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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4

22

从被囚禁的某个时刻开始,毛里西奥·巴利斯开始认为灯光是痛苦的征兆。身在幽暗中,他可以想象周围没有生锈的铁栅栏监禁他,地牢的墙壁并未渗出污秽液体,仿佛黑色蜂蜜凝结在石缝间,在他脚边积成凝胶状的水洼。毕竟,置身一片漆黑里,他根本看不到自己。
他几乎一直活在黑暗里,每天仅有一次例外,当一道微光出现在阶梯上方,巴利斯能瞥见一个模糊的剪影替他送来一壶污水,以及一片他在几秒钟内就吞光的面包。看守人换了,但方式未变。他的新任监视者从未驻足正眼看过他,也没对他说过只字片语。他完全忽略巴里斯的问题、哀求、羞辱和咒骂。他把食物和饮水放在铁栏边,随即转身离去。新任看守人初次下楼时,一闻到地牢和犯人发出的臭味便反胃呕吐。此后,他下楼时几乎皆以手帕掩住口鼻,而且除非必要绝不多留片刻。巴利斯早已不闻其臭,就像他对手臂的疼痛几乎无感,残肢上蔓延的紫黑色线条仿佛密布的黑色蛛网,伤口不时抽痛,但他已麻木。他们让他活生生腐烂,而他已经不在乎了。
他曾揣想,总有一天,不再有人步下阶梯,那扇门不再开启,他残存的余生就在黑暗中度过,身躯渐渐腐蚀,生命最终被自己吞噬。他担任典狱长那几年,常常目睹这样的事情。运气好的话,几天之内即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开始想象,极度饥饿引发的焦虑一旦开始延烧,他恐怕会陷入体力虚耗、神志不清之中。残酷至极的是缺水。或许,当绝望和苦闷狠狠啃咬他的心智,他会开始舔食墙上渗出的污水,他的心脏会停止跳动。二十年前在蒙锥克监狱,有个曾在他手下做事的医生常说,上帝总是优先怜悯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连这一方面生命都是个混蛋。或许,到了最后一刻,生命对他起了恻隐之心,严重的伤口感染可以让他省略最难熬的困境。
他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装在麻布袋里的尸体被丢在蒙锥克地牢的尸堆里……就在此时,他听见楼梯上方那扇门再度开启。他在昏寐中醒来,顿时口干舌燥,且疼痛不已。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感觉牙床正在渗血,牙齿一碰即动摇,仿佛嵌在湿软的黏土上。
“我口渴!”他用尽气力大喊,“拜托!给我水……”
步下阶梯的脚步比平日更沉稳。在地下的世界,声响比光线更值得信赖。生命的日常只剩疼痛、缓缓腐败的身躯、脚步声传出的回音,以及四周墙壁里咕噜作响的管道。先是尖锐声响,随即亮起一盏灯光。巴利斯听声辨出渐近的脚步声。他瞥见有个身影伫立在地下室楼梯口。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他拖着身躯匍匐至铁栅栏边,睁大眼睛仔细看。突然迎上一束刺眼强光,眼球一阵灼痛。是手电筒。巴利斯往后退缩,举起仅剩的一只手蒙住眼睛。即使如此,他仍感受到灯光扫过他的脸庞,以及他沾满排泄物和干燥血迹,还披挂着破烂衣物的身躯。
“看着我!”有个声音这样命令他。
巴利斯放下遮住双眼的手,缓缓张开眼睛。瞳孔花了点时间才适应眼前的明亮。铁栅栏另一侧的面孔不同以往,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叫你看着我!”
巴利斯顺从照办。一个人尊严尽失时,听命行事比发号施令容易多了。访客继续走近铁栅栏边,仔细打量他,手电筒灯光扫过他的四肢,以及他残败的身躯。就在此刻,巴利斯恍然悟出为何铁栅栏另一侧盯着他看的面容会如此熟悉。
“安达亚?”他大喘了一口气,“安达亚!真的是你吗?”
安达亚点头回应。巴利斯顿时有拨云见日的宽慰,数日或数周以来,他首度有了畅快的呼吸。这大概是另一个梦吧,有时候,即使身陷阴暗困境,仍有机会和前来营救的救星对话。他揉了揉眼睛,笑颜逐开。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喜极而泣,“是我,毛里西奥·巴利斯,巴利斯部长,是我……”
他朝着警官伸长手臂,感激涕零,毫不在乎让他见到自己这副狼狈相,衣不蔽体,残肢断臂,而且浑身屎尿。安达亚往前跨了一步。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安达亚没搭腔。
“我女儿梅希迪斯还好吗?”
