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２
安堤默兹亲眼确认过珍妮受到妥善安置，多加了份饲料，也获得马厩小厮承诺会多加照顾。这些当然都要钱，但安堤默兹使用起克莱恩的钢币并不手软。
之后大法师找了最近的一道阶梯登上吊桥，阶数很多，爬上去之后他气喘如牛。幸好斐朗树有浓密的树叶在顶上绵延像是天篷一样可供遮阳避暑。换了口气以后，安堤默兹穿过吊桥，前往最后归宿旅店。
路旁有许多小房子，全都座落在树枝上。索拉斯这里的房屋造型各式各样，必须配合该处的树枝。当地法律规定尚未枯死的斐朗树，无论任何部位都不可加以砍伐、焚烧、或以其他方式破坏。每一间屋子都至少会以树干作为一侧的墙壁，然后以树枝做为横梁，地板多半不平，起风暴时还会显著晃动。种种不规则、不稳定之处是当地人眼中的特色，但在安堤默兹的观点则相当恼人。
最后归宿旅店是索拉斯镇中最大的建筑物，距离地表约有四十呎高，环绕一棵斐朗树的壮阔树干，树干本身也成为旅店一部份。旅店由下而上凭借众多树枝支撑，最下面一层是大厅和厨房，客人的寝房都在上层，而且设有独立出入口，因此亟需隐私的人就不需要勉强穿过大厅。
旅店的窗户是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根据当地小道消息，玻璃都是远从帕兰萨斯城运送而来。玻璃的色泽对于生意相当有帮助，反射出的光影能够让人透过叶片清楚看见，少了这些窗子，最后归宿旅店可能就要淹没在树叶之中。
安堤默兹今天早餐吃得不多，现在肚子相当愿意见证旅店老板名闻遐迩的精湛厨艺，尤其爬楼梯更让他胃口大开，厨房溢出的香气让他垂涎三尺。一进入旅店，老板欧提克马上亲自接待。欧提克是个矮矮胖胖、满面笑容的中年人，他一眼就认出安堤默兹，事实上，大法师上次光顾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欢迎光临，朋友。欢迎哪！”只要是客人，不分贫富贵贱，欧提克一律鞠躬哈腰热忱问候。他的围裙雪白如新，不像很多旅店老板满身油污，而旅店环境也跟他的围裙同样一尘不染。这间店的女侍不招呼客人的时候，时间都用来打扫清理、把精美的吧台擦得光洁无比，那吧台也是斐朗树的一段树枝。
安堤默兹表示自己也很高兴能够重游旧地。欧提克将安堤默兹带到他最喜爱的座位，证明老板的确还记得这位法师。这个位置旁边是一扇绿色窗户，外头正对着水晶湖的优美景致。接着欧提克连问都不问一声，迳自拿了一杯沁凉黑麦酒过来摆在安堤默兹面前。
“我还记得你上次说很喜欢我们这儿的黑麦酒，先生。”欧提克说道。
“的确是啊，老板。别的地方可找不到这口味。”安堤默兹回答的时候，注意到欧提克对于自己会用法术这一点避而不谈。他欣赏老板的待客之道，不过就他个人而言，则并不屑于刻意隐瞒身分。
“我要一间房过夜，然后给我午餐跟晚餐。”安堤默兹说完拿出皮包，里头钱不少，不过没有满身铜臭地刻意塞满。
欧提克表示客房还有，安堤默兹可以自己选，同时很荣幸这间旅店再度受他青睐。今天的午餐是一道炖菜，内有十三种不同豆类搭配香料与火腿；至于晚餐则是牛肉饼加上香辣马铃薯，这是最后归宿旅店的招牌菜。
老板热切等到客人表示这价格公道实在以后，才堆笑容退了下去，回头处理旅店的大小琐事。
安堤默兹放松下来，注意旅店里头其他的顾客。由于已经过了一般人的午餐时间，大厅里头空空荡荡，旅人吃饱了都在楼上休息，工人得回去劳碌，商家继续盯着帐本发呆，主妇要看顾睡着的孩子。旅店里头只剩下另外一个客人，从外表看来是个丘陵矮人。
这丘陵矮人已经不住在山上了，与索拉斯这儿的人类交融。就衣着判断，他的状况应该不差，手工的上衣颇为精致，皮裤、皮肚兜品质也不差，同时透露出他的职业。矮人还未过中年，栗色胡须间只有几缕银丝，不过面孔黝黑、皱纹也比这年纪的同族人要多一些，可见得之前曾经刻苦一段时日。比起其他矮人，他的茶色眼睛温和许多；那些与人类往来甚少的矮人，总是有副站在城墙后头侦察的表情。
两个人眼神交会，安堤默兹举起酒杯，以矮人语打招呼：“看您身上那些工具，应该是个铁匠？祝先生您有把受到李奥克斯（注１）神指引的好铁锤啊。”
