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雷斯林病情持续数日,服用柳树皮药剂以后热度稍稍下降,可是之后又会复发,而且似乎一次比一次高。若是卡拉蒙问起,奇蒂拉都一副没事的模样,但他可以看得出姊姊心里在担心。夜里有时奇蒂拉以为卡拉蒙睡熟了,发出沉重叹息给他听见,而且她将母亲留下的摇椅搬进兄弟俩的房间后,手指也常在扶手上跳动。
奇蒂拉做起看护并不很温柔,她对别人的软弱难以忍受。她打定主意雷斯林必须活下去,也尽一切努力要使他好转,然而他却不加以回应,这实在惹恼了奇蒂拉,下场就是她的战意更浓厚了。见着姊姊脸上狰狞刚烈的表情,卡拉蒙不禁怀疑是不是连死神都要顾忌三分。
结果恐怕的确如此,否则她的表情不会慢慢和缓。
双胞胎弟弟重病第四天,卡拉蒙睡得不好醒了过来,看见奇蒂拉弯下腰靠在床边趴在手上睡觉。雷斯林也睡着,但不像之前生病时一直恶梦不醒,现在这种睡眠看来平静松弛,有助于复原。卡拉蒙伸手探探弟弟的脉搏,同时也就擦过了奇蒂拉的肩膀。
奇蒂拉赫然起身,单手抓住卡拉蒙的领子揪往一边,另一只手迎着晨光闪出一把短刀。
“奇蒂,是我啊!”卡拉蒙哽着喉咙差点窒息。
奇蒂拉瞪着他,眼神似乎认不出来,之后嘴角一弯笑了笑,才忽然将他放开,替他拉平上衣的皱褶。她手上的刀子很快就不见了,快得令卡拉蒙无法确认她到底将刀收进哪里。
“你吓我一跳。”姊姊说。
“是啊、是啊!”卡拉蒙有感而发,摸摸因扯紧衣领刮痛的颈子,忧虑地看着姊姊。
奇蒂拉比他矮也比他轻,但是刚才如果自己没及时开口,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他到现在都感觉得到奇蒂拉扣住衣领、扼住他呼吸的力道。
两人间出现一阵尴尬的沉默。卡拉蒙刚刚在姊姊身上看见一种令人不安的冷酷。这感受并非来自她的攻击行为,而是她出手时眼睛流露出的暴虐、渴望、还有喜悦。
“对不起啊,”她最后终于开口说:“我不是有意要吓你。”奇蒂拉在卡拉蒙脸上开玩笑似地轻轻拍个巴掌。“下次不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摸摸靠近,知道吗?”
“好啦,奇蒂。”卡拉蒙心里不大自在,不过也甘愿承认刚刚算是自己不对。“是我吵醒你了,其实我只是要看看雷斯林状况怎么样。”
“他度过难关了。”奇蒂拉露出疲惫但胜利的微笑:“他不会有事了。”她低头带着傲气看看小弟,那表情有点像是望着落败的敌人。“昨天晚上退烧了,到现在都没事,差不多可以让他自己休息了。”
卡拉蒙挺不情愿地被她推出房外:“好了,听大姊的话,另外为了弥补你刚刚吓到我,去帮我弄份早餐来吧。”
“我吓到你?”卡拉蒙嗤之以鼻:“你哪有被我吓到啊!”
