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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雷斯林听见雨滴打在屋顶于是醒来。从天而降的一道惊雷震撼了斐朗树。天空泛着鱼肚白,窜过粉红色的电光,雨水流入新挖掘的墓地,刚栽种的斐朗树苗沉入泥泊中奄奄一息。

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色渐亮、风暴渐远,一切终归平静,只有湿透的树叶滴滴答答落下水珠。他躺着不动,一动就要费力,身体很累。悲伤将一切淘空,如果他动了,那股挥之不去的痛与失落会再度掀起巨浪;空虚很糟,但比起痛苦来得好。

他感觉不到自己压着的床单,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毛毯。他没有实质,没有重量。人进了棺材是否也如此?埋葬以后呢?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直到永远?生命、世界、他人还在持续运行,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身边是无尽的空虚、沉默、黑暗?

疼痛溃堤倾泄,淹没了空虚。痛苦、恐惧,发烫似地在心头升高,眼泪冒了出来。雷斯林狠狠闭上眼睛,为自己、为母亲、为父亲哭泣,也为所有生于黑暗,眼睛感受光明、皮肤感受温暖,却又终将返回黑暗的人而哭泣。

他静静地哭,不想被卡拉蒙发现。与其说是体谅哥哥的疲惫,不如说他为自己的软弱而羞耻。

泪水流干了,口中残余一股盐与铁的气味,鼻塞、喉咙痛则是因为他刻意压抑哭声。床单都湿了,高烧大概是夜里退去;他对于自己生病的印象很模糊,记忆中夹杂恐惧──在发烧中的梦境,他与罗瑟蒙化为一体,变成一具干枯的尸体。大家站在床边,低头看着这垂死之人。

安堤默兹、提柏德、裘蒂思、卡拉蒙,那个矮人和坎德人,以及奇蒂拉都在。他哀求着大家给一点食物跟饮水,但是这些人却说他已经死了,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十分害怕,怕自己会被装进棺材,塞进泥巴里,那墓地就是提柏德师傅的实验室。

回忆起这些恶梦反而不那样可怕。心中还有恐惧,但是不再咄咄逼人。雷斯林感觉身上毛毯磨着皮肤十分粗糙,原来身上一丝不挂。

他将毛毯拉开,拖着病弱的身体勉强站起来,空气冰凉使他身体一颤,连忙伸手取来挂在椅背上的上衣,从头一套、双手钻进袖子,然后站在小小房间中苍凉地心想:现在该怎么做?

房间里头有两张嵌入墙壁的木床,雷斯林走到对面就看见熟睡的双胞胎哥哥。卡拉蒙一向睡得比较晚,而且通常睡得很沉,平常会轻松地仰躺成大字形,一条腿滑出床沿,另一条腿则弯起来抵着墙壁。雷斯林跟他不同,睡觉的姿势像是一个球,膝盖高高蜷曲至下巴处,双手窝在胸口。

然而卡拉蒙今天却睡得跟弟弟一样极不自在,他累坏了倒在床上一动不动,体力耗竭以致于恶梦也难以惊醒。他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枕头与毛毯都落在地上,床单也给他揉得乱七八糟皱得不像话。

卡拉蒙又是呻吟又是喘息,揪着自己睡衣领口,浑身湿湿黏黏,头发沾满汗水。这模样看来很差,雷斯林伸手碰碰他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但他的身体冰冰凉凉,可见得困扰他的症结不是在身而是在心。给雷斯林这么一碰,卡拉蒙发起抖哭喊说:“不要逼我过去,小雷!不要逼我过去!”

雷斯林拨开哥哥头上落下来,遮住眼睛的一撮头发,心里思索着该不该叫醒他。哥哥一定好几夜没真正阖眼,这时候正需要休息,但是他这样的睡法不但没休息到,反而更是备受煎熬。最后雷斯林还是搭上卡拉蒙肩膀摇了起来。

“卡拉蒙!”他猛然大叫起来。

卡拉蒙眼睛一开,瞪着雷斯林一副畏缩的样子:“不要离开我!不要!拜托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边叫嚷边扭动,动作太大差点摔到地上。
 

这种情况不是作梦,雷斯林觉得这场景很眼熟,熟悉到了很骇人的地步。

跟罗瑟蒙一样。母亲之前也是这情况。

也许卡拉蒙根本没睡着,他只是陷入恍惚状态,就像罗瑟蒙以前那样,然后慢慢找不到路回来。

卡拉蒙以前从来没有症状显示出他也承袭母亲的异质,但毕竟他也是罗瑟蒙的儿子,流有来自于她的血液──以及她的幻觉。日以继夜看护弟弟、照料弟弟,身体变得虚弱,加上失去挚爱的父亲,之后又看着母亲撒手人寰无能为力,于是他不只生理上失去抵抗力,连心理也困惑脆弱,暴露出赤裸的灵魂毫无防备;灵魂此时退至不为人知的黑暗角落,不愿接受现实的无情痛击。

要是失去了卡拉蒙?

