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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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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加斯把钥匙插入房门锁孔,立刻发现事有蹊跷。钥匙无法顺畅插入,仿佛他的开锁动作突然变迟钝了,接着,当他转动钥匙,发现门把弹簧几乎失效。门锁已经被撬开。他掏出手枪,慢慢把门往内推到底。以帘幕隔成两间的公寓陷入阴暗。窗帘已经拉上。他记得出门前窗帘是拉开的。巴尔加斯拉紧手枪撞针。有个身影在角落静止不动。巴尔加斯把枪举起,瞄准目标。
“拜托!不要开枪,是我。”
巴尔加斯往前挪近几步,那个身影往前跨了一步,双手高举。
“罗维拉?在这里搞什么鬼?我差一点就要开枪轰烂您那颗脑袋。”
菜鸟密探依旧穿着他那件廉价大衣,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把手放下来!”巴尔加斯说道。
罗维拉频频点头,乖乖照办。“对不起,长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本来想在楼下等您,在街上,可是有人跟踪我,我很确定,所以,我就想……”
“冷静下来慢慢讲,罗维拉。您刚刚在说什么?”
罗维拉用力吸了一口气,双手不停挥动,仿佛不知从何说起。巴尔加斯把门关上,将他推到摇椅前。
“坐下来!”
“是的,长官。”
巴尔加斯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就在罗维拉面前坐了下来。“从头讲起。”
菜鸟密探用力吞着口水。“我替利纳雷斯长官带口信给您。”
“利纳雷斯?”
罗维拉点头确认。“指派我跟踪您和阿莉西亚小姐的人就是他。不过我保证,我真的一直遵照您的指示,始终保持距离,不敢打扰两位。我也按照您的要求,向他提出的报告内容都是避重就轻,只提一些不重要的小事。”
“他要您带什么口信?”巴尔加斯话锋急转。
“利纳雷斯长官回到市警局总部办公室后,接到一通电话。马德里打来的。非常高层的长官。他要我告诉您,您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最好赶快离开这座城市。您和阿莉西亚小姐都一样。他派我去殡仪馆转告您这件事。到了殡仪馆,他们告诉我,您去民事管理局了。”
“然后呢?”
“您在民事管理局有什么新发现吗?”罗维拉问道。
“不关您的事。接下来呢?”
“然后我就去了民事管理局,但是他们告诉我,您已经离开了,所以我就赶快跑到这里等您。就是这时候,我发现有人在跟踪我。”
“跟踪人不就是您的工作吗?”
“除了我,还有别人。”
“谁?”
“我也不知道。”
“您怎么进来的?”
“我来的时候门已经是开着的。我想是有人把门锁撬开。我确定了里面没有人,然后把门锁上,窗帘拉上,这样人家就看不见我在这里等您了。”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盯着他看了许久。
“我做错什么事了吗?”罗维拉一脸惊恐。
“利纳雷斯为什么不亲自打电话去殡仪馆给我?”
“长官说总部的电话靠不住。”
“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他被叫去跟一个马德里来的长官开会了。一个叫什么亚的人。”
“安达亚。”
罗维拉猛点头。“对,就是他。”
这家伙依旧像受惊吓的小狗一样不停颤抖。
“拜托,可以给我一杯水吗?”他提出请求。
巴尔加斯踌躇了一会儿。接着,他走近五斗柜,拿起半满的陶罐斟了一杯水。
“阿莉西亚小姐呢?”在后面的罗维拉好奇问道,“她怎么没跟您在一起?”
