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实验室的状况与雷斯林、或者任何一个班上的学生所想像的都不同。晚上回到宿舍后,大家常常猜测到底这个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多数学生觉得这里一定非常昏暗,蜘蛛网与蝙蝠眼球堆积到膝盖那么高,角落还有个笼子囚禁抓来的恶魔。
年纪较大的男孩子以前常常故意在新晋学生耳边低语,声称夜间听见的奇怪声音其实是恶魔在铁炼间挣扎着要脱逃。后来只要一点点风吹草动,新同学就会缩在床上发抖害怕,担心是恶魔终于脱困了。有一天一只猫咪追老鼠的时候窜过瓶瓶罐罐间,将一个小铁锅从墙上踢了下来,声音造成集体恐慌,最后提柏德听见很多人惊声尖叫也被吓醒过来。他听了那流传已久的故事,便决定熄灯以后一律不准讲话。
谈到实验室里的恶魔,戈多每次都说得绘声绘影,时常把现在三个六岁的新生吓得屁滚尿流;可是现在他自己也慌了手脚,一转头看见角落居然真有个笼子,上方天花板吊了颗珠子,洒下的光芒照得一根根铁条又白又亮,然后便腿软跪坐在地上。
“够了,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快点给我站起来!”提柏德戳了戳、摇了摇他,接着转头朝笼子里一望:“晚安,小可爱,晚餐来了。”
戈多脸一白,显然以为自己就要变成食物。不过提柏德说的晚餐根本不是这三个小孩,而是他从口袋取出的一小块面包;面包一丢进笼子,就被四只活泼的大田鼠给瓜分掉。
戈多捧着自己肚子,连声说觉得不大舒服。换做别的情况,雷斯林应该会很爽快地看着一直骚扰自己的人落得这副德性,可是这一晚他也压抑很多情绪,焦虑、渴望、紧张……他没心情去理会这无赖的哭闹。
老师见状就要他坐在地板上,拱起腿撑住脸。提柏德自己在实验室里面走动,整理纸张与墨水;强‧法尼许无聊得紧,开始逗弄起老鼠。
雷斯林移动脚步,离开光亮的地方,钻进了阴影之间,在暗处他才可以不受注目地偷偷观察。他很有系统地扫视内部陈设,凭借过人的记忆力钜细靡遗地刻在脑中。离开提柏德的学校许多年以后,雷斯林闭着眼睛还能回想起这里的每件东西,虽然他这辈子只来过这里一次。
实验室中整齐干净,没有灰尘,没有蜘蛛网,连笼子里的老鼠也有光滑柔顺的皮毛。书架上有几本魔法书,封皮是尚未决定信仰的灰色或棕色;有个箱子装了六捆卷轴,但箱子其实很大,足以容纳更多。罐子依据分类排列,应该是用来盛装法术材料,不过只有几个真的装了东西。房间里面摆了一张石桌,原本应用于魔法实验,但却干净得像是饭桌。
雷斯林心中渗出一丝惋惜。这个实验室属于一个没有企图心的人,他身体里的创造之光已经熄灭,甚至还以为那道光自始至终没有存在过。提柏德进入实验室的目的不是要创作什么,而是因为他想要独处,想要看看书、想要喂喂老鼠、或者拔几片牛至(注1)的叶子可以放在午餐里增添香味……说不定他偶而会誊写几份卷轴,但是那卷轴未必真的能用,而且有没有用对他而言都已经没有分别。
“戈多你好点没?”提柏德东摸摸西摸摸,看起来很忙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做。“我想你应该没事,太兴奋了而已。你去坐在桌子那一头,然后强‧法尼许你站中间。雷斯林?你在哪──喔,那儿啊。”提柏德不悦地瞪着他说:“你鬼鬼崇祟躲在那么暗的地方做什么啊?给我像个有教养的人一样过来坐好。你坐那边,对,就是那里。”
雷斯林没说什么,走到自己的位置。戈多拱着肩膀闷闷不乐,因为这间实验室未免也太乏味了,跟教室那儿几乎没什么分别,少了恶魔他反而觉得失落。
