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下雪了。
今天比较早下课,老师要他们去外头玩到晚餐再进门。在冰天雪地中活动对身体有益,可以增加肺活量,不过大家都知道提柏德为什么要他们出去。老师只是想要甩开他们。
提柏德近日显得心神不宁,他的心思──不管里面原本有什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上课的时候他心不在焉,不太在意大家学到些什么,也没再拿过藤条,明明下午课堂上就有一个学生倒头睡着,甚至还打起鼾。
大部份同学乐见老师的管教放松,但有三个人并不自在,尤其是看见提柏德时而眼神空洞、沉默不语,目光游移在这三个辈份最高的学生身上。
雷斯林也是其中之一。
学校外,其他人正趁著积雪堆起城堡、分队打起雪仗。雷斯林拿了一件厚重温暖的斗篷──比较妙的一点在于这是裘蒂思给他的饯别礼──没有搭理那些同学,自顾自地进入学校北方一片松林间。
林子里不会起风,飘雪遮蔽所有声音,将大地带入一片宁静中,就连男孩子的嘻笑也隐没其间。松树没有摆荡,动物躲在巢穴中冬眠,万物色彩空余大片闪亮银白、树干打湿后的黑、以及天边盘桓的灰。
雷斯林站在森林边缘,他本打算从树林中穿过,沿着被雪堆覆盖的一条小径走入林间空地,小空地上有一截断木可充作椅子;那是雷斯林的藏身之处,属于他的圣地。其他人不知道这个地方,因为森林遮蔽,从学校那头看过来也不会发现。他可以在这里冥想、思考、整理自己收集到的花草植物,回顾上课的笔记,或者默念咒语字母的发音。
起先找到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一直认定其他学生会尾随而来破坏──例如把木头搬走、乱倒厨余、甚至把寝室的夜壶也拿来这儿清。不过那些男孩子没有碰这块地方一分一毫,大家都知道雷斯林一个人去了某个地方,但是根本没有打算跟踪他。刚开始雷斯林很高兴,自己终于受到大家尊敬。
但很快这份快乐消失了。他发觉原来其他人之所以没有整他,是因为经过刺荨麻的事情以后,大家都厌恶自己。以前别人也不喜欢他,可是如今大家根本不信任这个人,所以捉弄他也不会得到乐趣。他们避他避得远远的。
我应该喜欢这种转变。他是这么告诉自己。
但他一点也不喜欢。他发现自己心中还是有一部份会享受别人的注意,就算那种感觉很烦、会让他受伤或者生气也无所谓。别人会对他胡闹,则他还是大家的一份子。现在他成了彻底的局外人。
他起先也想走到那片空地上,可是站在树林外头,看着树干边一圈一圈的积雪将小路的痕迹也抹煞掉,他没有进去。
雪是如此完美无瑕,他不想踏上去,不想留下两条自己的足迹,那会坏了雪的美好。
学校钟声响起,他低着头,迎着刚起的风将雪花片片吹向自己眼中。雷斯林转身走向无声,走向白、黑、灰三色的世界,然后走回教室的温热、麻木、还有寂寞。
那些男孩子将打湿的衣服换下以后鱼贯进入用餐,餐厅中只有玛姆睁著有些迟钝的眼睛四处张望。提柏德只有必要的时候会进来,阻止地板被菜汤给淹没了。
玛姆会将学生太过份的举动报告给提柏德知道,所以大家丢面包、洒菜汤还不至于玩得太过火。今天这些男孩们好好打了场雪仗,现在又累又饿,恶作剧的动作也少了很多。偌大的休息室中只有三三两两的笑声此起彼落,也因此提柏德进来的时候,大家更是吃惊了。
学生赶紧起立站好,用手背擦了擦下巴沾到的汤汁。他们看见老师进来表情都很不高兴,因为晚餐本来该是自由活动时间,提柏德没有权力,也没有理由干涉才对。
不过提柏德根本没注意、或者说是刻意忽略了有人抖着脚,有人皱着眉,有人板着脸。他的目光落在三个年纪最长的学生身上──分别是强‧法尼许,想当屠夫的戈多,还有雷斯林‧马哲理。
雷斯林当下就知道老师为什么而来。他也知道老师想说什么,有什么打算。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也许是某种预感,也许是传承自母亲的天赋异秉,甚至也许只是单纯的逻辑推理。雷斯林不想懂,也不在意,他现在头脑一片混乱,身体比外头的雪还要冷。恐惧与兴奋在心中交战,面包从无力的手上滑落,这大厅好像摇晃起来,他得靠着桌子才能站稳。
提柏德念了三个人的名字,听在雷斯林的耳朵之中,仿佛是一阵远方传来的轰隆声,火焰顺着烟囱窜出的轰隆声。
“你们过来。”提柏德说。
雷斯林动不了。他很害怕,怕得快要倒下。他的身体太虚弱,生病了吗?但看见强‧法尼许露出落水狗般神情步过大厅,看来心里还以为自己惹了什么麻烦,雷斯林不禁挑起一抹冷笑,脑袋顿时清明起来──烟囱中的火已烧尽。他跨步出去,且不忘注意自己仪态。
站在提柏德面前的雷斯林,不记得自己的耳朵有听进他说什么,然而全身骨头却随着他说的话震荡起来。
“我考虑很久之后,认为你们三个人不管是年龄、还是之前在课堂上的表现,都已经可以接受考试,测验一下你们学到的东西。好了,不用太担心。”
这句话是对戈多讲的。他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大片眼白,吓得好像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考试内容一点都不危险。”提柏德安抚三人说:“就算考差了,你们也都不会有事。这个测验只是要判断让你们学习法术是对是错。如果有问题的话,我会通知你们的父母,或者其他关心你们前途的人──”讲到这里,他转头对着雷斯林露出锐利的眼神。“我会跟他们说,就我的观察,你们留在学校只是浪费时间金钱。”
“我本来就不想上学!”戈多满身冷汗叫道:“又不是我要来的!我想去杀猪!”
