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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况恐怕比安堤默兹想的还要讨厌。两个男孩子里头有一个看起来比较大、比较讨人喜爱──如果他不是那么脏的话。这孩子个头大、臂膀粗,脸上挂着大大的讨喜笑容,也同时露出了缝隙很大的牙齿。他打量安堤默兹的时候,神情友善好奇,看来并不怕这衣着体面的陌生人。
“叔叔你好,你是法师吗?奇蒂说你是法师喔,你可不可以变魔术给我看?我双胞胎弟弟会很多魔术喔。你要不要看?小雷,你玩那个从鼻子拿出硬币然后──”
“卡拉蒙,住嘴。”另外一个小男孩声音很轻地说,但是皱着眉头瞥了卡拉蒙一眼。“你这样很蠢。”
那大个儿男孩不以为意,咯咯笑着耸耸肩,但也就没再说话。刚刚听到这两个小鬼是双胞胎,安堤默兹倒是相当吃惊。看看另一个男孩,也就是会变戏法的那一个,他一点都不可爱,瘦得活像个游魂,除了脏之外衣服也穿不好,两条腿还有脚掌都露出来,身上有小孩满身臭汗而特有的气味。他有又长又乱、跟稻草一样的棕色长发,真该洗一下了。
安堤默兹留神端详了这两个孩子,得到几个推论。
他们母亲没有好好照顾他们,头发没梳、纠成一团,也没有人叮咛他们要把耳朵后面擦一擦。虽然两人看来不是受虐儿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但显然也没得到大人太多关心。
“你叫什么名字?”安堤默兹问。
“雷斯林。”
这小孩倒是有一点赢得法师的欢心。他说话的时候直视着安堤默兹,而安堤默兹最讨厌稚龄孩子回话的时候,喜欢盯着自己脚丫或者眼珠子四处乱飘,但就是不会好好看着自己,好像以为自己会毒打他们还是吃掉他们一样。但这叫做雷斯林的孩子,淡蓝色眼睛平视眼前的大人,而且丝毫不动摇。
那对蓝眼睛不透露什么也不期望什么,里面蕴藏很多知识。以六岁的孩子来说,那是看过太多事情的一双眼睛:太多的悲伤、太多的痛苦。那是一双看过床底下,发现原来真有怪物潜伏在暗处的眼睛。
年轻人,我打赌你长大以后会想当个法师的!
这是安堤默兹的一个标准,在这种场合里面的基本要求。但他也感觉得到自己不让说出口,不需要透露给那双了然于心的眼睛知道。
大法师后脑勺传来似有若无的刺痒。他知道这代表什么──那是神的手指触碰着他。
安堤默兹按捺自己内心激荡,对着大姊说:“我想要和你小弟单独谈谈,你就带着那孩子先──”
“好。”奇蒂拉立刻回答:“走吧,卡拉蒙。”
“雷斯林不走,我就不走。”卡拉蒙也立刻回应。
“走了,卡拉蒙。”奇蒂拉不耐烦地嚷嚷,抓着那孩子手臂用力一拉。
可是那男孩承受了姊姊的力道不为所动。卡拉蒙是个结实的小孩,看样子他姊姊如果不硬是把他压倒抬走,他是不会离开的。
卡拉蒙直直望着安堤默兹:“先生,我们是双胞胎,什么事情都在一起。”
安堤默兹又看看比较瘦弱的弟弟对此有何反应。雷斯林脸颊微微发热,感觉有些困窘,可是他却又有些窃喜,只是这种情绪使得安堤默兹有股寒意。这小男孩眼见双胞胎哥哥对自己有情有义,表现出来的却不是手足间的感动,反而是牵着一条忠心好狗那样的卖弄。
“走吧,卡拉蒙。”雷斯林开口:“说不定他会教我些新把戏,吃过晚饭以后我再变给你看。”
卡拉蒙露出犹豫的表情,雷斯林凌乱笔直的头发底下,眼睛扫了过去,眼神中带着命令的意味。卡拉蒙看了地板一下,随即忽然又开朗起来,抓住姊姊的手。
“我听史东讲说他找到一个獾洞耶,他要去那边吹口哨把獾引出来。你觉得他行不行啊,奇蒂?”
“我哪管他啊?”她不大高兴地说,然后走出门时不忘在卡拉蒙后脑勺拍了一掌:“下次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你不服从我的命令,这算什么军人?”