巴尔加斯发觉罗维拉的声音已近在咫尺,于是拿着水杯转过身来,却几乎要撞上他。他不再发抖,惊吓的神情已经消失,换上的是神秘莫测的面容。
他甚至来不及看到刀锋。
他感觉身侧突然挨了重重一刀,仿佛被人拿着榔头用力敲打肋骨,他知道,这表示刀尖已深及肺部。他看见罗维拉似乎面带微笑,正想去拿左轮手枪时,第二刀刺进他体内。刀锋猛力插入他的脖子,直至刀柄卡住伤口,此时,巴尔加斯已踉踉跄跄。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伸手去扶着五斗柜。第三刀刺中他的胃部,他终于不支倒地。一片阴影笼罩了他。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罗维拉抢走他的手枪,一脸漠然地看了又看,接着往地上一扔。
“什么破铜烂铁!”他说。
巴尔加斯呆望着那双无底洞般的深沉眼神。罗维拉静候数秒钟,在他的腹部又补上两刀,刺入时,刀锋同时在伤口里扭转。警官吐出一摊血,接着试图反击罗维拉——也就是眼前这个正在折磨他的怪物。他的拳头已无力触及对方的脸。罗维拉掏出沾满鲜血的尖刀,得意地向他展示。
“你这婊子养的!”巴尔加斯结结巴巴咒骂着。
“好好看着我,老不死的!在你死之前,我要让你知道,我对那个女的可不会像对你这么客气。我要好好花上一段时间折磨她,用尽各种手段,绝不手软,我发誓,你一定会恨自己救不了她。”
巴尔加斯感受到体内一股强烈的冰凉感,紧接而来的是四肢麻木,心跳急速,几乎喘不上气。一摊温热浓稠的血毯在身体周围扩展,泪水盈眶的他,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凶手用他的衣领擦拭刀锋,然后把尖刀收好。接着,凶手蹲在那里,直视他的双眼,欣赏他垂死的挣扎。
“你已经感受到了吧?”凶手问,“那是什么样的滋味?”
巴尔加斯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阿莉西亚的样子。断气时,他嘴角挂着微笑。自称罗维拉的男子看到这一幕益发恼怒,即使知道伤者已逝,仍不断挥拳捶打死者脸部,直到指关节破了皮。

26

裹尸布一样的乌云迅速从海面延伸至巴塞罗那上空。阿莉西亚坐在餐厅吧台前,回首一望,耳边同时传来第一声雷响。她凝望着阴暗朝城市铺天盖地而来。一道闪电照亮云层外围,片刻之后,雨滴已开始敲打玻璃窗。短短数分钟后,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罩上灰暗模糊的雨幕。
暴风雨的轰鸣声相伴着她回到松园周围的石墙。大雨宛若密实的水帘,能见范围仅及周遭几米的距离,正好可以掩护她的行踪。再次经过花园入口时,她发现房屋外墙几乎被雨幕遮蔽。接着,她二度绕过庄园,在先前选好的地点爬上围墙。她纵身跳入围墙另一侧,正好落在被雨水浸软的落叶堆上,减轻了落地的冲击。她穿过树林越过花园,来到别墅主要入口。接着,她绕着房子继续走了大半圈,终于见到费尔南迪托叙述过的那几扇厨房玻璃窗。瓢泼大雨肆意狂洒,冲刷着别墅外墙。阿莉西亚在其中一扇窗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她一眼便认出费尔南迪托目睹瓦伦丁·莫尔加多惨遭杀害时躺着的木桌,桌上沾满了暗沉的血迹。眼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隆隆雷响的回音填满了屋子。阿莉西亚以左轮手枪枪托用力敲窗,玻璃瞬间碎裂。转眼间,她已潜入屋内。
费尔南迪托继续尾随在后。陌生男子举止极其稳重,丝毫看不出刚刚冷血刺杀了一个人,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个步。天际划过第一道闪电,街上行人急忙跑到皇家广场旁的拱廊下躲雨。杀人凶手并未加快脚步,也无意找个躲雨之处。他依旧缓步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抵达大道入口时,他突然驻足在人行道旁。费尔南迪托悄悄走近他,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他一度有冲动想掏出口袋里那把巴尔加斯遗留的手枪,朝着陌生男子背后发射子弹。杀人凶手在原地不动,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并静候着他。接着,凶手出其不意地再度迈开步伐,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来到亚萨多伯爵街口,继续朝拉巴尔区前进。
费尔南迪托跟在后面,刻意稍微拉开距离。他看着那人在兰卡斯特街口左转,跑上前恰好又看见他隐入街道中段一扇大门内。等候数秒后,他贴着墙缓缓趋近。屋檐落下的污水洒在他脸上,顺着脖子流进大衣衣领。他驻足在方才看着杀人凶手走进去的地方。从远处望去,此地仿佛楼梯入口,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处营业场所的一楼。紧闭的大门是一扇生了锈的黄铜卷门。旁边分隔了另一扇较小的边门,几近关闭。门楣上挂着模糊的告示板:
科尔特斯兄弟人体模特工厂
成衣相关产品制造开发
创立于一九〇九年