安达亚仍无回应。巴利斯紧抓着铁栏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慢慢站起来,总算能平行直视对方的眼神。警官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难不成这又是另一场梦?
“安达亚?”
对方掏出香烟,随手点燃。巴利斯闻着烟味,忆起他尝试的第一支烟,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那股无可比拟的香气。他以为那支烟是要给他的,却眼看着安达亚双唇叼着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
“安达亚,快带我离开这里!”他哀求。
警官指间的香烟升起一圈圈烟雾,他的双眼在烟幕后炯炯发亮。
“安达亚,这是命令!让我离开这里!”
对方面带微笑,又吐了几口烟。“你交友不慎。”警官终于打破沉默。
“我女儿在哪里?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暂时还没有。”
霎时,巴利斯听见一阵绝望的呐喊,却浑然不知那是他自己的凄厉嘶喊。安达亚把烟蒂往地牢内一扔,正好落在巴利斯脚边。接着,他踩着阶梯往上走,囚徒见状开始大吼大叫,以仅剩的气力拍打铁栏杆,直到精疲力竭,跪倒在地。警官自始至终无动于衷。阶梯高处的大门关上了,就像被封闭的墓穴,黑暗再度强压在他身上,而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的冰冷。

23

巴塞罗那隐藏着大大小小的惊奇历险,这些是坚不可破的堡垒、深不可测的秘境。但是真正无所畏惧的人的去处,是民事管理局。巴尔加斯远远瞥见那片老旧外墙,翻新后换成一片炭黑,让他不禁摇头叹息。一扇扇铁窗,以及巨大陵墓般的外观,似乎有意提醒众人,千万别有任何兴风作浪的念头。入口大门前,只有循规蹈矩者才会止步,巴尔加斯却径自推了门走进去,迎面而来的是周围加了隔板的接待柜台,里面站了个身材矮小的男子,猫头鹰似的目光紧盯眼前的不速之客,丝毫不见欢迎来客的神情。
“早安。”巴尔加斯很客气地打了招呼。
“如果现在是我们对外开放的时间,我也很乐意道早安。但是外面的告示牌写得清清楚楚,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周二至周五。今天是周一,而且是早上八点十三分。您不识字吗?”
巴尔加斯本来还和颜悦色,努力想和这个只会在里面盖章按铃的小暴君搞好关系,此时脸色忽地一刷,毫不客气地把警察证件递到他鼻子前。这位柜台接待员紧张得直吞口水。
“我相信……您一定识字。”
接待员把一个月的口水和火气都吞了下去。
“您说的是,长官。刚刚都是误会,请多包涵。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我需要跟这里的主管谈一谈,不管谁都好,只要不是你这个白痴就可以。”
接待员火速拿起话筒,打电话给一位名叫露易莎的女士。
“无所谓。”他对着话筒说道,“告诉她,请她马上过来。”
他放下话筒,整理了身上的衣服,回到位子上坐定之后,看着巴尔加斯。
“局长秘书马上就过来接待您。”他说。
巴尔加斯坐在一旁的木制长椅上,视线始终不离那位接待员。两分钟后,一位身材娇小、挽着发髻的女子现身了,鼻梁上悬着一副眼镜,眼神犀利,眉头深锁,无须他人解释,她一看这场面就猜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您别生贾蒙纳的气,他尽力了。我是露易莎·阿尔科尼,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是巴尔加斯,马德里国家警察总署指挥小组。我需要查证几组证明书编号,事关重大。”
“您该不会也很急吧?我们这种机构,一急就会出问题。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警官把单子递给她。露易莎女士瞥了一眼,点点头。“您要出生的还是死亡的?”
“什么?”
“这一排是死亡证明,另外那一排是出生证明。”
“确定?”
“我一向很有把握。娇小的身材总会误导人们对我的观感。”露易莎面露猫似的狡黠笑容。
“可以的话,那就两项都查。”
“只要是西班牙政府机构的长官提出的要求,什么都可以。请您移驾跟我来,大队长先生。”露易莎为他打开柜台后方的门。
“我只是小队长。”
“真可惜!看您把贾蒙纳吓成那样,我自动就把您列在比较高的官阶了。各位尊贵的官阶不是按照身材分配啊?”
