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 一九六〇年四月二十三日
1
这一天终于来临。黎明将至,费尔明被烈火般的热情唤醒。他一身旺盛精力,在清晨的翻云覆雨激战中,不仅让贝尔纳达全身酸痛了整整一周,还因为撞倒家具而引起隔墙邻居的强烈抗议。
“这都是满月的祸。”费尔明后来隔着紧邻洗衣房的天窗向邻居太太赔不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莫名其妙就变了。”
“是。不过,您没有变成狼,倒是变成了一头猪。最好克制一下,咱们这一带有很多小孩。”
一如往常,在床上展现雄风之后的费尔明,饥饿如虎豹。他拿了四个鸡蛋拌入火腿片和乳酪块,随手给自己煎了烘蛋,同时啃掉一条长棍面包,还喝了香槟。酒足饭饱之后,以一杯廉价红酒收尾,然后穿上既定的行头,准备开始这个忙碌奔波的日子。
“我能不能请问一下,你为什么要穿得像潜水员?”站在厨房门口的贝尔纳达问他。
“以防万一。其实这是一件旧风衣,里面垫了厚厚一层报纸,连圣水都进不来!油墨比较特别。据说今天有大暴风雨。”
“今天?圣乔治节?”
“天意难测,但通常都是让人头疼。”
“费尔明,我们家不准亵渎上帝!”
“对不起,亲爱的,我马上去吃药治治我的不可知论,这个阶段会过去的。”
费尔明并没有胡诌。几天前的天气预测已经预告所有出版业者,在这个最美好的节庆日,书籍与玫瑰之城巴塞罗那恐怕会下起倾盆大雨。国家气象局、巴塞罗那电台、《先锋报》以及国民警卫队,所有专业人士全员会集待命。大雨将至,最后一个对天气预测锦上添花的是知名预言家佳曼幽兰夫人。这位预言家以两件事闻名:第一,身材高大、娇媚如青春少女的她,其实是如假包换的男人,本名库库法特·布罗托利,担任公证人多年后,发现身体里住着女性的阴柔灵魂,从此追求新生,她真正想做的是穿着艳丽的衣服,随着性感的弗拉门戈舞曲大扭臀部;另一件事则是,他的天气预测向来准确。科学上的可信度是另一回事,但是大家都信他说的那一套:这一年的圣乔治节将是大雨滂沱的日子。
“既然这样,那就别出门了。”贝尔纳达提议。
“免谈!塞万提斯先生和那位同在四月二十三日去世的同行莎士比亚岂不白死了?如果两人必须在同一天辞世,我们这些从事图书相关工作的人哪有理由胆怯?今天,我们要出去和书籍与读者会合,就算埃斯帕特罗将军从蒙锥克堡发射炮弹,我还是义无反顾。”
“至少带一朵玫瑰花回来给我吧?”