工厂显然停业多年,看似废弃已久。费尔南迪托迟疑了半晌。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拔腿就跑,并寻求支援。他立刻退回街道转角,脑海却突然浮现巴尔加斯被击溃的遗体,还有那沾满鲜血的面容,这景象迫使他停下脚步。他转身走回工厂大门,将手指伸入边门门缝,然后往外拉开数厘米。
屋内一片漆黑。他把边门完全敞开,让阴雨的昏暗天光从门口渗入。他观察屋内陈设,看起来像是童年记忆中的店铺。木制柜台,玻璃橱柜,还有几张倒下的椅子。上头铺了一层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透明丝缕,困惑了半晌,走近一看才确定是蜘蛛网。墙角站着几具蜘蛛网缠绕的裸体人型模特,仿佛是巨型昆虫将它们拖到那里,并打算将其吞没。
费尔南迪托听见工厂内发出金属撞击的回音。他眯起眼睛,看见柜台后方有一片帘幕,通往内部的作业厂房。帘幕依然微微摆动着。他走了过去,近乎屏息,轻轻地掀开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走道。他身后的亮光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恰好看着一阵风,抑或陌生人的手,推了边门一把,门渐渐关上了。
阿莉西亚走过厨房,目光紧盯后门,随时留意着被哗啦雨声淹没的异常动静。她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以及厚实的门板猛地关上的声音。于是,她驻足静观其变。等待的同时,她仔细观察了厨房陈设。炉子、烤箱和烧烤炉看来皆已多年未使用。墙上仍挂着平底锅、汤锅、菜刀和其他小件金属厨具。金属表面皆已氧化变黑。宽大的大理石水槽堆满废弃物。厨房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桌。阿莉西亚特别细看了固着在桌脚的链条和皮带。她不禁纳闷,不知他们如何处理桑奇斯司机的尸体?桑奇斯太太是否仍然活着?
她走近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声响似乎源自隔壁房间。她正打算推开门缝探个究竟,突然意识到她原本以为雨水拍窗的声响,其实是金属的撞击声,似乎从房子内部传出来。她屏息静待,片刻后又听见同样的声音。有个东西或有人猛力捶打与厨房相连的墙壁或管道。她走近升降梯出入口,此处听到的声响更清楚了。声音来自楼下。厨房下面还有秘境。
阿莉西亚摸了周围墙壁,并不时以指关节轻敲墙面。四壁看来相当坚固。墙角有一扇金属闸门。门上装置了横杆门闩,她随手拉开。门内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空间,墙面上全是尘埃满布的置物架,可能是以前的储藏室。此处的金属连续敲击声更加清楚。她往前挪了几步,突然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此时,她赫然发现储藏室尽头的墙上出现一道类似垂直裂缝的黑色线条。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墙壁,接着双手用力推墙,墙壁竟往另一侧移动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腐臭味扑鼻而来,掺杂着排泄物的臭味。阿莉西亚突感一阵作呕,立刻以手掩鼻。
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倾斜四十五度、由粗石砌成的窄道。一排不规则的石阶遁入黑暗中。声响蓦然休止。阿莉西亚踏上第一级,并侧耳细听。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喃喃低语和鼻息,于是将左轮手枪瞄准前方,再往下踩了一级。
她身旁的墙上钉了个金属挂钩,上面吊着一件条状型物体。一把手电筒。阿莉西亚伸手去拿,随即转开把手开关,一道白色亮光窜入潮湿漆黑的黑洞里。
“安达亚?是您吗?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声响源于密道底部,撕裂的嗓音几乎已不像人声。阿莉西亚缓缓步下阶梯,直到瞥见一排铁栅栏。她高举手电筒,亮光掠过铁栅栏内部。眼前出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身污秽的破烂衣物。卷曲打结的头发沾满秽物,浓密的胡须上方露出蜡黄的半张脸,脸上布满抓痕。他爬到铁栅栏边,伸长了手传达哀求。阿莉西亚收起高举的手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他。囚徒的手臂卡在栏杆之间,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他缺了一只手。他的手被人非常粗暴地剁了下来,用干掉的柏油封住残肢伤口。手臂肤色已经发紫。阿莉西亚强忍着作呕的不适,慢慢走近。
“巴利斯?”她惊问,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您是毛里西奥·巴利斯?”
