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堂 巴塞罗那 一九六〇年二月
1
鳏居二十年来,每周日都过着同样的日子。胡安·森贝雷起个大早,给自己煮了浓咖啡,穿上西装,戴上巴塞罗那绅士帽,下楼到圣安娜教堂。这位书店老板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信仰虔诚的人,更不是大仲马笔下那种在教会很有地位的人。他喜欢坐在最后一排,静静看着弥撒进行。典礼中,他会按照神父的指示起身和坐下,但从不跟着唱诗歌、念祷词或领圣体。天堂和他的关系本来就疏远,伊莎贝拉离世之后,他们之间就更没得聊了。不管他虔诚与否,教区神父总是欢迎他来,并一再提醒,无论他信不信教,那里都是他的家。“人各有不同的方式去体验信仰。”神父对他说,“但是您别说这是我说的,否则我会被派去传教,期待我被蟒蛇吃了。”书店老板总会告诉神父,他并无信仰,但是在这个地方,他觉得自己最接近伊莎贝拉,或许是因为他在这座教堂和她结婚,接着,他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五年,又在这里为她办了葬礼弥撒。
那个周日清晨,胡安·森贝雷照样坐在最后一排望弥撒,看着教堂里坐的都是附近早起的居民,在这个大杂烩里,有虔诚教友,也有罪人,有人孤独,有人失眠,乐天派和悲观者齐聚一堂,大家都在祈求永远沉默的上帝,求他眷顾他们,以及他们短暂的生命。他看着神父的鼻息在空中凝成雾气写成的祝祷词。教友一窝蜂全涌到教堂里唯一的暖气附近,就算壁龛里的圣母、圣徒终日努力行使圣职,终究无法显灵。
神父正打算进行献祭仪式,并喝下祭坛上那杯红酒,在这酷寒严冬,他肯定很乐意一饮而尽。这时,森贝雷的眼角余光瞥见有个身影滑入长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转头一看,竟是儿子达涅尔,这孩子从婚礼之后就没在教堂出现过。紧接着进来的是费尔明,一手拿着弥撒书,似乎认定自己的叛逆灵魂是清醒的,而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寒冬周日一场平静的梦。
“你还好吧?”胡安问儿子。
达涅尔面带温柔的笑容点头回应,目光则紧盯正要开始分发圣体的神父,与此同时,负责弹奏管风琴的音乐老师(他自告奋勇在附近好几座教堂弹琴,也是书店的老主顾),显然已经尽力拿出最好的表现。
“真是罪过。这琴艺简直就是跟巴赫过不去,柯雷蒙德老师的手指今早大概是冻僵了。”书店老板说。
达涅尔依旧只是点头。森贝雷在一旁看着儿子,这几天来,这孩子一直心事重重。达涅尔的内心自成一个深沉静默的世界,他这个做父亲的始终进不去。他经常忆起十五年前那个清晨,尖叫声吵醒了他,因为儿子哭喊自己记不得母亲的面容了。那天早上,书店老板第一次带着达涅尔去遗忘书之墓,或许是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那个地方能填补孩子人生中的失落和空白。他一路看着儿子成长,看着他成人、成家,生下一个孩子,即便如此,他每天早上醒来时依旧为儿子担惊受怕,多么希望伊莎贝拉仍在孩子身边,替他把说不出口的话都告诉儿子。做父亲的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孩子会老,在他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当年那带着崇敬眼神望着父亲的幼儿,深信父亲一定有办法解开所有宇宙之谜。
然而,那天早上,在那座远离上帝和尘嚣的阴暗小教堂里,书店老板凝视儿子,竟首度发现岁月已开始在儿子身上留痕。他再也不是那个努力回忆亡母面容的小男孩。森贝雷试图找出适当的话语告诉儿子,他了解他的心情,他并不孤单,可是,盘旋在儿子脑海的愁云惨雾,一如荼毒人心的阴影,让他又怕又慌。达涅尔转头看着父亲,森贝雷在儿子眼中看出了愤怒和仇恨,即使是一个日暮途穷的沧桑老人也没有如此愤世的眼神。
“达涅尔……”他轻声唤他。