强‧法尼许入了座位,还是满面笑容、一派自信模样,双手冷静在桌面上交握。雷斯林从未像讨厌他这般对一个人恨之入骨。
雷斯林五脏六俯好像错了位,肠子不停蠕动、紧紧纠缠着胃,心脏好像落在肺上痛苦地跳动。他的口好干,干得闭上嘴便咳了起来;但是他的手掌却很湿,只能偷偷在衬衫上抹两下。
提柏德坐在桌子对面,表情严肃凝重,看见强‧法尼许还咧嘴笑着似是不大满意,皱着眉头在桌面敲了两下。强‧法尼许察觉自己失态,马上收起笑容,瞬间像是墓地的猫头鹰一样沉重。
“好多了,”老师开口说:“你们的考试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就跟你们长大之后,想要继续研习各种不同水准的魔法知识之前,要接受的那个‘考验’一样很重要。我再说一次,这次考试一定要很认真地看待,如果你们过不了,恐怕就不会有下一次机会了。”
戈多张大嘴打了个呵欠。
提柏德白了他一眼后继续说:“原本,如果可以在大家入学之前就考试会比较好,很遗憾的是没有办法这么做,因为要进行测验,就必须要有一定的魔法知识。法师议会决定,学生至少必须经过六年的学习才可以接受初等测验,上过六年课的学生就算完全没展现出天分或者兴趣,也一样要接受测试。”
他心里明白另一件事,但并没有说出口。无法通过测验的学生此后会受到严密监控,持续到他死亡为止。纵然机率不大,但中辍的学生有可能沦为叛逆法师;叛逆法师拒绝遵从法师议会制订颁布的规则,也因此被视作极为危险的一群人──他们的确很危险,所以受到议会追捕。三个男孩都不知道有叛逆法师这种人存在,提柏德也明哲保身不想多提。戈多如果知道这种事情,下半辈子大概就毁了。
“对于有天赋的人而言,这个测试相当简单,不过对那些没才能的人就很困难。每个要继续研习法术的人都会接受一样的初等测验,测验内容不是要你们施法,也不会要你们变魔术,因为就算只是想施展最粗浅的法术,都得等你们经过很多年努力用功,才会有自制跟掌控的能耐。初等测验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以前人家就是‘上天恩赐’的特质。”
他说的上天恩赐,便是三个互为表亲的上古魔法之神──索林那瑞、努林塔瑞还有努塔瑞。安塞隆大陆多数人仅止于记得这些名字,因为三神之名等同于三月之名,是夜空中的银月、红月、还有大家想像中的黑月。
担心舆论的法师深知自己的身分并不广受世人喜爱或信任,于是小心翼翼不愿涉入宗教议题。他们告诉学生:月亮影响魔力,就如同盈亏影响潮汐,这是一种物理现象,没有什么神秘或灵性的成分。
可是雷斯林思索过:三个魔法之神真的离开这世界,只余下晚上窗外的一团光?会不会月光就是祂们恒久不变、持续看着下界的目光?……
提柏德回头,打开身后木头书架的一个抽屉,拿出三张羊皮分发给三个学生。经过老师提点,强‧法尼许的确正经了起来;戈多则是灰心丧志,只想赶快结束考试,回到同学身边,说不定脑袋里正在胡诌着等一下该跟同学怎样吹嘘这实验室的模样。
雷斯林看了一下那张羊皮,长度比自己的前臂还短,看样子是全新的,触感光滑柔顺。
接着提柏德又在三人面前摆上了羽毛笔跟一瓶墨水,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将手交叉在肚子前面,用低沉死板的声音说:“现在你们在羊皮上照我说的写。‘我,身为法师……’”
“就这样吗,老师?”强‧法尼许问道。
就这样。”
戈多局促不安咬着笔尖:“‘法师’怎么拼啊?”
提柏德以眼神责难他说:“那是考试的一部份!”
