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４
双胞胎兄弟将母亲葬在父亲旁边，葬礼时出席者很少，当天又湿又冷，空气中有初秋的气息。大雨下个不停，站在坟墓边的人个个都被打湿，雨水打在木头棺材上滴滴答答，墓地中积出一潭水。依惯例植下的斐朗树苗被雨打得垂了头，欲振乏力的模样景况凄凉。
雷斯林站在雨里没遮住头，卡拉蒙好几次要他拉上斗篷风帽，但他没听见哥哥说的话，除了打在木棺上的滴答声他什么也听不到。木棺很小，乍看是给小孩用的。罗瑟蒙临终前几日，身子萎缩得只有皮骨；无论她看见什么，那东西都伸出爪子牢牢扣住这女人，以她的血肉为食，将她的生命吞尽。
雷斯林知道自己快要病了，他知道症状──血液像是已经烧起来，身体不住冒汗发抖，肌肉关节酸痛。他想睡，但是闭上眼睛就听见母亲叫唤自己，所以只好一直清醒。
但醒来面对的只会是静默，可怕的静默。
葬礼上他想要哭，但却没哭出来；他将泪水逼进自己喉咙。并不是因为他羞于落泪，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要为谁而哭──为了死去的母亲，或者为了自己？
他无法意识到葬礼进行，无法意识到时间流动。他可以就这样一辈子站在坟墓旁边，一直到卡拉蒙拉了他的袖子，他才知道仪式已经结束。不过说动雷斯林离开的也并非双胞胎哥哥，一直等到泥土打在棺材上发出了空洞的撞击声，雷斯林才浑身一颤回过神来。
他跨出一步，脚步蹒跚，差点坠进墓穴中。卡拉蒙拉住弟弟，稳住他身子。
“小雷，你身体好烫！”卡拉蒙关切大叫。
“你有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卡拉蒙？”雷斯林低头看着棺材慌张地问：“你有没有听到她在叫我？”
卡拉蒙抱住弟弟很坚持地说：“我要把你带回家去。”
“我要快点跟上！”雷斯林喘着气推开哥哥的手，好像就要跳进坟墓：“她在叫我！”
然而他根本走都走不稳，他觉得地面变得很奇怪，像是一头巨兽的背部忽然隆起，将他摔了出去。
他不断下沉、不断下沉，沉进坟墓中，泥土掩面而来，但耳边还是回荡着母亲的声音……
雷斯林在坟墓旁边全身一软倒在地上，闭起眼睛倒在泥巴与落叶间一动不动。
卡拉蒙跪在他身边，“小雷！”一边叫一边摇。
但弟弟一点反应也没有。卡拉蒙左右张望，除了弟弟与自己以外，竟只剩下掘墓人加快动作不停铲着土，想要尽速躲到有屋檐的地方。来致哀的人尽到礼数便早早回去，或者回家、或者上了最后归宿暖身子，每个人匆匆说了些慰问话语，因为他们也不很清楚该说什么好。镇上没有人真正认识罗瑟蒙，也没有谁真的喜欢她。
没有人可以帮忙卡拉蒙，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只能靠自己，所以只好弯下腰，以自己的双手捧起弟弟，将他搬回家。
这时他视野中出现一双闪亮的黑色长靴，以及棕色斗篷的下摆。
“早啊，卡拉蒙。”
他抬头一看，还将帽子往后拉好看清楚一点。大雨滂沱，水滴流入眼眶。
眼前是个女人，年约二十或更大些，容貌不能说美，可是却很迷人。兜帽底下头发是黑色，沾了雨水顺着脸颊蜿蜒。她双眼又黑又亮，甚至可以说是太亮了些，如钻石般闪耀又坚硬。女子身上穿着皮甲，配合她的玲珑曲线特地修改，蓬松的短上衣与羊毛短裤都是绿色，先前看见的闪亮黑皮靴高至膝盖，腰间挂了一把剑。
这女子看来很面熟，卡拉蒙知道自己应该认得她，但没有时间整理自己紊乱的思绪；嘴里咕哝了几句说要带弟弟回家，没想到那女人却也跪在旁边看着雷斯林。
“他也是我弟弟喔。”对方说着，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奇蒂！”卡拉蒙大叫一声终于想起来。“你怎么──你之前──为什么──”
“好了，我们先把他带到屋子里面弄干再说。”奇蒂拉打断卡拉蒙说话，马上指挥了起来，这使得卡拉蒙松了口气。