这时候,儿子突然紧紧抱住他,不发一语,只是紧抱着父亲,仿佛就怕他被人无情地掠夺了。书店老板看不到儿子的脸,但他知道,儿子正默默流着泪。自从伊莎贝拉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第一次为孩子祈祷。
2
近中午时刻,他们搭乘的公车来到蒙锥克墓园门口。达涅尔抱着胡利安,在一旁等着,先让贝亚下车。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带孩子来过这里。清冷的烈日灼烧着漫天浮云,冰蓝晴空与此地的景象格格不入。他们越过亡者之城的入口,慢慢往上坡走。这段山坡路两旁是旧墓园,建于十九世纪末,充斥着浮夸的陵墓,大量天使和魔鬼凌乱错置,竭尽所能展现本地豪门世家的气派。贝亚一向对墓园很反感。她厌恶造访这片死气沉沉的地方。这地方意图说服来访者,被埋在土里的名门,即使离开人间依旧能维持相当的排场。她最感惋惜的是,一群建筑师、雕刻家和工匠,竟为了建造豪华墓园而出卖才华。举目所及尽是象征亡灵的雕像倾身亲吻尚未受到病魔摧残的王子额头,女人雕像则多半神情伤感,哀戚的天使趴在大理石墓碑上哭泣,为了某个远渡美洲、靠着血腥压榨奴隶和蔗糖而在加勒比海群岛发了横财的刽子手。在巴塞罗那,连死神都要盛装出席。贝亚痛恨那个地方,但她始终未对达涅尔透露想法。
小胡利安的眼睛睁得像个大圆盘,直盯着这场神鬼嘉年华。他指着雕像和迷宫般的陵墓神殿建筑,一脸畏惧和惊讶。
“胡利安,那些只是雕像。”妈妈在一旁安抚他,“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
此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看来,达涅尔根本没听见她说了什么。自从凌晨返家后,他几乎没开过口,也没提他去了哪里,只是沉默地在她身边躺下,但根本没合过眼。
黎明时分,贝亚探问发生了什么事,达涅尔却不发一语望着她。接着,他粗暴地剥光了她的衣服,强压在她身上,视线刻意避开她的脸庞。他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方压制住她的双臂,另一只手恣意撑开了她的双腿。
“达涅尔,你弄得我好痛。快住手,拜托你,住手!”
他对她的抗议充耳不闻,气急败坏地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她脑中突然一片空白,直到双手被松开,接着,她的指甲用力掐着他的背部。达涅尔痛得叫出声来,她趁机将他推到一边。贝亚脱离钳制后,立刻跳下床铺,穿上睡袍。她本想对他怒吼,但只能忍着泪。达涅尔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蓄意避开她的目光。贝亚用力吸了一口气。
“你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情!达涅尔,绝对不可以。听到没?你看着我,回答我!”
他露了脸,并点头回应。贝亚把自己锁在浴室,直到公寓大门关上的声音传到她耳里。达涅尔一个钟头后回来了。他去买了花。
“我不要花。”
“我想去母亲墓上看一看。”达涅尔这样说道。
胡利安坐在餐桌旁,捧着一杯牛奶,他观察父母的神态,已经察觉事情不太对劲。全世界的人都骗得过,但绝对骗不过胡利安,贝亚这样暗想。
“既然这样,我们跟你一起去吧。”她说。
“不需要。”
“我是说‘我们’跟你一起去。”
到了面海的那座山脚下,贝亚停下脚步。她知道,达涅尔其实想单独去给母亲扫墓。他作势要将胡利安交给她,只是,孩子却紧抓着父亲的手臂不放。
“你带他一起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们。”
3
达涅尔蹲跪在墓碑前,将花束放在墓上。他轻抚着石碑上的刻字:伊莎贝拉·森贝雷
一九一七—一九三九
他闭目沉静地跪在墓前,直到胡利安开始断断续续发出难以理解的话语,通常是因为那个小脑袋里浮现了不太寻常的念头。
“怎么了,胡利安?”