“我会听命令啊,奇蒂。”卡拉蒙眯着眼睛揉揉自己脑袋,“可是你叫我丢下小雷,你知道我得看着他。”
安堤默兹就这样听着他们姊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下了楼梯。
回头他又看着那男孩说:“请坐吧。”
雷斯林静静地拉开法师对面的椅子入座,以这年龄来说他还是算矮,脚构不到地面。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紧张也不烦躁,既不摆腿也不会踢椅子脚,只是双手交握正对着安堤默兹。
“要一点吃的或喝的东西吗?当然,我会请客。”安堤默兹说。
雷斯林摇摇头。虽说这孩子衣着像个乞丐,不过应当没有挨饿,否则那双胞胎哥哥怎么那么健壮,显然有人确保他们不缺食物。至于面前这孩子会瘦成这样,安堤默兹认为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有一把火不断地烧着,这把火将身体所需要的养分也给烧尽了,留下无尽的饥渴,但这孩子还不明白。
法师又一次感受到上天的碰触。
“雷斯林,你姊姊告诉我说,你想要去念书,变成一个法师?”安堤默兹慢慢导入正题。
雷斯林迟疑一下才说:“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安堤默兹重复一次,有些失望:“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没有想过。”雷斯林回答时耸了耸肩,看起来动作与强壮的双胞胎哥哥如出一辙。“我说的是上学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有学校会教魔法。我以为魔法应该是……是……”他推敲着该使用什么形容:“是自己的一部份,跟眼睛、指头一样。”
神举起大槌击打安堤默兹的灵魂,但他还需要知道更多,他要更确定。
“雷斯林,说说看,你家族里面有人是法师吗?我不是要打听你们的私事……”他看见孩子脸上飘过一抹痛苦神情,连忙解释说:“但是我们发现这种能力常常是跟着血脉传承。”
雷斯林舔舔自己嘴唇,目光往下落在自己手上。他的手指以这年龄而言纤细灵活,朝内弯了进去。“我母亲吧,”他声音平板:“她会看见一些东西,很遥远的东西。她看得到世界的其他角落,像是精灵在做什么,或是山脉底下的矮人。”
“她有灵视能力。”安堤默兹说。
雷斯林再次耸耸肩:“多数人把她当疯子。”他不服气地眼睛一亮,随准备为母亲辩护,但他看见安堤默兹怀抱着同情,于是放下戒备,话语如同血液从划开的伤口,也从口中汨汨流出。
“有时候我妈会忘记要吃东西。其实也不能说是忘记,因为她好像是在别的地方吃过了。她不会打理家里的事情,事实上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在家里。她到了很多奇异的地方,看过美丽、不可思议的东西,我都知道。”雷斯林继续说着:“她回到身体里以后会很伤心,她不想要回到这里,有时候看着我们也认不出来。”
“她会提到自己看见的东西吗?”安堤默兹轻声问。
“会跟我说一些。”男孩回答:“但是说得也不多。她说这些事情,我爸爸会不高兴,还有我姊姊……你也见过奇蒂了,她说我们母亲有‘看病’,然后一点耐性也没有。我不会怪妈妈离开我们,”雷斯林声音越来越小,安堤默兹不得不往前靠过去才听得见。“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想跟她一起走,然后再也不要回来这里,了再也不会。”
安堤默兹尝了一口酒,藉此佯装沉默,压抑自己的愤怒。这样的故事发生太多次,他也已经亲眼看过许多;雷斯林的母亲境遇悲惨,世上还有很多人与她一样。她的身上带有魔法能量,可是这份天赋却被人唾弃、嘲弄,家人也以为使用魔法的人都是魔胎,所以禁止她发展这份力量。于是她没办法获得适当的训练、教养,不能将自己的能力用来利人利己,只是不断地压抑,最后终于窒息。那份与生俱来的祝福却成了一个诅咒,就算她自己不发疯,迟早也要给人逼疯。
但是要救她已经来不及了。还有救的是她儿子。
“你父亲做什么行业?”安堤默兹问。
“他是伐木工人。”雷斯林回答。两人转移了话题,他显得比较自在,双手平摊在桌面上。“他个子很大,像卡拉蒙那样。我父亲工作很认真,见面时间很少。”但这孩子对此似乎并不介意。
雷斯林安静了一下子,然后眉头一挤思索起来,正色问道:“那个学校,离这里会不会很远?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跟妈妈分开太久。而且还有卡拉蒙要考虑,他说得没错,我们是双胞胎,要彼此照顾。”
‘我很快就得离开了,’他的姊姊这么说过。‘我希望我的两个弟弟就算没有我在身边,也可以保护自己。’
安堤默兹抓住天神的手,与索林那瑞(注1)好好地握手一番。“这附近就有一间学校,大概在西边五哩远的地方,一处僻静的森林里面。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知道那里有东西。五哩路程对于一个成人来讲不算很远,但是对一个小个子的男孩来说就有距离了,而且又要每天来回。所以很多学生都寄宿在那边,尤其还有些人是从其他比较远的地区过来。我会建议你也住在那边,学校一年上课八个月而已,夏天有几个月放假,因为老师也要回去威莱斯的大法师之塔;放假的时候你就可以回来跟家人团聚。不管怎么说,我都得先跟你父亲谈一谈,毕竟是他才可以送你进去。你觉得他会不会答应呢?”