囚徒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口中发出的却是骇人的呻吟。阿莉西亚立刻检视门上的锁。一副铸铁挂锁拴住了铁栅栏。她依稀听见围墙边传来脚步声,自知时间有限。铁栅栏内的巴利斯以绝望的眼神望着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将他带离那个地方,甚至考虑过一枪打开挂锁的可能,但她猜测安达亚必定安排了两三名手下看守这栋房子。她必须把巴利斯留在地牢里,然后去找巴尔加斯来支援。囚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试图伸手抓住她,但几乎已无气力。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他的语气既似哀求,也像命令。
“我找到支援就会回来。”阿莉西亚低声答道。
“不行!”巴利斯尖声呐喊。
她紧抓着他的手,触及那被人遗弃任由腐烂的一副瘦骨,不顾油然而生的反感。
“您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来过。”
“你如果就这样走了,我偏要大吼大叫,烂婊子,我就要让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同归于尽。”巴利斯威胁她。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清了巴利斯的真面目,抑或有如行尸走肉的他仅存的一点脾性。
“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令千金了。”
巴利斯的面容随即扭曲,所有愤怒和绝望刹那间展露无遗。
“我答应了梅希迪斯,一定会找到您。”阿莉西亚说道。
“她还活着吗?”
她点点头。巴利斯的额头贴在铁栅栏上,随即号哭了起来。
“千万别让他们找到她,别让他们伤害她!”他苦苦哀求。
“他们是谁?谁要伤害梅希迪斯?”
“拜托。”
阿莉西亚又听见地牢上方传来脚步声,于是立刻起身。巴利斯看了她最后一眼,眼神里只有顺从和希望。
“快跑!”他无力呻吟着。

27

费尔南迪托紧盯着被风慢慢关上的门。他的周遭成了一片墨黑。人型模特和玻璃橱柜全都消失在阴暗中。当门缝只剩下微微一缕光时,费尔南迪托用力深呼吸,并告诉自己,他一路跟踪那陌生人直捣虎穴,绝非随兴起意,他是为了阿莉西亚而来的。他抓紧左轮手枪,转身走向通往工厂内部的阴暗走道。
“我一点都不怕。”他喃喃自语。
耳边传来细微声响,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是小孩的笑声,就在附近,与他相隔几米的距离。他听见疾行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朝他逼近,顿时惊恐万分。费尔南迪托高举手枪,却不太清楚该如何扣扳机。震耳欲聋的枪声轰得他耳膜鼓噪,手臂往上弹起,仿佛手腕被人凿了孔。刹那间,一片昏黄灯光照亮走道,费尔南迪托随即看见了他。他高举着尖刀逐步逼近,目光如炬,他的脸看上去带着一个皮革面具。
费尔南迪托又开了好几枪,直到左轮手枪从手中滑落,他跌了个四脚朝天。突然间,他似乎瞥见那个恶魔般的身影在一旁踉踉跄跄,一时全身发冷,吓得喘不上气。他往后挪动身子,慢慢站稳之后,立即往边门冲,用力把门打开往外跑,却一不小心跌入街道上的水洼。他赶紧站起来,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仿佛鬼魂附身。
大家都叫他贝尔拿。那不是他的本名,但他从不花心思去纠正。他每天战战兢兢地执行安达亚指派的勤务,在这幢该死的房子里才几天,目睹的惨状已经够多了。他意识到,那个屠夫及其党羽对他知道得越少越好。还有不到两个月,他就可以从中解脱,然后过退休生活。在警界卖命一辈子,拿到的退休金却少得可怜。在这场闹剧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孤独地死去,被世间遗忘在华金柯斯塔街那家小旅馆的阴暗房间里。他宁可死时像个年华老去的过气娼妓,也不愿意做冒牌英雄,给政府派来的天之骄子拍马屁。这些小头目都是一个德行,全都打算将巴塞罗那街头的可怜虫和眼中钉清除得一干二净,就连蹲了大半辈子苦牢,如今流落街头的老弱残民都不放过。在这样的时代,比起在荣耀中苟活,在遗忘中死去更悲壮。
被叫错名字的贝尔拿心事重重地漫步前进,开了厨房的门。安达亚坚持要他们巡视房屋周遭,他听从命令照办,这是他最拿手的事。