孩子指着墓碑底座上的某个东西。达涅尔发现,插着干枯花束的玻璃瓶映下的暗影里,有个小小人形从散落的干燥花瓣间冒了出来。看来像是石膏像。达涅尔非常确定的是,前次到母亲坟上,根本没有这样东西。他拿起小雕像细看。是个天使。
胡利安兴致勃勃地望着小天使,他凑过来想从爸爸手中抢走。就在争抢的那一瞬间,天使从他手中滑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这时候,达涅尔发现其中一半藏了东西。是一张折成圆柱状的纸条。他让胡利安站在地上,拿起破裂的半边雕像,摊开纸条,一眼就认出是阿莉西亚·格里斯的字迹。
毛里西奥·巴利斯
松园
曼努亚努斯街
巴塞罗那
胡利安神情专注地看着他。达涅尔把纸条放进口袋,对儿子勉强挤了个微笑,但对孩子来说似乎并无说服力,根据他对父亲的观察,爸爸只有发烧躺在沙发时才会露出这样的微笑。达涅尔放了一朵白玫瑰在墓碑上,然后抱起孩子。
贝亚在山脚下等他们。回到妻子身边时,达涅尔默默拥她入怀。他想请求她原谅,原谅他这天早上以及过去做过的所有蠢事,然而他就是说不出口。贝亚紧盯着他的双眼。
“达涅尔,还好吧?”
他的脸上又见那勉强挤出的笑容,连胡利安都说服不了,对贝亚就更别提了。
“我爱你。”他说。
那晚,把胡利安哄睡之后,他们在微光中享受了缓慢的鱼水之欢。达涅尔吻遍了她的胴体,仿佛生怕再也没有机会做同样的事。接着,两人盖着毛毯紧紧相拥,贝亚在他耳畔低语:“我想再生个孩子。再生个女儿吧,你觉得怎么样?”
达涅尔点头附议,亲吻了她的额头。他温柔地轻抚贝亚,直到她进入梦乡。接着,他静静等到她的气息变得缓慢而深沉。他悄悄起床,一把抓了自己的衣物,然后在饭厅穿上衣服。离家之前,他驻足胡利安的卧房外,房门半掩,孩子正安稳地熟睡,抱着费尔明送他的玩具鳄鱼,体积比他还要大一倍。胡利安为它取名“卡利多”,睡觉时非要抱着不可,虽然贝亚一直想帮他换个体积稍小的绒毛玩具。他忍着没进房去亲吻儿子。胡利安一向浅眠,而且脑袋里有个特殊雷达,对父母在家的行动格外敏感。关上家门时,他不禁揣想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孩子。
4
他在加泰罗尼亚广场及时赶上刚发车的夜间电车。车上乘客仅有五六人,全都缩着身子跟着晃动的电车摇来晃去,双眼微张,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会记得曾经在车上见过他的。半个钟头后,电车越过了大半个几乎不见车辆的市区,驶经一个个无人等候的车站,电缆上拉曳着蓝色火花,一路飘散铁锈味和木柴焦味。偶尔,车上某个乘客回过神来,起身后摇摇晃晃走到后方的下车车门,等不及电车停稳就冲了出去。最后的上坡路段,从奥古斯塔大道和巴尔梅斯街交会口到迪比达波大道这段路,车上乘客仅剩他一人,同车的只有在车厢后倚着凳子打瞌睡的查票员,以及五短身材的电车司机,嘴上无时无刻不叼着雪茄,泛黄烟雾闻起来有浓浓的汽油味。
抵达终点站时,司机大大松了一口气,电车发出响亮的铃声。达涅尔下了车,渐渐远离裹着琥珀色朦胧车灯的电车。眼前是杳无人迹的迪比达波大道,两旁山腰上皆是豪宅庄园,山顶矗立着沉默的哨兵,俯瞰全城,他猜想那应该就是松园。达涅尔觉得心跳好像随时会停止。他拉紧大衣,迈步往前走。
他经过大道三十二号的庄园前,特地在铁栅栏外抬头望着阿尔达亚家族旧宅,多少旧日回忆顿时浮现脑海。不久以前,其实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在那幢老旧的大宅院里,他找到了新生,也差点丢了性命。此刻费尔明如果在他身边,肯定会想尽办法揶揄他,当年他是如何在这条大道上遭遇自己的命运,而此时的他又是何等愚蠢,居然为了心中执念而抛下熟睡的妻儿。或许,他应该找费尔明一起来的。费尔明一定会想尽办法制止他,绝对不会允许他做傻事。费尔明势必会阻挠他密谋的任务,或者说是他复仇的欲望。因此,他心知肚明,这一晚,他必须单独面对自己的命运。
