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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7

那天下午,阿莉西亚背离理智,漫无目的地闲荡,好奇自己的脚步将走向何处。费尔南多街的商家灯火通明,人行道映着五彩霓虹。天际红霞已近消散,高处的檐口和屋宇仍隐约可见。来往行人或忙着找寻地铁站,或忙着购物,或忙着遗忘。阿莉西亚隐入人潮,在市政厅广场碰见一群队伍整齐的修女,仿佛行进中的企鹅。阿莉西亚对她们微笑致意,一名修女瞥见她,立刻在胸前画了十字。她继续随着人潮沿主教街往前走,直到撞见一群观光客,个个疑惑地跟在一个本地导游后面,导游说着腔调诡异的英文,听起来像蝙蝠的叫声。
“先生,这里就是罗马时代奔牛的地方吗?”
“是的,这里就是大教堂,但是看完弗拉门戈舞蹈表演才开放。”
阿莉西亚经过那群观光客,继续往前走,穿越了庄严古老的哥特式石砌拱桥,在这中古世纪怀旧氛围浓厚的旧城区,大部分景观存在的时间只比她的年纪多了不到十年。幻想,何等虔诚!对于无知的拥抱,何等热切!越过拱桥,阴影下有个自由摄影家已经在三脚架上装好了哈苏相机,正在研究取景角度,极力以最完美的方式呈现这童话般的美景。那人外表严谨,敏锐戒慎的眼神躲在过大的方框眼镜后面,让人联想到智慧和耐心兼具的大海龟。
摄影家发现了她,并好奇地打量。“淑女,要不要来看看镜头?”他大方提出邀请。
阿莉西亚羞怯地点头。摄影家教她如何看相机镜头。她追随艺术家的视角,在那个小孔内看见了光影和角度的完美构图,重塑了她此生已千百次经过的角落。
“眼睛能观看,镜头能观察。”摄影家在一旁说明,“怎么样?”
“令人赞叹。”阿莉西亚有感而发。
“这只是构图和角度而已。真正的秘诀是光影。观看时,必须思考的是……光线是流动的液体。阴影的出现则轻盈又短暂,仿佛下了一场光之雨……”
摄影家的技巧显然是一流的专业等级,阿莉西亚不禁纳闷,这样一张照片有什么用?这位光影魔术师显然读出了她的心思。
“这是为一本书而拍的。”他为她释疑,“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莉西亚。”
“请别见怪。阿莉西亚,我想替您拍一张照片。”
“我?为什么?”
“因为您是个光影交错的人,就像这座城市一样。如何?”
“现在吗?就在这里?”
“不,不是现在。您今天背负了太沉重的负担,不像原来的自己了。这一切,镜头都能捕捉到。至少我的镜头可以。我想等您卸下重担再替您拍照,如此光影才能找到相应的位置。”
阿莉西亚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羞红了脸。在这个奇怪的人面前被如此赤裸裸地解析,如此感受,绝无仅有。
“考虑一下吧。”摄影家说道。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笑盈盈地递给她。
弗朗西斯科·卡塔莱·罗卡 [3]  摄影工作室
一九四九年开业
巴塞罗那 普罗旺斯街336号1楼
阿莉西亚收好名片后火速离开,就这样抛下了艺术品位卓绝、观察力敏锐的大师。她躲进大教堂附近的拥挤人群,加快脚步朝天使门前进,走到圣安娜街转角才停下,望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别破坏这一切。你还有时间回头。快走,继续往前走。
她驻足在街道另一边,躲在一扇大门后,从这里可以看见书店内部。冬日黯淡的灰蓝暮色已笼罩巴塞罗那,蓄势待发的寒流,恐怕很快就会在大街小巷间流窜。
快离开这里!你以为自己还能做什么吗?
她瞥见贝亚在招呼客人。她身旁还有一位有点年纪的男士,阿莉西亚猜想,那大概就是她的公公森贝雷先生了。小胡利安坐在柜台前,靠在收银机旁,全神贯注地看着大腿上那本比他自己还要大的书。阿莉西亚不禁莞尔。达涅尔从后面的工作间走出来,把双手捧的那摞书放在柜台上。胡利安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父亲拨弄他的头发。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达涅尔被逗得开怀大笑。他倾身向前,亲吻孩子的额头。
你没有资格待在这里。这不是你的人生,他们不是你的家人。快走吧,回你的洞穴躲起来!
她注视达涅尔在柜台前整理书的样子。他把书分成三摞,轻柔地拂去书上的灰尘,整齐叠放。她好奇地想象,被那双手轻抚,被他的双唇吻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并往前挪了几步。把自己所知的事实告知这些活得安稳幸福的无辜良民,难道是她的责任或权力吗?所谓的幸福,凡有思考能力者无不奋力追求,而内心的平和,多在人们自认已经寻获的途中先消失殆尽。
临别最后一瞥吧,为了道一声再见。从此,永远不再相见。
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书店橱窗前。正打算离去时,小胡利安似乎感受到她的存在,此时正紧盯着她。阿莉西亚静立在街道正中央,错身而过的人都当她是一座雕像。胡利安的身手出奇灵活,以凳子当阶梯,一转眼就下了柜台。与此同时,达涅尔正忙着准备书籍包裹,贝亚和公公仍忙着和客人交涉,胡利安趁着大家不注意走向书店大门,接着开了门。他站在店门口望着她,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阿莉西亚频频摇头,胡利安却朝她跑过来。达涅尔惊见这一幕,口中频频叫唤儿子的名字。贝亚一转身,立刻往外跑。胡利安已经跑到阿莉西亚脚边,紧紧抱着她。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迎面而来的是达涅尔和贝亚。
“格里斯小姐?”贝亚既惊讶又慌张。
两人初识那天从她身上感受到的亲切和热心,在贝亚惊见陌生女子把儿子抱在怀里那一刻,顿时烟消云散。阿莉西亚把孩子交给她,紧张得猛吞口水。贝亚紧拥着胡利安,大大松了一口气。达涅尔望着她的眼神夹杂着迷惑和敌意,他一个箭步往前,就站在她和自己的妻儿之间。
“请问您是?”