他一进门只走了三步就知道有异状。一阵潮湿凉风拂过脸庞。他将视线拉长到厨房尽头的角落。闪电映出了锯齿状的破裂玻璃窗。他走向墙角,蹲下来细看地上的玻璃窗碎片。灰尘上有一排脚印。步履轻盈,小巧的鞋印和高跟鞋跟搭配成组。是个女人。化名贝尔拿的警官思索着眼前的物证。他站起来走向储藏室,用力推墙打开密道入口。他走下阶梯,直到恶臭传来,让他不由自主止步不前。他转身往回走,正打算把门关上时,刻意看了看挂钩上的手电筒。依然微微晃动着。警官把门关上,回到厨房。他环顾周遭,思索片刻,以鞋底抹去地上的脚印,并将玻璃碎片推往暗处的墙角。安达亚回来时,他不希望自己是向他报告别墅遭入侵的那个人。上次那个因为传达坏消息而惹恼安达亚的倒霉鬼被打断了下巴。那人还是他的亲信之一。他可不想蹚这浑水。还好,再过七周,警界会颁发奖章给他,就当是他多年来替精英们当牛做马的纪念,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踢开,如果可以安度这七周,他将有个凄凉晚年,让他努力忘却这几天在松园目睹的一切惨状,并说服自己,他听命执行的所有任务,全都算在那个名叫贝尔拿的警官头上,那从来就不是他,永远不会是他。
阿莉西亚藏身在花园里,就在窗户另一边,静静观看那位警官小心翼翼地巡视厨房、确认密道入口,接着,令人费解的是,他居然抹掉她留下的脚印。警官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再度走向厨房房门。趁着雨势磅礴,即使不确定那位警官是否会向上级通报最新发现,阿莉西亚还是决定冒个险,尽可能快速越过花园,跑下斜坡,然后翻墙离开。她在六十秒内完成这一连串动作,根本无暇回头张望。回到街上,她赶紧跑回车站广场,蓝色电车正准备在风雨中驶下山。她跳上行进中的车厢,无视查票员指责的眼神,直接瘫坐在一个座位上,全身湿透,不断颤抖,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松了一口气。
她发现他坐在雨中,蜷缩在大门口的台阶上。阿莉西亚越过积水漫淹的阿维尼奥街,最后驻足在他面前。无须小伙子多说,她知道出了事。费尔南迪托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
“巴尔加斯在哪里?”阿莉西亚问他。
费尔南迪托怅然垂首。“您不要上去。”他轻声说道。
阿莉西亚三步并作两步急奔上楼,早就顾不得臀部的刺痛和侧身的麻痹。到了五楼楼梯口,她站在巴尔加斯公寓半掩的房门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铁锈味。她将房门往内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遗体,躺在深褐色醒目的血泊里。她感到一阵寒凉窜身,霎时气短心慌,紧抓住门框。她走近尸体旁,双脚不停颤抖。巴尔加斯死不瞑目。凝蜡般的面容被揍得面目全非。她跪坐在他身旁,轻抚他的脸颊。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愤恨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硬是忍住没哭出来。
尸体边有一张翻倒的椅子。阿莉西亚将它拉起来,然后坐下,就这样默默凝视着尸体。臀部的剧痛像烈火延烧入骨。她握紧拳头捶打旧伤疤,使劲用力打,转眼间,剧痛把她摧折得头晕目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她继续用力捶打自己,直到费尔南迪托在门口目睹这一幕,赶紧拉着她的手制止了她。他用力抱住她,让她动弹不得。他任由她怒吼发泄苦痛,直到力尽气竭。
“这不是您的错。”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
当阿莉西亚终于停止颤抖,费尔南迪托拿起了扶手椅上的毯子将尸体盖上。
“你看一下他的口袋。”阿莉西亚吩咐他。
小伙子检查了警官的大衣和西装外套。他找出钱包、一些零钱、一张编号清单,还有一张名片:
露易莎·阿尔科尼
局长秘书
档案文件管理处
巴塞罗那民事管理局
他把找到的东西都交给她。阿莉西亚一一检查过后,保留了清单和名片。她把其他东西交还给他,交代他放回原处。阿莉西亚的目光始终停驻在巴尔加斯的遗体上,虽然已经盖上了一条毛毯。费尔南迪托在一旁静静等候了几分钟,然后再度走近她身旁。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终于开口。
阿莉西亚望着他,仿佛对他的话茫然不解,抑或充耳不闻。
“您握着我的手吧。”
她婉拒了他的协助,作势要独立站起来。费尔南迪托看出她忍痛的表情。他双手抱住阿莉西亚,慢慢搀扶她起身。站定之后,她往前走了几步,极力掩饰跛足的窘态。
“我可以自己走。”她说。
她说话的语气急冻如冰,眼神空茫深邃,不带一丝情感,即使临走前再回头看了巴尔加斯最后一眼也无动于衷。“她的心门已经关上,而且上了最坚固的锁。”费尔南迪托暗自感慨。
“走吧。”她低声说道,随即瘸着脚往外走。