有人听了笑出声,提柏德皱起眉头,生气地想找出是谁,但那学生马上收声躲在同侪后头,其他人也跟着肃静下来。大厅又回复宁静,提柏德回头看着三个学生。
“你们两个应该不是这么想吧?”
强‧法尼许微微一笑:“我很期待这次测验,老师。”
雷斯林对他厌恶至极,真想当场把他毙了。他抢了自己要说的话!而且还说得那么轻松自在!相对地,雷斯林却只能咕哝道:“我……我准备……好了。”
提柏德鼻子哼了一下,似乎很怀疑他这句话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跟我来。”
他将三个学生带出餐厅,戈多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想要反抗,强‧法尼许咧嘴笑着似乎很期待,简直是当成儿戏。雷斯林的膝盖好像软了般,走路都不大行。
对雷斯林而言,生命就系于此刻,就像跟卡拉蒙以前在餐桌上玩,以刀尖立起刀子般地前后失衡。雷斯林想像着假如自己明天就被逐出学校,带着一小包行李颜面无光地回家;同学会在走道上嘲笑叫嚣,欢天喜地庆祝自己失势。到家以后卡拉蒙会在面前东拉西扯一副同情的模样,妈妈大概会安心很多,爸爸会哀怜这小儿子。
少了魔法,他的未来会是怎么样?
雷斯林又觉得浑身冷得打颤,对自己的认知使他如同结冰了一般。
没有魔法,就没有未来。
提柏德领他们穿过图书室,有条走道被一扇以魔法上锁的门挡住,那是教师私人住处的入口。学生其实都知道门通往何处,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提柏德常提及的实验室就在这后头。有天晚上,强‧法尼许率领一群男孩子想要解除门上的魔法锁,但是徒劳无功,隔天他还得解释自己手指为什么有灼伤的痕迹。
三个男孩跟在老师后头,提柏德在门前低声念出几个咒符,雷斯林虽然情绪起伏很大,但还是下意识地专注聆听。
可惜并不成功。那句咒语听来乱七八糟,而且他也很难专心,声音进入脑袋之后马上又溜了出去。他脑袋里头一片空白,甚至连拼出自己的名字都有问题,遑论复杂的魔法语言。
门应声打开,戈多趁老师念咒时想要逃跑,却被提柏德伸出五根粗肥的手指在肩膀一嵌,拖进了里面那间小客厅。戈多被抓到的时候还哭天喊地的。强‧法尼许与雷斯林尾随进入,房门在身后关上。
“我不要!拜托不要逼我!会有恶魔出来吃掉我!”戈多大声叫道。
“恶魔?你在说什么鬼话!不要哭哭啼啼了,你这呆子!”提柏德顺着习惯想要拿出藤条,不过他将东西忘在教室没带来,只好扯着嗓子说:“你再不给我安静一点,小心我赏你两巴掌!”
就算没有藤条,他的手倒也又大又厚。戈多看了两眼就不敢开口,但鼻子依旧抽个不停。
“没有用……我下去也……”戈多颠三倒四地说:“根本不会什么魔法啊……我……”
“对,我知道你不会。”连老师都附和答道:“可是你父母有付学费,他们总有权利至少要你尝试一次。”
说着说着,提柏德掀开脚边一片精心编制的地毯,下面有个地板门,门上同样以魔法保护。他又念了一次咒语,手在上头比划了三次,然后才伸手抓住铁环往上一提。
地板门静静打开,里面有一道石阶延伸到温暖潮湿的黑暗中。
“戈多跟我先进去,”提柏德语气刻薄地说:“我们去清理一下恶魔住的地方。”
老师扯着戈多的衣领走了下去,强‧法尼许兴高采烈跟上,雷斯林也踏进阶梯,但这时候他身体一僵。
他看见自己踏入一座打开的墓穴。
他眨眨眼睛,那影像又消失了。眼前所见不过就是一道石梯,别无他物。然而雷斯林在门前迟疑,他从母亲身上学到对于梦境或预兆不能掉以轻心,方才非常清晰地看见坟墓的景象,但自己还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或者到底有没有意义。说不定是他的妄想,是他反应过度编织出的假象;但他终究在楼梯前犹疑不决。
强‧法尼许站在下面。但那不是强‧法尼许,那是卡拉蒙,站在雷斯林埋骨之处,低头痛心看着双胞胎弟弟长眠地底。
雷斯林闭上眼睛。他到了另一个地方,是那林间的空地。他坐在断木上,雪花一片片洒下,世界就此填满,只有冰冷、纯粹、不留一丝污点。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卡拉蒙已经消失,墓穴也不见了。
他踏着快速稳健的步伐走下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