“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在他身后的贝亚急忙解释,“是我们书店的客人。”
达涅尔点头回应,脸上却增添了疑惑的神情。
“很抱歉,我无意惊吓各位。那孩子大概是认出了我,所以就……”
胡利安依旧盯着她看,那张小脸喜滋滋的,完全无视父母的不安。但事情越演越复杂,因为这会儿森贝雷先生正从书店大门探出头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事,爸爸,胡利安趁我们不注意,自己跑出来了……”
“都是我不好。”阿莉西亚连忙道歉。
“请问您是……”
“阿莉西亚·格里斯。”
“就是订书的那位女士啊?哎呀,不好意思,您请进!外头那么冷。”
“事实上,我正打算要离开……”
“那怎么行?再说,您跟我的小孙子挺合得来。他可不会随便亲近别人的。”
森贝雷先生为她开了门,请她进去。阿莉西亚看了看达涅尔,情绪已恢复平静的他点头回应。
“请进吧,阿莉西亚。”贝亚也在一旁附和。
胡利安对她伸出小手。
“看吧,这下您只好进来了。”森贝雷先生说道。
阿莉西亚露出应允的表情,随后走进书店。屋内的书香将她紧紧包裹。贝亚把胡利安放回地上。孩子一落地,立刻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柜台。
“我看他已经爱上您了。”爷爷打趣道,“请问……我们以前见过吗?”
“小时候,我常跟父亲一起来这里。”
森贝雷紧盯着她。“格里斯?令尊是胡安·安东尼奥·格里斯吗?”
阿莉西亚点头称是。
“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们夫妻俩了?他们以前几乎每个礼拜都来光顾……请问,他们现在都好吗?”
阿莉西亚突然觉得一阵口干。“他们已经过世了。内战期间去世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真的非常遗憾。”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笑容。
“那么……您已经没有家人了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达涅尔瞥见年轻女子眼中闪着泪光。
“爸,不要这样逼问格里斯小姐。”
森贝雷先生一脸沮丧。“您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位非常好的朋友。”
“谢谢您。”阿莉西亚的声音宛若细丝。
接下来是一阵难熬的静默,达涅尔决定打破尴尬。
“要不要喝点小酒?今天正好是我父亲生日,到店里来的客人都能品尝我们家费尔明精心酿造的烈酒。”
“我劝您别喝的好。”贝亚在她背后低声建议。
“对了,费尔明去哪里啦?他不是早该回来了吗?”森贝雷爷爷问道。
“是该回来了。”贝亚没好气地接话,“我让他去买晚餐要喝的香槟,但他偏偏不想去附近的狄奥尼西奥的商店,我不知道他究竟去了波恩大道的哪一家小店,他抱怨狄奥尼西奥家的酒是弥撒用过的,都臭掉了,还说酒的色泽都是猫尿调出来的。他这样胡说八道,我都懒得跟他争论了。”
“请别见怪。”森贝雷爷爷转向阿莉西亚,“费尔明就是这副德行。狄奥尼西奥年轻的时候曾经加入过长枪党,费尔明知道以后就老拿这件事跟他过不去。以前啊,他要是口渴了,进了狄奥尼西奥的店,什么莫名其妙的饮料他都买。”
“生日快乐!”阿莉西亚微笑祝贺。
“谢谢,这……我知道您大概会拒绝我,但是,不如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我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如果格里斯先生的女儿能和我们共进晚餐,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荣幸。”
阿莉西亚望了达涅尔一眼,达涅尔报以微笑。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胡利安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您看,我的小孙子很坚持。来吧!我们都是一家人。”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微微摇头拒绝。这时候,她感受到贝亚的手搭在她背上,对她低语:“您就留下来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什么都别说。胡利安,带阿莉西亚去看看你的第一本书好不好?快去……”
那孩子毫不迟疑,立刻找来满是抽象涂鸦的笔记本,兴冲冲地向她展示。
“这是他的第一本小说哦!”达涅尔说道。
胡利安满怀期待望着她。
“嗯,我看他很有天分呢……”
孩子乐得频频鼓掌,显然对她的评语非常满意。如果阿莉西亚的父亲还在世的话,大概也是森贝雷爷爷这个年纪吧。他望着她,那双哀愁的眼神,仿佛已伴他生生世世。
“欢迎光临森贝雷家族,阿莉西亚。”

8

蓝色电车缓缓往上前进,一盏金色星火在前方开道,仿佛一艘大船驶进夜雾。费尔南迪托搭乘后节车厢。他遵照阿莉西亚的指示,把伟士柏摩托车停在罗通达酒店旁边。他眼看摩托车渐渐消失在远方,前方迎来漫长的大道,沿途尽是豪宅大院,花木扶疏,宛若梦幻般的城堡若隐若现,花园处处可见喷泉和雕像,就是不见人影。富商巨贾从不待在家里。
大道的最高处隐约可见松园踪影。庄严有如大教堂般的建筑,在云雾间窜了出来。矗立山丘上的建筑,呈现了魔幻般的尖塔、檐角和锯齿状的复折屋顶,仿佛一座神庙,俯瞰巴塞罗那全景,以及部分北方海岸和城市以南的景致。费尔南迪托揣想,若是晴空万里的日子,在那座山丘上登高一望,或许能看见马约卡岛。不过这一晚,整座建筑被乌云团团包围了。
