请随意。”
警官走到桌边,视线固定在透镜前,开始抄写号码。
“看起来像是同一系列的号码。”马蒂亚斯提出个人看法。
“怎么说?”阿莉西亚好奇追问。
“号码互有关联。如果仔细观察左边那一行的前三组编号,你会觉得是同一系列的代号。其他也都是依序排列。最后两个数字是每隔三到四组编号才有变动。”
接着,马蒂亚斯一脸嘲讽地望着他们。
“我猜两位的职业大概是我不该问的吧?”
“我有任务在身。”巴尔加斯说着继续抄写。
马蒂亚斯点了点头,然后紧盯着阿莉西亚。
“我当初很想寄婚礼邀请卡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要寄到哪里去。”
“很抱歉,马蒂亚斯。”
“没关系。时间会冲淡一切,对吧?”
“大家都这么说。”
“你呢?一切都好吗?过得快乐吗?”
“嗯,快乐得快飞上天了。”
马蒂亚斯扑哧一笑。“阿莉西亚还是老样子。”
“是啊,真可惜。我今天来,希望塞拉芬娜不会介意。”
马蒂亚斯无奈轻叹。“我想她大概知道你是谁。今天的晚餐,我恐怕会吃得不太尽兴。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问题了。不认识塞拉芬娜的人都觉得她看起来难相处,其实她心肠很好。”
“我很高兴你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马蒂亚斯直视她的双眼,却不发一语。为了不打扰他们的低声交谈,巴尔加斯继续尽责地抄写号码,几乎是屏息以待。标本师却突然转过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都抄完了吗?”他问道。
“嗯,我正在抄。”
“或许我们可以把那张纸摊开,然后从上面投射探照灯。”
“我想这样抄就可以了。”巴尔加斯说。
坐在椅子上的阿莉西亚随即起身,在工作室随意踱步,检视各种工具,仿佛正置身博物馆的回廊。马蒂亚斯远远望着她,神情落寞。
“两位认识很久了吗?”标本师问道。
“几天而已。我们必须合作处理一件公事,就这样。”巴尔加斯答道。
“很有个性的人,对不对?”
“什么?”
“我是说阿莉西亚。”
“的确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她还在使用那套护具吗?”
“什么护具?”
“您不知道吗?那还是我替她量身定做的,虽然不该自夸,但我认为那真是杰作啊。我用鲸鱼骨和钨丝打造而成,专业说法称之为皮骨骼。细致、轻巧又贴身,简直像第二层肌肤。她今天没穿。我知道,从她走路的样子就看得出来。请您提醒她务必穿上,这是为了她好。”
巴尔加斯点头称是,仿佛他完全理解对方谈话的内容,同时写下最后一个数字。
“谢谢,马蒂亚斯。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应该的。”
接着,警官站了起来,干咳几声。阿莉西亚转过身使了个眼色。巴尔加斯点头回应。她微笑着走到马蒂亚斯身旁,但巴尔加斯暗忖,笑容后面大概藏着锥心之痛。
“好啦!”马蒂亚斯神情略显僵硬,“希望我们不需要再等好多年才能见上一面。”
“希望不会。”
阿莉西亚上前拥抱他,并在他耳畔低语。只见马蒂亚斯频频点头,但双臂始终垂挂着,并未揽住阿莉西亚的腰部。过了半晌,她不发一语往店门走去。马蒂亚斯直到听见她跨出店门才回过头来。巴尔加斯对他伸出手,标本师也向他握手告别。
“好好照顾她,巴尔加斯,因为她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会的。”
马蒂亚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频频点头。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年轻,但能从眼神中窥见因哀伤和悔恨而苍老的灵魂。
巴尔加斯正要穿越阴暗的标本展示间,塞拉芬娜将他拦下。她眼神中的怒火如烈焰延烧,双唇不断颤动。
“不要再带她到这里来!”她这样呵斥他。
巴尔加斯出了店门,随即瞥见阿莉西亚倚在广场喷泉边,一手频频搓揉右臀,一边强装笑脸。他赶紧走近她身旁,坐了下来。
“回家休息吧?明天大概就好多了。”
只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该给她一支烟,接下来,两人在缄默中吞云吐雾。
“您觉得我是坏人吗?”最后,她打破沉默问道。
巴尔加斯起身,将自己的手臂挪过去。“来!靠着我。”
阿莉西亚由巴尔加斯搀扶,一跛一跛地走着,但每隔十到十五米就因疼痛难忍而停步,就这样,总算抵达她家大门口。她试着从皮包掏出钥匙,钥匙却掉在地上。巴尔加斯捡起钥匙,开了门,然后扶着她进门。阿莉西亚靠在墙上不断呻吟。警官抬头看了看楼梯,二话不说,径自将阿莉西亚抱起来,然后上楼。
来到阁楼时,女孩满脸尽是疼痛与愤怒夹杂的泪水。巴尔加斯把她抱进卧房,轻柔地安顿在床上。他替她脱掉鞋子,盖上毛毯。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装了药丸的玻璃瓶。
“一颗还是两颗?”他问道。
“两颗。”
“确定吗?”