“我爸不会过问。”雷斯林回答:“我想他可能还会松口气,不然要担心我会跟妈妈一样。”这孩子苍白的脸颊上忽然有了抹红晕,“除非要花很多钱,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去。”
“钱的问题──”安堤默兹已经在这点上有所决定:“我们法师会自己想办法。”
男孩并不懂他的意思。“不能要人家施舍,”雷斯林又说:“我父亲不会接受。”
“不是施舍。”安堤默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原本就有一笔钱是要用在适合的学生身上,这些钱可以支付学费和其他开销。今天晚上可以和你父亲碰面吗?我会跟他解释清楚。”
“可以,他今天晚上应该会在家,工作差不多结束了。我带他过来这里,不然我们家天黑了就不大好找。”雷斯林语含抱歉说。
想当然尔。安堤默兹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心中充满遗憾。他们家里面有许多悲伤痛苦,而且充满寂寞。那栋房子藏身在树影之中,守卫那黑暗的秘密。
这孩子身子骨真的瘦弱,一阵大风过来就可能把他给打倒在地上。魔法或许能够化做盾牌,保护这样一个脆弱的人,也能够成为一根柺杖,在他疲惫无力的时候藉以支撑。然而魔法却也足以变为一头猛兽,将这瘦小身体里的生命力都给榨干,徒留一个干瘪的躯壳。安堤默兹说不定是带着孩子更早步向死亡。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雷斯林好奇地问。
安堤默兹挥了挥手,要雷斯林下椅子站在他面前,然后一伸手抓住了男孩的手,男孩畏缩起来想要抽身。
于是安堤默兹发现,这孩子不喜欢别人碰他。可是他还是紧抓着没放手,他要将自己说的话传达到孩子的身体,穿过他的肌肉、他的骨骼,他要这个男孩不只是听见他说的话,还要感觉到他说的话。
“听我说,雷斯林。”安堤默兹一开口,雷斯林平静下来没有继续扭动。男孩意识到这段对话将不是大人对小孩,而是地位同等的两人。“法术不会解决你的问题,只会带来更多的问题。法术不会让人喜欢你,反而会使人更难信任你。法术不能减轻你的痛苦,魔力会在你的身体里面扭曲、燃烧,有时候你会觉得死了还比较舒服。”
安堤默兹顿了一下,还是抓着孩子的手。雷斯林的手掌又热又干,仿佛是发烧了一样。大法师不停推敲着怎样的说法能够使这孩子明白;下方街道的铁匠铺传来敲打声,朦朦胧胧的,但他已经想到一个比喻。
“法师的灵魂需要透过魔法的炉子镕铸成形。”安堤默兹说:“你是自愿跳进火炉,炉火有可能烫死你。假使你活下来了,那每一次槌子敲打都会重塑你的形体。你身体里的水都会被烤出来,可是冷却以后,你的灵魂就会变得更坚硬。这么说,你明白吗?”
“我懂。”男孩回答。
“那你有没有问题想问我,雷斯林?”安堤默兹抓得更紧了。“什么问题都可以。”
男孩想了一会儿,他并非不愿意开口,只是思考要怎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清楚。
“我爸说法师能够成功施法之前,会被带到一个很黑暗很可怕的地方,而且要在那里对付很厉害的怪物。他说有些法师会死在那里,这是真的吗?”
“那座塔其实是一个还不错的地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习惯。”安堤默兹稍稍顿了一下,他不想对这孩子说谎,可是有些事情无论这六岁孩子多么早熟也不会懂。“法师年龄大一点的时候,比雷斯林你现在大很多的时候,要进入大法师之塔去接受一个测验。没有错,有时候接受测验的法师会死亡;法师能运用的力量很庞大,如果不能控制,或者不愿意为此付出生命,那就不是我们想要的对象。”
男孩表情严肃,眼睛睁得很大。安堤默兹在他手上捏了一下,然后露出微笑安抚他:“但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雷斯林。很久很久以后。我不是要吓你,只是希望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是,先生。”雷斯林静静回答:“我明白。”
安堤默兹放开男孩的手,雷斯林不由自主退后一步,然后可能也不自觉地将手藏在背后。
“那么,雷斯林,”安堤默兹说:“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为什么想要当法师?”
雷斯林蓝色眼珠闪过精光:“我喜欢魔力在身体流动的感觉。还有──”他看了正在柜台忙碌的欧提克一眼,嘴唇染上一抹浅浅的笑意,“有一天这些胖老板都要对我鞠躬哈腰。”
安堤默兹大吃一惊,看了看这孩子是不是开玩笑。
但他不是。
搭在安堤默兹肩上那只神祇之手忽然颤抖起来。
【注】
1 索林那瑞是掌管善良魔法的神,也是白袍法师信奉的对象,以克莱恩三月中的银月为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