费尔南迪托咽下口水。阿莉西亚指派的任务开始让他惴惴不安。有个在沙场上失去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叔叔曾告诉他,一个英雄形成时,内心会开始有恐惧感。但是毫无恐惧地直捣险境,那只是笨蛋才有的愚勇。他不知道阿莉西亚究竟是期望他做英雄或笨蛋。或许是两者的微妙组合吧,他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份薪水确实优厚到无可挑剔,但是,阿莉西亚在他怀里悲伤痛哭的景象,足以悄悄将他带入地狱,并付出代价。
缆车驶上大道最高点,再度陷入雾海,车灯迷蒙,从山下望去,宛若氤氲里的海市蜃楼。在这深夜时分,小广场杳无人烟。孤立的街灯映照下,隐约可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客栈餐厅前。一定是警察,费尔南迪托暗想。他听见有辆汽车驶近,赶紧跑到车站旁的阴暗角落躲起来。过了半晌,他瞥见车灯划过暗夜。是一辆福特,恰好就停在距离他藏身处不到几米的地方。
下车的其中一人,正好就是这天早上在银行家桑奇斯豪宅执行逮捕任务的同一人。他具有异于他人的特质,举手投足展现了一种贵族气质,出身富贵,品味精致。他那一身绅士西装,就跟苏格兰西服店橱窗里的一样,比起他身边那些朴素土气的警察同事,显得异常突兀。他的衬衫袖口别着袖扣,在暗夜中闪闪发亮,平整的衬衫显然是高级洗衣店洗烫的成果。街灯映照下,费尔南迪托发现他的袖口沾上了污点。原来是血迹。
这位警察突然停下脚步,随即又走回轿车旁。费尔南迪托一度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霎时觉得胃部好像缩成了弹珠大小。那个人找到司机,一脸和颜悦色。
“路易斯,我会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你可以先回去了。记得把后座清理干净。有事情的话,我会通知你。”
“我知道了,安达亚长官。”
安达亚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他冷静地抽着烟,看着车子往下坡渐渐驶离。他具备非比寻常的冷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忧虑或障碍足以干扰他的心志。费尔南迪托看着他隐没在黑暗中,吓得几乎喘不上气。那个叫作安达亚的人,那副抽烟的姿态,俨然就是电影里的大亨,完全复制了那种品味和优雅。他转过身走近瞭望台,在此远眺市区,一览无遗。片刻之后,他不疾不徐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漆皮皮鞋的鞋尖利落地踩熄烟头,接着走向豪宅入口。
眼看安达亚绕着松园旁的小巷越走越远,直到不见身影,费尔南迪托走出藏身的角落,额头冒出一片冷汗。阿莉西亚小姐找到的是个勇敢的英雄。他加快脚步跟随安达亚,这位警官已从庭院围墙边一扇开启的拱门进入松园。大门入口有一道铁栅栏与外隔绝,门楣上悬着“松园”门牌,进了大门,一条石阶小径贯穿花园,直接通往别墅。费尔南迪托探头张望,看见安达亚的身影正缓缓拾级而上,一路拖曳着灰蓝烟雾。
费尔南迪托一直等到他抵达最高处。两位警官出来迎接,似乎在向他叙述事件发展。短暂交换过信息之后,安达亚进入屋内。一名警官尾随在后,另一名警官在石阶口等着,负责监视别墅入口。费尔南迪托暗自衡量各种可能性。若要溜进那扇门,他根本躲不过站岗警官的视线。安达亚袖口的血迹打消了费尔南迪托英勇行事的念头。他往后退了几步,观察别墅四周的围墙。墙边的窄巷蜿蜒隐入山坡,路上不见人影。费尔南迪托沿着小巷往前走,瞥见可能是别墅的后墙,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上了围墙,他抓住一根树枝,希望能跳入花园。这时他突然想起,说不定院子里有狗,不出几秒钟就会发现他……但稍候片刻,他发现了让人越加忐忑的事:现场无声无息,连树上都不见任何一片叶子飘动,也听不见虫鸣鸟叫。那个地方一片死寂。
庄园矗立山头,由下往上看,小巷与别墅看似紧邻,实非如此,他必须先爬过介于树丛和灌木小径之间那片坡地,然后找到通往别墅正门入口的石板路。但他沿着灌木小径绕到别墅后面。所有窗子都是暗的,唯有两扇玻璃窗例外,就在别墅和山丘顶之间的隐秘拐角,看来应该是厨房。费尔南迪托爬了过去,脸部避开窗户漏出的灯光,小心翼翼地往屋内张望。他立刻就认出她。就是那个在司机陪同下走出银行家桑奇斯豪宅的女人。她瘫坐在椅子上,很诡异地静止不动,脸部侧斜,仿佛不省人事。然而,她的双眼却是睁开的。
他这才发觉,原来她的双手双脚被绑在椅子上。一道阴影从她面前掠过,费尔南迪托随即看出是安达亚和另一名警察进来了。安达亚拿了张椅子,坐在那个应该是桑奇斯妻子的女子面前。他对她说了些话,持续了几分钟,但桑奇斯夫人始终充耳不闻。她一直别过头,好像安达亚根本不存在。片刻后,这位警官耸耸肩,手指轻抚银行家妻子的下巴,把她的脸庞转向他。安达亚又跟她说了些话,女子却往他脸上吐口水。警官立刻甩了她一巴掌,她摔倒在地,沮丧无助,依然困在椅子上。陪同安达亚进来的警官,以及另外一位,费尔南迪托没看到他的长相,因为他一直在费尔南迪托埋伏的窗边靠墙站着,这两人走了过去,重新把椅子归位。安达亚抹掉脸上的口水,接着用桑奇斯夫人的衬衫擦手。
