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卡拉蒙白天晚上都沉睡着,直到隔天才醒过来,对于作梦的事情毫无印象,醒来以后听弟弟讲起这事情很有兴趣,甚至还有点不相信。
“啧啧,小雷啊!”他说:“你也知道我不作梦的。”
雷斯林没有争辩,他的体力也快速回复,早上已经可以跟哥哥一起坐在厨房用餐。这天天气暖和,微风载来妇女叫唤跟轻笑的声音。今天是大家洗衣服的日子,妇女将湿衣服挂在树叶间晾干。初秋的阳光也从叶片间落下,在他们的厨房洒下一点一点的影子像是鸟儿飞舞。两个人吃早餐时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有许多要讨论、要决定的事情,但都还不急。
雷斯林细数每一刻,将一分一秒留在心上,直至时间从指尖溜过,被下一瞬间取代。过去种种悲伤皆抛诸脑后,他再也不会回头;未来有许多机会,也有许多难关,一切都在前方等待,如阳光照亮他的脸,也如阴影投下一片黑。只有此时,他得以悬浮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由地飘荡。
外头一只小鸟唱起歌,另一只开始回应。两个年轻女子把一张湿床单砸在守卫头上,那守卫正巧在地面巡逻,给床单迎头蒙住,模糊不清地抱怨起来,逗得两个女子笑得花枝乱颤,连忙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下楼取回床单,顺便跟长相不错的守卫眉来眼去一阵。
“雷斯林,”卡拉蒙不大情愿地开口,他看来也享受着这阳光、这和风,听着外头的笑语,不希望打坏一切。“我们得决定今后该怎么办。”
迎着阳光,雷斯林看不见哥哥的表情。他只知道卡拉蒙就坐在对面,还是一样强壮,令人安心,也想到他以为卡拉蒙可能死了那时心中有多害怕。对于哥哥的情感在心中涌出,使他眼眶有些刺痛,连忙避开阳光,眨眨眼睛清楚视线。时间在手上越滑越快,他再也留不住了。
“我们有哪些选择?”雷斯林问。
卡拉蒙魁梧的身躯在椅子上动了动:“唔,我们没答应跟奇蒂一起走……”他话声在这里落下,似乎是要弟弟再考虑一下。
“嗯。”雷斯林斩钉截铁地回答。
卡拉蒙只好清清喉咙继续:“布莱特布雷德夫人说她愿意收养我们,让我们有个家。”
“布莱特布雷德夫人?”雷斯林窃笑道。
“她丈夫是个索兰尼亚骑士。”卡拉蒙有点戒备地回答。
“那是她自己说的。”
“唉呦,小雷!”卡拉蒙很喜欢安娜‧布莱特布雷德女士,因为她一直都对自己很好。“她给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是她们家族的徽章。还有她看起来也很像贵族仕女,小雷。”
“你怎么知道贵族是什么样子呢,哥哥?”
卡拉蒙想了一下:“呃,她的动作跟我想像中的贵族都一样,也跟以前听……”
他沉默了,没有把要讲的话说完,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下半句是什么。‘跟以前听妈妈说的故事一样。’如果他们大声地叫着妈妈,也许会招来她的鬼魂;她的魂魄还在这房子里游荡。
可是吉隆已经离开了。说起来他或许一直都不属于这里,所以只留下一段模糊而和善的记忆。卡拉蒙思念父亲,但是雷斯林却已经要刻意回想才能意识到吉隆已经走了。
“我可不想把史东‧布莱特布雷德当兄弟。”雷斯林说出自己的意见:“那位‘荣誉即吾命’先生,不知道自以为是个什么劲,走在街上都一副自己就是美德、正义化身的样子,看到就想吐。”
“啊,史东也没那么差吧。”卡拉蒙说:“他也不好过啊,我们至少还知道自己爸爸怎么死的,”他闷闷不乐补上这句。“史东连自己爸爸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他这么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干脆自己去找出答案?”雷斯林不耐烦道:“他也够大了。”
“他不能离开妈妈。他们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他答应过他父亲会好好照顾妈妈,到现在他都还守着承诺。”
他继续说着:“那群暴民攻击城堡的时候……”
“城堡?”雷斯林嗤之以鼻。
“……她们差一点逃不出来。史东他爸爸请几个家臣护送他们母子趁夜色逃出去,要他们到索拉斯来,一有机会他就随后赶到。但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一定是骑士自己做了什么才会发生暴动,不然人民没事为什么会想要攻击一座防守严密的碉堡?”
“史东说那时候有一大群奇怪的人迁居到北方,进入索兰尼亚。那些人很坏,是去找骑士的麻烦,想把骑士都逼走,这样他们就可以掌权。”
“那这些不知名的坏人到底是谁?”雷斯林语气很刻薄。
“他也不知道,但是他认为说不定跟太古时代的神祇有关系。”卡拉蒙耸耸肩回答。
“这样吗?”雷斯林忽然思忖起来,回想到奇蒂拉提出远行一事时,同样提及强大的神明。然后又想到自己与神有关的经历,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在思考:‘那些事情真的有发生吗?还是因为他太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
卡拉蒙不小心洒了一点水在桌面上,正拿刀叉挡来挡去,想要拦阻小水流一路滴到地板上。他忙着这件事,所以没有看着弟弟的脸。“我拒绝了,因为她说不会让你继续上学。”
“你说什么?”雷斯林提高音调,抬起头问:“谁不会让我上学?”