“老师,如果……我们写对了,会发生什么事?”雷斯林觉得问话的声音不像他自己。
“要是你们有天分,就会发生一些事情。如果没天分的话,就什么事情都没有。”提柏德回答的时候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他希望我失败吧。雷斯林虽然明白这点,但并不清楚其中理由;老师不喜欢他,但好像不是主因。他猜想或许是因为提柏德极度痛恨资助自己的人,也就是安堤默兹,想到这一点他就更加深了决心。
他提起羽毛笔,这是根黑色羽毛,从乌鸦的翅膀上取来的。不同种类的羽毛笔会用在不同种类的卷轴上:老鹰的羽毛效果强大,天鹅的羽毛也一样。鹅毛笔是日常生活使用,所以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不会用在魔法文字上。乌鸦羽毛可以用在各式各样的法术上,不过有些比较激进的白袍法师排斥这种颜色。
雷斯林的指尖滑过羽毛,他对于羽毛的触感有特别的感觉,他知道羽毛虽然柔软,但羽芯却如此清脆。天花板的光珠在羽毛笔的黑色表面上洒出一片彩虹光泽,新削的笔尖相当锐利,他也不希望在这重要的时刻拿出一枝有缺口的笔。
墨水的味道使雷斯林想起之前安堤默兹称读自己字迹的那一次。他偷听过老师跟父亲吉隆的对话,所以早就知道自己的学费根本不是来自法师议会,那只是安堤默兹自掏腰包后的善意谎言。而这一次测验的结果将决定他所花的钱是否值得。
雷斯林将笔芯伸进墨水中,然后迟疑着,感觉自己不安到几近呕吐。这几年所学的知识从脑海中流泄出去,如同奶油在热锅中渐渐融化。他想不起来“法师”怎么拼了!冒汗的手心扣住羽毛笔,他以眼角瞥了另外两个人一会儿。
“我写好了。”戈多说道。
他的手指上沾满墨汁,脸上也洒到一些,黑点把他脸上的雀斑也给盖住。戈多高高举起自己的卷轴,他在上头原本写了个“法狮”,但偷看了强‧法尼许的答案之后,就把原本的字给划掉,在后面又补上正确的“法师”。
“写好啦。”戈多又大声说了一次:“现在呢?”
“你的话,没事了。”提柏德板着脸说。
“但是我写的跟他一样。”戈多还不死心追问。
“你这猪脑袋,真的一点都没学会吗?”提柏德生气地说:“咒语一定要第一次就拼对、写好。写咒语不是沾了羊血(注2)就可以,要把自己的血加进去才行!魔力会透过你的身体进入羽毛笔,再从羽毛笔进入纸上。”
“噢,随便啦。”戈多一句话就把卷轴给撇到地上。
强‧法尼许看似写得轻松,笔尖在羊皮上溜过,他的右手食指沾到了一些墨。笔迹清晰可读,不过比较小、比较挤了点。
他向后一靠,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雷斯林这时候才刚写好,就听见他倒抽一口气,于是赶快抬起头来看。
强‧法尼许卷轴上的字母发出光芒,光线不强,是淡淡的橘红色,像刚点燃的火焰一样挣扎着要继续闪耀。
“哇!”戈多看了大吃一惊,这个可以跟恶魔媲美了。
“做得很好。”提柏德也很赞赏。
强‧法尼许红着脸高兴地盯着卷轴笑道:“我过了!”
提柏德一转头看了看雷斯林,虽然装出了关切的样子,但嘴角还是忍不住扬起。
雷斯林卷轴上的黑色字迹依旧是黑色。
他紧紧抓住羽毛笔,上半截因此折断。他撇过头不去看强‧法尼许有多欢天喜地,不去在意戈多那一脸轻蔑,也不去理会老师窃喜的胜利。他专注在那句咒语:‘我,身为法师。’然后低声祷告。
“魔法之神,如果祢们真的不只是月亮而是神,就不要让我失败,不要让我退缩。”
雷斯林朝自己内心探求,进入生命最核心的部份。他对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做到。这是我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唯一有意义的一刻。我是为此而生,如果失败,那我就会在这一刻死亡。
魔法之神,帮助我!我愿意奉上我的生命,永远侍奉祢们。我会光耀祢们的名字,帮助我,帮助我!
他想要的就是这一刻。他付出了多少努力跟多少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专注在魔力上、聚集自己所有的能量,虚弱的身体紧绷得快要倒下,头晕目眩之中,天花板垂吊的那光珠一下子化为三个影像,地板也晃动起来。雷斯林低头倒在石桌上头。
发烫的脸颊碰触到冰冷坚硬的石头,他闭上眼睛,热泪盈眶。阖上的眼睛还看得见那三个魔法光球留下的残象。
令他吃惊的是,在光球中他看见了人影。
其中一个是相貌俊美、全身银白闪亮的年轻人。他肌肉结实,有着战士一般的体格,手中拿着一根木杖,杖顶是金色龙爪扣住一颗钻石。
还有另外一个年轻人,不过容貌并不好看,却是相当古怪。他有张月亮般的大饼脸,眼眶是空无一物的黑洞,身上穿着黑袍,手中拿着水晶球。水晶球里面有五个龙头飞舞──红、绿、蓝、白、黑。
在两人中间有一位美丽的年轻女子,头发跟乌鸦翅膀一样黑,但中间又有几丝银白。她的袍子像血那样红,手里拿的是一本革编的大书。
这三人看来相去甚远,却又有种奇妙的相似感。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白袍男人问道。
雷斯林迟疑地点了点头。他认得这三个人,不过自己并不清楚怎么会这样。
“你向我们祷告,可是有很多人只是嘴上说说我们的名字,心里头并不相信。你呢?你真的相信我们存在吗?”红衣女子接着问。
雷斯林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你们出现在我面前了,不是吗?”