安达亚做了个手势,两名警官随即离开厨房。不久后,两人架着费尔南迪托早上看见的那位接送银行家妻子的司机。安达亚点头示意,两名警官用力将司机压倒在厨房正中央的桌子上,把他双手双脚绑缚在四只桌脚上。安达亚脱下西装外套,整齐叠放在椅背上,然后走近桌边,倾身看着司机,用力扯下他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严重受损变形的脸,从下巴到额头无一完整,清楚可见部分下颚和颧骨已经缺损。司机被完全压制得动弹不得,两名警官将捆绑了桑奇斯妻子的椅子挪到桌边。其中一位警官双手抓住女子头部,免得她又别过头去。费尔南迪托顿感恶心,觉得嘴里有些许苦味。
安达亚在银行家妻子身旁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她依旧不开口,满脸愤怒。安达亚站起来,向其中一位警官伸出手,张开手掌,警官随即递给他一把手枪。他在枪膛里装了一颗子弹,以枪口抵住司机的右膝。他一脸期待地看了看女子,但终究只能耸耸肩。
震耳的枪声和司机的哀号穿透了玻璃和石墙。鲜血四溅,碎骨齐飞,厉声嘶吼的女子满脸是血。司机的身体不断抖动,仿佛通了电。安达亚绕过桌子,又装了第二颗子弹,枪管指向另一边的膝盖。一摊鲜血混合了尿液在桌上溢出,滴落在地。安达亚盯着女子看了一眼。费尔南迪托闭上眼睛,接着传来第二声枪响。他听见惨叫声时,终于承受不住恶心作呕,整个人缩成一团。呕吐物从嘴里涌出,正好吐在胸口。
第三次枪响时,他吓得浑身发抖。司机已经不出声了。捆绑在椅子上的女子满脸泪水和鲜血。她结结巴巴说着话。安达亚又在她身旁跪了下来,仔细听她说话,轻抚着她的脸,并不断点头回应。看来他已经听到他想听的话,于是站了起来,几乎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随手又在司机头部补了一枪。他把手枪还给警官,走向角落的水槽清洗双手,接着穿上西装外套和大衣。费尔南迪托强忍着恶心,静静离开窗边,往下滑到灌木小径。他在山丘顶努力找寻回去的路径,终于看到那棵让他得以爬上围墙的大树。他满身大汗,这辈子从没这样流过汗,而且都是冷汗,却烧灼着他的皮肤。跳下围墙前,他的双手双脚不停颤抖。纵身往另一侧跳下时,他重摔在地,再度呕吐。直到体内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他才踉踉跄跄往下走。他经过先前看着安达亚进屋的入口时,竟听见谈话声越传越近。他加快脚步,一路跑到了小广场。
一列电车在车站等着,俨然是黑暗中的光明绿洲。车上没有乘客,只有查票员和司机,两人正在闲聊,并共享一壶热咖啡抵抗寒流。费尔南迪托上了车,无视查票员紧盯的目光。
“喂,年轻人……”
费尔南迪托只好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几枚铜板递给他。查票员给了他一张车票。
“您不会吐在车上吧?”
小伙子摇摇头。他挑了个前排座位,靠窗而坐,然后闭上双眼,想办法深呼吸,并惦记着白色的伟士柏摩托车在山下等着他。此时,他听见另一个声音正和查票员交谈。电车车厢微微晃动,第二位乘客上车了。费尔南迪托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咬紧牙。就在这时,他感受到对方的肢体接触。有一只手落在他的膝盖上。他睁开眼睛。
安达亚面带亲切笑容望着他。“你还好吧?”
费尔南迪托一时哑口无言。他将视线避开安达亚衬衫衣领上闪闪发亮的红点,频频点头回应。
“你确定吗?”
“我想……我大概是喝多了。”
安达亚笑容可掬,一副颇能谅解的模样。电车启程下山了。
“一点碳酸氢盐,加上半颗柠檬挤出来的果汁。从年轻时候开始,这一直是我的解酒秘方。喝完就去睡一觉。”
“谢谢,我一回到家就照您说的去做。”费尔南迪托说。
电车缓如牛步地往下滑行,像是抛出鱼饵似的驶过大道高处的大转弯。安达亚挪到费尔南迪托对面的座位,依旧满脸笑容。“你住得很远吗?”
小伙子摇头。“不远,坐个地铁就到了。”
安达亚摸了摸大衣,从大衣暗袋里掏出像是小信封的东西。“要不要来颗尤加利糖?”
“不用了,谢谢。”
“拿着吧,”安达亚怂恿他,“吃了会让你舒服很多。”
费尔南迪托收下糖果,双手颤抖地剥着包装纸。
“叫什么名字?”
“安伯托。安伯托·加西亚。”费尔南迪托把糖果塞进嘴里,努力挤出客气的笑容。
“怎么样?”安达亚问道。
“很好吃。非常谢谢您,我真的觉得好多了。”
“就跟你说了。我说……安伯托·加西亚,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
“什么?”
“身份证。”
费尔南迪托本想咽一下口水,却早已口干舌燥,然后一阵忙乱地翻找了口袋。
“不晓得……我想,可能放在家里了。”
“你难道不知道……没带身份证不能出门?”
“我知道,长官。父亲也常常提醒我。我这个人有点粗心大意。”
“没关系,我了解。不过,下次别再忘记了。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下次不会了。”
电车正朝着终点站前进。费尔南迪托已瞥见罗通达酒店饭店的圆顶,还有在电车车灯前闪亮的一个白点:他的伟士柏摩托车。
“我说……安伯托,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看一个叔叔。他很可怜,病得很重。医生说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很遗憾。”
安达亚又掏出一根香烟。“你不介意吧?”
费尔南迪托猛摇头,并端出殷勤的笑容。安达亚点了烟。烟头红火映在他铅灰色的瞳孔上,仿佛要起火了。小伙子觉得那双眼睛就像铁钉,紧盯着他的心思。快找点话说吧!
“您呢?”他突然问道,“这么晚了在这里做什么?”