“我会给你带满满一卡车最肥硕、最清香的玫瑰回来,小心肝。”
“记得给贝亚夫人也送上一朵。达涅尔少爷非常粗心,我相信他到最后还是会忘记。”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要跟在后头替他擦屁股,这些小细节我还真是想忘也忘不了。”
“你千万不要淋湿了。”
“我要是淋湿,回来会变得更勇猛,让你生更多孩子。”
“哎哟!老天爷,你这样胡说八道,我们会下地狱的。”
“这样到了地狱才能受到更好的待遇。”
接着,他抱着心爱的贝尔纳达亲了又亲,在她臀部捏了好几下,两人卿卿我我了好一会儿。费尔明走出家门,他始终深信,最后一刻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索罗拉画中的灿烂阳光一定会遍洒大地。
出门途中,他顺手拿走了管理员太太的报纸,因为她喜欢搬弄是非,还支持法西斯。接着,他确认了最新的天气预测。这一天迎接他们的将是闪电、打雷、暴风雨,核桃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加上强烈暴风席卷全城,数以百万的书籍和玫瑰恐怕会被吹落到海里,组成一个一望无际的美丽岛屿。
“我们看着办吧。”费尔明喃喃自语,把报纸扔给醉卧在卡纳雷塔斯街角椅子上的可怜游民。
仍抱着一线希望的人不只他一个。巴塞罗那人向来绝不错过任何挑战卫星云图或亚里士多德逻辑的机会,他们会反其道而行。那天早上,漫天死气沉沉的铅灰色阴霾,特地起了大早的所有图书业者,竟已在街上摆好摊位,备妥遮蔽狂风暴雨的装备。眼看着团队精神逐渐在兰布拉大道蔓延,费尔明坚信,这一天,乐观终将战胜一切。
“我就喜欢这样!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管下多大的雨,我们绝对不会退缩。”
所有花店都是一片红玫瑰花海,参与的热情也不遑多让。早上九点整,巴塞罗那市中心街道充满书香和花香,大家衷心期盼风雨不会吓走恋人、读者和所有迷途众生,自一九三〇年以来,每年四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大家准时在此齐聚,一起庆祝这个费尔明心目中世间最美好的节庆。九点二十四分,奇迹出乎意料地出现了。
2
沙漠烈日般的艳阳穿透卧室的窗帘和百叶窗,铺满达涅尔的脸。他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的奇迹,简直难以置信。在他身旁,贝亚一丝不挂地背对他躺着,他开始亲吻她全身上下,唤醒了她,也逗得她乐不可支,并立刻转过身来。达涅尔紧拥着她,缓缓热吻她的双唇,仿佛要把她给吞了。他掀开她身上的床单,喜滋滋地凝视美丽的胴体,以指腹轻抚她的腹部,直到她紧抓住他的手,凑到嘴边亲了又亲。“今天是圣乔治节,我们会迟到的。”
“费尔明一定先开了店门。”
“那就再等十五分钟吧。”贝亚附议。
“不,三十分钟。”达涅尔回应她。
经过不断讨价还价,最后两人又缠绵了四十五分钟。
不到中午,大街上已经人声鼎沸。天鹅绒般的柔美天地,冰蓝晴空覆盖着整座城市,数以千计的巴塞罗那市民行走在阳光下,穿梭在数百个占据人行道和大道的书商摊位间。
森贝雷爷爷决定就近在圣安娜街的书店前摆设摊位。数张堆满书的长桌在艳阳下耀眼夺目。站在桌子后方的森贝雷团队全员到齐,负责为读者服务、包装书或纯粹看着街上人潮。头号团员是费尔明,这会儿已经脱掉风衣,一件轻薄衬衫已足够。他身旁的达涅尔和贝亚负责收钱、记账。
“不是说会下雨吗?”达涅尔边问边搬上来一摞书籍。
“雨水都到北非突尼斯去了,那里比较缺水。哎,达涅尔,您今天早上这张脸,我怎么看都觉得不正经。果然是春天来了,春心荡漾啊……”
陪在森贝雷爷爷旁边的安纳克莱托先生,每年总是自告奋勇来帮忙,手拙的他无法包装书籍,只能坐在椅子上给拿不定主意的顾客推荐书单。苏菲亚把一群好奇走近摊位一探究竟的年轻人迷得团团转,最后或多或少都买了书。在她身边的费尔南迪托醋劲大发,却又难掩得意。就连社区的钟表匠费德里科以及他那分分合合的情妇麦瑟迪塔丝,也一起来当帮手。