到了大道尽头的小广场,达涅尔隐身暗处,沿着山丘旁的街道继续前进,目标是山顶那座棱角分明的孤寂豪宅“松园”。远处的大宅仿佛悬挂在天边,但渐行渐近到庄园眼前时,他才感觉占地有多宽广,建筑结构堪称雄伟。这片庄园就像山丘上的大花园,以围墙与街道相隔,主要入口旁还有一座与大门相连的岗楼。入口大门是网状铁门,显然是冶金铸铁术仍盛行的年代留下的。再往前走一小段路还有第二个入口,石砌门廊,墙上横楣写着庄园名称,门廊后方是一条长道,与迷宫般的阶梯相连,贯穿整座花园。这里的铁栅栏看起来跟主要入口的铁门一样牢固。达涅尔得出结论:潜入庄园的唯一方式就是翻墙入内,然后在确定无人监视的情况下穿过树林,并找到房子的入口。他不确定暗处是否藏着恶犬或警卫。从外面再三观望,始终未见任何灯光。松园散发着一种孤寂和破败的垂死氛围。
经过数分钟的观望,他决定从一处林木护荫的围墙开始行动。石墙又湿又滑,屡试屡败才总算爬上去,然后跃下围墙另一侧。落入地上的松叶残枝堆时,他立刻感受到周遭气温急降,仿佛突然进了地底下。接着,他悄悄往上坡走,每走几米就停步倾听动静。只有微风吹拂落叶的沙沙声。不久后,他踏上通往别墅入口前那片空地的铺石小径,一直走到大门前。周遭一片寂静漆黑,如果这里还有人,显然无意显露自身行踪。
整幢建筑沉陷在黑暗中,嵌着一扇扇阴暗大窗,唯一可察觉的声响是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及穿梭树林间的风声。即使在幽微月光下,依旧可见松园已弃置多年的残败形貌。达涅尔凝视眼前的大宅院,内心惶惑不解。照理说,这里应该有狗,或是荷枪实弹的警卫守着。或许他们宁可暗中监视。照理说,应该有人可以逮住他。但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他走近其中一扇大窗,把脸贴在破裂的玻璃窗上。阴暗的屋内隐约可见室内陈设。他沿着屋子绕了一圈,碰巧来到落地窗长廊旁的中庭。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用力敲破玻璃门,手从破洞伸进去,扭开里面的门把开了门。屋内一股陈腐恶臭立刻扑鼻而来,仿佛已经焦急等候多时。他再往里面走了几步,此时却发现自己正在发抖,而且手上仍拿着石头。他居然忘了把石头丢掉。
长廊通往一个长方形大厅,应该是当年的宴会厅。穿过大厅后,他来到一间客厅,透过一排阿拉伯风格的落地大窗,可以鸟瞰整座巴塞罗那城,再远的地方都看得到。他勘查这偌大的房子,仿佛置身沉入海底的大船。阴暗中的家具全都铺了浅白的灰尘,四壁漆黑,窗帘又破又旧,有些甚至已经掉落。这地方的正中央是一座室内中庭,往上延伸至屋顶,上方洒入朦胧光束,仿佛插入的一把军刀。他听见高处传来拍翅的嘈杂声。一旁是豪华的大理石阶梯,建在歌剧院会比私人住宅更适合。阶梯旁是一座古老的小神殿,隐约可见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面容,脸上挂着掺血的泪痕,并露出指控的眼神。再往远处望去,一排紧闭的房门之中,有扇门是开着的,门后似乎还有往内延伸的空间。达涅尔缓缓走过去,然后驻足观望。一阵微风迎面而来,带来一股气味。蜡烛味。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走道后,有一排比较平实的阶梯,看来似乎是仆人专用的通道。数米外是个宽敞的大厅,正中央摆着大木桌,旁边有几张倒下的椅子。达涅尔心想这应该是以前的厨房。蜡烛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一道闪动的柔光映出四壁周遭的景象。达涅尔发现木桌上有一大片发黑的污渍,还滴落在地板上,形成色泽暗沉的水洼。那是一摊血。
“谁在那里?”有人出声了,听起来跟达涅尔一样惊恐。
他停下脚步,赶紧躲在暗处。接着,他听见非常缓慢的脚步声渐渐挪近。
“是谁?”