“军人永远都活在惊吓中。”奇蒂拉纠正道。她在餐桌那边坐下,随手拿起一个青苹果大口啃了起来,这是当季刚产的水果:“重点是惊吓之后做了什么。”
“啥?”卡拉蒙切面包切到一半抬起头来问。
“恐惧可以让人一败涂地……”她回答时强壮的下颚又扣在苹果上:“但我们也可以让恐惧成为助力,就像是另外一种武器。害怕是一种很好玩的情绪,可以让人软脚,让人屁滚尿流,让人哭爹喊娘的,但是害怕的时候也可以跑得更快、打得更痛。”
“嗯?真的吗?”卡拉蒙叉了一片面包放到炉火上烤。
“有一次打仗的时候,”奇蒂靠在椅背,双腿翘在另一张椅子上:“一群地精窜了出来。我有个同伴,大家都叫他青鼻子巴特,因为他的鼻子总是有片瘀青──总之他跟地精打到一半,剑居然当场折成两半。地精看了当然很高兴,心想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宰了他,可是巴特气死了,他一定得拿个什么东西当武器,但是前后左右总共六只地精朝他杀过去,巴特只能东奔西躲活像刚从地狱跑出来一样。他也不知哪儿想出的点子,决定自己要找根木棒用,结果顺手一抓居然摸上一棵树──不是一根树枝喔,是他妈的一整棵树──然后他就把整棵树连根拔起,大家还听见树根迸出来裂开的声音。巴特对着地精头上一挥,立刻砸它个稀巴烂。”
“太夸张了!”卡拉蒙回道:“我才不信,把一棵树连根拔起来?”
“算是小树,”奇蒂拉耸耸肩:“但是他后来也做不到。巴特对着另一棵树试过,大小差不多,但是战斗结束了,结果他怎么拔都连树枝也不会动。这就是恐惧的效果。”
“唔,懂了。”卡拉蒙若有所思。
“面包要烧焦了。”奇蒂指着说。
“啊,啊!抱歉,这一片我自己吃。”卡拉蒙赶快将烤焦的土司从叉子取下,又放上一片去烤。大概从昨天开始他心里就有疑问,虽然想找个委婉的方式询问,但却生不出什么主意。雷斯林才是懂得微妙事情的人,卡拉蒙就是个傻大个儿,所以他也索性干脆地单刀直入,尤其趁奇蒂拉现在心情好赶快问。
“你为什么回家?”他没有看着姊姊,仔细地把叉子上的土司两面都烤成咖啡色:“是因为妈妈?你是在她葬礼上出现的……”
一听见奇蒂拉的靴子在地板上敲了敲,他连忙抬起头看看是不是惹姊姊生气了。但奇蒂拉站起来,背对着他望向小窗户的外面,雨终于停了,斐朗树叶颜色渐渐转变,染上一抹早晨的金光。
“我听说吉隆死了。”奇蒂拉回答:“在北方正好碰上木工打听到的。我也听说妈妈她……病了。”她嘴角一翘,回头看着卡拉蒙:“不过说真的,我是回来找你的,你跟雷斯林。那件事情我之后会再跟你们说,但总之我到家那晚妈妈刚好走了,那天夜里我……唔,跟一些朋友在一块儿。你说得没错,我是去葬礼上看了看,不管我高不高兴,她终究是我妈。我猜她过世,对你和雷斯林的打击蛮大的?”
卡拉蒙静静点点头,他不太想去思考这件事情,只是苦着脸啃起烧焦的面包。
“你要不要荷包蛋?我煎一些?”他问道。
“好啊,我饿得很。摆在欧提克的马铃薯上面好了,要是还有剩的话。”她还是站在窗户边:“倒也不是说妈妈对我很重要,其实她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奇蒂拉的声音硬了起来。“但是不去的话会‘走霉运’的。”
“什么‘走霉运’?”
“喔,我知道这都是迷信。”奇蒂苦笑说:“但是她是我妈,人都走了,我总得表示一下心意。不然的话──唔──”她显得不大自在:“说不定会有报应,会碰上坏事的。”
“你说话怎么那么像那个寡妇裘蒂思。”卡拉蒙敲开鸡蛋,手拙地要将蛋壳跟里头的东西分开;他煎的蛋里头老是多了些很脆的“料”。“那寡妇讲些什么贝佐神会惩罚我们……你说的是同样的事情吗?”