他递给她两颗药丸,从五斗柜上的大水罐倒了杯水给她。阿莉西亚吞下药丸,呼吸断断续续。巴尔加斯握着她的手,期盼她慢慢平静下来。她那双哭红的眼睛望着他,满脸泪水。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拜托。”
“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接着,他关了灯。
“好好休息吧!”
他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咽下泪水,感受她因剧痛而颤抖,直到半个钟头后,他总算觉得阿莉西亚整个人放松下来,进入神志不清和昏睡之间的状态。他听着她喃喃发出无意义的字句,慢慢坠入梦乡,抑或失去知觉。窗外暮光斜照,勾勒出阿莉西亚陷入枕中的面容。巴尔加斯突然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于是赶紧替她量脉搏。他不禁纳闷,方才那止不住的泪水,究竟是源于臀部旧伤,或者,伤痛来自心灵深处。
不久后,疲倦也开始袭击他,于是他转移阵地到饭厅,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后,他深深吸入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阿莉西亚的香水味。
“我想您并不是坏人。”他被自己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不过,您倒是常常让我害怕。”

18

巴尔加斯醒来时,已过午夜时分,他一睁眼便看见阿莉西亚裹着毛毯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她在阴暗中定定看着他。
“您看起来真像吸血鬼。”巴尔加斯打开话匣子,“坐在这里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大概被鼾声吵得很不耐烦吧?”
“没事。吃了药之后,就算地震也摇不醒我。”
巴尔加斯随即起身,搓了搓脸。“我得跟您说一件事,这沙发真是破烂。”
“我对于挑选家具一向没什么眼光。我会去买几个新抱枕,有没有特别偏爱的颜色?”
“就按照您的意思买,蜘蛛或骷髅图案的黑色抱枕。”
“您吃晚餐了吗?”
“我把一个星期的饭都给吃了。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阿莉西亚耸了耸肩。“我觉得自己很丢脸。”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旧伤还会痛吗?”
“不了,好多了。”
“再睡一会儿?”
“我得打电话给莱安德罗。”
“现在这种时候?”
“莱安德罗从不睡觉。”
“才说吸血鬼……”
“我认为他比吸血鬼更可怕。”
“您要我去外面的走廊上待着吗?”
“不用了。”阿莉西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巴尔加斯点点头。“这样好了,我回对街的豪华公寓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回来。”
“不用了,巴尔加斯。您今晚已经帮我够多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早餐的时候碰面吧。”
他满脸疑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面露微笑。“我会好好保重,真的!”
“左轮手枪带在身边了吗?”
“我会当它是我的玩具熊新宠,带着它一起上床。”
“您根本就没玩过玩具熊。如果您有玩具,一定也是魔鬼之类的……”
阿莉西亚送上一个足以征服世界、融化所有铁石心肠的甜美笑容。巴尔加斯只能俯首认同。
“好吧,去给那位黑暗王子打电话,快把秘密都跟他说。”他说着走向大门,“还有,门一定要锁好。”
“巴尔加斯?”