达涅尔用力抓紧石块,屏息以待。有个身影渐渐移近,一手拿着蜡烛,另一只手上是个闪闪发光的东西。霎时,那个身影止步不前,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达涅尔观察着地上的影子。那个身影颤抖的手握着手枪。那人往前挪了几步,达涅尔很快就瞥见举着手枪的那只手从他藏身的门前掠过。
他的恐惧转为愤怒,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已经冲向那个身影,并使尽全力用石块砸他。他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惨叫。手枪掉落地上。达涅尔扑向持枪者,将内心所有的怨怒一股脑儿发泄在他身上。他握紧拳头朝着对方脸部和身体用力打个不停。那人试图以手臂遮脸,像被拘禁的猛兽一样惊叫狂吼。落地的蜡烛早已融成一摊燃烧中的热蜡。琥珀色烛光映出一张惊恐的面容,一个看来相当瘦弱的男人。达涅尔立刻停手,一脸愕然。那个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鲜血的男子,神情疑惑地望着他。达涅尔拿起手枪,枪口对准男子的眼睛。那人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不要杀我,拜托……”他苦苦哀求。
“巴利斯在哪里?”
男子依旧一脸困惑。
“巴利斯在哪里?”达涅尔又问了一次,语气转为凌厉,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仇恨。
“谁……谁是巴利斯?”男子结结巴巴地问道。
达涅尔作势要用枪托打他的脸,对方吓得紧闭双眼,全身不停颤抖。达涅尔这才发现,被他痛打一顿的竟是个老人。他猛地往后退,背部贴墙坐在地上,用力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老人蜷缩成一团,不断啜泣。
“您到底是谁?”达涅尔先叹了口气,口吻总算恢复平和,“我不会杀人的,我只想知道您是谁?还有,巴利斯在哪里?”
“守卫。”他依然呜咽,“我是守卫。”
“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告诉我,说他们还会回来。他们要我给他送吃的,要我在这里等他们。”
“他们要您给谁送吃的?”
老人耸耸肩。
“巴利斯吗?”
“我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他留了这把手枪给我,并且吩咐我,如果他三天内没回来的话,要我把那人杀了,然后丢到井里。可是,我不想当杀人犯……”
“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好多天了。”
“跟您说他会回来的是谁?”
“一个警官。他没告诉我名字,只给了我一笔钱,您要的话都给您。”
达涅尔摇头拒绝。“那个人在哪里?我指的是巴利斯……”
“楼下……”他指着厨房角落那扇金属闸门。
“钥匙给我。”
“所以您是来杀他的?”
“钥匙!”
老人伸手到口袋里掏了又掏,接着递给他一串钥匙。“您是跟他们同一伙的吗?警方派来的?他们要我做的事情我都照办了,但是杀人,我实在办不到……”
“您叫什么名字?”