安达亚悠悠吐了一口烟,露出豺狼似的奸笑。“我在工作。”
两人在沉默中度过了进站前的最后几米。电车停靠之后,费尔南迪托立刻起身,有礼貌地向安达亚道别,随后往车厢后面走去。下了电车,他不疾不徐地走向伟士柏摩托车,跪下来开锁。安达亚站在电车踏板上冷冷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要搭地铁回家。”他说。
“这个……我的意思是说,我住得不远,地铁才几站就到了。”
费尔南迪托戴上安全帽,一如阿莉西亚的建议,并将皮带扣紧。慢慢来,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将摩托车往前一推,脚架立刻弹回,接着,他骑上马路旁的人行道。安达亚的身影立在他面前,费尔南迪托随即感受到警官的手搭在他肩上。他回过头。安达亚面带慈爱的笑容。
“来,下车吧!把车钥匙给我。”
他几乎是不自觉地点头,颤抖的双手乖乖地把钥匙交给警察。

9

森贝雷先生居住的狭小公寓就在书店楼上,面向圣安娜街。森贝雷家族记忆所及,似乎一直定居在这幢建筑。达涅尔在这个小公寓出生、长大,直到和贝亚结婚后才搬到顶楼。将来有一天,或许胡利安也会在这栋房子的另一层楼安家落户。森贝雷家族向来是在书海中遨游,而不是在地图里。森贝雷爷爷的住处看上去很简朴,但有浓浓的怀旧氛围。如同旧城区许多住宅,公寓弥漫一股淡淡的哀愁,一成不变的家具摆设,传统的巴塞罗那风格,庇护着纯真百姓免于对时下潮流的幻想。
阿莉西亚看着眼前这一幕,“忏悔录”依旧鲜明地烙印在脑海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伊莎贝拉在这个小公寓生活的情景。她踩着同样的地板,在那个走道旁隐约可见的小卧房与森贝雷先生同床共枕。经过时,阿莉西亚驻足在半掩的房门前,想象伊莎贝拉在那张床上生下达涅尔,不到四年后,她在同一张床上被剧毒摧残至死。
“阿莉西亚,快进来,我给您介绍其他人……”贝亚在背后催促她,并关上半掩的卧室房门。
贝亚在饭厅并了好几张桌子,横贯整个空间,甚至占用了部分走道,倒也巧妙地安顿了十一位替主人祝寿的宾客。达涅尔还在楼下忙着关店,这时老森贝雷、胡利安、赫尔、贝亚陪同阿莉西亚上楼。费尔明的妻子贝尔纳达已经在楼上忙着,烹煮的美食几乎就绪,屋里传来诱人香味。
“贝尔纳达,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阿莉西亚·格里斯小姐。”
贝尔纳达抓起围裙把双手擦干净,随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
“知不知道费尔明什么时候回来?”
“贝亚夫人,他说的什么酒里有泡泡是掺了猫尿那些鬼话,说起来真丢人,您别见怪。阿莉西亚小姐,我先生那个脑袋,比生气的斗牛还疯癫,满嘴都是胡扯。千万别把他当一回事。”
“我看他再不回来,我们就要用白开水干杯了。”贝亚在一旁发牢骚。
“不,不用啦!”饭厅门口传来戏剧般的声音。
洪亮嗓音来自同栋楼住户兼家族世交,老教授安纳克莱托,根据贝亚的说法,他还是个业余诗人。安纳克莱托先生慎重地向阿莉西亚行了吻手礼,仿佛德意志皇帝婚礼重现。
“祝您健康,美丽的陌生女士。”他向她致意。
“这位是安纳克莱托先生,请别介意。”贝亚急着插话,“您说带酒来了?”
“有备无患,”他洋洋自得,“费尔明和那家商店之间的恩怨纠葛,我早有耳闻,所以从街对面的酒吧买了两瓶私酿甜酒代替茴香酒,以解燃眉之急。”
“哪有基督徒用茴香酒干杯的。”贝尔纳达显然不能苟同,“更别说用私酒了。”
安纳克莱托的目光始终锁定阿莉西亚,他满脸笑意,一副颇能体谅乡下人顾虑的神情。
“在爱神维纳斯的影响之下,所有干杯的人都成了异教徒。”他自抒高见,并向阿莉西亚眨眨眼,“请问,这位高贵的女士,我能荣幸坐在您旁边吗?”
贝亚连忙把老教授推到另一头,适时解救了陷入窘境的阿莉西亚。
“安纳克莱托先生,别滔滔不绝,吓着阿莉西亚小姐了。”她嘱咐他,“您到桌子那头和您的同龄人胡利安做伴吧。”
安纳克莱托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径自找寿星祝贺去了,此时门口又出现两位客人。一位是衣着讲究、西装革履的绅士,仿佛从服装杂志走出来的模特,他是费德里科·佛拉比亚,这个街坊里的钟表匠,一派风度翩翩。
“我喜欢您的鞋子。”他对她说,“请务必告诉我在哪里买的。”
“舒门鞋店,就在恩宠大道上。”阿莉西亚马上回复。
“当然,我想也是。抱歉,我先去向老朋友森贝雷祝寿。”
陪同费德里科前来的是一位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的年轻女性,芳名麦瑟迪塔丝,情绪清楚地写在脸上,心思全放在那位高雅的钟表匠身上。她被引介给阿莉西亚认识时,这女孩把眼前的陌生女子打量了一番,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说了赞扬对方美貌、高雅和品位的客套话之后,随即跑到费德里科身旁,想尽办法让他远离这名女子,即使空间如此局促。这时饭厅已经人满为患,达涅尔进门时,必须小心翼翼地在宾客间钻来钻去,以免撞到人。最后进门的是个年轻女孩,顶多双十年华,清丽外表让人眼睛一亮。
“这位是苏菲亚,达涅尔的表妹。”贝亚在一旁介绍。
“Piacere ,signorina  [4]  。”女孩说道。
“要说西班牙文,苏菲亚。”贝亚忙着纠正她。
贝亚解释,女孩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出生长大,目前就读于巴塞罗那大学,寄住在姨父家。
“苏菲亚是达涅尔去世多年的母亲的外甥女。”贝亚低语,显然不太愿意提及伊莎贝拉。
阿莉西亚留意到森贝雷先生拥抱她时格外热络,但眼中却流露出一丝阴郁。阿莉西亚瞥见玻璃橱柜里一张照片,影中人是伊莎贝拉,身着婚纱,依偎着比现在年轻很多的森贝雷先生。苏菲亚活脱就是伊莎贝拉的翻版。阿莉西亚静静观察森贝雷注视外甥女的眼神,充满关爱,也满溢哀愁,她于心不忍,不得不移开目光。贝亚发现阿莉西亚已经看见森贝雷夫妇的结婚照,随即做了联想,她不禁摇头叹息。
“对他来说真的很不好受。”她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好女孩,但是,我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那不勒斯。”
阿莉西亚只能在一旁点头。
“大家怎么还不就座?”贝尔纳达从厨房指挥大局,“苏菲亚!亲爱的,过来帮帮我,我这里需要年轻人支援一下。”
“达涅尔,蛋糕呢?”贝亚问他。
他两手一拍,瞪了个白眼。“我居然忘了这件事……我马上下楼去拿。”
阿莉西亚发觉安纳克莱托试图趁乱从饭厅角落溜出来。达涅尔经过她面前时,她跟着一起往门外走。“我陪您一起去吧!蛋糕由我请客。”
“可是……”
“我坚持要请。”
贝亚看着两人在门外消失,眼神茫然,眉头深锁。
“还好吧?”贝尔纳达在一旁关切。
“很好。当然……”
“她一定是个好人。”贝尔纳达咕哝着,“可是,我可不想让她坐在我家费尔明旁边。还有,根据我对达涅尔少爷的观察,那么纯情善良的男人,最好也不要坐她旁边。”
“少胡说八道了,贝尔纳达。我们总要有个位置让她坐吧!”