“布莱特布雷德夫人。”
“她这样说的吗?”
“嗯。”卡拉蒙回答,又拿一个汤匙继续挡:“不是针对你,小雷。”他这时候才抬头瞧见弟弟瘦削的脸又冷又沉。“只是索兰尼亚骑士觉得法术脱离了自然规则。史东说,骑士作战也不会请法师帮忙,因为法师没纪律,不够可靠。”
“法师比较会为自己着想。”雷斯林回答:“而且不会服从笨蛋指挥官的命令──谁知道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不过也有人说,”他补充道:“玛济斯跟修玛并肩作战,而且也是修玛最要好的朋友。”
“我听过修玛的故事。”卡拉蒙很高兴可以转移话题:“史东跟我说过很久以前,修玛曾经和黑暗之后塔克西丝作战,还驱逐了所有的龙族。但是我没有听过玛济斯的事情。”
“骑士当然会刻意遗忘这一段过去。修玛是历史上最厉害的战士,但玛济斯也是一代大法师,他们跟塔克西丝的军队作战的时候曾经一度失散,玛济斯一个人被敌军包围,受了重伤、精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可以施展法术。过去的年代,法师除了运用自己的法力,不可以携带其他武器,最后玛济斯被活捉,带回黑暗之后的大本营。”
“敌人拷问了他三天三夜,”雷斯林继续说:“想逼他说出修玛到底驻扎在什么地方,想要派出刺客去暗杀。玛济斯没有透露口风,就这样受折磨而死。据说修玛得知他的死讯和死状,一度痛心到朋友、下属都以为他会跟着一起送命。”
“后来修玛下令,从此以后,法师可以在身上佩挂一件小型兵刃,作为失去魔力时的最后手段。一直到今天,我们都以玛济斯之名,在身上配备武器。”他做出结语。
“这故事真棒。”卡拉蒙听得出神,桌子上的水终究流了下去。他赶快拿了布巾来擦。“我一定要告诉史东。”
“你去说啊。”雷斯林酸酸地说:“我倒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卡拉蒙擦地板,然后又开口。“我们已经决定不跟自己姊姊走,也决定不要接受索兰尼亚贵妇照顾。那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
“我说我们就自立更生,小雷。”卡拉蒙回答得很沉稳,地板擦干净后站起来双手叉腰,左顾右盼一副自己打算买房子的模样:“这房子是我们的,干干净净,是爸爸自己盖的。他没有欠债,我们也没有欠别人什么东西,你的学费有奖金,所以也不用担心。我帮赛吉耕田赚的钱,也够我们两个吃饭买衣服了。”
“冬天我不在,你会很寂寞。”雷斯林提起。
卡拉蒙耸耸肩:“我可以住赛吉他家,其实下雪路没办法走的时候,我本来就常常待在他那边。再不然,我也可以去找史东或其他朋友。”
雷斯林坐着皱眉思索。
“怎么了吗,小雷?”卡拉蒙不大自在:“你觉得不好吗?”
“我觉得是个好办法,可是哥哥,我不希望靠你养我。”
卡拉蒙忧虑稍减:“这有什么差别啊?我的就是你的,你也知道的,小雷。”
“对我有差别。”雷斯林回答:“差别很大,我也想做点事情赚钱养自己。”
卡拉蒙认真想了大概三分钟,但看来思考令他头痛,揉了揉头以后,忽然就说差不多该准备午餐,迳自去翻起家里的食物。雷斯林在一旁考虑自己可以做什么工作,他没有力气务农,下课后也没有太多时间处理杂事。对他而言,现在魔法比一切都重要不只两倍以上,因为每个咒语都是他的知识……也是他的力量。
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力量。他想到卡拉蒙这样身强体壮的人,也会因为瘦弱的弟弟一句咒语就睡得昏迷不醒,脸上露出了笑意。
回来的时候,卡拉蒙手上拿了一条面包、一壶蜂蜜,还有一个空药水瓶摆在弟弟面前。“这是那个老太婆,怪婆婆梅根的东西。之前里头有装些药水,奇蒂给你喝了之后有退烧。我好像该拿回去还她才对。”他说得不大情愿,神秘兮兮地讲道:“小雷,你知不知道?她养了一头狼睡在自己家门口,然后她家餐桌上居然摆了一个人的头骨耶!”
怪婆婆梅根?雷斯林脑海闪过一个念头。他拿起瓶子打开来嗅了嗅,是柳树皮药水的味道。这东西对他来说简单得很,而且自己还栽种其他不少植物具有疗效,加上他已经掌握一点魔力,如果他帮忙让腹痛的孩子乖乖入睡、替病人退烧、为人止痒消疹,大家一定也愿意给他不少钢币。
他手指在药水瓶上磨蹭两下:“我自己拿去还,你不想来的话可以不用来。”
“我要一起去,”卡拉蒙坚持:“那个头骨她是哪儿拿来的啊?你有没有想过?我可不希望哪天看见你的头被她摆在客厅里!小雷,你跟我以后可要相依为命,我们现在有的就只有彼此了……”
“我们不是只有彼此而已,哥哥。”雷斯林声音很轻,手指搭在腰间的小皮袋上,里面都是施法药材;目前其实只有玫瑰花瓣,但过一阵子会有别的东西,很多很多东西。
“不是只有彼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