走到门口的警官闻声停下脚步。
“谢谢。”
“没什么可谢的。”
她一直等到警官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楼的楼梯口,才拿起电话话筒。拨号之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直通“套房”的专线无人接听。阿莉西亚早就知道,莱安德罗在皇宫大饭店还有另外几间客房,只是她一直没过问是做何用途。她拨到饭店柜台。夜班接线员早就熟悉阿莉西亚的声音,无须报上名号。
“请稍等,格里斯小姐。马上就帮您接给蒙塔尔沃先生。”即使已过半夜,接线员仍未略去抑扬顿挫的韵律感。
电话只响了一声,阿莉西亚随即听见另一头的话筒已经拿起。她猜想,莱安德罗大概坐在皇宫大饭店某个漆黑客房,俯瞰着海王星广场,远望乌云密布的马德里夜空,等待黎明到来。
“阿——莉——西——亚!”他刻意放慢速度,语调不带丝毫感情,“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抱歉,我身体出了点状况。”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很好。”
“巴尔加斯跟你在一起吗?”
“我单独在家。”
“跟他处得还好吧?”
“很好,没问题。”
“如果你要我把他换掉的话,我可以……”
“不需要。我甚至觉得有他在身边更好,万一有人纠缠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谈话暂停。暂停期间,莱安德罗没发出喘息或任何声响。
“根据我的观察,你已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无论如何,你交了好朋友,我总是替你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恐怕会合不来,因为他过去发生了那些事……”
“什么事?”
“没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您这样说,我反而更担心。”
“他没跟你提过他的家人吗?”
“我们向来不聊个人私事。”
“既然这样,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
“他的家人怎么了?”
莱安德罗再一次沉默。她几乎可以想象他舔着嘴唇微笑的模样。
“大约三年前,巴尔加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当时他酒后驾车。女儿大概就是你的年纪。他度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几乎被逐出警界。”
阿莉西亚没吭声。电话另一头传来莱安德罗的气息。“他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没有。”
“我想他大概不想重提往事。总之,我相信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这还能有什么问题?”
“阿莉西亚,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干预你的感情生活,只是,唉!有时候,我对你的品味和特殊癖好真的很难理解。”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阿莉西亚。”
她咬着嘴唇,已到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最后,她这样回应。
“太好了。现在,你有什么要跟我报告?”
阿莉西亚深呼吸,拳头紧握,指甲紧戳着掌心。她开口报告时,语气平静如常,这是她学会如何与莱安德罗打交道的方法。
接下来几分钟,她简短报告这一天到刚刚谈话前发生的所有事件。她的叙述既不精彩,亦无细节,纯粹按照发生顺序一条条列出来,不希望他多做揣测和联想。至于她省略未报的,最值得注意的当属马泰克斯那本书前一晚在她住处遭窃一事。莱安德罗耐心聆听,全程未曾插嘴。交代完毕,阿莉西亚沉默以待,只能暗自臆测,漫长的暂停代表莱安德罗正在推敲她报告的内容。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事没告诉我?”
“不知道。我想,该说的都说了。”
“总之,那辆根据推测是……这么说吧,用来逃亡的车,并未发现任何血腥争斗的迹象,而那一系列号码,也无法证明和案件有任何关联。另一方面,我们按照你的直觉,继续调查马泰克斯那本书,只是这方面让我有点担心,种种相关背景虽然有趣,但对于寻找毛里西奥·巴利斯的下落,恐怕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警方的正式调查中心有任何最新消息吗?”阿莉西亚问,刻意岔开话题。
“没有任何相关消息,也没什么好期待的。我只能说,我们加入办案行列,就算刻意走后门避人耳目,还是让有些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派人来跟踪我?”
“没错,还有,他们恐怕无法相信,如果我们找到了毫发无伤的部长,会把功劳让给警方的朋友们。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我们找得到他的话。”
“你这丧气话只是敷衍我,还是你忘记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我只是觉得,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人是很难找到的。”
“我们应该设法把这种疑虑,以及部长这样的意愿,变成我们的筹码。否则,等着捡便宜的就是警界朋友了。因此我建议你,跟巴尔加斯打交道,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忠诚度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习惯。”
“巴尔加斯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话居然从一个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口中说出来。我现在说的这些,你心里明白得很。”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还有别的事吗?”