“对。我只是有话直说罢了。”
两人不发一语下了楼。达涅尔在前面开道。到了一楼的楼梯间,他赶紧上前帮她拉开大门。
“店铺就在前面,不到转角就到了……”他自顾自说着,虽然点心铺显眼的招牌高高挂在前方,仅有几步之遥。
一踏进点心铺,老板娘双手高举,似乎松了口气。
“还好你来了,我刚刚还在想,你再不来,我们得自己把蛋糕吃掉了。”
老板娘赫然发觉同行的阿莉西亚,不禁放低嗓音。“小姐需要什么吗?”
“我们一起的,谢谢。”阿莉西亚答道。
这回应让点心铺老板娘的眉毛吊高了半张脸,眼神充满暧昧,柜台前的两个店员当然没放过起哄的机会。
“哎呀,达涅尔。”其中一位店员赞叹道,“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不简单。”
“格洛莉,闭上你的嘴巴,快去把森贝雷先生的蛋糕拿出来!”老板娘出面呵斥,借此展现自己的权威,就算要捉弄人,还是得遵循阶级顺序。
另一个店员,猫一样的神态,圆圆胖胖的身材,仿佛是用点心铺剩余的蛋白霜和奶油堆起来的,她笑嘻嘻地望着他,显然看出了他内心的惊慌。
“费丽莎,你难道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老板娘在一旁质问她。
“没有。”
这时达涅尔一张脸已经红得像成熟的红醋栗,进退不得,就算不拿蛋糕,也无法拔腿就跑。点心铺这两位小姑娘,目光始终紧盯着阿莉西亚和达涅尔,那股热切都能拿来炸甜甜圈了。格洛莉终于拿着蛋糕出现,店家的精致杰作,三人组随即取来粉红色厚纸板做成大纸盒,把蛋糕放了进去。
“奶油、草莓,加上大量巧克力。”老板娘说明原料,“我帮你把蜡烛放进盒子里了。”
“我父亲最喜欢吃巧克力。”达涅尔主动向阿莉西亚解释,仿佛他非说明不可。
“小心那巧克力,达涅尔,沾到了会有颜色。”格洛莉不安好心地捉弄他。
“而且吃了让人活力充沛。”费丽莎也跟着起哄。
“多少钱?”
阿莉西亚立刻冲上前去,在柜台放了一张二十五元的钞票。
“而且还是不花钱的……”格洛莉喃喃低语。
老板娘谨慎地点算零钱,逐一交给阿莉西亚。达涅尔紧抓着装蛋糕的盒子,转身往店门走去。
“代我问候贝亚!”格洛莉在后头喊着。
店里三个人清亮的笑声伴着他们传到街上,目光紧盯着他俩不放,简直像紧粘在复活节蛋糕上的糖渍水果干。
“您明天就是街坊名人了。”达涅尔如此预言。
“我希望您不会因此惹上麻烦,达涅尔。”
“别担心。基本上,我的麻烦都是自己惹出来的。别把那三个女人放在心上。费尔明常说,她们脑袋装了太多蛋白霜。”
这一回达涅尔只身开门上楼,让阿莉西亚一路在后面慢慢踩着楼梯上来。他显然不想一直盯着她的臀部连踩两层楼的阶梯。
蛋糕的出现让全场像赢了球赛似的欢呼叫好。达涅尔高举蛋糕盒,仿佛那是奥运奖牌,接着他把蛋糕拿进厨房。阿莉西亚发现,贝亚帮她安排了苏菲亚和小胡利安之间的座位,孩子旁边坐的就是寿星爷爷。坐定之后,她总算明白,暗中较量的竞争蠢蠢欲动。达涅尔从厨房出来,随即在餐桌另一头坐下,就在贝亚旁边。
“我是不是该给大家盛汤了?还是要等费尔明回来?”贝尔纳达问大家。
“我们要是不快点吃,他什么都不可能给我们剩下。”安纳克莱托先生宣示道。
于是,贝尔纳达开始在盘子里添汤,此时门后传来巨响,接着是玻璃容器强力碰撞的回音。过了半晌,费尔明以胜利之姿出现,一手各拿着一瓶香槟,神奇的是,酒瓶居然没撞裂。
“费尔明,您给我们带回来的是发酸的麝香葡萄酒吧……”安纳克莱托出言挑衅。
“拜托各位行行好,快把那弄脏酒杯的劣质药水倒掉,美酒特使为大家带来善待味觉的佳酿,喝了以后,连小便都会有花香。”费尔明伶牙俐齿地反驳。
“费尔明!”贝尔纳达吼他,“注意言行!”