“我从好久以前就开始缩水了。岁月不饶人,老了。”
“相信我,我真的能体会您的心情。我刚到这里工作的时候,像个芭蕾舞者,现在,您看看我这样子。”
巴尔加斯跟着她沿着一条走道往前走,看似永无尽头。
“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这栋建筑物内部空间真的比外面看起来大得多?”他问。
“您不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这里的空间,每天晚上都会增加一点。谣传说它能从查资料的法务工作者身上汲取养分,您要是在资料室睡着了,养分就被建筑物偷偷吸走了。所以我奉劝您,最好保持清醒。”
到了走道尽头,露易莎驻足在一扇学院风格的雄伟大门前,有人在门楣上贴了一张纸:
凡欲进入门内探索者
务必扬弃所有耐心……
露易莎推开大门,对他眨眨眼。“欢迎光临官方表格和两块钱公章的魔法世界。”
眼前的景象令人目炫,往上延伸的一层层栏板、阶梯和档案柜,在尖顶式的拱顶下呈放射状铺陈,一排排电灯发出迷蒙灯光,仿佛大厅里悬着一块磨损的旧窗帘。
“我的天,”巴尔加斯喃喃低语,“您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找到东西?”
“光用想的是找不到的,靠的是机智、坚持和为民服务的专家巧手,在这里,就算是点金石也找得到,让我看看那些编号。”
巴尔加斯跟着露易莎继续走,前方出现的整面墙堆满编了号码的档案夹。这位女主管弹了两下手指,两名看上去相当勤快的部属随即出现。
“我需要两位帮我去拿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从1区到8B区的所有档案,还有同一时期的6C区到14区档案。”
两名部属马上分头找阶梯去了,与此同时,露易莎请巴尔加斯在大厅正中央那张查阅文件用的书桌坐下。
“一九三九年?”
“您那些证明文件都是按照旧系统编号的。一九四四年改成新制编号系统,纳入了国民身份证。您很幸运。因为很多战前的档案都遗失了,但是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的档案刚好另外隔成一区,花了好几年才整理好的。”
“您的意思是说,这些证明文件都是开战后不久核发的?”
露易莎点头确认。“调查以前的旧案子啊?”她好奇地问道,“我很欣赏您的勇气和坚持,虽然您的态度不怎么严谨。这年头已经很少人有兴趣或愿意到这里来了。”
等待两名部属把档案文件找齐的这段时间,露易莎好奇地打量巴尔加斯。
“您多久没休息啦?”
他看了看手表。“超过二十四小时了。”
“我让人帮您准备一杯咖啡吧?还要耽搁好一阵子。”
两个半钟头之后,露易莎和两名助理穿梭在浩瀚的文件世界,爬上又爬下,渐渐在巴尔加斯脚边堆起一座档案夹小岛。他想到接下来的艰巨任务,忍不住叹了口气。
“已经大功告成了吧,露易莎女士?”
“还差一点。”
巴尔加斯品尝第三杯咖啡时,露易莎吩咐助理们退下,接着她着手整理注册文件,分出了越来越高的两摞档案。
“您不问我为什么要查这些吗?”巴尔加斯忍不住探问。
“我可以问吗?”
他露出会心一笑。过了半晌,露易莎发出轻快的欢呼声。
“好。全部都在这里了。我们把那些编号再检查一次。”
核对号码时,她同时挑出一本又一本档案。就在她检视档案时,巴尔加斯发现这位民事管理局主管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他问。
“您确定这些编号都是正确的吗?”
“到我手上就是这样了……为什么这样问呢?”
露易莎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一脸狐疑地望着他。“没什么。这些全部都是幼儿。”
“幼儿?”
“都是小孩。您看……”
露易莎把档案摊在巴尔加斯面前,逐一比对数字。“看到日期了吗?”
巴尔加斯试图在数字迷阵中找出目标。露易莎以铅笔笔尖引导他的视线。
“这些编号都是成双的。每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都是同一天登记,也都由同一位公务员受理,在同一个单位、同样的时间。”
“您怎么知道?”
“从文件作业编码看出来的。您看到没?”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
“我也不知道。”
“同一位公务员同时承办两种证明,这种情形常见吗?”
“很不寻常。更别提还是不同的部门。”
“为什么会这样?”