“曼努·莱格赫。”
“回家去吧,曼努。”
“我没有家……我住在一个小棚屋,就在后面的树林里。”
“赶快离开这里。”
老人点了点头。他吃力地站了起来,必须抓紧桌沿才能站稳脚步。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您。”达涅尔安抚他,“我把您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老人刻意回避他的目光,随即拖着脚步往门口走。
“您来真是帮了他大忙。”他说。
5
铁门后方有个小房间,里面摆了几个放满罐头的置物架。角落的墙壁开了个口,内部依稀可见凿开石壁往下延伸的地道,空间异常狭窄。达涅尔走近地道口探头张望,一股浓烈恶臭从地下室飘上来。动物腐败的臭味,掺杂了屎尿、血腥和恐惧。他立刻掩住口鼻,仔细倾听黑暗中的动静。接着,他发现墙上挂着一支手电筒。他打开手电筒,光束直指地道深处。一排石阶隐遁在阴暗的黑洞里。他缓缓步下阶梯。两侧的石墙渗出水汽,路面湿滑。他估计自己大约往地下前进了十多米后,终于来到石阶底。一条地道由此延伸,与其相连的是个空间如卧房般的穴室。恶臭如此浓烈,搅得他心神不宁。手电筒灯光掠过阴暗处,眼前出现一排铁栅栏横亘其中,两端嵌入石壁,把穴室隔成两半。他借着灯光环顾整个地下室,却一头雾水。这里什么都没有。直到他听见吃力的呼吸声,这才发觉角落里有个黑影,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正朝着光线爬过来。他顿时推翻了自己前一刻的结论。有个东西被关在里面,他几乎认不出那是个人。
那双眼睛已在黑暗中干枯,似乎已看不见,眼球略见灰白。那双眼眸正在找寻他。那个身影,破烂衣物覆盖着皮包骨的身躯,周遭尽是干燥的血迹,还有粪便与尿液。他抓着一条铁栅栏杆,试图站起来。他仅剩一只手。原本应有另一只手的手臂,如今成了化脓的残肢。那人紧贴着铁栏,仿佛想扑上来嗅闻。霎时,他面露微笑,达涅尔很快便发现,原因是他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枪。
达涅尔拿出那串钥匙,一试再试,终于找到铁栅栏挂锁的钥匙。他打开地牢铁门。那人在里面望着他,一脸期待的神情。达涅尔认出眼前这苍白的男子,那个让他学会去仇恨的人。曾经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曾经高傲不可攀的气势,在那张脸上已不留一丝痕迹。或许有某人或某事将他完全掏空了,留下的只是一个渴望黑暗和遗忘的空壳。达涅尔举起手枪,枪口瞄准他的脸。巴利斯开心地笑着。
“你杀了我母亲。”
巴利斯频频点头,接着抱住了他的膝盖。他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寻找枪,然后把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
“拜托,拜托。”他苦苦哀求。
达涅尔的手枪一触即发。巴利斯闭上双眼,脸部用力抵住枪管。
“看着我!你这婊子养的混账东西。”
巴利斯睁开眼睛。
“告诉我,为什么?”