费尔南迪托抓着她的手臂,搀扶她走向楼梯口。
两人挑了格兰咖啡馆尽头角落的座位。费尔南迪托点了两杯牛奶咖啡,外加一杯白兰地,他把烈酒全部倒入其中一杯咖啡里,递给阿莉西亚。
“喝下这一杯,身体会暖和一点。”
阿莉西亚接下咖啡,缓缓啜了一口。雨水冲刷玻璃,一条条细水柱遮蔽了笼罩全城的铁灰色阴霾。阿莉西亚终于恢复些许元气,费尔南迪托开始娓娓道出事发经过。
“你不需要追他到那个地方的。”阿莉西亚说。
“我不想让他就这样跑了。”他不服气。
“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拿着巴尔加斯长官的手枪开了两三枪。当时的距离顶多两三米,可是一片漆黑……”
阿莉西亚握着费尔南迪托的手,嘴角漾起淡淡的笑容。
“我没事。”费尔南迪托心口不一。
“手枪还在吗?”
费尔南迪托摇了摇头。“我在逃出来的路上掉了。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阿莉西亚沉默良久,茫然地盯着窗外。他可以感觉到她臀部的刺痛正随着心跳频率干扰着她。
“您是不是应该先吃一颗药丸?”费尔南迪托问她。
“以后再吃。”
“以后?”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我要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费尔南迪托点头应允。“尽管吩咐。”
她在皮包里找东西,然后掏出来递给他。
“这是我家的钥匙,拿着。我要你上楼去。务必要确定屋子里没有人再进去。如果大门是开着的,或是门锁好像已经被人勾开,你拔腿就跑,一路跑回家去。”
“您不跟我一起来吗?”
“进了屋子,你到客厅去,在沙发下面找一下,有个装满文件和档案的盒子。盒子里有个装了一本笔记本的大信封,信封上写着‘伊莎贝拉’。你听懂了我在讲什么吗?”
他频频点头。“嗯!伊莎贝拉。”
“我要你把这盒子带走,保存好。一定要放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可以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您不用担心,但是……”
“没有但是。万一我出事了……”
“您不要这样说。”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阿莉西亚执意往下说,“绝对不能去报警。如果我一直没回来拿这盒子,你先等个几天,然后把这些资料带到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知道在哪里吗?”
“我知道……”
“进去之前,你要先确定没有人在监视书店。只要觉得有一丁点儿不对劲,你就先按兵不动,再等一阵子。进了书店以后,去找一个叫作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你把这名字重复念一次。”
“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行。你绝对不能相信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
“您这样讲话很可怕,阿莉西亚小姐。”
“如果我出了事,你就把资料交给他,告诉他是我要你转交的。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告诉他,你跟他说这些资料里面,有一份是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手札,也就是达涅尔的母亲。”
“谁是达涅尔?”
“你告诉费尔明,他必须先把那本手札看过一遍,再决定该不该交给达涅尔。决定权在他。”
费尔南迪托点头回应。阿莉西亚的微笑掺杂着浓浓的哀愁。她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他把她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了一下。
“把你卷入这件事情,我觉得很抱歉,费尔南迪托。现在还要你承担这样的重任……我实在没有权利这样做。”
“我很高兴您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知道。还有最后一件事,如果我没回来……”
“您会回来的。”
“我如果没回来,不要去医院或警察局或任何地方打听我的下落。就当作从来没见过我这个人,你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阿莉西亚小姐。我一直就是个大傻瓜……”
她站了起来,显然深受剧痛折磨,但依旧面带笑容望着费尔南迪托,仿佛这只是个很快就会消失的小毛病。
“您要去找那个人,对不对?”