“不符合正常作业程序。以前,这些证明都是由各区民事管理单位受理。但是,这批文件都是由中央核发的。”
“这样很不寻常吗?”
“非常罕见。而且,这些证明……如果资料没错的话,全部都在一天内完成作业程序。”
“这确实很奇怪。”
“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奇怪!但是,这还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巴尔加斯一脸茫然望着她。
“这些死亡证明都是国军医院核发的。我说……有多少小孩会死在国军医院?”
“出生证明呢?”
“全部都由圣心医院核发,没有例外。”
“这会不会是巧合?”
“看不出来您信仰这么虔诚……还有,看看那些孩子的年龄,这也是成对的。”
巴尔加斯努力细看,但疲劳正慢慢吞噬他的理解能力。
“每一份死亡证明都搭配了一份出生证明。”露易莎向他解释。
“我还是不懂。”
“那些小孩。某个小孩的出生日期,一定是另一个孩子的死亡日期。”
“我可以借阅这些档案资料吗?”
“文件正本不外借。您必须申请副本,需要至少一个月,而且加上一堆相关手续。”
“有没有比较快的方式?”
“而且还要够低调?”露易莎补上一句。
“当然。”
“请在旁边等一下。”
接下来半个钟头,露易莎拿着纸笔抄写每张证明文件上的姓名、日期、编号和文件作业编码。巴尔加斯目光紧跟着她刚健工整的字迹,试图从这些信息中找到关键要素。就在这时,他的视线跟着笔尖从一片字海和数字移往刚刚下笔的姓名。
“请等一下!”他突然打断她的书写。
露易莎让出位子。巴尔加斯再度检视证明文件,找到了他搜寻的名字。
“马泰克斯……”他喃喃低语。
露易莎凑过去看了看警官正在查看的文件。
“两个小女孩。同一天过世……这让您想起什么了吗?”局长秘书在一旁问道。
巴尔加斯的视线转往证明文件下方。“这个是什么?”
“这是证明文件的承办公务员签名。”
字迹苍劲优美,这是一个注重仪态和礼仪的人写出来的字。巴尔加斯嘴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由惊愕得背脊发冷。

24

公寓里弥漫着阿莉西亚的气味。处处都是她的香水味、她的气息,还有与他肢体接触时留下的芳香。费尔南迪托一直端坐在沙发上,脑海里盘旋的除了那股芳香,还有无情啃噬他的焦虑。阿莉西亚带着手枪出门去了,虽然不过才十五分钟,对他却已是无尽的漫长等待。他开始如坐针毡,一秒都待不住,于是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把紧邻阿维尼奥街的窗子都打开,呼吸点新鲜空气。或许,那股让他心慌意乱的香味会溜出去找上别的受害者。他让寒冷微风醒脑提神之后,回到屋里继续静静等待,毕竟,阿莉西亚是这么交代的。他的冷静顶多只维持了五分钟。才过一会儿,他开始在饭厅来回踱步,边走边念着书架上的藏书书名,指尖摸着经过的每一件家具,细看他过去来访从未注意的物品,想象阿莉西亚走过同样的路径,触摸着同样的东西。“够了!费尔南迪托。”他暗想,“去好好坐着吧!”