玩得最尽兴的莫过于小胡利安了,他直盯着眼前的热闹人潮,个个一脸愉悦,手拿着书和玫瑰。他站上妈妈身旁的大箱子,名义上是帮她清点零钱硬币,小手则不停伸进费尔明的风衣口袋偷拿瑞士糖。正午时刻,达涅尔凝望眼前的景象,面露微笑。胡利安已经好久没见到父亲有这样的好心情了。或许,那个积累多年的悲伤阴影已经远离,就像人人口中谈论的那场暴风雨,到头来无风也无雨。有时候,诸神移开视线,命运也迷途了,就连好人也得偶尔碰碰运气。
3
她从头到脚一身黑,一双眼睛躲在太阳眼镜后,镜片里映出圣安娜街熙来攘往的人群。阿莉西亚往前走了几步,隐身在一处拱门下。她在那里偷偷观望森贝雷一家忙着整理书籍,与过往人群闲聊,享受这美好的一天,而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永远无法拥有这样的日子。她笑盈盈看着费尔明没好气地从冒失鲁莽的读者手中抢下书,然后递上别的书给他们。达涅尔和贝亚偶尔偷偷交换深情的眼神,让她又妒又羡,但她自知不该如此。费尔南迪托心醉神迷地绕着他的苏菲亚团团转,森贝雷爷爷则心满意足地望着家人和好友们。她多么希望能走过去和大家打个招呼。她想告诉他们,此后无须恐惧,她也想感谢大家,让她有机会在人生旅途中和他们相遇,纵使时间很短暂。她今生今世最渴望的,无非是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然而,把这个愿望存在回忆里即已足够,足以提醒自己何其幸运。就在她打算离去时,她发现那个眼神,时光顿时停格。
小胡利安定定观望她,那张小脸挂着哀愁的笑容,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孩子举起手朝她挥舞,同时频频说再见。阿莉西亚挥手回应他。转眼间,她已不见踪影。
“你在跟谁挥手呀,小宝贝……”贝亚发现儿子盯着人群看得入迷。
胡利安转过身看着母亲,拉了拉她的手。费尔明正好走过来,天真地以为风衣口袋里还有瑞士糖,没想到竟然空空如也。他转身看着胡利安,正打算训斥他一顿,恰巧就在这时发觉孩子神情有异,随即顺着他的视线一探究竟。
阿莉西亚。
他知道是她,无须亲眼见到本人,他就知道是她。接着他祈求上天,或任何藏在远方云层里的诸神,恳求再让他见她一面。或许贝尔纳达说得没错,在这艰困尘世,有时候,有些事就是非要做个了断不可。
他随手抓起风衣,挨近贝亚,一位戴厚片眼镜的男孩正拿着《柯南·道尔小说集》找她结账。
“喂!老板娘,这小鬼真不像话,把我的存粮都吃光了,我突然觉得血糖急降,您也知道,咱们这里除了麦瑟迪塔丝那个笨丫头,其他人都能轻易胜任这份工作,我要出去找个上等点心铺买点吃的,顺路再给贝尔纳达买束玫瑰花。”
“我已经在教堂前的花店预订了玫瑰。”贝亚这样回他。
“我有别的用处……”
贝亚看着他急急忙忙出门去了,困惑不解地蹙着眉头。
“费尔明要去哪里?”达涅尔问她。
“天知道……”
4
他在码头尽头找到她时,她正端坐在一只大皮箱上,在阳光下吞云吐雾,目光凝望浮在滚滚白浪上的邮轮船员搬运大箱子上船的情形。费尔明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默默并肩坐了好一会儿,享受这份无须言语的相伴。“好大的皮箱。”他终于开了口,“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女人当中,您应该是唯一懂得轻装旅行的女人了。”
“丢下不愉快的回忆比舍弃好鞋子容易多了。”
“好说,我反正只有一双鞋……”
“真是个苦行僧。”
“是谁帮您收拾行李的,费尔南迪托吗?这小无赖,现在学得可精了,口风居然这么紧。”
“我让他发过誓的,半个字都不能透露。”
“怎么收买他?热情的香吻吗?”
“费尔南迪托的吻只能留给苏菲亚。我已经把公寓钥匙留给他了,他以后可以住在那里。”
“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森贝雷先生知道,他是那个丫头的法定监护人。”
“您说的没错。”
阿莉西亚定定看着他。费尔明迷失在那双深沉而不可测的媚眼当中,仿佛两口阴暗的深井。她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您这阵子去了哪里?”
“到处走走,我需要搜集情报。”
“还掐了谁的脖子吗?”