“贝佐神?胡说八道。卡拉蒙,世界上真的有神,相当厉害的神,如果我们违逆祂们的心意,就会被祂们惩罚,可是如果好好侍奉祂们,神明也会给我们奖赏。”
“你说真的吗?”卡拉蒙瞪着姊姊问道:“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以前没听你这样说过。”
奇蒂拉回过头,步伐很慢、很刻意,然后将手撑在餐桌上,望着卡拉蒙的脸。
“跟我走吧!”她没有回答卡拉蒙的问题:“北边有个叫做圣克仙的城市,那边快要出大事了,很重要的事情。我想要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你也可以一起来。我回来的目的是想带你走。”
卡拉蒙动心了。跟奇蒂拉一起旅行,看看索拉斯外面广大的世界。不再是沉闷疲累的农务,不用每天犁田除草,不用铲稻草铲到全身酸痛。自己那双手臂终于可以拿剑,可以跟地精、食人魔对抗,每晚跟同袍围在营火边,或者上酒馆叫女孩坐在大腿上……
“可是雷斯林怎么办?”他问。
奇蒂拉摇摇头:“我原本希望他会强壮一点,那他会施法了没?”
“我想……还不会吧。”卡拉蒙回答。
“那他说不定一辈子也学不会了,我听说过的那些法师可都是十二岁出头就已经在练习了!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帮他找份工作,他应该书念得不差吧?我跟一座神殿有点交情,他们正好想找书记员,工作轻松待遇却不错,你觉得如何?等到雷斯林一好,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卡拉蒙在脑海放纵自己最后一眼:圣克仙城、铿锵作响的甲胄、腰间的长剑,还有仰慕自己的少女。接着他长叹一口气,将这些念头全推出脑袋。
“不行,奇蒂。小雷不会放下学校不管,至少要等到他在什么地方接受一次什么大考以后才行。”
“好吧,那就让他留下来。”奇蒂拉不耐烦了:“你跟我走。”
她看着卡拉蒙,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他刚刚脑海中的少女翻版──但又不那么相同,因为奇蒂拉是将他当成一个战士在打量。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刻意站得更挺,而他原本就比同年的男孩更高大,或者说比索拉斯多数男人都更魁梧,在农田工作锻炼出他一身肌肉。
“你几岁啦?”奇蒂问道。
“十六。”
“你可以装成十八岁没问题。往北方的路上我把技巧都传授给你,雷斯林在这里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这房子算是你爸留给你们俩的吧。所以他不会没地方住。这样还有什么问题?”
卡拉蒙或许很好骗,或许如弟弟时常说的很呆很迟钝,但是一旦他下定决心,那也就跟祷者之眼那座山峰一样难以动摇。
“奇蒂,我不能丢下雷斯林不管。”
奇蒂拉皱起眉头生气了,她不习惯事与愿违,于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紧紧盯着卡拉蒙,靴子一下一下地在地上打拍子。卡拉蒙给她这样看得极不自在,垂下头避开尖锐的视线,还不小心把蛋给打出了碗。
“也许你跟雷斯林谈谈看,”他对着自己的衣领说话,所以声音都像被蒙住了:“搞不好是我自作主张,说不定他愿意一起走。”
“我会跟他谈谈。”奇蒂拉回答的语调带刺,然后在这小房间里头来回踱步。
卡拉蒙不再多说,将还在碗里的蛋倒上平底锅送上炉火,耳朵里都是奇蒂踩在木板上的空洞脚步声,其中一声特别响、特别怒,他不禁全身紧绷。等蛋煎好了,两个人坐下继续吃早餐,相对无语。
他提起胆子偷偷看了姊姊一眼,却发现奇蒂拉和蔼可亲地对着自己露出迷人微笑。