所有椅子他都坐不住。才刚转移阵地到客厅,却突然起意走进屋子尽头的走道,两旁开了两扇门,其中一间是浴室,另一间应该就是卧房了。忽地一阵羞愧感强袭,间或伴随着懊恼、不安和羞耻,因此,尚未走到浴室门前,他赶紧折返饭厅。一动不动坐了几分钟,一旁相伴的只有墙上荡来荡去的老时钟。他一时有感而发,时间前进的速度,总是违逆人们当下的需求。
他又站起来,踱到窗边,不见巴尔加斯的踪影。他的脚下还有五层楼,人们各自过着不相干的庸俗日子。他不知怎的又踱回走道上。面前已是浴室门口。他走进去,看着镜中映出的自己。一支打开的口红横放在架上,他拿起来仔细端详。血红色。他把口红放回去,羞愧地走了出来。另一边就是卧室房门。他站在门口就能看见平整的床铺。阿莉西亚昨晚没上床睡觉。他脑海里涌现千头万绪,在这些念头搅乱心思之前,全被他极力屏除了。
他往前挪了几步,盯着床铺。他想象她玉体横陈的娇态,随即别过头去。他不禁纳闷,多少男人曾经和她一起躺在那张床上,轻抚着她的胴体和双唇?他走近衣橱,接着打开门,昏暗中隐约可见阿莉西亚的衣物。他轻抚过悬挂在内的洋装,随即把门关上。床铺对面摆放着木制五斗柜。他拉开第一层抽屉,眼前出现满满的丝质和蕾丝衣物,全都整齐叠放着。黑色、红色和白色。数秒钟过后,他突然意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那是阿莉西亚的内衣。他猛吞口水,手指悬在那儿,距离内衣仅有两厘米。他急忙把手抽回,仿佛那些丝缎突然起了火,接着,他用力关上抽屉。
“你这个大笨蛋!”他忍不住责备自己。
无论愚蠢与否,他还是开了第二层抽屉。里面放着丝袜,还有一些吊带,似乎是用来固定丝袜的,看得他脸红心跳。他缓缓摇头,并关上抽屉。恰巧就在这一刻,电话铃开始恼怒地嘶吼,吓得他心脏好似要从嘴里飞出体外。他猛地关上抽屉,一口气跑回饭厅。电话铃声刺耳喧嚣,仿佛火警铃声。
费尔南迪托走近电话旁,眼睁睁看着它不断震动,却不知所措。铃声毫无间断地响了超过一分钟。最后,小伙子颤抖的手终于移到话筒上方,他将它拿起来那一刻,铃声却戛然而止。他放回话筒,用力吸了一口气。他坐了下来,双眼紧闭。胸口有个东西频频撞击他。那是他的心脏,跳得又急又快,仿佛卡在喉咙里,他一下子笑了出来,对于自己的诡异举止,他只能自嘲。如果阿莉西亚看到他这副德行……
他根本不是这块料,他这样告诉自己。越早认清这个事实越好。那晚发生的事,以及他为阿莉西亚效命的短暂经验,说明他绝不是做侦探的料,还是做做生意或者从事服务行业适合他。偷偷看了美女上司的内衣这件事最好赶紧忘掉。他告诫自己,许多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常常就是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栽了跟斗。
他正在提醒自己务必记取教训,身边的电话再度响起,这一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起话筒,一出声就是高八度的嗓音。
“喂,您哪位?”电话另一端传来震耳欲聋的大嗓门。
巴尔加斯打来的。
“我是费尔南迪托。”他答道。
“请阿莉西亚来听电话。”
“阿莉西亚小姐出去了。”
“她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
巴尔加斯低声咒骂。“你呢?你又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小姐要我待在这里等您回来,然后向您报告昨晚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想还是当面向您报告比较好。您在哪里?”
“我在民事管理局。阿莉西亚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一把枪,然后就出去了。”
“一把枪?”
“呃……基本上就是一把左轮手枪,有转轮的那种……”
“我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巴尔加斯立刻打断了他。
“您会到这里来吗?”
“我晚一点再去。我得先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因为我全身又脏又臭的,梳洗完我就过去。”
“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还用说。哦,费尔南迪托……”
“什么事?”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不该碰的东西就别碰,知道吗?”
蓝色电车前进的速度慢得让人浮躁。阿莉西亚抵达车站,及时跳上正要发车沿着迪比达波大道上山的缆车。车厢里挤满了一群小学生,显然是从寄宿学校出来的。两名随行的神父表情严肃,阿莉西亚暗想,一行人八成要去山顶的神殿郊游。她是全程唯一的女乘客,才刚坐定,其中一位神父大声训斥了躁动的男生,喧闹声立即消音,一群孩子安静得出奇,连肚子翻搅的咕噜声都听得见,或许只是荷尔蒙一时在血管里像脱缰野马似的奔窜吧!阿莉西亚索性低下头,维持她单独搭车的习惯。依她看来,这些寄宿生大概十三四岁,他们偷偷睨着她,仿佛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其中一个男生满头红发、一脸雀斑,那张脸比一般孩子更傻气,他坐在她正对面,看她看得入迷。男孩呆滞的视线时而落在她的膝盖,时而移至她的脸庞。阿莉西亚抬起头,定定注视着他。过了半晌,这个可怜虫似乎一时气短噎住,甚至惊动一位神父过来赏了他后脑勺一巴掌。