“打电话给我。”
阿莉西亚正打算道晚安时,莱安德罗再次早一步挂了电话。

19

燃烧的蜡烛挺立在一摊蜡液中间,上面浮着一盏小小的淡蓝烛火。巴利斯伸出已无法感受温暖烛光的那只手。皮肤已呈一片紫黑色。手指肿胀,指甲开始脱落,流出凝胶似的液体,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巴利斯试图动动手指,那只手却毫无反应。那只是与他的身体相连的一截死肉,末端的紫黑部位渐渐延伸至手臂。他甚至感受到血管内的血液已腐败变质,并混淆了他的思路,将他推入错乱偏激的狂想世界。他知道,再过几个钟头,他恐怕会完全失去知觉。他将死于坏疽的噩梦中,身躯最终只是一具从此不见天日的腐尸。
看守人上次留在地牢里的锯子还在那里。他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他试过将锯子压在已不属于他的手指上。起初,他仍能感受到相当程度的疼痛。现在却已毫无痛感,只觉眩晕。他的喉咙受损沙哑,因为嘶吼、哀号,因为不断哀求怜悯。他知道,有人暗中来看了他好几次,都是趁他熟睡或神志不清时。通常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就是负责看守他的人。另外好几次则是那个天使,他还记得,那把尖刀刺进他的手掌并让他失去知觉以前,天使就在车门旁。
事情不太对劲。他对某些事的估算和推测出了错。马丁不在那里,或许是他坚持不愿露面。巴利斯知道,他也必须坚信,这一切都是戴维·马丁策划的阴谋,因为只有那样的病态灵魂才会做出如此恶劣的行径。
“请转告马丁,我很抱歉,请他原谅我……”他对看守人哀求无数次,但从未得到回应。马丁打算让他死在那里,任由他的身躯一寸一寸腐烂,甚至懒得走下地牢往他脸上吐口水。
突然,他又失去了知觉。
他披着一身尿湿的衣物醒来,以为又回到一九四二年的蒙锥克堡。蹿流全身的浊血吞噬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兀自笑了起来。“我正在巡视地牢,没想到就在一间牢房里睡着了。”他暗想。这时,他发觉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和他的手臂相连,霎时满怀惊恐。他这一生见过死尸无数,包括内战时期,以及担任典狱长那几年,无须他人提示,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只死人的手。他在地牢内满地爬,以为那只手会因此脱落,偏偏却一直跟着他不放。他在墙壁上用力摔打它,那只手还是甩不掉。他拿起锯子开始锯手腕时,对自己的惊叫声并不知觉。皮开肉绽,仿佛一团湿黏土,但当锯齿接触到骨骼,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眩晕。他并未停手。他使出全身的力量。骨骼在锯齿下渐渐分离,他的尖声哀号震耳欲聋。脚边积了一摊暗黑的血泊。巴利斯眼看着连接自己身躯的残肢仅剩一把碎布般的破碎皮肉。剧痛稍后才出现,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回想起童年的经验,那一次,他伸手碰触老家地下室一盏灯泡的裸露电线。顿时,身体往后倒下,他觉得有东西涌上喉咙,忽然喘不过气。原来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噎住了。大概忍个一分钟就好,他这样告诉自己。他想起了梅希迪斯,倾注全力在思绪中聚焦女儿的面容。
地牢门打开时,他几乎没发现,而且看守人就跪在他身边。他提了一桶滚烫的沥青,抓住巴利斯的手臂往桶里塞。巴利斯顿觉像着了火。看守人直视他的双眼。
“你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
巴利斯点头回应。看守人在他手臂上扎了一针。冰冷液体渗入血液里,让巴利斯的思绪陷入冰蓝世界。第二针平复了他的情绪,让他陷入无尽亦无感的沉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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