那我就会孤孤单单,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雷斯林以前没有将奇蒂拉当成家人,以后也不会。她的冷酷,还有身上那股野性令雷斯林不舒服,但这只是他告诉自己的理由。实际上雷斯林害怕她,他知道有一天两个人会为了权力而彼此争斗,如果单凭自己的力量,他没有把握可以对付得了这个姊姊。在这个时间点,雷斯林并不认为自己有朋友,他没有,因为他身边所谓的朋友都是卡拉蒙的朋友。

卡拉蒙有时候很烦人,他的头脑转得太慢,脑筋动得快的弟弟时常想把他抓起来摔个两下,看看会不会意外挤出一两句聪明点的想法。只不过面对可能失去哥哥的危机,雷斯林望向卡拉蒙所在的那片虚无,忽然发现自己是如此想念他。想念的不只是哥哥的陪伴,也是一个强壮可以倚靠的人。心智层面而言,卡拉蒙或许不是个高明的剑客,但也总是个好伙伴。

更何况,卡拉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雷斯林露出笑脸的人。他在墙上表演的手影戏,那些可笑的兔子……

“卡拉蒙!”雷斯林又摇了他一次。

卡拉蒙却只是呻吟一阵,举起手似乎抵御着谁的殴打。“不要,小雷!我没有,我发誓我真的没有!”

雷斯林看了一惊,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走出卧室想找姊姊,心想可以请奇蒂拉去找梅根太太帮忙。

但是奇蒂拉不见了,连行李也跟着消失,想必是连夜离开。

他站在安静的客厅里,整栋房子静得出奇。奇蒂拉之前将母亲的衣物用品都塞进一口大木箱,放到床铺底下。只有那张摇椅还摆着,这是唯一没被奇蒂拉收拾的东西,但那也是因为家里椅子本来就不够用。罗瑟蒙像是玫瑰花瓣的气味萦绕不去,失去她的空洞却更使得雷斯林清晰记起了妈妈的形象。

太清晰了。罗瑟蒙坐在椅子上前后摇动,悠闲自得,衣衫飘荡。她娇小的脚趾踩着软皮鞋在地上轻点、顺着椅子向后摇摆的力道缩进裙下,但是眼睛保持在同样的高度,嘴唇对着雷斯林卷起微笑。

雷斯林凝视着,他多么希望那一切是真的,可惜心里有一块不断提醒自己那是假象。

罗瑟蒙按住椅子扶手,轻巧优雅起身。她走过雷斯林身边时,雷斯林仍可嗅到一抹香味,那是玫瑰花的味道……

隔壁房间传来哥哥的惊叫,相当凄厉的尖叫声,仿佛是他要被人活埋了一样。

随着鼻子里的香气,雷斯林在房间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桌子上有一盘干燥的玫瑰花瓣,当初摆在这里减轻母亲病榻的难闻气味。他朝着盘中一抓,拿了把花瓣回去兄弟俩的卧室。

卡拉蒙抓着床的两边指节发白,床面在他身体底下摇晃起来。他张大眼睛,看着别人无法察觉的恐怖景象。

雷斯林不需要看魔法书也记得咒语,字母像是烙印在他大脑中一样,随着野火燃起心湖边的那片草原,魔力从头沿着脊椎窜进每一条神经,整个身体烫了起来。
 

他揉碎玫瑰花瓣,将碎片对着哥哥扭曲的身体一洒(注1)。

“阿兹‧萨拉克‧西努拉蓝‧克来那威。”

卡拉蒙眼皮抖了抖,发出很大一声叹息,身体颤抖一下后又闭起眼睛。他平躺在床上一阵子,连呼吸都没有,雷斯林经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以为哥哥死了。

“卡拉蒙!”雷斯林低声叫道:“不要离开我!卡拉蒙!不要!”

他伸手轻轻拨落哥哥脸上的玫瑰花瓣。

卡拉蒙这时吸了一口气,又长、又深,但是很轻松,吐气以后又吸了一口,胸口随之起起落落。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刚刚的恶梦持续得没有很久,尚未在他脸上刻划出痕迹,至于疲劳、悲伤、难过的那些残留很快就会褪去,最后他又会露出一贯的和善神情。

伴随安心而来的是一阵虚弱,雷斯林跪坐在哥哥的床边,以双手撑住自己的头。直到此时,他闭起眼睛,看见一片黑暗,才终于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卡拉蒙睡了。

我用了魔法。雷斯林对自己说。魔法生效了。

施法时的那道火光一闪即逝,然后他浑身无力地颤抖,脚步也站不稳。然而雷斯林却生出此生未有的快乐。

“谢谢!”雷斯林喃喃自语,握紧拳头,指甲陷在皮肉里。他又看见那三个眼睛,白色、红色、黑色的眼睛,都看着自己露出满意的神情。“我不会辜负祢们的!”他反覆说了好几次:“我不会失败的!”

那眼睛眨了眨。

这时候一股介意、嫉妒的怀疑情绪在他心上扎了一下。

卡拉蒙刚刚陷入恍惚状态?那是不是他也承袭了法力?

雷斯林睁开眼睛,望着熟睡的哥哥发愣。卡拉蒙还是仰躺着,一只手伸到床边,另一手抵住额头,张开嘴巴大剌剌地打呼。这模样比以前还要蠢。

“我一定是误会了。”雷斯林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站起来:“只是个恶梦而已。”他对自己露出冷笑。“我是怎么了,会以为这大傻瓜也有法力?”

他踮着脚轻声走出房间不想吵醒哥哥,然后他缓缓关上门。回到客厅,雷斯林坐在母亲的遗物摇椅上,慢慢地前后晃动,为自己的胜利庆祝。

【注】

1 龙枪世界中的催眠术可以从三种施法材料选择其一运用,分别是沙子、玫瑰花瓣、活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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