“臭小子,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捣蛋!”神父教训他。
接下来的行程,就在沉默、怒视和偶尔传出的窃笑声中结束了。“看看发育期的少年是预防怀旧最有效的疫苗。”阿莉西亚这样暗想。
到站之后,她决定继续坐在位子上,先让两名神父疏散那群闹哄哄的住宿生。她看着凌乱的队伍在一路推挤和纵声大笑中渐渐往车站移动。有些胆大的孩子仍频频回头看她,并和同伴互通评语。阿莉西亚一直等到两名神父将所有孩子聚集在车站里,就像把一群牲畜圈围在畜栏,这才下了车。越过小广场后,她凝望雄伟的松园矗立在前方的山丘上。
离车站仅数米的圆顶餐厅大门口停着好几辆黑色轿车。阿莉西亚早已熟悉这家餐厅,因为这是莱安德罗在巴塞罗那偏爱至极的用餐地点,他常带她到这里吃饭,就为了让她见识高级餐馆的用餐礼仪。“高贵的淑女不只是拿餐具,而是轻抚它们。”阿莉西亚把手伸进皮包,摸了摸左轮手枪,打开保险开关。
占地宽广的松园有两个入口。主要入口,也就是车辆出入的通道,位于曼努亚努斯街,距离车站广场仅一百米,从广场沿着山丘旁这条街道往北方延伸就是滨海公路。第二个入口设有铁栅门,一入门就是贯穿花园的阶梯小径,离电车车站仅数步之遥。阿莉西亚走过铁门前,伸手去试了一下,一如她的推测,大门上锁。她继续沿着围墙往主要入口的方向走。院子里还有第二栋房子,可能是过去的庄园警卫住处,她猜想目前应在监视范围之内。上了山丘后,她发现高处至少出现了一个身影,正在监看庄园周围的动静。安达亚可能派了人分别驻守在庄园内外。她半途停下脚步,这是个可以看到主要入口的角度,于是她仔细观察眼前的围墙,推测这可能就是费尔南迪托前一晚潜入庄园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个方法在大白天并不适用。从目前的局势看来,她需要帮手。她走回车站广场,缆车正要开始下山。她走进圆顶餐厅,此时不见任何食客,厨房要好几个小时后才开工。她走向咖啡吧台,挑了一张凳子坐下来。有个服务生从帘幕后探出头,面带微笑走了过来。
“请给我一杯白葡萄酒。”
“有什么偏爱的吗?”
“帮我挑支好酒吧。”
服务生点头同意,马上熟练地拎了个酒杯,视线始终未与她的目光相接。
“我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当然可以,您请用吧,小姐。电话在后面,就在吧台最里边。”
阿莉西亚一直等到服务生再度消失在帘幕后方,她先啜了一口酒,接着走到电话旁。
费尔南迪托探头到窗外张望,试图在阿维尼奥街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找寻巴尔加斯的身影,这时候,背后的电话突然响起。这一次,他毫不迟疑地拿起话筒。
“您到哪里去啦?不打算来这里了吗?”
“谁要来啊?”阿莉西亚在电话另一端问道。
“抱歉,我还以为是巴尔加斯长官打来的。”
“你跟他碰过面了吗?”
“他打过电话,说会过来一趟。”
“什么时候打的?”
“差不多十五分钟前。他说他人在民事管理局。”
阿莉西亚沉默许久,费尔南迪托暗自诠释她可能困惑不解。
“他有没有说在那里做什么?”
“没说。您还好吧?”
“我很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到了以后,你先向他报告昨晚发生的事,然后转告他,就说我在迪比达波缆车车站旁的餐厅等他。”
“就在松园旁边……”
“你告诉他,快点过来。”
“需要帮忙吗?要不要我过去支援?”
“想都别想。我要你乖乖在那里等巴尔加斯,把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做好,听见没?”
“我知道了……阿莉西亚小姐?”
阿莉西亚已经挂断。费尔南迪托怅然盯着话筒,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眼前晃过一个影像。望向对街巴尔加斯公寓的窗户,他发觉屋里有些动静,猜想一定是警官在他和阿莉西亚通电话时上楼回家了。为了确认事实如他臆测,小伙子走到窗边张望,却看见巴尔加斯走在街上,此时正走近格兰咖啡馆大门。
“长官!巴尔加斯!”他大声叫唤。
警官却在大门内消失了。费尔南迪托再度张望对街的窗子,恰好看见有个身影正拉上窗帘。他本想立刻去拨阿莉西亚刚刚给他的电话号码,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转身冲出门,下楼的脚步越来越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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