“蛋煎得真好吃,”奇蒂一边说一边吐出一点蛋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之前碰上个强盗趁我睡着了想捅我一刀?你刚刚偷跑进来,让我联想到这件事情。那天我们刚打完硬仗,累得半死,那个强盗呢……”
卡拉蒙聆听这个故事,那天还听到其他许多精采的冒险,他很喜欢听姊姊说这些事情,因为奇蒂拉描述得非常生动。他三不五时会去房间看看雷斯林是不是睡得安稳,每次回来之后就会听到另一段奇蒂等人如何发挥胆量打胜仗赢财宝,而卡拉蒙也总是随着剧情起伏或大笑或屏息。他很清楚姊姊的用心,但是答案不会改变──如果雷斯林要走,他就会跟着走。但雷斯林如果要留下来,那卡拉蒙就会跟着留下来。
当天傍晚雷斯林醒来,身体异常虚弱,连自己想抬头都没办法;但是雷斯林相当清醒,对于周围环境也很敏锐,看见奇蒂拉并未露出讶异的样子。
“我有梦到你。”他这么说。
“很多男人都会梦到我。”奇蒂狡狯笑了笑、眨眨眼,在床沿坐下。卡拉蒙热了鸡汤给弟弟喝,这时候奇蒂拉与雷斯林提起了远行的事情。
面对他完全不眨、锋利得像是可以贯穿自己再从后脑勺穿出的眼神,奇蒂拉没办法像先前一样能言善道。
“你替谁工作?”等姊姊说完,雷斯林发问。
奇蒂拉耸下肩膀:“人啊。”
“你要介绍我进去的神殿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供奉什么神明?”
“反正当然不是那个鬼贝佐!”奇蒂拉边说边笑。
卡拉蒙拿汤匙盛着鸡汤然后开口想说些什么,但被雷斯林给冷冷制止。
“谢谢,大姊。”雷斯林最后说:“不过我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奇蒂拉不解其中含意:“你说‘没准备好’是什么意思?你要准备什么?不是已经能读书能写字了?反正看样子你没有魔法的天分,有尝试过就好了,要得到力量,办法还多着。这我很清楚,我知道有些什么方法……”
“够多了,卡拉蒙!”雷斯林推开汤匙,懒懒地倒了下去:“我想休息了。”
奇蒂站起来,手按在大腿两侧瞪着雷斯林。“妈她就是脑袋不清楚,才会拿棉花把你裹着怕你碎了!你也长大了,该出去见见世面才对。”
“我还没准备好。”雷斯林说完便闭上眼睛。
当天晚上奇蒂拉离开索拉斯。
“我要去的地方不远。”她戴上皮手套时对卡拉蒙这样说,“先到奎灵那斯提,你对那个地方有什么了解?”奇蒂拉问得漫不经心:“像是守卫啦、入口之类的?”
“我知道那边住的是精灵。”卡拉蒙深思了半天后回答。
“那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废话吗!”奇蒂拉没好气回答。
“你什么时候回来?”卡拉蒙问。
奇蒂耸耸肩膀:“我不确定,说不定一年、说不定一个月,也说不定不回来了。”
“你不是在生我的气吧,奇蒂?”卡拉蒙苦着脸问:“我不希望惹你生气。”
“没有,我没生气,只是有点失望。卡拉蒙,你可以成为优秀的战士,我认识的人一定愿意重用你。雷斯林他搞不清楚状况,他想要力量,我也知道怎样给他。但是你们两个耗在这里,你的话就是作个农夫,他嘛……不就像那个会从嘴里吐金币、会从帽子拉兔子出来的维兰一样吗?变变戏法让大家笑一笑而已。真是可惜了。”
她又一次戏谑地在卡拉蒙脸颊上拍了拍,但却不慎出力重了点,留下红色的掌印。打开门之后,奇蒂往外一望,左顾右盼一阵。卡拉蒙想不出来她到底在注意什么,都已经过了午夜,索拉斯的居民几乎都躺平了。
“再见,奇蒂。”他开口。
“再见啦,可爱的弟弟。”
他揉着微痛的脸颊,目送姊姊走入月光下的斐朗树枝叶间,她就像一道迎向银月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