矮人点头接受祝福，也举起杯子用他粗哑的嗓音说起通用语回礼：“也祝您旅途阳光普照、一路平安。”
安堤默兹并未主动示意要与矮人同席，矮人似乎也并不特别希望与人谈天，法师索性朝窗外看去。外头景色秀丽，加上阳光穿透窗子，洒在身上相当舒服，相对来说，冰凉的麦酒洗净且滋润他吞下不少风沙的喉咙。此行任务之一便是要留意民间传闻，所以安堤默兹也不忘趁机听听矮人与女侍间的谈话，只不过两人间谈在安堤默兹心中实属闲话家常的程度。
“来，佛林特。”女侍大剌剌地将一碗热腾腾的煨豆子放在矮人面前，“多给你的，里面有加面包喔。我们打算把你给塞得饱饱的，不然你好像也快要出发了吧？”
“是哩，小姑娘。天气暖和，路都开啦，其实我早该上路了，只是在等坦尼斯回来。他跑去奎灵那斯提找亲戚喽，半个月前就该回来啦，不知道那丑八怪跑哪里去了。”
“希望他没事。”女侍提起那人就一脸欢喜：“我不相信那些精灵，反正我听说他跟那些精灵处得也不好。”
“那小子跟生了烂牙的人一样啦。”矮人咕哝说。安堤默兹倒是可以从他低沉的声音里头察觉一股关心。“他三不五时就要去扳一扳那颗烂牙，痛一下才高兴。坦尼斯明知道就算回去，那些精灵还是不会正眼瞧他，但他每次都以为自己有机会。没指望啦。烂牙就是烂牙，都已经痛了就会痛到底，不整个拔下来不会好的啦。”
矮人说着说着脸都激动得涨红了，还又天外飞来一笔补了句：“客人还在等我们哩。”然后吞了一大口酒。
“你还说人家丑八怪呢。”女侍傻笑：“坦尼斯看起来像人类，根本看不出来精灵的样子。我很想再见到他呢，你要帮我跟他问好喔，知道吗，佛林特？”
“好啦、好啦。镇上每个女的都一个样儿……”矮人虽是这么回答，但这句话给胡子挡着，女侍已经转头要回厨房做事，根本没有听见。
矮人与半精灵合伙做生意？安堤默兹转着脑袋，想要推敲个大概出来。应该是个遭到奎灵那斯提放逐的半精灵……不对，如果半精灵是给人逐出去，那应该根本不能回家，可是这个坦尼斯却回去探亲。这么说来，他是主动离开家乡。这也不意外，相较于西瓦那斯提的同族而言，奎灵那斯提精灵对于血统的见解较为开明，但终究认为半精灵就是半个人类，所以等而下之。
一个半精灵离乡背井来到索拉斯，和一个丘陵矮人一块儿生活。这个矮人大抵也是抛下原先的领主或氏族，甚至流亡在外。法师不免好奇这两人如何相遇相识，猜想这段故事必定很有趣。
但他恐怕没有机会得知了。矮人一大匙一大匙将豆子往嘴里送，安堤默兹的午餐也已经上桌，他专心享用，这道料理也相当可口。安堤默兹吃得差不多，拿起最后一块面包沾了汤汁要吞进肚子时，旅店大门忽然打开，欧提克上前去接待新贵客，随即发现来人是个年轻女子，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那就是进镇路上，安堤默兹遇上的那位年轻女孩。
“奇蒂拉！”欧提克嚷嚷道：“孩子，你到这儿来干嘛？你妈妈吩咐了什么事情吗？”
那年轻女孩用黑色的眸子瞪了欧提克一眼，眼神差点没把老板给烧焦。
“欧提克，你比你煮的马铃薯还没脑袋。我不帮别人干活的。”
她把老板推开，眼睛扫过大厅，落在安堤默兹身上。法师有些讶异也有些不舒服。
“我有事情要和你一位客人谈谈。”年轻女孩开口说。
欧提克声音有点抖：“奇蒂拉，我不知道你该不该去打扰那位先生……”不过女孩根本不予理会。
这个小名奇蒂拉的少女直朝安堤默兹走来，站在他桌边低头俯视。
“你是个法师，对吧？”她开口问。
换做其他女性，安堤默兹多半会起身招呼以示尊重，不过现在他选择继续坐着，希望对方识相。法师心想这不懂礼数的泼辣小姐可能想作弄他，甚至挑逗他，所以板起面孔大表不以为然。
“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小姐。”最后两个字特别加重，传达出讽刺的意味，并且转头看着窗外，表示两人之间无话可说。
“奇蒂拉……”欧提克追过来紧张地说：“这位先生是我的客人哪，现在不要在这里……”
少女将她晒得有些黑的手掌架在桌上，身子往前一倾。安堤默兹对于她这种失礼的行为真正开始厌烦，于是回头盯着她──然而这么做，毕竟他还是个人，难免就留意到少女皮衣底下乳房的曲线。