阿莉西亚回以冷笑。“有些事必须处理一下。不同的细节还得拼凑起来才行。这是我工作分内该做的事。”
“我还以为您早就退出这一行了。”
“只是想把未完的任务处理完毕。我不喜欢事情只做一半就丢在那里不管。”
“没打算来好好辞行一下吗?”
“您知道我不来这一套,费尔明。”
“但是大伙儿总会想知道您是不是还活着,而且没断手断脚什么的。”
“难不成您怀疑我已经死了?”
“我也有软弱的时候。年纪到了,遇上岌岌可危的状况,人在惊吓之余会学到一点教训。这就是所谓的适可而止。”
“我想过要给您寄张明信片。”
“从哪里呢?”
“还没决定。”
“我猜这艘邮轮应该不是要去太阳海岸吧?”
阿莉西亚摇了摇头。“不是,还要再远一点。”
“我想也是,我看这一去应该是很远的地方。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别问我要去哪里就好。”
“关于森贝雷家族的安危,达涅尔、贝亚、爷爷、胡利安……他们都安全吗?”
“现在都没事了。”
“为了确保这些无辜的人能无忧无虑过日子,或至少能平静度日,您是不是去可怕的地狱走了一遭?”
“没什么,费尔明,我只是顺路去了一些地方。”
“这香烟闻起来味道很好,看起来很贵,成分天然。您一向喜欢用漂亮精致的高档货。我抽一般的就行,我比较喜欢看着钱在我兜里的样子。”
“要不要来一支?”
“好。没有瑞士糖的时候,至少要来点邪恶的东西。说真的,我从内战以来就没再抽过烟,当年的香烟都是回收烟屁股加上有尿骚味的杂草做成的。过了这么多年,品质应该好多了。”
阿莉西亚点了一支烟递给他。费尔明瞪大眼睛看着烟嘴上的口红印,然后才吸入第一口。
“不打算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您真的想知道吗,费尔明?”
“我这人有个怪癖,就是想知道事实真相。这种病带来的痛苦您是无法想象的,毕竟什么都不知道地满意活着,那得有多惬意啊。”
“事情说来话长,而且我差不多也该上船了。”
“在您航向自由的新旅程之前,应该会有点时间开导一下我这个天真无知的可怜老傻瓜。”
“确定真的要我告诉您真相?”
“我这人就是这么固执。”
接下来将近一个钟头,阿莉西亚娓娓叙述她记得的所有过往,从她在孤儿院度过的时光,在街头鬼混的日子,一直到她如何开始为莱安德罗·蒙塔尔沃效力。她聊起这些年来的特务生涯,最后以为自己早已丢弃了灵魂,殊不知心里的角落仍保有那份灵性,她也提及了和莱安德罗分道扬镳、不再共事的过程。
“当初说好了,巴利斯这案子是我重获自由的护照,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但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对不对?”
“不是,当然不是。一个人唯有在不知道事实的情况下才能获得自由。”
阿莉西亚向他叙述了她在皇宫大饭店与席尔·巴德拉会面的过程,她和强悍的伙伴巴尔加斯小队长接下任务,两人受命全力协助调查一件永远不会有进展的案子。
“我犯下的错误是,当时没认清这项任务根本就是个骗局。从一开始就是。事实上,根本没有人真的想营救巴利斯。他树敌太多,做了太多坏事,利用特权破坏了游戏规则,还让跟着他的狐群狗党一起吃香喝辣。当他过去犯下的罪行回头找他算账,那群党羽立刻跟他划清界限。巴利斯一直以为有人要对他执行暗杀计划,于是走上岔路。只是,他过去残杀无辜,一路留下血迹,根本找不到出路。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过往的亡魂一定会回来找他复仇,可能是萨尔加多,或是‘天堂囚徒’戴维·马丁,多不胜数。但他怎么也没料到,真正想置他于死地的人,其实是多年来的好友和庇护者。权力争斗之中,凶狠的拳头从来不是由正面挥过来,永远都是从背后,而且还会先把人抱住再出手。根本没有任何高层有心要救他或找出他的下落。他们只想让他保持失踪状态,并将他过去做过的坏事永远磨灭。牵涉其中的人太多了。我和巴尔加斯纯粹只是被操弄的工具。因此,到了事件末了,我们也必须消失才行。”
“但我们家阿莉西亚是九命怪猫,她就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把死神耍得团团转……”
“都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死里逃生。我想,我那九条命的额度都用光了,费尔明。现在该是我退场的时候了。”
“可以偷偷告诉您,我会很想念您吗?”