这种圆滑的答案并没有讨得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的欢心。有着大饼脸的男人表情更加冷漠,白袍男子也显得严峻了些。不过穿着红袍的女人似乎很中意这答案,脸上露出微笑。
索林那瑞语气严厉:“你还年轻,真的明白自己对我们做出什么承诺吗?你说要崇拜我们、光耀我们的名字,那和很多人的观念冲突,可能会使你陷入生命危险。”
“我明白。”雷斯林毫不犹豫地回答。
努塔瑞接着开口,声音像是碎冰一般:“你准备好为我们牺牲了吗?”
“我准备好了。”雷斯林回答得肯定,可是心想自己不是已经付出一切了,还剩下什么可以给你们呢?
三神听得见他没说出口的这番话,索林那瑞摇摇头,努塔瑞抿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努林塔瑞打量着雷斯林上下露出笑意,令他亢奋又不安。“你还不懂。如果你能看见未来自己要付出什么,一定会拔腿就跑、永远不肯再回来。但是我们已经看着你很久,你也给我们相当深刻的印象。我们答应你的请求,但是有一个条件:你要永远记得自己见过我们、和我们说过话,不可以放弃你对我们的信仰,否则我们也会放弃你。”
三个光球合而为一,形状就像是眼睛,有著白色的眼眶、红色的虹膜、黑色的瞳仁。那只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就一直张开看着自己。
但雷斯林眼前只剩下黑色的字留在白色羊皮上。‘我,身为法师。’
“你还好吗,雷斯林?”老师的声音宛如穿过一阵雾气飘来。
“闭嘴!”雷斯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蠢才不知道祂们在这里吗?他不知道祂们在看、在等待?
我,身为法师……’雷斯林对自己大声说出咒语,也对著白纸黑字注入自己内心的血液。
黑色字迹发出红光,像是铁炉中正在淬炼的剑。字母一个一个越来越灼热、越来越闪亮,最后那句咒语冒出火焰,羊皮着火烧黑蜷曲、变成一团灰烬。然后火焰熄灭。
精疲力尽的雷斯林瘫在板凳上。面前的桌面上只剩下烧焦的黑点和一些碎屑,但是他内在的火焰不会平息,或许到死都不会。
他听见一些声音,但那声音卡在谁的喉咙里出不来。
提柏德、戈多、强‧法尼许都瞠目结舌望着自己。
雷斯林从椅子滑下,礼貌地鞠躬之后问:“老师,我可以走了吗?”
提柏德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后必须对议会禀报这次现象,告诉他们有一位年轻学生在初级测验上表现极为惊人,魔力居然烧光了羊皮。当然他不会忘记谦卑地提及,这绝对是自己的教导能够启发孩子,才造就了这种奇迹……
安堤默兹也会针对这件事向帕萨理安进言。帕萨理安听过后,在雷斯林的名字旁边注记一个星号;他那本簿子上记录了安塞隆大陆上各处魔法学校里头所有的学生姓名。
测验结束后的当天晚上,大家熟睡之后,雷斯林裹着一件厚斗篷偷偷溜出门。
雪停了,星星、月亮像是贵妇的珠宝缀饰着夜空。索林那瑞是一粒闪亮的钻石,努林塔瑞是耀眼的红宝石,努塔瑞则是黑檀木、或缟玛瑙,虽然看不见但却依旧存在。祂们真的存在。
积雪在星月的柔和光辉下显得纯粹原始,树木投下两道影子,白中有黑、黑中染红。
雷斯林抬头望着三个月亮,然后笑了起来。笑声在树影间回荡,传达到天上。之后他朝着林子走去,踏过原本无暇的雪地,在上头留下脚印,属于他的痕迹。
【注】
1 牛至(oregano)亦称奥勒冈叶,为义式料理常见之香料。
2 即古代的墨水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