奇蒂拉很强壮，跟男人一样强壮，他们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雷斯林搀扶起来。雷斯林短暂清醒一阵，涣散的眼神看看四周，一句话在喉头转了圈，然后又转转眼珠，头撇向一边再度失去意识。
“他……以前没有这么严重过！”卡拉蒙的恐惧在身体里活了起来，掐住他心房不放：“我没有看过他这么糟糕的样子！”
“啧啧，我可见过更惨的状况。”奇蒂拉很有信心地说：“惨多了，我也照顾过那些人，像是肠子被弓箭射穿、腿被砍断之类的人。别担心。”她看着卡拉蒙难过的样子，冷笑略略收了起来。“他小时候我就帮他战胜过死神，有必要的话就再打一仗。”
两人带着雷斯林走过漫长阶梯上了木板路，从滴水的枝丫下穿过，回到了马哲理家那小小的屋子。一进入室内，卡拉蒙连忙生火，奇蒂毫不害臊，干净俐落地将雷斯林全身衣物扒光，卡拉蒙看见有点尴尬，出声想要制止，奇蒂拉大笑起来。
“怎么啦，大弟？你还担心这会坏了我的贞洁？”她狭笑眨眼说：“别担心，我老早就看过男人裸体了。”
卡拉蒙却是满脸通红，跟着姊姊一起将雷斯林抬上床。雷斯林全身发抖，不知道他会不会滚下来，而且还开口发出声音，但是听不出来到底在说什么，偶而还会大叫一声，瞪大双眼激动地望着哥哥与姊姊。奇蒂在屋子翻箱倒柜，找出所有的毯子盖在小弟身上，伸手在他脖子上探了探脉搏，然后噘着嘴眉头锁了起来摇摇头。卡拉蒙站在一边焦急地看着她。
“那个老太婆还住不住在这儿？”奇蒂拉忽然这样问：“你应该知道，就是那个会跟树说话、会对着鸟吹口哨，还养了一头狼当宠物的人？”
“怪婆婆梅根？喔，她应该还住在附近吧。”卡拉蒙不大肯定：“我没事不会去那边，爸爸他──”他迟疑了一下才又重新开口。“爸爸不喜欢我们到那边去。”
“爸爸已经不在了，你现在要靠自己，卡拉蒙。”奇蒂拉冷酷直接地回答：“去找怪婆婆梅根，跟她拿一些柳树皮药水来。动作快，我们要赶快帮他退烧。”
“柳树皮药水……”卡拉蒙覆诵几次之后披上斗篷：“还要别的东西吗？”
“现在不用。喔，对了，卡拉蒙……”奇蒂拉把已经打开门的卡拉蒙叫住：“不要告诉别人我回来了，知道吗？”
“喔，好……”卡拉蒙反问道：“可是为什么？”
“我可不希望有些长舌的人整天到我们家东看西看、问一堆问题。快去吧──等一下！你身上有钱吗？”
卡拉蒙摇摇头。
奇蒂拉从自己腰带上的皮包掏了几枚钢币出来抛过去：“从老太婆家回来的路上，顺便去欧提克那边买一罐白兰地。家里有东西吃吧？”
卡拉蒙点头说：“邻居送了很多东西给我们。”
“啊，我都忘了，办丧事嘛。好了，快去吧，要记得──别告诉其他人我在这儿。”
卡拉蒙跑了出去，心里还想着姊姊这么处理是什么意思。想了老半天，他认为奇蒂拉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果她在镇上的事情传开，那从本地到灰烬平原所有爱说常道短的人都会来一窥究竟，但是小雷现在需要静养，可受不了每天有一堆人吵闹。嗯，奇蒂拉知道她在做什么……她会治好雷斯林，她会的。
卡拉蒙通常都保持正面的态度，他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嗟叹不已，也不会对未来的事情杞人忧天。他很诚实，也很相信别人，这样的人通常都认为别人与自己一样诚实、一样彼此信赖，所以他对自己的姊姊也有充分的信心。
他在大雨中赶忙跑到梅根老太太的家门前。梅根住在斐朗树底下，盖在地面的一间破烂小屋，距离名声甚坏的水槽酒馆不远。卡拉蒙专心想办好眼前事情，口中反覆念着：柳树皮、柳树皮，在门槛的地方差点踩到了那头老灰狼。
灰狼咆哮一声，卡拉蒙连忙退开。
“狗狗乖……”他赶紧对着那头狼念道。
那头狼站了起来，竖起身上的毛，张开嘴巴露出很黄但也很锐利的牙齿。
大雨打在卡拉蒙身上，斗篷已经湿透了，地上泥巴涨到脚踝。他看着窗户透出火光，里面有人影移动，便又一次想要穿过灰狼。
“狗狗你要乖……”他一边说一边想要拍拍那狼的头。
结果黄色牙齿差点一口咬掉他手掌。
没办法从门口进去，卡拉蒙便想说要去敲敲窗户，不过那头狼可不这样认为，它紧紧地盯着这陌生人。
卡拉蒙也走不得，他还没拿到药。对着人家家里大叫实在不大礼貌，但是这种情况他也只能无奈地试试看。