阿莉西亚没搭腔。
“他是谁?”费尔南迪托继续追问。
阿莉西亚仔细思考了费尔南迪托对杀害巴尔加斯的凶手所做的描述。
“他自称罗维拉。”她说,“但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管他是谁,如果他还活着,那一定是非常危险的一号人物。”
费尔南迪托随即起身,打算陪她一起走。阿莉西亚制止了他,摇头拒绝。
“你该做的事情是去我家,把我交代的事情都办妥。”
“可是……”
“不要再跟我争辩了!还有,你要对我发誓,一定会确实照着我吩咐的去做。”
费尔南迪托无奈叹气。“我发誓,我一定会照做。”
阿莉西亚露出她那最迷人的微笑,让费尔南迪托失去他仅有的理智,接着,她跛足走向出口。他望着她在雨中渐行渐远,瘦小的背影比以往更脆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他在桌上留下一些零钱,打算接下来就到阿莉西亚在对街的公寓。他在一楼大门口碰见了公寓门房,他的姨妈赫苏莎,她用抹布包住拖把尾端,忙着清理大雨造成的积水。赫苏莎瞥见他手中的钥匙,皱起眉头,面露不悦。费尔南迪托清楚得很,他这位姨妈对各种流言蜚语异常敏锐,只要他做出任何不适当的举止,总是逃不过她那双猎鹰般的眼睛,她八成是看见他们刚才在对街的格兰咖啡馆,包括他吻手那一幕。
“你从来就不知道要记取教训啊,费尔南迪托?”
“姨妈,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我还是闭嘴吧。可是,我是全家唯一脑袋还算清楚的人,以前说过一千遍的话,我还是要再说一遍。”
“阿莉西亚小姐不适合我。”费尔南迪托不假思索地说出姨妈的训示。
“总有一天,她会伤透你的心,就像收音机里说的那样。”赫苏莎执意要继续训话。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费尔南迪托已不想再重温往日情景。赫苏莎走到他面前,一脸慈爱的笑容,捏了捏他的脸颊,仿佛他仍是个十岁小男孩。
“我只是不希望你受苦。再说,你知道我多喜欢阿莉西亚小姐,把她当作家人,但她是个不定时炸弹。谁知道哪一天她突然爆炸,身边的人都会一起同归于尽。哦!上帝!原谅我这么说。”
“我知道。阿姨,我知道了。您不用替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姨夫溺水那一天也是这么说的。”
费尔南迪托凑过去亲吻姨妈的额头,随即转身上楼。他开门进了阿莉西亚的公寓,房门半掩,然后照着阿莉西亚的指示行事。他在客厅的沙发下找到阿莉西亚向他形容的盒子,打开翻看了那一摞文件,其中有个大信封,上面写着:
伊莎贝拉
他不敢打开。接着他把盒子盖上,并不禁纳闷,那个名叫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获得阿莉西亚完全的信任,并将他视为最后的救赎?从这一片乱局看来,他猜想,阿莉西亚的生命里一定还有他不知道的人,扮演着比他更重要的角色。
“你还以为自己是唯一啊……”
他拿了盒子往门口走,接着,他最后一次凝视阿莉西亚公寓的陈设,深信自己恐怕再也不会踏入此地,然后他走出门外,锁上门。回到一楼玄关时,他发现姨妈仍忙着处理积水,拿着大扫帚在大门口挡雨水。他驻足半晌。
“你这个窝囊废!”他低声责备自己,“你不该就这样让她离开的。”
赫苏莎暂停手边的工作,一脸好奇地望着他。“宝贝,你刚刚说什么?”
费尔南迪托叹了一口气。“姨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当然,你那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算什么。”
“请您帮我保管这个盒子,一定要放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这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您手上有这样东西。即使警察上门查问也不能说。任何人都不能说。”
赫苏莎吓得瞠目结舌,看了那盒子一眼,连忙画了个十字。
“哎……你、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姨夫从前也老是这样说。”
“我知道。您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这件事非常重要。”
赫苏莎点头应允,神色严肃。
“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你发誓?”
“当然。”
他回避了姨妈焦虑的眼神,连忙跑了出去。雨水打在身上,或许是内心的恐惧无以名状,他竟丝毫未察觉刺骨的寒冷。这条路有可能是他短暂人生的最后一程,但他告诉自己,感谢阿莉西亚,他至少学会了一生受用的两件事,倘若他能活得够久。第一件事是说谎。第二件事,让他受益不少,那就是:承诺和心一样,第一次破碎了之后,打破剩下的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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