“我认识一个人想要成为法师。”少女又开口了，语气认真严肃：“我想要帮他，可是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她举起了手，看来十分挫折。“我该去哪里？该找谁谈？你可以告诉我吧。”
就算整间旅店忽然歪了一边，把安堤默兹摔出窗外，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震惊。这太不寻常了！事情不是这样办的，有更合适的管道才对……
“这位小姐……”他想要回话。
“求求你。”奇蒂拉又欺近了一些。
她那双茶色眼珠子水汪汪的，生有长而密的睫毛。眉毛颜色很深，弧线顺着眼睛恰到好处。这女孩儿的皮肤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看来时常待在户外，而且肌肉健美、身材苗条，已经度过尴尬的蜕变时期，虽不能称得上是成熟女人，也有种野猫的风情。奇蒂拉示意要安堤默兹靠近，他也愿意如此，不过他的年纪跟经验都足以体认到奇蒂拉并不会让他跨过界线。只有少数男人可以感受到她身体里面的那把火，但这些幸运儿却也需要诸神保佑。
“奇蒂拉，让这位先生好好吃一顿吧。”欧提克拉住她的手臂。
奇蒂拉杏眼圆睁，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这么瞪着老板，欧提克就退缩了。
“没关系的，桑达斯先生。”安堤默兹马上出面缓颊，他挺中意欧提克这人，所以不希望给他添麻烦。一旁矮人已经吃饱了，跟着两个酒吧女侍一起看好戏。“这位年轻的小……嗯，小姐，跟我有点事情要商量，小姐您请坐吧。”
说着他便起身一鞠躬，年轻的女孩在他对面坐下，一个女侍过来收拾碟子，顺便想满足一下好奇心。
“还需要什么吗？”女侍开口询问。
安堤默兹客气地看着才坐下的女孩，“你想喝些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奇蒂拉干脆地说：“丽塔，你去忙吧，有需要的时候会叫你。”
女侍大感不悦拂袖而去，欧提克对法师投以抱歉又无奈的眼神。安堤默兹微笑以对，表示这点事情不足挂齿，老板也就耸了耸宽厚的肩膀，拧拧自己粗短的手掌，漫不经心地走开。好在随即又有客人进门，他很快就分心了。
奇蒂拉处理正事表露出的明快风格倒是令安堤默兹颇为赞赏。
“你刚刚说的人是谁？”他问道。
“我小弟。”她想了一下又补充解释。“同母异父的兄弟。”
安堤默兹回想起适才欧提克谈起她母亲时，奇蒂拉那股灼热的视线。法师暗忖这对母女的关系恐怕不大好。
“那孩子几岁？”
“六岁。”
“那你怎么知道他想要学法术？”但安堤默兹以为自己知道答案，他听过很多遍了。
那孩子喜欢打扮得跟个法师一样，很可爱的。他会把一堆粉洒在半空中，装出一副自己正在念咒语的样子。我们知道这是小孩子都会经过的一个阶段，其实我们并不会特别鼓励他们这样做。我们无意冒犯，但是先生，我们可没有想过要让我们的孩子去过那样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替我们告诉他要当一个真的法师有多辛苦……
“他会变戏法。”女孩这么回答。
“戏法？”安堤默兹皱起眉头：“像是什么？”
“你知道的，那些小把戏。从人的鼻孔捞出一个硬币，把石头抛上去然后变不见，拿刀把围巾切成两半之后又变得完好如初。”
“不过是些郎中的手法。”安堤默兹说：“你应该知道这些不是真正的魔法。”
“当然！”奇蒂拉不屑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乡下野孩子吗？我父亲──亲生父亲──有一次带我上战场去，战场上有个法师施展一些真正的法术，战斗用的魔法。我父亲是索兰尼亚骑士。”她最后那句话带有一种童稚的骄傲，忽然使人以为她毕竟是个天真小女孩。
安堤默兹不大相信她这番话，至少并不接受她声称父亲是索兰尼亚骑士这件事。索兰尼亚骑士的女儿怎会在索拉斯的街上闲晃？若是说这调皮姑娘对格斗战争之类的事物有兴趣，他倒是不会怀疑，因为奇蒂拉不只一次以右手搭在左边大腿上，那动作看来仿佛是她习惯挂一把剑在身上，或者她假装自己有把兵器。