巴利斯迷惑不解地傻笑着。他掉了好几颗牙,牙龈还在流血。达涅尔推开他的脸,喉咙涌上一股恶心。他紧闭双眼,脑海中浮现胡利安在房里熟睡的小脸。他随即收了手,并打开手枪弹匣。子弹掉落地上,接着,他用力推开巴利斯。
巴利斯紧盯着他,先是惊慌失措,接着神色恐慌,连忙捡起一颗颗子弹,颤抖着把子弹递给他。达涅尔把手枪往地牢角落一丢,接着抓住巴利斯的脖子。巴利斯的眼神立刻显露一线希望。达涅尔用力抓紧他的脖子,把他拖出地牢,紧接着上了石阶。到了厨房之后,他一脚踢开门,继续拖着全身发抖的巴利斯往外走。达涅尔没看他一眼,一路不吭声,默默拖着他走过花园铺石小径,一直来到门前,掏出守卫给的那串钥匙,打开铁门。
巴利斯开始哀号,一脸惊惧。达涅尔用力把他推往街道上。他跌倒在地,达涅尔又抓紧他的手臂,强迫他站起来。巴利斯只往前走了几步便停下。达涅尔踹了他一脚,迫使他继续往前。他被推着走到那个小广场,一旁的首班蓝色电车正等着发车。天色渐亮,巴塞罗那上空挂着蛛网般的红霞,远方的海洋也染红了。巴利斯跪在达涅尔面前,不断哀求。
“你已经自由了。”达涅尔说道,“滚出去吧。”
毛里西奥·巴利斯先生,当年最耀眼的政坛巨星,只好瘸脚沿着大道往下走。
达涅尔驻足原地,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灰暗的破晓晨光中。空荡的电车在一边等着,他决定到车上歇息。他在车厢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把脸靠在车窗上,然后闭上双眼。过了半晌,他进入梦乡,当查票员唤醒他时,朝阳已钻出云层,巴塞罗那遍地清新。
“去哪里啊?”查票员问他。
“回家。”达涅尔应道,“我正要回家。”
片刻之后,电车开始下山,达涅尔的视线落在大道底的海平面上,内心已无怨恨。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带着从此将伴他度过余生的回忆从睡梦中醒来:母亲的面容,一个比他现在还要年轻的女人的样子。
“伊莎贝拉……”他喃喃低语,“我多么希望能够好好认识您。”
6
据说,人们看着他进了地铁入口,然后走下阶梯,急着找寻暗黑地道,仿佛一心想返回地狱。据说,人们一见到他身上破烂的衣物,闻到他身上发出的恶臭,纷纷退避三舍,视而不见。据说,他上了一列火车,缩在车厢角落。没有人走近他,没有人看他一眼,没有人愿意承认曾经看到过这个人。据说,这个遭人忽视的男人在车厢里痛哭流涕,大声叫喊,哀求人们可怜他并杀了他,但大家相应不理,对这个废物不屑一顾。据说,他一整天在地铁站内游荡,不停换搭不同班车,总是在月台等候下一班车载他穿越巴塞罗那地下迷宫般的地铁网络,从这一班车换到另一班,接着再换到下一班,就这样绕着没有出路的死胡同。
据说,终于在那天下午,那班倒霉的列车停靠在地铁终点站,但这个游民拒绝下车,对查票员和车站站长提出的要求充耳不闻,于是这两人只好报警处理。警察到达现场后,进入地铁车厢,并走向那位游民,但他依旧不理会警察的命令。其中一位警察掩住口鼻走近他身旁,以手枪枪管轻轻推了他一下。据说,就在这时候,游民瘫倒在地,身上的破烂衣物凌乱敞开,仿佛一具正要开始腐烂解体的死尸。
他全身上下唯一能辨识出来的东西是手上那张照片,照片里是个年轻女孩,身份不明。其中一位警官仍保存着阿莉西亚·格里斯的相片,多年来一直放在办公室的文件柜,他一向当她是死神,在这个可怜虫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前,她把自己的名片留在他手里了。
丧葬业者来收了尸,遗体被移送到一处太平间,这里每晚接收城里所有的孤魂和无名尸。拂晓时刻,两个小伙子把他的尸体塞进一个已装过无数死尸的帆布袋,丢进卡车车厢角落。车子沿着旧公路驶上蒙锥克堡,前方是火焰般的海面,数以千计的天使和幽灵齐聚这座亡者之城,仿佛正等着要趁游民遗体丢进墓穴前最后一次羞辱他,这个人们视而不见的男人,在遥远的当年,也曾下令运送了众多尸体到此地,他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到了墓穴旁,一口深不见底的地洞堆满尸体,上面覆盖了石灰,他们将毛里西奥·巴利斯的遗体从尸体堆旁往下滑,直到墓穴底部。据说,他最后仰卧在那里,双眼瞪得像铜铃,两个小伙子离开之前,最后目睹的景象是一只黑色大鸟停驻在他的遗体上,用力啄着他的双眼,远方传来的钟声,响彻巴塞罗那全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