“可是,我亲爱的,喝了酒尿尿是多么自然又爽快的事……”
费尔明原本雄辩滔滔,却骤然住了口。他呆若木鸡地望着阿莉西亚,仿佛见到鬼魂。达涅尔紧揪住他的手臂,用力压着他坐下。
“来吧!刚刚已经说过开饭了。”森贝雷先生出声了,对于费尔明的失态,他并不意外。
酒过三巡,屋子里充满了碰杯和欢笑的声音。费尔明手拿汤匙,直愣愣地盯着阿莉西亚,安静得像个哑巴。阿莉西亚佯装不知情,但是后来连贝亚都觉得尴尬。达涅尔的手肘碰了碰费尔明,急切地在他耳边轻声催促。费尔明勉强尝了一口浓汤。还好,森贝雷父子书店的图书顾问虽因阿莉西亚的在场而变得沉默寡言,但晚餐并没有冷场,由于香槟发挥了作用,安纳克莱托先生似乎重返青春时期,滔滔不绝地谈论政局时事。
这位学者自认是乌纳穆诺精神和创作的传人,两人在外形上的确相似。此时,他一如往常开始对伊比利亚半岛的没落和沉沦大加挞伐。往常他高谈阔论时,费尔明总是即兴反驳,“一个社会的评论指数与其智力水平呈反比”或“当人们相信狂热的意见,忽略冷静的事实,这个社会就是蠢蛋独裁社会”。两人针锋相对,极尽刻薄嘲讽之能事。但此时的费尔明却十分被动,学者只好想办法继续挑动他的情绪。
“我说,这国家的领导阶层,根本不知道如何给老百姓洗脑!您不觉得吗,费尔明?”
被点名接招的费尔明耸耸肩。
“我不知道国家为什么还要费这种事。大部分情况下一次快速的清洗运动就能解决问题。”
“瞧,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真面目露出来了!”麦瑟迪塔丝在一旁高呼。
安纳克莱托如愿看到失控的场面,不禁喜形于色。费尔明立刻怒哼反击。“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你每天拿到报纸就只看星座,今天我们一家之主大寿……”
“费尔明,请帮我拿面包好吗?”为了晚餐的平和气氛,贝亚见机插话。
费尔明点头照办。这时候,钟表匠费德里科决定挺身化解沉默僵局。
“这个……阿莉西亚,请问您从事的是哪一行?”
眼看大伙儿总是把特殊的关爱和注意力放在这位女客身上,麦瑟迪塔丝早就心生不满,此时正好趁机反击。
“为什么一个女人需要有什么职业啊?我们遵照父母的教诲,打理一个家,照顾丈夫、孩子,这样还不够吗?”
费尔明正想开口,贝尔纳达却紧抓住他的手腕制止,他只好乖乖闭嘴。
“对。可是,阿莉西亚小姐单身,是不是?”费德里科先生坚守话题。
阿莉西亚只能点头虚应。
“也没有男朋友吗?”安纳克莱托问道,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她露出浅浅一笑,摇头回应。
“完蛋了!这个国家根本没有值得托付的好青年,这就是铁证!要是我年轻二十岁就好了……”安纳克莱托说。
“至少要年轻个五十岁再说……”费尔明在一旁扯后腿。
“男子气概是没有年龄限制的。”安纳克莱托反驳他。
“别把英雄主义和泌尿学混为一谈。”
“费尔明,在座还有未成年的小孩。”森贝雷爷爷提醒他。
“如果指的是麦瑟迪塔丝的话……”
“您那肮脏的嘴巴和思想,如果不用清洁剂洗一洗,大概就要下地狱了……”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指责。
“我全部留着一起下油锅吧……”
费德里科先生高举双手,要求停止争吵。
“这个……有些人拼命讲个不停,另外一些人根本没机会开口。”
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不约而同都望着阿莉西亚。
“所以……”费德里科重回正题,“能不能告诉我们,您从事的是……”
阿莉西亚环顾在座所有人,大家都殷切地等着她的回答。
“事实上,今天是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您应该稍微想过这件事吧?”森贝雷爷爷问道。
她低下头来。“我曾经想过要写作。或许至少先试试看。”
“太好了!”书店主人大加赞扬,“这么一来,您就是我们的拉弗雷特。”
“不如说是我们的帕尔多·巴桑。”安纳克莱托急忙插话,他一向自诩在文学上具有国际性的宏观视野,认为活着的作家,除非一条腿已经进了坟墓离死不远,否则都不值得尊敬。
“您怎么看啊,费尔明?”
费尔明先看了看大家,接着把视线放在阿莉西亚身上。“亲爱的老兄,我觉得巴桑照镜子的话,可能觉得自己更像猎狗,而不是格里斯小姐这样的黑暗英雄,我觉得格里斯小姐在镜子里恐怕看不到自己的样子。”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敢问万事通先生,您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发问。
达涅尔抓着费尔明的手臂,拖着他进了厨房。
“意思就是,如果男人的大脑只有嘴巴一半大的话,这个世界会好太多。”苏菲亚突然脱口而出,在此之前,她看起来仿佛一直神游在多姿多彩的青春世界。
森贝雷爷爷转头看着外甥女。她是上天送来的祝福,或许也是美好时光的重现,他三番两次错以为自己看见的、听到的是他珍爱的伊莎贝拉,以为她穿越时光之河回来了。
“现在文学院教的就是这些啊?”安纳克莱托问道。
苏菲亚耸耸肩,又躲回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上帝保佑。等着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了。”老教授预言。
“别气馁,安纳克莱托先生。这世界始终如一。”森贝雷爷爷安慰他,“事实上,这世界从来不等人,而且一转身稍纵即逝。我们一起为过去、未来和共处的当下干杯,怎么样?”