“怪婆──呃──”卡拉蒙红着脸重来：“梅根太太！梅根太太！”
窗户那头冒出一张脸，是个中年妇女，渐渐灰白的头发向后紧紧系好，眼神非常清朗。她看起来不像是个精神失常的人，目光停在外头的落汤鸡身上，然后从窗口消失。卡拉蒙一颗心沉到泥巴里头，泥巴这时候好像涌到膝盖高度了，可是他又听见摩擦声，似乎是栅栏打开的声音。屋子前门开了，梅根太太对着灰狼说了句话，但是卡拉蒙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灰狼在地上打滚，四脚朝天，那妇人拍了拍它的肚子。
“喔，小伙子。”她抬头问道：“你来这儿干嘛？天气这么差，你该不会还想对着我家丢石头吧？”
卡拉蒙听了脸色比腌甜菜还要红。他还很小的时候的确对着人家的屋子砸过石头，却没想到对方还认得出来。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她又问了一次。
“树皮……”他低声说着，又惭愧又慌张，神情十分尴尬：“什么树皮……我忘记了。”
“要用来做什么？”梅根拉高音调问。
“唔，奇蒂……呃，不是，我不是说她，我是说我弟弟，他发高烧了。”
“柳树皮药水，我去拿。”妇人看了他一眼：“我本来是想请你进去躲雨，不过我猜你也不肯。”
卡拉蒙朝她后头看进屋子内，温暖的壁炉让人很心动，但是他却看见桌子上有个头骨──人类的头骨，旁边还有其他骨头散落。仔细看看，好像是肋骨、脊椎。这么乱想是很可怕，但卡拉蒙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从骨架开始往外重组出个人体。
他忍不住退后一步：“不了，太太，谢谢你，我在外头等就好……”
妇人咯咯笑了起来，关上门留着狼趴在门槛边，它一只黄色眼睛还盯着卡拉蒙。
卡拉蒙低落地站在雨中，担心弟弟的病情，希望怪婆婆不要花太久，但又好奇自己到底能不能相信这人。她会不会想要多点骨头来收集，搞不好她进去提了把斧头出来……
门忽然打开，吓得他跳了起来。
梅根伸手送上一个小玻璃瓶：“拿去吧，小伙子。跟你姊姊说每天早晚要给雷斯林喝一大匙，一直到烧完全退了为止。听懂了吗？”
“好的太太，谢谢……”他正想从口袋翻出钱币，却忽然意识到对方刚刚说的话，于是结结巴巴说：“啊，呃，我姊姊……她没有回来啦，她出去了。我不是说──”卡拉蒙最后还是闭上嘴，他根本没办法说谎。
梅根又咯咯笑了起来：“她一定回家了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别担心。希望你弟弟快点好起来啊，等他身体好些，叫他来找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我弟有来过？”卡拉蒙一副惊讶的样子。
“他常常来啊，不然你以为是谁教会他怎么用药草的？总不会是提柏德那头蠢猪吧？那家伙就算被毒草扎到了，也分不清楚是蒲公英还是山楂花。你记得这药水怎样用吗？还是要我写下来给你？”
“我……我记得。”卡拉蒙一边回答一边掏出硬币。
梅根挥挥手：“我不收朋友的钱。我听说你父母的事情了，请节哀顺变。有空你自己也可以过来我这儿看看，卡拉蒙‧马哲理。我也想跟你聊聊天，我说，你一定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聪明。”
“好的，太太。”卡拉蒙口里客气回答，不过他并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打算真的赴约。别扭地鞠躬后，他小心翼翼像是母亲抱小孩那样将药水抓在手里，在寸步难行的泥沼中挣扎走回阶梯爬上巨木。卡拉蒙脑袋很混乱，小雷居然曾去拜访那怪异的老太婆，还从她那儿学了不少东西。说不定他碰过那副骨头！卡拉蒙做了个鬼脸，这些事情好怪异。
他心烦意乱，完全忘记自己应该要去旅店买一瓶白兰地，到家以后被奇蒂拉痛骂一顿，而且又得冒着雨赶到旅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