奇蒂拉的目光穿过安堤默兹，飘向窗外远方。她的眼神流泄出渴望，渴求着遥远的国度，渴求着冒险与刺激，渴求着终结令人窒息的枯燥生活。听见奇蒂拉接下来说的话，安堤默兹并不感到讶异。“先生，我很快就得离开了，我希望我的两个弟弟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可以保护自己。”
“卡拉蒙问题不大，”奇蒂拉凝望山谷间的烟雾，以及更远处的碧蓝湖水继续说：“他是个天生的好战士，我把自己会的东西都教给他了，剩下的靠他自己去摸索。”
她的语气好似是个白发苍苍的退役战士，聊的是几个新人，而不是身为十三岁的女孩子谈起还挂着鼻涕的小弟。安堤默兹差点哑然失笑，但看奇蒂拉那认真诚恳的样子，法师竟也看着、听着出了神。
“但是我很担心雷斯林。”奇蒂拉说到这里，额头紧蹙显露疑惑。“他跟别人不一样、跟我不一样。我不了解他。我也教过他战斗技巧，可是他身体太瘦弱了，没办法跟上其他孩子的动作，而且一下子就会累、喘个不停。”
她的眼睛又回到安堤默兹身上：“我一定得走。”她再度提起这件事，“但是我离开之前，我想看到雷斯林找出照顾自己的办法，还有以后立足在世上的方向。我想如果他能研习法术，那就不必操心了。”
“他多大……你刚刚说他几岁？”安堤默兹重复了一次。
“六岁。”奇蒂拉回答。
“那……他的父母呢？你的父母呢？他们应该……”
法师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女孩已经没在听了。奇蒂拉脸上露出极度不耐烦的表情，好像年轻人屡屡听着冗长无聊的训诫。安堤默兹话没说完，奇蒂拉已经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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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他来，你见见他就好。”
“小姐……”安堤默兹想要出言拦阻，与这位年轻美丽女孩谈话还算有趣，可是要他逗弄个六岁的小鬼那可叫人吃不消。
不过女孩儿根本不理他，一溜烟就走出了旅店，他拦也拦不住，只能看着奇蒂拉轻巧地下了阶梯，路上挡路碍事者全被一把推开。
这下他可进退两难了。他并不希望自己被个孩子纠缠，奇蒂拉这么一走，他也就不想再牵扯不清。女孩让他生出不安、不自在的感觉，很像喝了太多酒之后的氛围。酒液滑过咽喉时令人畅快，但之后就会引发头痛。
安堤默兹叫人来结帐，心想应该赶快躲回自己的房间里；但他明白这么一来，自己离镇之前简直都不能出门了。他一抬头，看见那名叫佛林特的矮人朝着自己望过来。
矮人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他很可能根本不是在思考安堤默兹的事情，说不定是因为刚刚的食物很美味，也说不定是因为麦酒的好口感，甚至是因为世界如此美好所以露出笑容。只是安堤默兹一向自视甚高，马上就认为佛林特正在嘲弄自己：想不到堂堂大法师，居然连两个毛头小鬼也搞不定。
法师当下就决定自己不好过，矮人也别想看戏。安堤默兹不走了，他要留在大厅里面，先支开女孩，然后赶快打发掉小朋友，简单俐落、一干二净。
“你要不要过来跟我喝一杯啊，先生？”安堤默兹对矮人说。
佛林特瞪大眼睛、脸上一红，低头自顾自地喝酒，嘀咕着说就算胡子给人烫熟也不要跟个法师同桌。
安堤默兹冷冷一笑。矮人对于使用法术的人不敬不屑已经举世闻名，所以他也确定矮人不会多管闲事了。事实上，佛林特很快就把酒给喝光，掏了一枚钱币摆在桌上，微微对安堤默兹点了个头就踏着笨重脚步离开旅店。
矮人前脚才出去，旅店门口就冒出女孩的身影，而且还跟着不只一个，而是两个小男孩。
安堤默兹叹口气，叫了一杯欧提克特制的两年分老麦酒。他觉得自己还是来点烈一些的东西好。
【注】
１ 李奥克斯主掌大地、创造等相关事物，亦为各类工匠以及矮人族的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