小胡利安兴奋地高举他的牛奶杯,以行动支持这个提议。
与此同时,达涅尔已经强压着费尔明留在厨房角落,远离餐桌。
“请问您今天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这女人根本不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达涅尔。事有蹊跷。”
“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也不知道,但我一定会查清楚,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馊主意。我已经闻到不对劲的地方了,就像麦瑟迪塔丝为了迷惑钟表匠喷的廉价香水,就算隔了一道墙,我还是闻得到。”
“打算怎么查?”
“那就需要您的协助了。”
“门儿都没有,别把我牵扯进去。”
“别被吸血鬼那一套给吓呆了。这是一个蛇蝎女,如果不是,我就不叫费尔明。”
“别忘了,这个蛇蝎女可是我父亲邀请的贵客。”
“对,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巧合没什么好质疑的。”
“您是用那可怜的智商判断的,还是用下体判断的?”
“这是我用常识判断的,您今天不但没有了常识,而且还没有了羞耻。”
费尔明露出嘲讽的笑容。“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发表结论,“父子两人同时被引诱了,明明已经有了年轻貌美的娇妻……”
“别再说这种蠢话了,别人会听到的。”
“听到最好!”费尔明刻意拉高音量,“越清楚越好。”
“费尔明,求你了,就让大家好好庆祝我父亲的生日。”
费尔明眉头一紧,嘴巴也闭起来了。“我有个条件。”
“好吧,什么条件?”
“您要帮我揭开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达涅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长叹一声。“打算怎么做?继续胡言乱语一通?”
费尔明压低音量,“我有个计划……”
费尔明忠于承诺,后半段的晚餐期间,果然表现得像个模范生。安纳克莱托谈笑时,他很捧场地跟着大笑同欢,对待麦瑟迪塔丝温文有礼,仿佛面对的是居里夫人,偶尔看看阿莉西亚,眼神和教堂侍童一样拘谨。终于到了举杯庆祝和切蛋糕的时刻,费尔明发表预先准备的冗长贺词,把寿星大大褒扬了一番,赢得了全场热烈掌声,以及寿星本人的热情拥抱。
“我的小孙子要和我一起吹蜡烛,是不是啊,胡利安?”书店主人说。
贝亚随即关了灯,接着,屋里仅有的光线剩下摇摇晃晃的烛光。
“许个愿吧!我亲爱的老友……”安纳克莱托在一旁提醒,“最好是个身材丰满、活力充沛的寡妇之类。”
贝尔纳达偷偷把老教授的香槟换成一杯矿泉水,并和贝亚互看一眼,贝亚随即点头赞同。
阿莉西亚望着眼前这几乎可遇不可求的场面。她佯装镇定,但内心已激动得怦怦直跳。她从未置身这样的聚会。在她记忆所及,生日若不是和莱安德罗共度,就是一个人,通常是躲进电影院,一如每年的除夕夜,到了午夜时分,她总要在心里咒骂一番,因为电影总在此时被迫中断,满室灯光明亮十分钟,然后才继续放映,仿佛在电影院迎接新年还不够难堪似的,空空荡荡的放映厅里,只见六七个孤单的灵魂,没有人在任何地方等候他们,只能孤身直面寂寞。这种深切的同志情谊,这种归属感和亲密,可以相互取笑,也可大声争论……这样的感觉,她不知如何消化。胡利安在桌子底下抓起她的手用力握紧,仿佛在座这么多人,只有这个才几岁大的幼童了解她的感受。若非有他在,她的眼泪恐怕早已夺眶而出。
最后的干杯祝贺结束后,贝尔纳达为大家送上咖啡或热茶,安纳克莱托忙着分送雪茄,阿莉西亚却在此时起身。所有人盯着她,全都愣住了。
“我在此特别感谢大家的盛情和厚爱,尤其要感谢您,森贝雷先生。我父亲一向对您相当敬重,今天能和您共度这么特别的夜晚,他如果地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非常感谢。”
大家带着落寞的神情望着她,或许,众人看她的眼神,恰好也是她内心的感受。她亲吻了小胡利安,随即往门口走去。贝亚连忙站起来跟过去,手上还拿着餐巾。
“我送您到门口吧,阿莉西亚……”
“不用了,真的。请留在家人身边吧。”
离开之前,她经过玻璃橱柜,朝伊莎贝拉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身影渐渐隐匿在往下的楼梯里。在她开始误以为这一切属于自己之前,必须及时离开这里。
阿莉西亚的突然告退,引来在座宾客窃窃私语。森贝雷爷爷让胡利安坐在大腿上,目光紧盯着孩子。
“你这么快就陷入爱河了?”他这样问孩子。
“我想我们的小情圣应该上床睡觉了。”贝亚说道。
“我也该睡了。”安纳克莱托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在座的各位年轻人,你们继续吧,人生苦短啊……”
达涅尔正觉得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费尔明竟拉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快!达涅尔,我们有好几个箱子忘了从地下室搬上来。”
“什么箱子?”
“就是那些箱子嘛!”
在森贝雷爷爷既疲惫又惊愕的眼神的注视之下,两人就这样急急忙忙冲出门去了。
“我越来越不了解这家人了。”森贝雷爷爷说道。
“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觉得。”苏菲亚在一旁咕哝。
出了大门,费尔明先张望着灰蓝夜色下的街道,那是街灯映照下的圣安娜街,接着,他示意要达涅尔跟上来。
“都这么晚了,我们还要去哪里?”
“去猎捕蛇蝎女。”费尔明答道。
“我不干!”
“拜托!您不要傻傻地以为她这样就逃得掉……”
费尔明等不及达涅尔回应,旋即快步朝着天使门方向的街角前进。到了转角,他躲在乔尔巴百货的遮棚下左顾右盼,周遭只有暗夜里浓浓的夜雾。达涅尔挨近他身旁。
“就在那边!伊甸园的撒旦就在那里。”
“天啊。费尔明,您别叫我去做这种事情。”
“喂,我可是信守承诺了。您要做出尔反尔的胆小鬼吗?”
达涅尔只好自认倒霉,接着,两人重回从前充当业余侦探的岁月,开始跟踪阿莉西亚·格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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