“您要是这么多愁善感的话,我就把您扔进海里去。”
邮轮汽笛响起,回音充斥整个港口区。阿莉西亚站起身。
“可以帮您拿行李过去吗?我保证一定会乖乖留在陆地上。搭船会勾起我不愉快的回忆。”
他一直陪她走到登船平台上,最后一批旅客还聚集在那里。阿莉西亚向水手长展示船票时,顺便也灌了他一点迷汤,于是水手长立刻差遣一个小伙子来为女士把行李拿进客舱。
“您将来有一天会回巴塞罗那吗?这座城市像巫婆一样,知道吗,它会渗入人的皮肉里,逼得人永远放不下它……”
“那就请您替我好好照顾它了,费尔明。还有贝亚、达涅尔、森贝雷先生、贝尔纳达、费尔南迪托和苏菲亚,他们都拜托您了,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小胡利安,这孩子总有一天会让我们大家都永垂不朽。”
“这个说法我喜欢,永垂不朽呐!特别是到了老骨头开始咔啦响的年纪。”
阿莉西亚紧紧拥抱着他,在他脸颊吻了一下。费尔明知道她泪流满面,因此刻意不去看她的脸。直到最后一刻,两人都不愿放下尊严。
“您千万别一直留在码头替我送行。”阿莉西亚提醒他。
“放心。”
费尔明低下头,听着阿莉西亚的脚步声消失在登船口上方。他低头看着地板,然后转过身,两手插在口袋里迈步离去。
他在码头边碰见他。达涅尔坐在长堤边,双腿悬空晃荡着。两人互看一眼,费尔明长叹一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我以为您不会来的。”费尔明说道。
“您的新古龙水味道太浓,跟着味道就找来了,就连鱼腥味都挡不住。她跟您说了什么?”
“阿莉西亚?都是一些听了让人睡不着的事情。”
“说来听听怎么样?”
“改天吧,失眠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不推荐给您。”
达涅尔耸了耸肩。“我想您的警告似乎太晚了。”
汽笛声响彻港口。达涅尔甩头朝向正在解缆离港的邮轮。
“那是美洲航线的邮轮。”
费尔明点头。
“费尔明,还记得吗,多年前,我们曾经到这里来,两人坐在一起想办法拯救世界……”
“那是我们还相信世界有救的年代。”
“我一直还是这样想的。”
“因为您其实还乳臭未干。虽然每天早上都需要刮胡子……”
两人就这样并肩而坐,注视着邮轮穿越港口海面上倒映的巴塞罗那全景,白日下的海市蜃楼,船一驶过都成了抽象涂鸦。费尔明直盯着邮轮船尾消失在从河口扩散的氤氲中,两侧有成群海鸥沿途护送。达涅尔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费尔明。
“还好吧,费尔明?”
“跟斗牛一样好。”
“可是我怎么觉得您看起来很悲伤?”
“那是因为您该去做视力检查了。”
达涅尔没有坚持问到底。“我们去逛逛吧,请您去桑巴涅特酒馆喝杯生啤怎么样?”
“谢谢,达涅尔。不过,您的好意,我今天就心领了。”
“您怎么忘了啊,美好人生在等着我们。”
费尔明面带微笑看着他,达涅尔第一次发觉眼前的老友已经满头白发。
“那个任务就交给您了,达涅尔。我的人生只剩下回忆在等候了。”
达涅尔亲昵地捏了捏他的手臂,留下他和回忆及领悟独处一阵子。
“您别耽搁太久。”他这样告诉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